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
一
小米走進打字室,第一件事不是打掃衛(wèi)生,而是拿出鏡子和化妝品,描眉、涂唇、搽粉。
這是她每天樂此不疲的重復動作。小米是個愛美的女人。人也漂亮。
經理辦李主任輕輕走進來,趁她不備在她乳房摸了一把,她很生氣地打開他手,說:“你要再這樣,我就告你性騷擾?!崩钪魅尉屠湫α艘宦暎骸拔沂峭ㄖ汩_會的,經理辦公會,聽見了嗎?經理辦公會,現(xiàn)在就去參加——”說畢,李主任重重帶上門走了。
小米心里犯嘀咕,經理辦公會怎么通知我參加呢?這時,她眼皮突然跳了兩下,就感到預兆不好,想起剛才李主任的冷笑,一下就覺得有什么事要發(fā)生。
她無心化妝了,趕忙收拾了化妝品去開會。偏巧,桌上的兩份“急件”不見了,那是她昨晚加班到凌晨三點才趕出來的。她揉了一把熬得血紅的眼,拍拍腦袋,心里說,可能是李主任取走了!打字室除了自己,惟一一把外流的鑰匙就在他手中。李主任進打字室,有時就跟進自己家一樣,可人家是主任,小米雖心里不爽,但總是敢怒而不敢言。
這不,李主任又在樓道兇巴巴地喊起來:“小米,叫你開會,你還磨蹭什么?”
小米沒敢再猶豫,急忙去了會議室。確切地說她是跑,是小跑著進會議室的。
會議室人不多,只七八個,一色兒的“中層”,個個都板著臉,氣氛極其沉悶。小米找了個位子,噤了聲坐下。剛一坐下毛經理就問:“小米,我批的急件為啥沒打出來?”小米急忙說:“打出來了呀,我昨晚熬到了三點呢!”毛經理把兩份急件啪地撂到小米面前:“嘴硬,明明沒打出來,卻說打出來了!”小米一看,確實不是毛經理的批件,是兩位處長批的。
小米又一溜小跑回到打字室。一翻,發(fā)現(xiàn)毛經理的批件還壓在一堆待打的文件的最下邊,立刻就傻了。小米知道,毛經理的急件肯定被人“調了包”。
再回到會議室時,小米已聽不清毛經理都訓斥了些啥,她知道這肯定是李主任在故意整她。每回李主任將頭頭簽發(fā)的文件交她打時,總是把急件擱在最上邊,這回為什么要擱在最下邊?而且偏偏是一把手毛經理簽的?這不明明是整她嗎?
毛經理的批件是要打一份協(xié)議。小米昨天隱約聽說,公司攬了個不小的工程,今天上午要來草簽協(xié)議,若這個項目丟了,小米怎么擔當?shù)闷??正在尷尬萬分的時候她聽見李主任在給毛經理出點子:“毛經理,公司對面有個打字復印部,聽說那里有個女孩一分鐘能打二百多個字,不如拿過去打,估計能趕在甲方來人之前打出來?!泵浝睃c了點頭。李主任就迅速拿了出去。李主任剛出門,毛經理就指著小米說:“想干就干,不想干了下崗,等著頂崗的人排著長隊呢!”
小米是個血性女子,一聽這話,她霍地站起來,幾步就跨出了會議室的門。會議室的門在她身后摔得嘭地一響。
小米回打字室,只猶豫了片刻就把屬于她的東西簡單地一攏,關上門走了。她鼻子發(fā)酸,但欲哭無淚,她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委屈。
出了公司大門,她忽然想給付彪打個電話,找地方向他傾訴一下。付彪是個詩人,也是從這個公司走出去的。他在這個公司的時候,懷才不遇,屢受打擊,便撂了一張病假條毅然離開了他工作十幾年的國營單位,到一家私營企業(yè)當了總經理秘書。他剛一離開,公司就給他辦了下崗手續(xù),而他自己卻不知道。
她現(xiàn)在和付彪是惺惺相惜。
她知道,付彪一直暗戀著她,與他傾訴,可能有更多的溝通。她不想跟丈夫說,丈夫理解不了她,只理解麻將。丈夫天天賭博,麻將就是他的妻子,他的親娘。
公司門口就有公用電話,小米便撥了付彪的手機,無應答。小米一時很沮喪。
轉過身,發(fā)現(xiàn)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婦女,披頭散發(fā)地沖她傻笑,手中還捏了一塊磚頭。小米嚇得趕緊離開電話亭,只聽身后咔嚓一響,扭頭一望,瘋女已把磚頭砸到一樓毛經理的窗戶上了。少頃,從公司里面閃出兩個保安來,二話沒說,就把她架走了。
這個瘋女小米認得,她原是后勤部的勤雜工,叫胡梅,離過婚,離婚不久就瘋了。人們不知道她瘋的原因,也沒人敢惹她,公司便給她提前辦了退休手續(xù)。病退。
小米回到家,氣還堵在胸口散不去,想跟丈夫小杜說兩句,小杜卻在床上像死豬一樣睡得呼呼的。小杜昨夜在外打了一個通宵的麻將,早上上班,小米出門,小杜進門,誰也沒跟誰搭話。
小米把小杜搖醒,小杜盯了她一眼又面朝墻睡去。小米再把她搖醒,他竟火了:“沒勁,晚上再弄吧!”復又面朝墻。小杜誤以為小米要過夫妻生活。小米憋不住的淚終于奪眶而出。她坐到客廳,用一塊手絹捂住嘴,盡量不哭出聲。她怕驚動生病躺在隔壁床上的父親。她覺得自己好無助。
和小杜結婚十年了,小杜沒給她交一分錢工資,有時還跟她要錢。小杜賭博成性,結婚十年,賭了十年。女兒媛媛九歲了,上學需要錢,父親有病需要錢,婆婆公公退休金又低,家里的日子已捉襟見肘,她對外人總是包著藏著,但外人還是知道了。
好在她和公公婆婆處得還不錯,婆婆知道她晚餐愛喝綠豆稀飯,就每晚給她熬。要不是看在公公婆婆和父親的面上,她早跟丈夫離了。
近幾天,小米發(fā)現(xiàn)公公婆婆的臉色很難看。小米知道他們的病犯在哪里,卻也無可奈何——這絕對是上個星期父親來了的緣故。
父親得了乙肝,久治不愈,聽說小米這座城市有個專治乙肝的李秋禮,就從鄭州坐火車來了陜西。父親一來,家里住宿頓時緊張起來。這是個兩居室,一間住著她和丈夫,一間住著公公婆婆,廁所在走廊,和鄰居兩家共用。父親來了后,公公婆婆就在客廳支了一張床,把他們那間騰出來讓父親住。他們本來沒有怨言,可大前天深夜發(fā)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小米第二天就看見婆婆吊了臉。事情其實很簡單。那兩天,婆婆得了菌痢,隔一陣就要往廁所跑。夜半,父親去了廁所,一去半天不出來,婆婆憋不住就一泡屎拉在了痰孟里。誰知父親當日起得很早,去吐痰時發(fā)現(xiàn)痰孟里有屎,以為是小米的女兒媛媛拉的,就破口大罵小米懶,一個女兒都管不過來,他那時養(yǎng)了六七個孩子都沒像她這樣腌臜。小米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小米看著床上的小杜,真想一把把他掐死。要是小杜有個一官半職,她何至于如此受欺?這時聽到樓上的陽臺有棋子落地的聲音,小米知道那是兩個退休的老頭在下圍棋,他們每天都要下兩盤。
一人說:“叫吃!”
一人說:“你放勝負手了?”
一人說:“不放勝負手我就不會贏!”
一人說:“你放了也不一定贏……”
二
“小米——”有人叫她。
小米趕忙擦干淚,又迅速畫了一下眼線,然后才開門。
不想門口站的是李主任。李主任想進門,小米擋在門口,沒有謙讓的意思。李主任又伸手摸她的乳房,她扭身說:“有屁就放,再動手動腳我關門了。”李主任就遞給她兩張表,讓她填,說是毛經理讓她下崗,如果不想下,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只要寫份檢討,去給毛經理當面認個錯就行了。下崗表是小米打的,她十分熟悉,凡下崗者,都得填寫,相當于一式兩份的合同。想不到毛經理動真的了,而且這么迅速。
小米拿過表,取了一支筆,摁在茶幾上,刷刷幾下就填了。填好交給李主任很硬地說:“請你轉告毛經理,婊子才向他認錯!”
小米看見李主任臉上的肌肉抽了幾下,但他最終還是沒說啥就走了??粗钪魅蔚纳碛跋г陂T口,小米的身子突然很軟。李主任拿走的不是兩張表,好像抽走了她身上的兩根肋骨。她不是怕下崗,她覺得不應該下崗,在這一刻,她才那么留戀她的工作。她想起一位偉人的話:工作著是美麗的!
