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緒林

第一次看電影

在逝去的歲月里，有許多事情都難以忘懷。譬如第一次看電影，至今我記憶猶新……

那年月在鄉(xiāng)下根本就看不到電影。我的幸運是來源于家鄉(xiāng)緊鄰著西北農(nóng)學(xué)院（現(xiàn)在的西北農(nóng)林科技大學(xué)），每逢星期六晚上學(xué)院都要放電影，且是公映，但對內(nèi)不對外。電影的誘惑力很強大，但校門口的門衛(wèi)威懾力更強大。鄉(xiāng)人們只好望門興嘆。

鄉(xiāng)下的孩子野慣了，常到學(xué)院門口去玩耍。聽看過電影的大人們講，一匹大白布掛在半空，機器一開，那白布上便就有人影影出現(xiàn)，跟真的一樣，會說話會走路，還有山山水水，花草樹木啥的。現(xiàn)在那玩意兒就在學(xué)院的大操場上演哩，娃們誰不想看！

門衛(wèi)不讓進，還有沒有別的啥地方可以進？當(dāng)然有，可那是秘密，不能公開說。

每到星期六，天剛一擦黑，就會聽到阿成哥在街上喊：“看電影走咧！”阿成哥那年15歲，個兒高性子野，是村里的娃娃頭。聽到阿成哥的喊聲，娃們都扔下吃了一半的飯碗往門外跑，不管爹媽怎樣吼叫，連頭都不回。

最初聽到阿成哥的喊聲，我扔下飯碗也要去看電影，卻被媽一把拉?。骸氨氯ィ氵€??！”

那時我只有8歲，媽實在對我是不放心?？蓩寷]有想到，8歲的兒子跟她耍起了心眼。

又是一個星期六，天還沒黑，我便貓在柴房里，媽在院里大聲喊我吃飯，我就是不作聲。媽出了院門在街上喊，我還是不應(yīng)聲，媽嘟嘟噥噥地數(shù)叨著回了廚房。就在這時，街上響起了阿成哥的喊聲：“看電影走咧！”我射箭似的沖出柴房，躥出了街門……

村里的娃們都尾隨在阿成哥身后，急急地朝學(xué)院走去，沒有說話聲（大伙邊走邊啃饃）。我年齡最小，一溜小跑才能跟上趟。學(xué)院雖然距村子只有一里多地，可那時我覺得那段路死長死長。

終于到了學(xué)院圍墻跟前，阿成哥止住了腳，整個隊伍便停了下來，我望著學(xué)院門口通亮的燈光，問身邊的伙伴：“咋不從門口進？”

伙伴說：“門口不讓進?！?/p>

說話間，阿成哥爬上了圍墻豁口，伸長脖子往里瞧，墻下的人等不急了，嚷嚷著快進。阿成哥跳下墻壓低聲罵道：“進個屁，里邊有人哩！”大伙都不吭聲了。跟著阿成哥屁股后邊朝前走。

阿成哥在另一個墻豁口處站住腳。不等他召喚，便有兩個伙伴急忙上前幫他爬上豁口。里邊的電影早已開映，機關(guān)槍響得直噠噠，大伙心里著了火似的，卻沒誰再吭聲，只是眼巴巴地望著阿成哥。

半晌，阿成哥跳下墻，罵了一句：“他媽的，還有人！”便也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大伙也都陪著他站著，干瞪眼。忽然，阿成哥瞧見了我，叫道：“你咋也來了！你能爬上墻？”

我不吭聲，只是呆眼看他。聽大人們說爬墻是賊人干的勾當(dāng)，我不知道爬墻看電影算不算賊，只是心“怦怦”直跳，卻不知道害怕。

“跟緊我，甭胡跑！”阿成哥叮嚀一句，轉(zhuǎn)身又去尋找能進去的地方。

最終，阿成哥又爬上了一個豁口，好半天，忽地回過頭壓低聲音說：“上！”

伙伴們蜂擁而上，阿成哥一個一個把大伙拉上墻頂，爬了進去。最后只剩下了我，阿成哥彎下腰伸手拉我，卻怎么也拉不上去，急得我?guī)缀跻蘖?，他跳下墻來，伏下身讓我踩著他的肩膀，然后站起身來，我便爬上了豁口。隨后他爬了上來，抓住我的手，把我溜到了里邊。

