丁玲 陶曉躍
色彩是客觀的存在,是自然物的外部特征。大自然的赤橙黃綠青藍紫,給人以強烈的直覺感受,它豐富了人們的聯(lián)想,從而引發(fā)了人們內(nèi)心深處奇妙的情緒體驗。
詩歌用色彩寫景狀物,表情達意,起始于《詩經(jīng)》?!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至今讀來,依舊齒間流芳。到了唐代,唐人更是在詩歌中,有意識地用色彩這種絢麗的視覺語言作為詩歌中的養(yǎng)料。他們擷草木之色,集云霞之彩,并將其融進詩行中,描繪出一幅幅或清新或明麗或凝重或灰暗的畫境,豐富了詩歌的語言,拓展了詩歌的意境,從而使得情感的表現(xiàn)也更為細膩而逼真。
一、摹狀景物
王維無疑是詩中繪畫的大師,他的《山中》——“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就極富有畫意。上聯(lián)先寫天寒水淺,點出磷磷石白,然后似乎是漫不經(jīng)心地勾出日漸稀少的紅葉;下聯(lián)則鋪開大片大片的翠,“空翠濕人衣”,一個“濕”字,不僅寫出了翠色的濃,而且還透出人行走在一片翠色之中,身心為之浸染、滋潤的奇妙感受。詩的主色調(diào)是翠,而山石的白、樹葉的紅,兩種色彩的點綴,使得整個的畫面清新而明麗,讓人感受到一種清朗、明凈、純潔的美。
又如劉禹錫的《望洞庭》:“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里一青螺?!鄙下?lián)寫秋夜皎潔的明月清光與洞庭湖水彼此輝映,一片靜謐溫柔。一個“和”字,顯現(xiàn)出的是水天一色、纖塵不染的融和畫境。下聯(lián)詩人選取了遙望的角度,將目光集中到湖中的君山上。那君山小巧玲瓏,就像一只白銀盤里,放了一枚小小的青螺?!般y盤”和“青螺”,色調(diào)淡雅,互相映襯,呈現(xiàn)出一派空靈、飄渺而又不失諧和之象。其設色清雅,不遜王維之筆。
唐人中有許多極為善用色彩寫景狀物的高手,留下不少名句,如:“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杜甫《絕句》);“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李白《訪戴天山道士不遇》);“柿葉翻紅霜景秋,碧天如水倚紅樓”(李益《詣紅樓院尋廣宣不遇留題》)。這些詩句模山范水,無不充滿著畫意詩情。
二、創(chuàng)設意境
杜甫的《絕句·其三》:“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鄙下?lián)先寫柳枝冒出新綠,黃鸝成對鳴唱,聲色結(jié)合,色彩明麗,營造出初春新鮮而優(yōu)美的意境;次句將人們的視線由近而推向遠處:一碧如洗的萬里晴空,一行白鷺在藍天上自由飛翔。詩中的“黃”、“翠”、“白”、“青”四種顏色,點綴得錯落有致,而且由點到線,向著無垠的空間延伸,意境也隨之變得更為明麗而高遠。
又如柳宗元的《漁翁》:“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痹姷那皟删鋵懙煤芷匠#簼O人夜宿在西巖邊,早上起來汲湘江之水,用枯竹生火。第三句似乎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只是說煙霧散了,太陽出來了,漁人的身影卻不見了。詩的第四句被韓愈贊為“六字尋常一字奇”,奇就奇在一個“綠”字。試想,日出東方,煙消霧散,湘水上一片安靜。隨著一聲漁歌唱起,山有了靈氣,顯得更為蔥綠;水有了精神,變得更為碧藍。就這樣,一個“綠”字,將人們帶進了一個清寂、空曠、秀麗而又有幾分神秘的境界。
此類的詩句不勝枚舉,如:“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青峰”(錢起《省試湘靈鼓瑟》);“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白居易《琵琶行》),一“青”,一“白”,皆具神韻。
三、映襯心情