門外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小米振作了一下,怕又有人來,攏了攏頭發(fā),就出門看,卻是鄰居在搬家。小米問鄰居,怎么搬走了?鄰居憤憤地說,你還不知道哇,毛經理攆我呢,攆走了分給李主任。李主任是“一頭沉”,老婆農村戶口,現(xiàn)在剛轉了正就分了我這三室一廳的大房子,把他原來的一間半退給了我。小米小聲說,你掏了錢的,有權拒絕,如果有人硬讓你搬,你可以到公司紀委去投訴去舉報嘛。鄰居也小聲說,我一個弱女人哪敢啦,我丈夫雖是個小官,但死了,我要不搬,他們就讓我下崗,如果搬了,不僅不會下崗,還會給我長一級工資,說是什么特批指標。小米問,這你就同意了?鄰居點點頭。小米說,你真是個軟骨頭,一級工資就把你俘虜了。鄰居說,我是個女人,死了丈夫的女人,你懂嗎?現(xiàn)在的工作這么難找,我去當小姐都沒人要,還不餓死?我要吃飯,我要活下去呀!
返回房子,小米見父親已起來,拄了拐棍,顫巍巍的來到客廳,湊近小米問:“你剛才哭了?”小米拔著父親眉毛里的白毛,撒謊道:“沒有哇,主要是昨晚熬夜熬得眼睛疼,我就拿毛巾擦,可越擦越疼。”父親點了一下她的額頭:“你們幾口人日子本來就緊,我一來就更給你們添了負擔,你公公婆婆近幾天臉黑得很,我都看見了,你多半是為此傷心?!?/p>
小米說:“爸,看你多心的,我真沒有哭,有啥事我還能瞞你嗎?”
父親拿拐棍親昵地敲了她一下:“還說沒瞞我,你下崗了不是?有人找你填表,我都聽見了。小杜夜夜賭博,你還騙我他在加夜班……我知道你哄我,是怕我生氣,可你不知道,你越哄我我越生氣。我不能在你家再住了,我打算回。我要再住下去,非得氣死不可?!?/p>
原來父親啥都知道了。小米說:“爸,你千萬不要走,李秋禮的藥不是挺管用嗎?你把病治好了再走。日子雖緊,但還是能過,我下崗了可以再找工作嘛!”
父親沒再啰嗦,又拄著拐棍兒進屋去了。
小米把小杜搖醒,告訴他父親想走,讓他以女婿的身份去勸勸,盡不了啥孝道,盡點兒心,說些好聽的讓老人家高興高興,興許老人家就不走了。誰知小杜說,他若要走,誰勸都沒用,他若不走,誰攆都不走。說畢,一閉眼,呼嚕聲隨之響起。小米又氣又恨,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誰讓她攤上這么個賭棍?
這時白了頭發(fā)的公公把女兒媛媛接回來了。隨后,駝了背的婆婆買菜回來了。婆婆去廚房做飯,小米從小杜的房里閃出來去搶,婆婆把她擋了出來。
媛媛張開雙臂,奔跑著撲進小米懷抱,撒嬌說,媽媽,我以為你還在上班呢,誰知你偷偷地跑回來了,也不去接我。
小米親了媛媛一口,說:“畫畫去?!辨骆戮凸怨缘氐讲鑾咨箱伭艘粡埣埉嫯?。媛媛喜歡畫畫,或者中午或者晚上,每天必畫一張??涉骆聞偖嬃藥坠P,又撲進小米懷里,說:媽媽,學校開辦電子琴學習班,一周三次,一月一百四十元,老師說想學的報名呢——我想學。
小米順嘴說,跟你爸說去。媛媛就去問小杜。小米聽見媛媛半天才將小杜搖醒。接著聽見丈夫說,老子沒錢,滾!小米沖進去說,你怎么能對女兒說滾呢?沒有錢你連個好話都沒有?她畢竟是個孩子,孩子是要哄??!小杜火氣更盛:連個安穩(wěn)覺都睡不好,你也給我滾!
一聽這話,小米的淚嘩地傾了下來,隨即奪門而出。
她聽見婆婆在后面邊喊邊追,可她已經跑到了馬路邊。迎面來了一輛夏利出租車,她真想一頭撞上去,但她只慌張地揮了一下手。出租車在她面前剎住后,她又慌張地揮了一下,示意不坐,司機很不高興地瞪了她一眼開走了。
小米沒有撞車,而是來到了小艷家。小艷和小米曾在一個公司,她已經下崗兩年多了。她倆是多年的朋友,一遇啥事小米就要找她。偏巧小艷不在。小艷的母親在一個本子上畫直線,見小米來了就纏著小米一遍一遍地說,小米啊,你和小艷是好朋友,又同齡,你娃都九歲了,你忍心看著她待字閨中,嫁不出去嗎?小米沒吱聲。小米到小艷家一次,小艷的母親就要這樣向小米說一遍。小米為了盡快擺脫小艷母親的糾纏,就騙她說,我這就是來找小艷給她介紹男朋友的!小艷母親趕忙給小米寫了個手機號。小米問,她有手機了?小艷母親說,也是剛有的。
可從小艷家出來,小米沒給小艷撥手機,而是給付彪撥了一個,這回通了。小米說,付彪,請我吃午飯好嗎?付彪說,行??!小米說,那就在綿陽川菜館,老地方。付彪說,中!
三
這是一家很偏的飯館,小米和付彪常在這兒吃飯,主要是他倆都怕碰到熟人。綿陽川菜館只有兩個雅間,其余的都是普通客間。雅間有電視、空調、KTV、沙發(fā),還有“貓眼”,普通間沒有。小米和付彪進的是一個普通間。
一進去,付彪張開雙臂就要擁抱小米,親小米,被小米拒絕了。小米吊了臉說:“你們男人怎么一見到好看的女子就想占有?”付彪說:“因為我愛你?!毙∶渍f:“幾乎所有的男人想占有女人的時候都借口說‘我愛你,占有完了就不愛了,一腳踹了?!备侗雸猿忠H她,說,“我真的愛你?!?/p>
小米把他按到凳子上說:“你理智點兒,我們都是有家室的人?!备侗胝f:“我們可以雙雙離婚,再結合嘛,你看你那男人,賭徒一個……”小米說:“這不可能?!备侗雴枺骸半y道你不愛我?”小米說:“我承認,除了我丈夫以外,你是我最喜歡的男人,而且是唯一一個?!备侗胱芬痪洌骸澳悄氵€在顧慮什么?為誰守節(jié)?”
小米沒有回答。小米喊:“服務員,點菜——”一位小姐應聲而進。小米沒有征求付彪的意見,就噼噼叭叭用指頭點了幾個,還要了兩瓶漢斯啤酒。菜是涼菜,上得很快。小米打開啤酒,給付彪斟了一杯,又給自己斟了一杯,然后與付彪“當”地一碰,一口干了。看得出小米內心很苦,想說啥,但嘴動了動又把話咽了回去。
付彪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問:“小米,剛才你說‘幾乎所有的男人……那句話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除了我以外,還有別的男人想占有你?”
小米還是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兒,小米自個兒干了一杯酒,盯著付彪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和你是第一次喝酒。這以前,咱倆只是吃飯。”
付彪說:“是的,我們雖相識多年,我也勸了你多少次,可你就是不喝,也不讓我親你……我們是真正意義上的精神戀愛,紅顏知己,不談性的異性朋友?!?/p>
小米說:“你為什么不關心我的近況?問問我的心情好嗎?”
付彪說:“不用問都知道你的情況很糟,心情也很糟,攤上那么個丈夫,在單位又沒背景,哪有出頭之日?連一點兒盼頭都沒有?!?/p>
小米說:“你就知道這些?”
付彪問:“還有什么情況?”