我倆一溜小跑，跑到了電影場。電影幕掛在大戲樓里，底下坐滿了黑壓壓的一片人群，我倆跑到最前邊，脫下鞋塞在屁股下當(dāng)板凳，仰起臉朝前看，銀幕上許多當(dāng)兵的舉著槍在歡呼。耳邊忽地響起一片掌聲，我一驚，轉(zhuǎn)臉一看，周圍的人都在鼓掌，阿成哥也在拍手，我便也學(xué)著阿成哥的樣拍起了手。待轉(zhuǎn)過臉來看銀幕，銀幕上的人影不見了，顯現(xiàn)出了兩個斗大的字：再見。我呆呆地看著，心里默念著那兩個字（那時我上二年級）。

阿成哥拉了我一把說：“完了，回吧?！?/p>

這就完了？我莫名其妙，心有不甘?；剡^頭，只見場子亮起了燈光，人群鬧哄哄地漸漸散去，我只好站起身跟著阿成哥回家，走了老遠，心還不甘地回頭去看，銀幕正被幾個人緩緩卸下……

當(dāng)了一回強盜

讀中學(xué)時遭遇“文革”，學(xué)校停了課，同學(xué)們都去“造反鬧革命”，游行、喊口號、大串聯(lián)、開批斗會……忙得不亦樂乎。其間時興穿黃軍裝別紀(jì)念章，人人都以身穿黃軍裝胸別紀(jì)念章為榮。于是，便有了下面這個故事。

記得那是在1967年初春（那時我不足十四歲），學(xué)校的教師都被“打倒”了，同學(xué)們無所事事，坐在教室三個一團五個一堆神侃社會上的傳聞。一天，我正瞪大眼睛聽一位同學(xué)神侃，同桌兼好友辛立把我叫出教室。在一個背僻地方，他從書包拿出一本影集打開讓我看，里面沒有一張照片，卻綴滿了各式各樣的紀(jì)念章，震得我目瞪口呆。我知道同學(xué)們都有收藏，我也有一點，但和他相比，是小巫見大巫。單說“延安紀(jì)念章”，我僅有一枚“火炬延安”，可他竟有兩套（一套五枚）！面對他的“影集”我流露出一副貪婪的傻相。他卻很快地收起了“影集”，給我透露一個最新消息：西安有紀(jì)念章交易市場，問我敢不敢跟他去闖一回。見我有點遲疑，便許諾：如愿陪他走一趟，送一枚“大海航行靠舵手”（后邊簡稱“大?！保菚r都這樣叫）給我。我尋思在學(xué)校無事可干，不如跟他去西安逛一回，又可得一枚垂涎已久的“大?！奔o(jì)念章，如此好事，何樂而不為呢。于是滿口答應(yīng)。

第二天中午，我倆扒車去了西安（這里只能用“扒”這個字眼，因為我倆坐火車沒買車票）。當(dāng)時的西安火車站廣場東南端有個很大的紀(jì)念章交易市場。每到黃昏，便有成百上千的人拿著各自的收藏來這里互通有無，黎明時分作鳥獸散。交易是以物易物，除紀(jì)念章外，有人用“語錄本”“黃軍帽”“黃挎包”做交易，很少有人明目張膽用金錢作交易。那時人們都十分虔誠，怕用金錢做交易被扣上一頂“大不敬”的帽子。

走進市場，我才知道天外有天，同桌的收藏在這里顯得微不足道，而我的收藏幾乎等于沒有。同桌的心眼頗多，他僅年長我一歲，卻有兩次只身闖北京的經(jīng)歷。他把我倆的收藏合二為一，開始和別人做交易。我們是想通過反復(fù)交易，多得幾枚紀(jì)念章。譬如用兩枚北京出的紐扣大小的“毛主席頭像”換一枚“延安”，用兩枚“延安”可換一枚上海出的“大海”。如果碰巧遇到一個上海人，很可能用一枚“延安”換來他手中的“大?！薄６幻渡虾！按蠛！笨蓳Q6-8枚“小北京”。這就是要靠運氣靠機會靠耐心。

