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祖陶
像首譯黑格爾《精神哲學》一樣,首譯黑格爾《耶拿體系,1804-5:邏輯學和形而上學》(簡稱《耶拿邏輯》)的最后一道工序也是自己編制書后索引(index﹤英﹥,Register﹤德﹥)。做索引這件事絕非一蹴而就、而是一件不厭其煩的極其瑣細的學術(shù)工作。只有在吃透、反復遍讀原著和自己譯稿的基礎(chǔ)上才能有根有據(jù)地進行,力求盡善盡美。八十五歲高齡的我自己做索引也就給我自己增添了幾分暮年的自信。
學術(shù)著作書后的索引是不可或缺的,它是將具有檢索意義的人名、術(shù)語、地名等事項按照一定的方式有序編排起來以供讀者查找的工具頁。做索引是“編輯學”的現(xiàn)實重大課題,是規(guī)范學術(shù)著作質(zhì)量的一個重要表征。目前在我國出版界對索引的意義和作用還遠遠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特別是我國出版的國人自己的學術(shù)著作一般都沒有索引,更談不上索引的體例、格式、標準的操作,這也可以算是一個“傳統(tǒng)”吧。例如,我自己的《德國古典哲學邏輯進程》和《康德黑格爾哲學研究》等著作就沒有索引。
與此相反,西方出版的學術(shù)著作一般都有索引,有的更區(qū)分為人名索引和術(shù)語索引。但全集本(如《黑格爾全集》〈歷史考證版〉)一般只有人名索引,沒有術(shù)語索引。在國外沒有索引的圖書是難以出版的,就是出版了圖書館也是不予收藏的。隨著對西方哲學著作的翻譯引進,如何對待原書的索引就成為了一個問題。對此,我國出版界對翻譯過來的譯著的原有索引的處理情況是不一樣的,只有極少數(shù)有影響的出版社如商務印書館沿襲其傳統(tǒng)保留了原書索引。我還記得我當年的研究生的質(zhì)量不錯的譯著沒有索引,原來是出版社把索引當作累贅擅自刪除了,這種情況在國內(nèi)并非少見,可見對待索引之一般。
我們可以把索引理解為著作目錄之外的一種特殊的目錄。當你拿到一本譯著,先看目錄,再快速全面掃描索引這種特殊的目錄,并依據(jù)索引很容易切換到相應的書的頁面,因此不用閱讀整本書就可以找到自己感興趣的那些東西的位置。作者做索引的任務之一就是要預計哪些項是讀者最需要找到——也是本書的特點和要領(lǐng)。為了提高索引的檢索功能,索引應是適量的,而且是出現(xiàn)在對這個主題闡明的最清楚、最深入的地方。索引對于讀者和研究者是很有用的,甚至是很有必要的,一般讀者對書中的術(shù)語或概念,因系初次接觸到,并不熟悉和真正理解其含義,常常需要對前后出現(xiàn)的同一個術(shù)語進行比較、揣摩、玩味以領(lǐng)會其主要含義和各種不同的含義,這就免不了經(jīng)常要前前后后,翻來覆去地找到它,這是極其麻煩、花費時間和精力的。這時,如果這本書有索引,那就簡單、容易、省力多了。特別是對于研究者來說索引就更有其必要了?,F(xiàn)在有了電腦搜索做索引,事情變得便捷,但并非電腦搜索到的所有頁碼都要列出,而須視某頁中該術(shù)語在上下文中的作用與地位來確定;仍需仔細的手工操作來對每個術(shù)語出現(xiàn)的每一頁進行檢視以決定頁碼的取舍,否則就會出現(xiàn)“比比皆是”的一大堆對讀者和研究者毫無用處的頁碼的現(xiàn)象,導致精力和時間的浪費而喪失檢索的意義。
譯著索引應是中外文對照的,譯著原有索引,是為原文種讀者而設(shè)定的,如若簡單翻譯過來、按照原著索引的外文字母順序排列下來,相對是比較容易的。但是對于國內(nèi)的讀者來說是不方便的,不適用的。例如“形而上學”這個術(shù)語Metaphysik,德文是M打頭,知道的人找起來方便,而不知道“形而上學”的德文是什么,就很難通過索引得到幫助。
因此對于已經(jīng)譯過來的譯著的原有索引還必須按照漢語拼音重新排序,也就是說以原索引為基礎(chǔ)、以原宗旨為宗旨編制相應的中外文對照索引表。實踐證明,索引一定要按照中文的漢語拼音順序,否則必將限制檢索功能的發(fā)揮。當然這樣重新做索引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一本正規(guī)的學術(shù)譯著,為了便于讀者和研究者深入對照原著研究,還必須在譯文頁中或頁外側(cè)按順序注上原著頁碼。