小米說:“我下崗了?!?/p>
付彪說:“現(xiàn)在下崗的女工比比皆是,有什么奇怪的,別人下崗了能活,你也能活。你要沒錢了,我接濟你?!闭f著,付彪就從懷里掏出五百元給小米。盡管小米現(xiàn)在特別需要錢,但她還是推了回去。付彪就抱著她硬塞進她包里。小米記起媛媛想學電子琴,而自己手頭正緊,就說,算我借你的,等我有了一定還你。
然后小米哭了。小米說,付彪,我給你講兩件事:第一件是關于我和李主任的,你不知道我有多煩多苦。自公司實行下崗制度以來,李主任動不動就跟我說,好好干啊,不好好干小心下崗。后來,他越來越放肆,見我就摸,基本不分場合。我敢怒而不敢言,只有躲,要不就打開他的手,很嚴厲地瞪他兩眼。我也就僅此而已!他見我軟弱,有一次就把我壓在打字室的鍵盤上要強行接吻,我說你再這樣我就喊了,告你呀!他嘿嘿一笑說,你喊呀,你告呀!我把你怎么了?誰看見我把你怎么了?證人呢?證據呢?我張口結舌,無言以對。過了些日子,他覺得這種性騷擾不過癮,就直接跟我攤牌,小米,你跟我睡一覺我提拔你為辦公室副主任,要不我就讓你下崗。我說,我寧可下崗。他見我軟硬不吃,很不解,說你一個結過婚的女人在守什么?一次和一百次有什么區(qū)別?我說,你不要以為結過婚的女人都不值錢,我在守我自己——在物欲橫流的當今,守一個女人的婦道。他意味深長地嘲諷道,你總有一天會守不住的。我說,我一定要守住。
第二件是關于我和毛經理的。那是李主任給我“攤牌”未果不久,有一天毛經理突然到打字室“串門”,并以半真半假的口氣問,小米,你怕不怕下崗?我說我當然怕呀,下了崗,拿六個月的生活費以后就啥都沒了,養(yǎng)老金沒了,醫(yī)保沒了,工資沒了,要是有個病或者有個事我拿什么應付?別人管不了,我得管我女兒和自己,女兒要上學,我要吃飯。毛經理沒再吭聲就走了。過了幾天,李主任來通知我,讓我跟毛經理出一趟差,去要一筆賬。我問,財務科那么多人是干啥的,讓我去要賬?李主任說因為我模樣好,有風度,便于公關。李主任還詭笑了一下,說毛經理點你是看得起你,有些人想去都去不成呢!沒辦法,我就跟毛經理去了。到了異地,毛經理在賓館登房時,要將我和他以夫妻名義登。賓館為了掙錢,也不管,就開始填表。我就問毛經理,你帶沒帶結婚證?毛經理一愣,服務員跟著問,是呀,你們有結婚證嗎?并伸手要。毛經理拿不出,就只有分開登。晚上,毛經理到我房間說,走,去我那兒看電視。我非常清楚毛經理“看電視”的含義,他登了個單間,做啥很方便。我婉轉地拒絕說,坐了一天車,累了,我洗洗睡呀!毛經理臉一黑走了。等我洗完后,毛經理咚咚敲門探進頭說,小米,過來我們研究一下明天的工作,以免臨陣抓瞎。沒轍,研究工作,我只得去。誰知一進他房間,他已經脫掉了衣服,只穿了一個褲頭,老二把褲頭頂?shù)美细?,我轉身便走。毛經理撲上來抓住我說,你滿足我一夜,我就不讓你下崗,提拔你為辦公室主任。當時我沒怎么害怕,結過婚的女人,啥沒見過?只要不愿意,他能把我咋著?我問,如果你提拔我為辦公室主任,李主任往哪兒放?他說我讓他下崗!如今是經理負責制,我想讓誰當主任就讓誰當。領導干部也不是終身制,文件里沒說領導干部不能下崗。我說我是工人身份呀?他見我和顏悅色,就松開了手說,我可以給你轉干,轉成正式干部。我說,抱歉,我不想轉干,也不想當主任,即使你把你的經理位子讓給我,我也不愿意。說畢,拉開門就跑。他沒有追。走廊有人,他也不敢追。第二天,我們照樣一起工作,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要賬不太順利,好在一把手出面了,對方也給了些面子,填了三十萬的匯票給我們。其實這已經很不錯了,現(xiàn)在要賬的跟孫子一樣,沒讓你白跑已算給足你面子了……
那天中午,毛經理請人家喝酒?,F(xiàn)在事情全倒了,明明欠我們錢,卻還得請人家喝酒。毛經理示意我把客人酒勸好,我就勸。這一勸,客人就想灌我,毛經理也想灌我,我立即不喝了。隨后我就故意東倒西歪,說胡話,又裝著去衛(wèi)生間哇哇地吐,他們就停止了灌我。我對毛經理說,我先回呀,回賓館休息休息,你一個人把客人酒勸好。毛經理就答應了,他知道我在裝,但他沒說破。躲過了灌酒,躲不過毛經理的糾纏。毛經理把客人陪完,就直接到了我的房間。我房間的女客看電影《生死抉擇》去了,剩我一人。我說毛經理坐,他不坐,他目光在我唇上舔,舌頭在自己唇上舔。毛經理說,聽說你丈夫喜歡賭?我說,不是聽說,是事實。他又說,聽說你家里經濟條件不富裕?我說,對。他掏出一沓百元面值的現(xiàn)鈔扔到我面前,說,數(shù)數(shù),五千元。我拿到手里問你這是干啥?他說,五千元買你一回!我問,你是不是覺得拿錢什么都可以買到?我缺錢,但我不缺這種錢,你這錢在我這兒什么都買不到。毛經理似乎吃了一驚,盯著天花板說,在歌廳,和小姐干一回才一百元,如果碰到一處女,“破處費”才要五千元,我現(xiàn)在給你的是處女的價。我說,我并不是處女。他說,但你對我是第一次,而且這一次很重要。我問,為什么?他說,因為你很漂亮,再呢,也許我明天就不是經理了——如果我不是經理了,我哪有權命令一個漂亮女孩跟我一起出差?我臉發(fā)燒了,不是為我,是為他恬不知恥發(fā)燒。我搖搖頭,五千元太少了,五萬還差不多。誰知他竟一口答應,行,五萬就五萬!欠下四萬五我給你打條子,回公司就從銀行給你提。我知道你住房條件也差,我在家屬區(qū)再給你調一套房子,這錢剛好夠一套房子的保證金。我還是搖搖頭說,五萬也不行,得五十萬!我很清楚,他拿不出五十萬,萬一他應承了,我就說五百萬。果然,他生動的表情一下子就僵在了臉上,然后很生氣的說,你以為我堂堂經理就那么不值錢?告訴你,你現(xiàn)在即使只要五十元錢我也不干你,這是我作為一個經理的骨氣。你以為你是誰?張柏芝、林青霞、金喜善?你什么也不是。在我眼里你是一個即將下崗的女工。說畢,就收了錢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回頭用指頭在我鼻尖上亂點: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一個賭棍守什么婦道?口氣竟跟李主任一樣,他倆多半通過氣了。但我很平靜地對他說,我現(xiàn)在不是在守什么婦道,我在守一個女人的尊嚴。他說,你會后悔的。我說,我決不會后悔……
小米接著把上午會上的事也講了。小米最后說,我就這樣下崗了。
付彪把手中的啤酒杯啪地砸到地上,說:“這是領導利用下崗循私枉法?!狈招〗懵牭巾憚舆M來,拿簸箕掃去玻璃渣,笑著說:“先生,損壞餐具要賠的。”付彪這才恢復常態(tài)問:“這只杯子幾塊?”服務小姐說:“十五塊?!备侗胗X得貴,但還是給了她十五元。
四
有一陣兒,小米和付彪不停地吃菜,碰杯,一言不發(fā),空氣好像很干燥。結果還是小米先打破寧靜。小米說:“你不必大驚小怪,你也下崗了,文件都是我打的。”付彪驚訝:“我請的是病假,不是公司有規(guī)定病假期間不許辦理下崗嗎?”小米說:“制度掌握在領導手里,領導說怎么辦就怎么辦。你大學畢業(yè),又出過詩集,有能力,可你在宣傳科干了那么多年,就是不提你當科長,而一實行下崗,你就首當其沖?!备侗胝f:“我離開公司之前,毛經理找我談了一次話,說上級黨委來了份文件,干部下崗要偏重精減政工人員,沒料到這是給我打了個暗號?!毙∶渍f:“是啊,文件呢?你見過嗎!如果有文件,那就是專為你制訂的,因為你在單位里沒有背景?!备侗胝f:“沒想到他們對女人下明手,對男人下暗手。”小米說:“他們對女人也下暗手。”