一個晚上下來，我倆盤點紀(jì)念章，竟然少了兩枚“延安”。同桌和我都傻了眼，這兩枚“延安”是一位同學(xué)托我倆給他換兩枚“韶山”紀(jì)念章的，現(xiàn)在弄沒了，回去跟那位同學(xué)怎么交待？

同桌的鬼點子畢竟多，爬在我耳邊低語一番。我十分緊張，但還是堅決地點點頭。因為同桌的設(shè)想方案十分刺激而令人向往。、

又是一個夜晚，同桌與我假作陌路人。他很快瞅準(zhǔn)了目標(biāo) —— 一個與我們年齡相仿的少年，便上前搭話，很快就做起了交易。同桌要用兩枚“延安”換對方一枚“大?！?，再讓對方搭一個“小北京”，對方不肯。這時我不失時機地走了過去，同桌便請我作中介人。我便拿過雙方的紀(jì)念章裝作鑒別評判。同桌又和對方商談爭執(zhí)起來。借此機會我拔腿就跑……整個過程，我完全按照同桌事先的策劃而完成的，沒有什么漏洞、破綻。

我跑進一家食堂（那時都這么叫），心“突突”跳個不停。當(dāng)確信沒人追尋我，才買了兩個包子壓驚壓饑。約摸過了半個多小時，我去了我們約定的會合地點——西去快車候車室，在一個空椅上等候同桌，可同桌遲遲不來。我心里十分著急不安，又不敢離開候車室去尋他（怕他來找不著我）。再后來，我抵擋不住瞌睡神的襲擾，昏昏然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推我。我猛睜眼，只見同桌滿臉沮喪地站在我面前，便感到事情有點不妙。果然，同桌告訴我，我“搶”走紀(jì)念章后，他便按照事先的策劃拔腿追我，再一跑了之。

誰知那少年也急急追我，與他并駕齊驅(qū)。當(dāng)看追我無望時，那少年返身一把抓住同桌的衣領(lǐng)，讓定同桌是我的同伙。更糟糕的是，他還有好幾個同伙，一齊過來圍住同桌動手要搶紀(jì)念章。這簡直是要同桌的命！同桌慌了，連連討?zhàn)垼€了人家一枚“大?！?，并搭上一枚“延安”算作道歉賠禮。那一伙這才善罷甘休。

我倆相對無語，默坐天亮。我倆都明白，這地方不能再呆了。坐上火車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戴在胸前的那枚“為人民服務(wù)”（周總理胸前佩戴的那種式樣）紀(jì)念章不知何時被誰竊走了。我懊悔萬分。

那次西安之行，鎩羽而歸，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三十多年過去，只在彈指間?；叵胪拢m然荒唐可笑，卻令人感慨萬端。

偷糞

我曾做過幾回賊，偷過書，偷過瓜，偷過苜蓿，偷過糞。書偷得無奈，瓜偷得有趣，苜蓿偷得恓惶，糞偷得窩囊。

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化肥十分緊缺，而地里的莊稼少了肥料不肯長。因此，生產(chǎn)隊對肥料抓得很緊，并做出一項很有誘惑力的決策：拾一籠糞交給隊里記工兩分（一個強勞力每天掙十分工）。我們一伙十五、六歲的準(zhǔn)男子漢對這一決策非常擁護，并熱烈響應(yīng)（我們出一天工隊里只給記五分工）。然而，路上過往的牲口有限，拾糞的人卻有增無減。狼多肉少，拾一籠糞也并非易事。

盡管如此，我們一伙每天的收入也可與強勞力相比。前文說過，我的故鄉(xiāng)緊鄰著西北農(nóng)學(xué)院（今西北農(nóng)林科技大學(xué)）。農(nóng)學(xué)院有個配種站，站里聚集著周圍各縣市前來配種的母畜。因此，站里有個如同小山般的糞堆，那糞堆便是我們一伙掙工分的源泉。當(dāng)然，配種站的糞不是隨便任誰都可以拉的，我們是小偷的干活，悄悄地進去，趁無人之際飛快地偷上一籠糞，二分工便就進賬了。