我年輕時跟隨賀麟先生、王太慶先生搞翻譯,參譯的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書后都有索引。從這時起為譯著做索引已印在我的腦海里,受用終生。
做索引看來是一件很繁瑣的機械性的工作,其實是需要深廣的學術(shù)造詣的,在此,我不得不深深懷念王太慶先生。做索引總起來說就是兩步走,第一步確定索引的選項;第二步確定各選項出現(xiàn)的頁碼,其中確定選項是最關(guān)鍵的。當年《哲學史講演錄》第二卷的“專名索引”,約四百個選項,主要是人名,此外還有國名、地名、河流名、宗教名、學派名等等,也有極少量術(shù)語名。是王太慶先生嘔心瀝血指導兩位資料員花了好多時日才做成的,而且還沒有單獨的“術(shù)語索引”。那時還沒有采用英文字母為漢語注音,而是按選項的中文筆畫排列的。這近四百個選項分布在三畫到二十畫的欄里,例如,蘇格拉底(德文為Sokrates)的蘇為七畫,在七畫欄里就可以找到這個選項及其出現(xiàn)的頁碼,此選項還分了若干子項,如∽派;∽的靈機;“∽的申辯”;∽的辯證法;∽的諷刺等。
有了索引的選項和其諸多子項對讀者和研究者就可帶來莫大的便利。比如,黑格爾在《耶拿體系》中是如何規(guī)定“認識”這個概念的?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研究者只須查該書索引中的“認識”這一條就可查到:除去“認識”本身之外,還有(1)絕對的∽;(2)作為演繹的∽;(3)對絕對物的∽;(4)無限的∽;(5)∽的理念;(6)∽的本性;(7)∽是邏輯學和形而上學的對象;(8)∽作為反映;(9)形式的∽,同時還提示參見“圓圈/圓圈運動”;自身;根據(jù);靈魂等條目,這樣通過索引就有利于達到對認識這一重要概念理解的深化和融會貫通。
有了選項并不是萬事大吉了,這里還有一個選項的歸類問題。因為并非任何術(shù)語都宜于單獨列項,有些術(shù)語是需要歸類的。例如,該譯本中的“他在(Anderssein)/自身的他物(Anders seiner Selbst)/成為他物 (Anderswerden)”就必須三者放在一起,列為一項,這樣有助于讀者和研究者對這一組概念的步步深入地把握其要領(lǐng)。
我譯的黑格爾著《精神哲學》、《耶拿邏輯》兩部著作都是從全集本譯出的。前一著作譯自格洛克納本《黑格爾全集》第十卷,這個全集本完全沒有索引。后一著作譯自《黑格爾全集》(歷史考訂版)第七卷,這個全集本只有人名索引。所幸的是,這兩部著作都有英譯單行本,而且都有索引,主要是術(shù)語索引,其中包含人名索引。這樣留給我的工作就是把它們的索引轉(zhuǎn)譯過來,制作成為供中國讀者和研究者使用的中譯本索引。在這里我要對Jolm W. Burbidge 和George di Giovanni這兩位英譯學者的杰出工作表示感激。比如英譯本《邏輯學和形而上學》的書后列出了全書所涉及到的三十多種黑格爾本人、及黑格爾研究者和其他文種譯本的參考書目,唯有這樣嚴肅的治學精神其譯文才可信,也才能對索引作出創(chuàng)造性的貢獻,使我在這艱難的譯事跋涉中受益良多。
盡管我的這兩部譯著的英譯本與我所依據(jù)的德文本屬同一個版本,這給我制作索引創(chuàng)造了必要的前提和便利,但將中文索引最終制作出來仍然是一樁很費力的事情。我在《黑格爾〈精神哲學〉首譯的漫長歲月》一文中曾對此做了一點說明:“我必須首先確定索引的選項,將其從英文譯成德文,再按照德文字母的順序排列起來;再將這些選項由德文譯成中文,并按照漢語拼音字母的順序排列起來,這又是通過譯稿上的相對應的‘邊碼確定的。”概括起來,編制《耶拿邏輯》中譯本索引的具體操作程序上也大致是這樣的:
1.首先,用一疊卡片將英譯本的索引抄錄排列下來,并將其頁碼轉(zhuǎn)換為德文原版頁碼。由于英譯本已將德文原版頁碼置于圓括號內(nèi)刊在書頁中了,這一步也就很容易做到了。
2.根據(jù)德文拉松本的索引增補英譯本所沒有的選項,如“引力和斥力(Attraktiv-und Repulsivkraft )”,“無(Nichts)”,“數(shù)(Zahl)”等頗為重要的術(shù)語,將其頁碼轉(zhuǎn)換為歷史考訂版的頁碼。