這時付彪的手機響了,一接,是總經理打來的,說公司有事,速回。付彪說,他正在咸陽買機票,今天回不去了,明天一早到辦公室。老總沒再堅持,被他騙了過去。其實機票他上午就買好了,老總要去長沙出差,考查什么中央空調。他上午買機票時,把手機關了,不讓老總知道他辦妥與否。小米說,難怪我上午撥不通你的手機。沒接上小米的電話,付彪好像很后悔,問,有事嗎?小米說,就這事,下崗了,心里不舒服,想找你訴訴。付彪很激動,說,我想去舉報!小米說,別,你一舉報,他們肯定會想到我,因為他們剛把我擼了。如果他們認定是我,我就會遭到更大的打擊。因為我還住著公司的房子,人事檔案也在公司掛著。付彪沒再說啥。
“戀人”在一起時間就過得很快,一晃就到了晚上。付彪的手機又響了。付彪接通后,哼兒哈兒的,嚇得不敢說話,瞟一眼小米,趕緊掛了。但手機又頑強地響起來,付彪就把手機關了。小米問,誰打的,把你嚇成這樣?付彪不言。小米問,究竟誰打的?付彪只好說,小艷打的,她告訴我,她也有了手機,并讓我記住手機號。小米說,我剛才去過她家,她不在,她莫不是到處找你?這么多年,小艷對你的愛都沒變,一直為你守身如玉,可你竟娶了別人。付彪說,你怎么知道她守身如玉?小米說,她家教很嚴,如果晚上出門,她母親一定在十點就到馬路邊等,不信咱們今晚就去看。付彪說,可是她下崗后傍了個大款,每天出雙入對,早就爛得不像啥了。小米一震,真的?付彪也說,不信咱們今晚就去看。
小米啞然。半晌,小米說,我一直想問一個問題,一直沒有機會,今天總算有了,就是,當時你和小艷愛得那么深,可最終為啥沒結婚?付彪說,你去問小艷。小米說,不,我就問你。
付彪把一杯啤酒一口干盡,又斟上說,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和她確實愛得很深,但我們快要結婚時,她突然提出和我分手,我百思不解,一遍遍追問她為什么,她說,我不告訴你,讓它成為一個永遠的秘密。我問,是不是你不愛我了,或者又愛上了別人?她說,不是,我永遠只愛你一個人,而且永遠都不會愛另一個人。更奇怪的是,和她分手以后,我又開始找女朋友時,只要我?guī)笥鸦毓締紊順?,她就來搗亂,不讓我們成。那時我陷入痛苦的深淵,一個一個女朋友都被她攪黃了。后來,別人給我和我現(xiàn)在的妻子小梁牽線以后,我就在外另租了一間房子,見面時小心翼翼,東躲西藏,好像是地下黨,不敢讓小艷發(fā)現(xiàn),直到結完婚她才知道。聽說小艷知道后哭了一個星期六和一個星期天,也就是兩個整天,傷心得很。小米說,原來是這樣。小米看了一下表,又說,那你為什么又喜歡上了我?付彪說,你問你自己。小米笑了笑,我不知道。
付彪掏出一個本子給小米,小米翻開一看,里面滿滿的全是詩。付彪說,從這些詩里,你會找出我喜歡你的原因。你數(shù)數(shù)看,是不是九百首。小米數(shù)了足足半小時,不多不少正好九百首。付彪說,聽說演《牧馬人》那個女主角叢珊,她老公為她寫了一千首情詩她才答應嫁給她。小米,不知我為你寫到一千首時你愿不愿意嫁給我?小米又看了一下表,沒有回答。
付彪有點兒生氣:“你怎么老看表?”小米說:“剛才不是說好要去證實小艷的母親十點之前等她嗎?再說,我們也確實該走了,從中午一氣兒坐到晚上,你看咱倆多能聊。”付彪吃了一口菜,打了一個酒嗝,卻又接上寫詩的話題:“這么著,剩下這一百首詩,我倆一塊兒寫,也就是一個題目寫兩首,我一首,你一首,同題詩。我想,這樣會非常有意思,也很有意義。”小米說:“我這兩把刷子能寫詩?”付彪說:“有什么不能的,詩就是長短句,押韻也行,不押韻也行,自由得很。”小米說:“那我就試試。你出第一個題目?!备侗胂肓艘魂囌f:“《有一個房間》。”小米站起來,嘆了一口氣:“我是想有一個房間,不,我不僅僅想有一個房間,我想有一套房間,搬出去,和公公婆婆分開住。住在公公婆婆家,我總有一種身在異鄉(xiāng)的感覺。”付彪說:“我說的是詩的題目,你怎么跟現(xiàn)實扯到一起了?”小米說:“詩不能脫離現(xiàn)實,脫離了現(xiàn)實的詩就是空中樓閣,貴族詩,沒人喜歡。”付彪竟無以反駁。小米說:“第二首我出題目,以后依次類推。我出的題目是《告別過去》?!闭f完,倆人就走出包間去付賬,付彪趁機摟了一下小米的腰,小米竟沒有反抗。
結完賬,倆人正要走,付彪卻發(fā)現(xiàn)老板坐在吧臺內端著個杯子正悠閑地喝茶,那杯子與他們喝啤酒的杯子一模一樣,就順嘴問了一句:“老板,你手里的杯子多錢一個?”老板警覺地說:“五元,如果損壞了就要加罰一倍,十元?!备侗胝f:“那剛才服務小姐為啥收我十五元?”老板錐子似的目光立即射向服務小姐,小姐臉色頓時煞白。老板說:“你還敢砸我攤子? 誰砸我攤子我就砸誰飯碗。”一揚手,一杯茶就潑在了小姐裙子上,小姐燙得齜牙咧嘴,又不敢叫出聲。小姐從奶罩里摸出5元錢遞給付彪,付彪沒接,撂了一句:“就算給你的小費吧!”說畢,轉身出了綿陽川菜館。二人打了個“的”,就直奔小艷家的方向而去。上了車,小米說:“那種杯子我家有,零售價5角,老板卻說5元?!备侗雴枺骸爱敃r你咋不把他的謊言揭穿?”小米說:“什么東西不是在外面不值錢一擺到飯店就貴幾倍?”付彪憤憤的:“那不叫貴,叫黑。你看,不光你們單位、你們毛經理黑,啥地方都有黑的?!?/p>
說著,二人就到了小艷家樓下。
小艷的母親果真站在樓下的馬路邊等。
還差五分鐘十點。
片刻,一輛寶馬小轎車急馳而來,接著緩緩地停在馬路邊,把小艷甩下后又急馳而去。開車的是個禿頂?shù)睦习?,看得出已經很老了。小米和付彪什么話也沒說就掉轉車頭走了。出租車先送了小米然后才送付彪。
小米回到家,見媛媛已在婆婆和公公的床上睡去,就回到自己房間。房間空落落的,小杜不在,小米想,他肯定又賭博去了。小米覺得很累,稍事收拾就準備睡覺,婆婆卻把一碗熱好的綠豆稀飯端到她手里,說:“我真擔心你干出傻事!”盡管小米特別喜歡喝綠豆稀飯,無奈已喝了一肚子啤酒,實在喝不下去了,但又怕掃了婆婆的面子,就咬牙喝下了半碗。婆婆一直在等她,平時這時她早就睡了。夜里,有什么響動驚醒了小米,其實她是一泡尿憋醒了,穿著褲頭就往廁所跑。一到走廊,見廁所的燈亮著,一愣怔,公公從廁所走出來,也穿著褲頭,羞得她立即背過身去。公公急忙鉆進了房子。
五
第二天醒來,已經八點多了,房間里孤獨地躺著小米一個人。
每天早上,公公起來得很早,天蒙蒙亮就上河堤晨練去了。接著是婆婆,婆婆起來把早餐給大家做好,就送媛媛去上學,送畢再去菜市場買中午的菜。然后是小米,小米起來梳妝后吃飯,吃完飯便精精神神地去上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可小米今天已無班可上了……她成了一個下崗女工。
她懶懶地起床后,發(fā)現(xiàn)門縫下面塞進一張紙條,撿起來只看了一眼就朝火車站奔去。紙條是父親寫的,父親悄悄地走了。
小米跑到火車站,在站臺上從這邊跑到那邊,又從那邊跑到這邊,來回跑了好幾趟,可父親的影子都沒見。夜里東去的列車好幾趟,父親不知坐哪一趟車走了。昨夜驚醒小米的響動是不是父親出門時弄的呢?
小米邊跑邊又拿出父親的條子看:米兒,老爸走了,枕頭底下壓著我這些日子的飯錢,一百元,請轉交給你的婆婆、公公,我知道你們家生活困難,也不愿讓你在中間作難,一百元夠不夠,就那么多了……看著看著,小米的淚噼噼啪啪滴落在紙條上,紙條有個地方竟被淚水滴穿了。
小米拖著沉重的步子往回走,她心里突然很恨小杜,讓他勸勸父親,他卻又打牌去了。如果他勸勸父親,哪怕只陪父親說說話,恐怕父親也不會走。父親那么重的病,走路都有點兒飄,哪能經得住火車上十幾個小時的顛簸?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怎么得了?
小米一拐,鉆進了郵局,她給母親發(fā)了一份電報,說父親已動身回家,讓她去火車站接站。發(fā)畢,小米無奈地搖搖頭,坐第幾次列車都沒說清,讓母親怎么接?