最初，站里的人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的偷盜行徑。后來覺察了，便對糞堆進行了嚴(yán)密的看管?？伤麄冎挥兴奈咫p眼睛，且又要忙于配種和其它工作。我們卻有十多雙眼睛，不難找到他們疏忽的時候。勝利自然屬于我們。

也有落入“魔掌”的時候，勝利者卻對我們落網(wǎng)者無可奈何。我們的手上身上沾滿了牛糞，作案工具——糞籠更是臟不忍睹，里里外外都是牛糞。他們抓也不是，關(guān)也不是。畢竟不是盜竊國庫，他們把我們訓(xùn)斥一頓，不了了之。

17歲那年，我被隊里破格晉升為十分勞。為了更進一步解決肥料不足的問題，隊里包了農(nóng)學(xué)院的兩處廁所（生產(chǎn)隊負責(zé)廁所的衛(wèi)生工作，廁所的糞便歸生產(chǎn)隊所有）。俗話說：莊家一枝花，全靠糞當(dāng)家。但拉大糞說到底不是個好差事，沒人愿意去干，隊長便讓十分男勞輪流去干這活。三人一組，每組拉糞三天，每天拉大糞三趟。

與此同時，臨近農(nóng)學(xué)院的各生產(chǎn)隊都包了農(nóng)學(xué)院的廁所。各隊包的廁所有多有少，以我們生產(chǎn)隊而言，包了兩個廁所，而兩個廁所每天只能生產(chǎn)出一桶半糞便，剩下的一桶半只好到別的廁所去裝?？蓜e的廁所的糞便又歸其他生產(chǎn)隊所有，那就只有去“偷”了。其實我們也可用污水去填補空缺，但那時我們都很敬業(yè)，寧愿去做賊也不愿糊弄生產(chǎn)隊。

仔細想來，我們生產(chǎn)隊的十分男勞人人都是偷糞賊。不僅我們生產(chǎn)隊，其他生產(chǎn)隊也是如此。你偷我，我偷你，都是為了集體，為了工分。

一天，輪我拉大糞，另外兩個搭檔是二叔和七哥，那天夜晚十點半（這活我們都是晚上干），我們就出發(fā)了。隊里承包的兩個茅廁已被我們的前任掏干了。我們只有去“偷”。我雖是初次出道，可二叔和七哥都是偷糞老手。我們把糞車停在墻外，二叔說我身子靈活讓我騎在墻頭。他倆一個在墻里用鐵桶在糞池舀糞，另一個在外邊給糞車倒。我的工作則是接過七哥舀來的糞，再遞給墻外的二叔。我們配合得很默契，十分順利地偷了兩桶糞，第三桶偷得也很順利，卻在歸途上出了麻煩。

是時，天色大亮，旭日東升。我們?nèi)死S車滿載而歸，在爬一架坡時，塞糞桶的木塞突然掉了，糞尿“嘩嘩”地往外噴淌。坡下面住著一戶人家，炊煙正裊裊升起。那糞尿很不合時宜地淌到那家人的院中。二叔和七哥都慌了神，奮不顧身地去搶險。我架著車轅干瞪眼不敢撒手。

當(dāng)二叔和七哥搶完險后，一大桶糞尿已經(jīng)所剩不多。那家主人奔出家門尋找肇事者，滿臉的階級仇恨。當(dāng)看見二叔和七哥滿身臟污，竟不敢上前，只是遠遠地用和糞尿差不多的語言攻擊著我們。我們自知理虧，裝聾作啞，拉著糞車慌忙撤退……

前些時日，我路過那架坡，坡下那家人早已搬遷。不遠處那個茅廁還在，糞池里的糞尿四溢漫淌，臟污不堪入目?？礃幼雍荛L時間沒人掏糞池了。如今的化肥多了，種地的人也有錢了。大伙圖省力省事，都給地里施化肥，很少有人去拉大糞，更別說去偷了。

人吃了就要拉，拉下的怎么處理？還是作肥料的好。這是上蒼早就做好的安排，良性循環(huán)嘛。如果我們圖省力省事，把糞便排放到不該排放的地方，污染了環(huán)境，受損的是我們自己。現(xiàn)在提出了構(gòu)建和諧社會的口號，很得民心。我不愿再看到昔日偷糞的事情重演，更希望人類的排泄物不要污染環(huán)境，能夠物盡其用為人類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