杜荀鶴的《閩中秋思》:“雨勻紫菊叢叢色,風弄紅蕉葉葉聲。北畔是山南畔海,只堪圖畫不堪行?!痹姷拈_篇,寫閩中秋景:雨浸淫著紫菊,菊色濃淡均勻;風吹拂著紅蕉,蕉葉聲聲有韻。詩中雨也溫情,風也溫情,風雨如此善解花意,舉托出紫菊的艷麗,傳送著紅蕉的清音?!白稀?、“紅”的色彩鮮艷而耀眼,勾畫出的是一幅異鄉(xiāng)美景。三句有意宕開一筆,將筆觸延伸到人們的目力盡處,高度概括出閩中的地勢:北邊是山,山道彎彎;南邊是海,海浪滔滔。結(jié)句“不堪行”巧妙點出全詩旨意,即所謂“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王粲《登樓賦》。原來叢叢紫菊,動人艷紅都是為了映襯詩人濃濃的鄉(xiāng)愁,是詩人羈旅客地秋思的情感載體。
又如柳中庸的《征人怨》:“歲歲金河復玉關(guān),朝朝馬策與刀環(huán)。三春白雪歸青冢,萬里黃河繞黑山。”上聯(lián)為互文,意思為年年歲歲、朝朝日日,東西奔波,躍馬橫刀,來往邊城,征戰(zhàn)不息。雖未有一字涉及“怨”,可“怨”情自然透出。后兩句則從空間張大視角,青?!S河——黑山,給人以山高水長的距離感。詩人既以“萬里黃河”展示地域之廣闊,又以“繞黑山”狀征途之回轉(zhuǎn)曲折,雖無怨語,可怨情在字字之間彌散。而“白”、“青”、“黃”、“黑”四種顏色彼此滲透,了無痕跡地映襯了征人內(nèi)心的感受,極有力度地點出題旨??芍^真正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再如“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司空曙《喜外弟盧綸見宿》),“紫艷半開籬菊靜,紅衣落盡渚蓮愁”(趙嘏《長安秋望》),“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杜牧《山行》)……詩句中的色彩,無不映襯出詩人或悲或喜的情懷。
四、透露趣味
唐人詩歌中,色彩繽紛,有以青、綠、白、黃等色為主的,如“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王維《積雨輞川莊作》)、“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李白《望天門山》、“道由白云去,春與青溪長”(劉眘虛《闕題》)、“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孟浩然《過故人莊》)、“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王灣《次北固山下》等等,這便暗合了當時青綠山水畫的趣味。
也有許多詩句設色極為濃艷,如“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杜甫《陪鄭廣文》)、“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劉禹錫《竹枝詞》其二)、“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白居易《憶江南》)、“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王維《田園樂》其六)、“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杜牧《江南春絕句》)等,詩中的“紅”格外明艷,詩中顯示出來的畫面也十分絢麗,這又迎合了唐代大眾的趣味:喜歡大紅大綠,以濃艷為美。
唐詩中的色彩傳達出來的趣味,有一定的時代性、民族性,這也是因了色彩詞語所具有的審美內(nèi)涵決定的。一般地說,紅,飽含著熱情,是春色最好的寫照,它就自然成了繁華的唐代不可或缺的色彩元素;青(也包含綠),是青春的象征、活力的體現(xiàn),它還給予人更多的寧靜感、自由感;黃,雖有其尊貴、高雅之意,但詩人更多地聯(lián)想到落葉、枯樹,由此注定了它的悲涼;白,是兇色,可詩人更看重它的空靈,它的飄逸,它的超然于世外;黑,是寂寞,是幽深,是神秘,它給人帶來的是壓抑、恐懼。這些顏色一經(jīng)唐人有意識地植入詩中,詩不僅具有了外在的色彩美,也極大豐富了詩的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