從郵局出來,小米看見一個長頭發(fā)女人摟著一個男人在前面走,那身架很像雪冠美容院老板白雪,就緊追幾步,用指頭在她腰上戳了一下,那女人一扭頭,果然是白雪。小米把白雪拽到一邊問:“你不摟你老公,摟別的男人干啥?”白雪附著小米耳朵說:“老公出差去了。”說著,那男人在前面走,二人在后面走。小米又問:“我現(xiàn)在下崗了,能不能幫我找份工作?”白雪說:“下崗了怕啥,我也是下崗人員,現(xiàn)在不是也混得好好的?憑你的模樣,還愁沒工作?最快的致富之路是當三陪,其次是傍大款,下策是自己當老板?!毙∶渍f:“那我就選下策。你借我一筆啟動資金,我也搞美容,跟你學?!币宦牻桢X,白雪立刻一臉苦相,低聲跟小米說:“我要有錢借給你,還犯得著摟別的男人?”她把嘴向前一努,“你看他老茬茬的,像個進城的陳奐生,讓人一點兒興趣都沒有?!毙∶浊宄褟乃掷锝璨簧襄X了,就反駁她一句:“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你還摟人家?”白雪說:“人家有錢?!毙∶渍f:“你不自己當著老板嗎?”白雪說:“ 說實話,我這老板就是人家給的?,F(xiàn)在是市場經濟,生意難做得很,十個有九個賠,不摟個土財主,我的雪冠美容院就得關門?!毙∶渍f:“所以你讓我也去摟一個土財主?!卑籽┱f:“你守著那么個老公干啥?錢沒錢,地位沒地位,沒有正事,連個正經賭徒都算不上,你的美好年華都葬送在他手里了。”小米痛苦地說:“告訴你最真實的情況,我其實在守一個諾言,我對父親有承諾。我和小杜結婚時,父親讓我倆跪在他面前,他老人家沒希望我們兩口婚后能有多榮華富貴,只求在他有生之年不要看到我們離婚足矣。老人家那一代人認為離婚是件極丟人的事。我和小杜當時作了保證,不僅保證在他有生之年不離婚,而且一輩子都不離?!卑籽┮会樢娧刂赋觯骸澳隳鞘亲骼O自縛,是封建?;实鄱加须x婚的,比如溥儀,你算個屁?過得好了就過,過得不幸了就離,婚姻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毙∶渍f:“我和他還是有感情基礎的?!卑籽┎恍嫉卣f:“你那點兒基礎早就在現(xiàn)實面前不堪一擊了。現(xiàn)實不要感情基礎,要工作、要人民幣、要活下去?!毙∶子悬c兒生氣,白雪的口氣簡直讓人難以接受。
二人分手時已到了公司門口。
公司門口圍了一堆人,小米探頭一看,見那個瘋女胡梅正死死抱住毛經理的腿,毛經理寸步難行。這當口,一輛130車嘎地剎在人堆旁,車上跳下四個男人,他們以極快的動作把胡梅架進了車里。車在掉頭時,小米看見里面還坐了一個男人,好像是李主任,李主任命令司機趕快開走,司機就加大油門吐一股青煙跑了……
六
小米回到家還在想,他們會把胡梅弄到哪兒去呢?該不會把她悄悄掐死吧?
這時,駝背的婆婆買菜回來了。她拎著土豆、白菜、豆腐、南瓜什么的,都是低檔菜。
小米進公公婆婆的房間,從父親枕過的枕頭下取出那一百元錢交給婆婆說:“我爸走了,這是他給你們留下的飯錢。”婆婆驚得背都直了起來:“你爸走了?你咋不挽留?”小米說:“我一起床就不見他了?!逼牌耪f:“昨晚我聽到門響了一下,我以為他上廁所,就沒在意。”小米說:“我也沒在意,他昨天上午就流露出要走,我以為他說說而已?!?/p>
婆婆“嗐”了一聲,拿上一百元就往門外走,說:“我們沒把他照顧好,哪好意思要他的錢?我從郵局給他寄過去?!毙∶滓话炎ё∑牌诺暮蠼笳f:“你不要寄了!你不了解我爸,他性子倔,你寄過去他也會寄回來的?!逼牌磐T陂T口,表情很怪,她的背慢慢塌了下去。
婆婆折回來,把一百元塞進小米手里,小米又塞回去,婆媳二人推推搡搡的好半天,婆婆火了:“我叫你揣上你就揣上!我剛才從公司門口經過,聽人說你下崗了——下崗了,兜里不裝點兒錢能行?出個門都不方便?!闭f完,婆婆的表情依舊很怪。小米下崗沒有告訴家人,婆婆是不是在心里責怪她?
小米就停住手,把錢攥在手心,半天才說:“那我就收下,正好媛媛要學電子琴,我再添四十元讓她把名先報了。”小米想,有了這一百元墊底,付彪那五百元,就可以暫時不動。她這人雖窮,但從不愛借錢,一借就擱在心里老覺得是個事,坐臥不安的,總惦記著怎么還。
婆婆再沒吭聲就進廚房做午飯去了。
小米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洗臉,就倒了一盆水,很倉促的洗了兩把臉,發(fā)現(xiàn)自己洗臉的心情都沒有了。洗完臉,她就去化妝,只化了個淡妝就停了手。
樓上的陽臺又有棋子落地的聲音,啪地一下,很清脆,好像一枚棋子掉到地上碎了。
一人說:“我緊你一口氣。”
一人說:“你要把我往絕路上逼?”
一人說:“除非你認輸。”
一人說:“我輸也得掙扎到最后一步……”
樓外傳來吆喝聲,跟著是稀哩嘩啦的響動,小米出門一看,是李主任搬來了。李主任似笑非笑地向她擺了擺手,算是招呼,小米卻覺得那手勢有種難以描述的味道,讓人特別難受。那是仗勢欺人的手勢呢,還是得勝者的驕傲?他一定會在心里說,下崗了吧,這就是不順從領導的下場。小米忽然覺得以后的鄰居關系很難處,真是冤家路窄?。?/p>
她不想跟李主任說話,就轉過身,正要往屋里邁步,腰卻被人抱住了。他以為又是李主任對她進行性騷擾,扭頭一看卻是媛媛。媛媛忍不住笑起來。進屋后她說:“媽媽,我想嚇你一跳呢!”小米問:“你怎么一個人就敢往回跑?”媛媛說:“爺爺接我去了。他走在后面?!?/p>
話音剛落,公公就進了屋。
媛媛又說:“今天是六一兒童節(jié),提前一節(jié)課放了學,下午看節(jié)目。媽媽,下午還有我一個節(jié)目,你去看看吧,給我當拉拉隊!”小米想了想,下午也沒別的事,就點頭答應了。
媛媛松開手,就到茶幾上去畫畫。她畫了太陽、月亮,還有想像中的向日葵。她喜歡幾米的畫,成天嚷嚷著讓大人給她買??蓭酌椎漠媰詫嵲谔F,她就始終也沒如愿。
小米說:“媛媛,你不是要學電子琴嗎,下午我去看節(jié)目時順便把名給你報了。”
媛媛高興得手舞足蹈。這時婆婆已把午飯做好了。飯菜擺上桌以后,媛媛說:“媽媽,去把爸爸叫一下吧!”小米知道小杜在什么地方賭,那是個老賭窩,在外號“大灰狼”的家里,但她說:“不叫,誰知道他死哪兒去了?”
小米其實在說給公公婆婆聽??茨銈凁B(yǎng)了個好兒子。扎扎實實一個賭棍!
兩位老人臉上的顏色一下子很青,他們根本就管不住兒子。有一次,小杜賭了三天三夜回來后,二老給他二百元錢說,這是你工作以后給我們交的惟一的二百元錢,你拿著走吧,永遠再別回來,我們沒你這個兒子。小杜就拿著走了。十天過去了,小杜果然沒回來。二老又急了,到處找他,才在一個外號叫大灰狼的家里找到。這時小杜賭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借了不少外債,二老心疼地妥協(xié)了,對兒子說,只要你回家,不拿家里錢,以后你愛干啥就干啥……
吃完飯,媛媛纏著小米給她化妝,盤頭,配衣服,而且還要穿緊身的健美褲。
小米忙了半天才把媛媛打點好。出發(fā)的時候,小米去拿錢,發(fā)現(xiàn)掛在墻上的皮包被人動過,鏈子已拉開,付彪給她的五百元錢不翼而飛了。
她心里怦怦跳了兩下,問公公婆婆:“爸媽,你們看見我包里的五百元錢了嗎?那是我借來準備給媛媛學電子琴的?!惫f:“晨練完了我回來過一次,但沒動你包?!?/p>
小米想,八成是小杜早晨回來過,他偷到錢后又出去了。以前他也干過這種事。小米粗氣一股股,她盡量克制住不讓媛媛、婆婆、公公看出來。
她對婆婆說:“媽,要是你沒事就去看看媛媛的節(jié)目,在下面給她多拍拍手鼓鼓掌,我不想去了?!辨骆虏淮饝耍ё⌒∶椎耐龋骸澳悴皇钦f好要去嗎?大人說話咋能不算數(shù)呢?”小米親了媛媛一口說:“對不起,媽媽下崗了!媽媽突然改變主意,主要是覺得下午應該盡快去找一份工作,有了工作才能養(yǎng)活你?!辨骆聸]再問啥,婆婆就帶著媛媛走了。
隨后,小米進廚房悄悄藏一把菜刀在懷里,也出了門。出門后,小米給小艷撥了個手機,說她有急事,讓小艷立即來幫她一把。
但是,小米在約定的地方等了半天,也不見小艷來。小米等不及就走了。
小米來到大灰狼家,咚咚敲了兩下門,好半天門里才有響動:“誰?”