3.對每一選項所列出的德文原版頁碼進行檢視,找到相應的術(shù)語,也就是說要落實這一頁上是否真有這個術(shù)語或有哪些與這個術(shù)語相關(guān)聯(lián)的術(shù)語。例如,“絕對/絕對物/絕對的存在(Absoutes,/das/absolutes Sein)”,從檢視中知道,并非所在的頁碼上都有所列出的那三個術(shù)語,而是只有一些與之相關(guān)聯(lián)的術(shù)語,如“絕對的可能性(absolute Moeglichkeit)”,“絕對的確定性(absolute Gewiβheit)”,“絕對真理(absolute Wahrheit)”,“絕對的獨自存在(absolutes Fürsichsein)”,“絕對的根據(jù)(absolute Grund)”等等。這意外的發(fā)現(xiàn),使我對英譯本索引的選項制作者深表欽佩,讀者通過查閱絕對/ 絕對物/絕對的存在可以得到這么多與此相關(guān)聯(lián)的知識,這有助于對“絕對”這一概念認識的加深與擴充,而立項又不至于太多。
4.將英譯本索引的選項從英文譯成德文。為了準確不出錯,所有術(shù)語都得查對德文原版落實,單憑記憶或字典是不可靠的。這一步必不可少,因為中文索引的每個選項都必須附上德文原詞,最終按德文字母列出德文索引。這一步是很費事的,前前后后、反反復復核實,一本英譯本,一本德文本都被我翻得卷邊了。
5.所有的選項都必須從按德文字母排列轉(zhuǎn)換為按漢語拼音排列,以便中國讀者和研究者使用。不能圖簡便,這一步不能省?,F(xiàn)在有的中譯本的索引還是照原本按外文字母順序排列,在后面附上中文。如前所述,這種按外文字母順序排列的索引,讀者使用時,就得先知道某個術(shù)語的外文是什么,而這往往又正是讀者需要從索引中去知道的,這樣就出現(xiàn)了這種本末倒置的情況?,F(xiàn)在的漢語拼音用英文字母組成就更便利了。如絕對的漢語拼音為“jue dui”,很快就會在“J”欄內(nèi)找到絕對這個術(shù)語。為了讀者高效、省力、節(jié)約時間地使用索引著想,在編制中譯本的索引時按漢語拼音排列,又何樂不為呢?!
我這樣的年紀對漢語拼音的熟練而精到的掌握令許多人吃驚,這對于我編制索引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關(guān)于這一點要追索到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推廣普通話的熱潮,我是四川人,鄉(xiāng)音重。在北京大學畢業(yè)剛留校任教,學習積極性非常高,當時的漢語拼音用的是“ㄅㄆㄇㄈㄉㄊㄋㄌ……”注音系統(tǒng),記得我的學習成績是優(yōu)秀,當時普通話也還過的去。漢語拼音發(fā)展了,以后改成“b p m f d t n l”與英文字母一致的注音系統(tǒng),對于這種轉(zhuǎn)換我沒有任何困難。沒想到的是,六十余年前我積極投入推廣普通話的學習為我日后為自己的中譯本作索引發(fā)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這是耐人尋味的。
總之,為中文譯本編制索引,哪怕移植英譯本索引,也是一件很麻煩、很費力的事,一點也馬虎不得。顯然,這是完成譯著的最后一項工作。為了譯著盡可能的完善和完美,為了讀者和研究者的需要,這是一件必須做的實事。好在我這個人生性喜愛做實事,不怕麻煩,不計得失,但求工作完美,內(nèi)心充實。
在這里,我也要大聲疾呼,我國人文社會科學學術(shù)界、出版界,應拋開一切急功近利的浮躁,為真正的學術(shù)繁榮,推出嚴謹、規(guī)范的作品多做實事。我認為,對于學術(shù)著作的索引問題應該提上議事日程了,必須切實改變書后索引長期普遍缺失,其地位和作用長期被忽視的現(xiàn)狀。因為這不僅直接影響到我國學術(shù)圖書的整體質(zhì)量,還波及到學術(shù)成果的交流,以及如注釋、引文、參考文獻一樣事關(guān)學術(shù)道德規(guī)范的建設(sh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