小米說:“我,小米!”
門吱呀一聲開了。
屋內煙霧彌漫,濃烈的煙味嗆得小米差點背過氣去。地上的煙灰白白一層,幾個男人捏著酒瓶和茶杯,好像是打手一樣準備隨時投入戰(zhàn)斗。房子里只見麻將桌,沒見麻將。
有人招呼她:“小米來了,請坐!”
小米沒答腔。她看見四個人把藏起的麻將又擺上桌,旁邊還坐了兩個“掛車”的。小杜也在。小杜扭頭看了她一眼,對幾人說:“沒事,我老婆,繼續(xù)打牌?!彼虮澈蟮男∶姿α艘痪洌骸澳阍趺磥砹耍俊?/p>
小米仍沒答腔。
她一只手捂住胸口,好像心疼一樣,一步步走近牌桌。
幾人見小米表情不對,就說:“算了吧,不打了!”
小杜說:“沒事沒事,老婆是來觀戰(zhàn)的,繼續(xù)打。”
于是幾人又繼續(xù)打。
小米就立在牌桌邊看。片刻,她趁小杜伸手抓牌的時候,突然掏出菜刀朝他手指砍去,只聽小杜哎喲一聲,一根手指當即就斷了——斷了的手指在地上還蹦了兩下。
小米撂下菜刀就跑。
她跑出大灰狼家,拐進一個小商店,買了一瓶五十二度的西鳳酒出來,走一步喝一口,喝一口走一步。走著,喝著,小米的頭就恍恍惚惚起來,眼睛也恍恍惚惚起來,腳也恍恍惚惚起來。
但她還是走著喝著。后來她就撲通一聲栽在了路邊。
七
小米醒來已是三天以后了。
她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樓頂?shù)纳徎ǖ鯚?,覺得這么熟悉,想了想,才斷定是在小艷家。在她的朋友中,只有小艷家的房子裝有蓮花吊燈。
接著她聽到一種響動,吧唧吧唧的,好像是很用力的親嘴聲。她又斷定小艷在沙發(fā)上跟別人親嘴。她想看,但是不敢。她怕弄得小艷下不了臺,大家都尷尬。她索性閉上眼睛,連吊燈也不看了。小艷快三十歲了,都是血性女子,也該有個男人了。
吧唧的親嘴聲越來越猛烈,小米感到渾身燥熱,下面就濕了。她忍不住翻了個身面朝墻。她聽見吧唧聲戛然而止,隨后是兩人分開的動作,接著有一個就出去了??赡苁悄腥俗吡?。小米翻過來,裝著剛醒的樣子,果然只剩小艷一人,小米就問小艷:“那個男人是誰?”小艷說:“是個老板?!毙∶琢⒓聪氲绞悄莻€開寶馬送她的禿頭,就吃力地翻下床,爬在窗戶上看,樓下果然停著那輛寶馬。不一會兒,禿頭就鉆進車里,車隨即啟動。
小艷的裙子被揉得皺皺巴巴,她當著小米的面毫無顧忌地脫了換,小米發(fā)現(xiàn),她竟沒穿褲頭。小米十分驚訝。想不到小艷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小米憤憤的:“你怎么找了一個老頭?”小艷說:“人家有錢?!毙∶渍f:“有錢也不能變成這個樣子?!毙∑G說:“有錢都能使鬼推磨,何況我是人?”小米嗤之以鼻:“你現(xiàn)在已不是人了,也變成了一個鬼,所以人家才能拿錢把你當磨推?!?/p>
小艷不屑于和小米爭辯。她掏出一把鑰匙,打開一節(jié)抽屜讓小米看,里面塞滿了白花花的百元大鈔。她再打開另一節(jié)抽屜,取出一個鋼筆似的東西對小米說:“我知道你曾用過三塊錢的口紅,你知道這支口紅值多少錢嗎?三萬。這叫口紅極品,是那禿頭老板親自帶我去廣州買的。平時,這口紅我都不敢往外邊放,我怕叫我小姨或者姑姑的那些小孩不小心當糖吃了……時下有一句民謠,叫‘要得富,松松褲,你看你那家,你那日子,慘不忍睹的樣子,都是褲帶拴得太緊了?!?/p>
小米無言以對。她的心靈被強烈地震撼了。想不到小艷的觀念已變得這樣可怕,而她在小艷的眼里快成窮光蛋了。報紙上經常報道下崗女工自強不息的消息,他們沒有想到還有小艷這一類靠著款爺過活的女工。這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
小米突然覺得有點兒餓,問:“有吃的嗎?”
小艷說:“有,我媽給你熬的綠豆稀飯?!?/p>
小米去廚房時,經過客廳,見小艷的母親在一個本子上聚精會神地畫什么,伸頭細細一看,什么也沒畫,本子上是一條一條直線。跟上次見的一模一樣。
小艷母親見了小米立即笑呵呵的:“小米,謝謝你給小艷介紹了個男朋友,就是有點兒老。不過,小艷也老大不小了,找個年齡大一點兒的男人懂得關心體貼她。小米,我給你說,小艷成天說她獨身,我真怕她嫁不出去?!毙∶渍f:“小艷的男友是她自己找的,不是我介紹的?!毙∑G的母親皺了一下眉,但她還是搶著去廚房給小米盛了一碗綠豆稀飯,又嘮叨起來:“小艷說你喜歡吃綠豆稀飯,我就去街上到處買,買回來細心給你熬,你不記得,你醒了兩回,我給你喂了兩回。我讓小艷去給你家通個信,小艷說你和你丈夫打架了,到我們家躲一躲,你們有什么仇嗎,他竟對你下毒手,把你打得昏昏迷迷的?”小米沒有解釋她和小杜的前因后果,只說:“夫妻都是前世的冤家,婚后都像誰欠了誰的一樣在相互還債,卻總也還不完,這就有了仇有了恨?!毙∑G的母親糾正:“可不能這么說,夫妻都是前世有緣,你看我和我老伴,雖然貧賤,但一輩子都恩恩愛愛。你看那些腰纏萬貫的夫妻,很少有白頭到老的,不是男的變心就是女的出墻,現(xiàn)在還興包二奶養(yǎng)漢子什么的,都是有錢燒的……”
小艷從屋子出來打斷她母親的話:“媽,你和小米是兩代人,你那套邏輯她不可能理解。”小米只顧喝稀飯,小艷的話她沒聽清。喝完稀飯,小米再不想吃什么了。她準備回,卻見小艷的母親又在本子上畫,就好奇的問:“阿姨,你在畫什么呀?”小艷的母親說:“我這不是在畫直線嘛?什么時候我線畫不直了就老了。我現(xiàn)在還行,每條線都畫得直直的。”
小米笑了笑,沒吱聲。
小艷決定送小米回家。
出了門,小艷對小米說:“母親那是沒事找事,心里煩,心里苦,心里難受?!毙∶讍枺骸澳鞘菫槭裁矗俊毙∑G說:“我不知道……好像是與我父親有關?!?/p>
小米沒再吱聲,她似乎在想什么。下樓梯的時候,小米說:“小艷,能不能借給我點兒錢,我打算辦個美容院。”沒想到小艷一口拒絕了,而且話還很婉轉:“你這么漂亮,自己掙去,你有這個能力。朋友之間借錢,都沒有好結果,要是還不起了,就得反目。有一句名言叫你若想與人結怨,只需先借給他錢,然后再向他討。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
一席話堵得小米再也張不開口。
二人到了馬路邊,小米要坐車,小艷挽了她胳膊說:“別坐車了,咱們邊走邊諞,我告訴你一些秘密,開導開導你,也作拋磚引玉,希望你能舉一反三。”
小米就同意不坐車。但她拐了話問:“我到你家?guī)状?,怎么不見你爸?”小艷說:“父親退休以后迷上了智能功,練了幾年有了造化,最近自己開了個培訓班,正在招兵買馬,所以每天很晚才回家?!毙∶讍枺骸澳隳赣H咋不一塊兒練?”小艷說:“母親要操持家務,很忙,像個保姆,沒時間出門?!毙∶子X得這理由很不充分,但小米沒有說。小米只說:“你先別告訴我什么秘密,你告訴我你那么愛付彪,為什么最終沒跟他結婚?”小艷說:“這些秘密與這件事有關?!毙∶渍f:“那你講?!?/p>
小艷正要講,卻見毛經理領著個小姑娘從一輛小車里鉆出來,就用胳膊拐了一下小米,并向毛經理一指。其實小米比小艷先看見,她懶得提這個人。她覺得那小姑娘很像李主任說的公司對面那個打字員。毛經理牽著那個小姑娘的手鉆進了蓬萊島歌舞廳。這是全市比較大比較有檔次的歌舞廳,聽說里面生意火爆,但很黃。
小艷嘆了一聲說:“又一個小姑娘成了毛經理的刀下菜?!?/p>
小米問:“你怎么這樣說?”
小艷說:“因為我也在蓬萊島成了他的刀下菜。我講的秘密就是在蓬萊島發(fā)生的。”
小米驚奇地瞪了一眼小艷。路燈很黃,小艷的臉色也很黃。小艷說,你別瞪我,我沒撒謊。那時,我還沒有下崗,還在公司工作,還愛著付彪,而且正打算跟付彪結婚。有一天,快下班的時候,李主任叫我,小艷,毛經理讓你準備準備,晚上招待客戶吃飯,讓你陪酒去!我說,我的酒量不行。李主任說,酒量不行不要緊,能把客人的酒勸下去就行。我就去了。酒場上,我發(fā)揮得很好,不僅把客人的酒勸下去了,而且自己喝了三四兩竟沒醉。喝完酒,我們一行人就去了蓬萊島歌舞廳。李主任要了兩個包廂,他領著客人和小姐進一個包廂,把我和毛經理安排到另一個包廂。公安局規(guī)定,歌廳的包廂門不能上鎖,且門的上半部必須帶“窗”,目的是便于掃黃。但我和毛經理的包廂不僅帶了鎖,而且門上還沒窗。后來才知道,這個房間是歌廳的“特間”,小姐可以在里面搞“特服”,對外說是老板的辦公室,即使公安來了也不查。當然收費是別的包間的兩倍。就在這個包廂里,我成了毛經理的刀下菜。不過,是我愿意的。我不愿意也行,但不知怎的,我當時就愿意了。并不是我喝多了酒,我當時頭腦清醒。包間里有一個茶幾、一個長條沙發(fā),還有兩把椅子。在那個長條沙發(fā)上我把自己獻給了毛經理。其實事情并不復雜,進包廂以后,毛經理把門一反鎖就來抱我,我說,毛經理我不是婊子,你抱錯人了。毛經理說,我不是白抱你,我有報酬。他掏出五百元往茶幾上一甩,又來抱我。我說我不是五百元就能打發(fā)了的,我是處女。毛經理很內行,他知道處女的價,就拉開公文包取出五千元往茶幾上一甩,我就平平地躺在了沙發(fā)上……
從此,我就再不想跟付彪結婚了。我想,付彪可以去找更好的女子,我已經成了壞女孩了。但我內心又舍不得他,總是壞他的事。后來,他結婚了,我就打算一輩子獨身。
八
小米的家還有一站路就到了。
小艷繼續(xù)說:和毛經理發(fā)生了關系以后,毛經理想長期霸占我,就不停地來糾纏,又不想給我錢,我就拒絕了他,他就拿下崗來嚇唬我。我說,你不必嚇唬我,你要我下崗,我現(xiàn)在就下。我不是說著玩兒的,我真就按正規(guī)程序辦了下崗手續(xù)。其實這時我已經認識了那個開寶馬的禿頭老板。我有了從毛經理那兒掙來的“第一桶金”,又認識了大老板,我還上班干什么?我就這樣離開了公司,“光榮”下崗了。
離開公司的前一天,我沒有饒過毛經理,我說,再拿一萬元來,不然我就去總公司告你。我把寫好的檢舉信拿給他看,他氣得一把撕得粉碎。我又掏出一份說,我這兒還有復印件,你撕不完的,即使沒有復印件,我還可以重寫。他腮幫子一鼓一鼓的,說不出一句話。他們這幫官人,攬到工程一轉包,回扣少則十來萬,多則幾十萬,一筆回扣夠我們掙一輩子,我不詐他白不詐。我繼續(xù)說,毛經理,你不要以為我拿了你五千塊錢,實際我內心又痛苦又悲哀,你可以一甩手就五千元,而這么一甩手,就等于我在公司辛辛苦苦干一年。你也知道,我和付彪吹了,和你那么一次,就毀了我一生的幸福,我真是欲哭無淚,悔不當初……毛經理怕我沒完沒了的纏下去,他打開他的小金庫,就給我取了一萬元。
小米問:“你真的是處女?你和付彪談了幾年,好得如膠似漆,你能守住?”
小艷說,男人哪有傻子,我不是處女毛經理能把五千塊錢給我?他不坑死我才怪呢!我和付彪確實好得如膠似漆,但始終沒有越過最后那道防線。每回付彪控制不住時,我就說,不要急,新婚之夜我會把一個完完整整的我交給你。每回付彪都在這樣的承諾下慢慢熄滅了欲火。想不到我的新婚之夜卻交給了毛經理。這種突然變故我自己都沒預料到。我更沒料到,事后我竟然很平靜。不知道為什么,我自己都弄不明白,那陣兒我很茫然很迷惑。
小米說:“我為你感到惋惜,你為付彪一直守身如玉,最后卻功虧一簣。在金錢面前,你什么都沒守住。不僅僅是身子,還有作為一個女人的人格和尊嚴。”
小艷說,話不能這樣說,有些事你應該有切身的體驗,比如缺錢的日子。公司沒錢,我們也沒錢。你和小杜不都是因為錢弄到現(xiàn)在這地步嗎?付彪當時很窮,就說他現(xiàn)在,也很窮。我現(xiàn)在有了一抽屜錢,有了手機。我和付彪談對象那陣,他連一件像樣的裙子都給我買不起。他在市郊租了房,房子十來平方米,沒有廚房,沒有廁所,更沒有洗澡的地方,我每去他那兒一次就嘆息一次,我將來要與這么個窮光蛋結婚嗎?他租的房靠著一條小巷,有天晚上,他睡著了,小偷割破窗紗用一根竹竿挑出他的衣服,偷去了他的錢、身份證和電話,他第二天既晦氣又沮喪。他告訴我以后,我也晦氣又沮喪,我心想我怎么找了這么個男朋友?我是個從小吃不得苦受不得委屈的女孩,如果跟他結了婚,我將來不知要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這個時候,我心里就起了變化,我雖然愛他,但不想嫁給他了。有一次,是情人節(jié),他送我一束鮮花,我不要,我讓他給我買一部小靈通,他當時點頭了,事后卻沒給我買。那時小靈通剛上市,一部兩三千元,我知道他買不起,我也沒再追問。又一次,是我的生日,他請我吃飯,送我生日禮物,你猜他送了個什么?他送了一只只會唱“祝你生日快樂”的塔形的鳥,我當時沒表露什么,其實心里多想讓他送我一身衣服呀!我和他談對象幾年,他從來都沒送我一件衣服,更談不上什么金戒指金項鏈之類。我簡直受不了了,尤其看到別的女孩珠光寶氣的時候,就更受不了……
后來我就跟毛經理發(fā)生了那事。
再后來就認識了禿頭老板。
認識禿頭老板時,我已經跟毛經理發(fā)生了性關系。那時禿頭老板在報紙上打廣告招文秘,我就去應聘,禿頭老板在眾多的女孩中一眼就瞅中了我。后來才知道,他招的所謂文秘其實是招二奶。他的老婆在農村,早失去魅力,他幾次起訴跟老婆離婚,老婆當著法官說,如果你們判離她就去死,法官不敢判,禿頭老板就做了當代陳世美。
我成了禿頭老板的秘書以后,他就常常帶我應付場面,談合同、吃請、或者請吃,坐高檔車,去高檔地方,享受高檔服務,我好像一下子到了天堂,這正是我向往的生活,和付彪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但我內心深處還是想付彪,想想而已,僅為懷念,回頭是不可能的了。有天晚上,禿頭老板突然問我,你是不是處女?我點點頭。禿頭老板就哭了,說現(xiàn)在在城市,處女已經很少了,你不容易。又說,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和老婆結婚時老婆已經不是處女了,而老婆還是個鄉(xiāng)下女人。我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我說,你觀念太陳舊,是處女怎么樣,不是處女又怎么樣?他說,這不是觀念問題,你不懂男人的心,男人就是這樣,都有處女情結。我說,現(xiàn)在不是你那個時代了,現(xiàn)在要更新觀念。他說他原來的觀念是要守老婆一輩子,忠誠老婆一輩子,他現(xiàn)在的觀念就是擁有更多的錢,甩了老婆,再找個處女。說到這兒,他也像毛經理那樣,掏出五千元錢,問,你愿意嗎?我說,五千不行,得兩萬。想不到他真的從皮包里掏出兩萬,而且眼睛眨都不眨。我傻眼了。我說,今天不行,改天吧,這幾天我來例假。他說他不強迫,改天就改天。第二天,我找了個借口向他請了假,坐“沃爾沃”去省城醫(yī)院做處女膜修補術,大夫一檢查,說我的處女膜沒有完全破裂,只是有點損傷,稍微一手術就好了。我欣喜至極。我“優(yōu)惠”交了錢,好像是三百元吧,交完錢不到半個小時手術就圓滿結束了。我慶幸毛經理那晚喝了酒,功夫不太厲害,而且僅僅那么一次。從省城回來的第二天,我就上了禿頭老板的床,那天晚上他把我干了四回,他說他掏兩萬元錢干了四個處女呢!他壓根兒沒想到,他干了個假處女。
小米嘆道,你不愧為小艷,真是故事里有故事,戲中有戲。不過做人要正,要純,要誠,你不該騙他。
小艷說,他騙市場,征服市場,我騙他,征服他,一物降一物,我沒舉報他已算放他一馬了。你知道他做什么,做假酒,把五糧醇用一根管子注到五糧液的空瓶里,再貼上假商標,就成了真五糧液了,而且市場火爆。五糧醇十幾元,五糧液幾百元,你看他們利潤有多大。我騙他錢是開發(fā)我的智商,開發(fā)我的能力,轉變我掙錢的觀念,我覺得沒有什么,我還是我,我損失什么了嗎?毫發(fā)無損。我只不過破了一層薄膜而已,卻比原來活得有人氣,有派頭,有臉面。人們愛說現(xiàn)在是市場經濟,我這何嘗不是在市場搏擊?我占領的是“二奶市場”。小米啊,你腦筋也該開通開通了,如果不開通,你的境遇永遠都不會改變。
小米說,我不是你。我人下崗了,精神不會下崗。
小艷說,你要是我也不至于落到現(xiàn)在這下場,為區(qū)區(qū)幾百元大打出手。
小米說,我活得真實。
小艷說,你那不是真實,是不合時宜,現(xiàn)在都說美女經濟,美女也是商品,懂嗎?你遠遠落后于時代了。
小米說,那又怎樣?我就是我!我還是我!我有我的生活原則。我永遠都不會成為你。
小艷說,我不跟你說了,你自己悟去。我是看著你家窮成那樣替你著急。知道嗎,你是現(xiàn)代城市的窮人,工薪階層的乞丐。你早晚都會靈醒的,我只提醒你,你別靈醒得太晚了……到那時,你人老珠黃了誰要你?大款看都不看你。小米說,謝謝你提醒,但我可能永遠都不會靈醒。好了,咱們不說這些了,快到我家了。
小艷說,我們挺能說的,挺能走的,走了三四站路,說了三四站路,車從身邊過去,人從身邊過去,我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小米說,可是,煩惱沒有從我們身邊過去——進屋坐坐吧?
小艷說,不了,已經很晚了,再晚就超過十點了,母親會在馬路邊等得心急的。你回去沒事,我給你家招呼過,他們知道我把你藏了起來,卻不知道藏在我家里。
說畢,小艷攔了個出租車就掉頭走了。
小米自個兒回了家。
公公婆婆已睡了,媛媛也跟他們睡了。
小杜今晚老實,躺在床上看書,好像是一本夫妻性生活技巧的書。他手上纏著白紗布,可能是手指已被醫(yī)生接上了。小杜見了小米,沒有生氣,反而笑了一下。他掏出五百元錢塞給小米,說,昨晚打牌我贏了,還你。小米心中的氣一團一團消了。小杜說,你剁了我的手指,我不怪你,是我做得不對,我今后盡量改。
小米心里一熱,很感動。
小杜說,我手指接上了,手術做了兩三個小時,當時疼得我昏死過去了。
小米忽然覺得有點兒對不起丈夫。
小杜起來替小米脫了衣服,把她平放在床上,但小杜沒有騎上去,而是把舌頭伸向她的隱秘部位。一股從未有過的感覺一下子流遍了小米的全身。后來小杜又強迫小米學他的樣子,重復他剛才那種動作,隨即小杜也發(fā)出了從未有過的銳叫……
九
小米在家陪纏了紗布的小杜老老實實待了兩天。
工作慣了的人,突然閑下來,心里煩得要命。到了第三天,實在待不住了,她就出去應聘。沒料到處處碰壁。人家嫌她年齡大,沒文憑,沒特長。小米有點兒悲涼,她才二十八歲就嫌她年齡大了。她已失去了和那些小姑娘競爭的資本。到了第九天,有一個老板倒是看上她成熟的姿色,便要了她做公關部副經理。但只工作了一天就被辭退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那天晚上,老板招待稅務局的人吃飯。為了招待好人家,達到少收稅減免稅的目的,就叫公關部的幾個女士一齊上,陪他們行令喝酒。席間,一個稅務官在下面偷偷把小米的屁股擰了一把,小米竟抓住人家的手,轉身就咬了一口。稅務官哎喲一聲,立即站起來,將一只酒杯啪地砸到桌子上扭頭走了……大家不歡而散。第二天,老板通知小米,你被解雇了。小米愣怔了半天,想哭,但眼里沒一絲兒眼淚。她拎著坤包二話沒說就走了。
她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走,突然,想跟付彪聯(lián)系一下,就給付彪撥了個手機。她在電話里哽咽著說,付彪,你有空嗎?付彪問,你怎么啦?有誰欺負你了?你等著,我馬上就到。小米就說了個地方等。不一會兒,付彪果然到了。付彪摩拳擦掌,咋回事?小米說,沒什么,感冒了,嗓子疼。小米又說,能借給我一筆錢嗎?我想開個美容院。
付彪愣了一下,取出錢包,掏出一千塊錢給小米,說,就這么多了,盡了我最大的力量。家里倒是有點兒錢,在老婆那里,我取不出來也要不出來。
付彪又掏出一個小靈通給小米,你開個店好,自謀職業(yè),免得看別人臉色過日子。當老板了,小靈通就有用,我和你聯(lián)系也方便。
其實付彪的老婆今天過生日,一千塊錢和小靈通是他準備送給老婆做生日禮物的。
付彪覺得,小米比老婆重要。
小米遲疑了一下,還是收了。一千塊錢別說開美容院,連美容院的毛都摸不著。但小米想起了她的弟弟。弟弟在開出租車,買車的時候借了些錢,債主天天催,而出租車生意越來越難做,不能如期還錢,這一千真是雪中送炭。
付彪說,咱倆去綿陽餐館喝點兒酒吧!小米說,不了,我還有許多事要做,改天吧。付彪說,我將告訴你一個秘密。小米說,你有什么好秘密,無非又是和小艷的事,或者又看到小艷跟那個禿頭老板了。付彪說,絕不是。小米問,那是什么?付彪說,我要到綿陽餐館才告訴你。
小米說,那就改天吧!然后就分了手。付彪沖她背影說,改天你把寫好的詩帶上啊!小米說,記住了。
小米找到了弟弟媳婦的單位,把一千塊錢交給弟媳,讓她趕緊給人家還賬,還一千是一千,免得人家又上門催。弟媳卻讓小米郵給她父親看病,老人的病比還錢重要。小米說,你別管,我會抽時間去看我爸的。
臨走時,小米竟把小靈通也留下了,讓弟媳交給她弟弟。她想,弟弟更需要小靈通,弟媳與他聯(lián)系方便,免得一天提心吊膽。再說,一些跑遠路的固定客戶跟弟弟聯(lián)系也方便。
從弟媳單位出來,小米就直接去了雪冠。她想問問白雪,開個美容院究竟得多少錢。
她進門的時候,白雪正準備出門。
白雪見她來了,就說,那我等會兒再出門吧!
小米說,我看看就走。
白雪就領著她看。泰式洗頭,泰式按摩,里間忙活,外間也忙活。房子在二樓,很大,十來個包間,做面膜的已經把包間占滿。一個個海罩在一張張臉上游動,噴霧器噴出熱騰騰的霧把包間的氣氛搞得非常曖昧。這么好的生意,小米看得眼饞。小米說,白雪,干美容的看了你這陣勢都該關門了。白雪說,恰恰相反,現(xiàn)在干美容的越來越多。小米問有什么秘訣嗎?白雪附著小米耳朵悄悄說,我這美容小姐里面有多半是三陪小姐。小米仔細觀察,才發(fā)現(xiàn)那些來做面膜的十有七八是男的。小姐的手在客人臉上揉搓,嘴卻在不停地跟客人調情。
小米想,他們做完面膜,然后就做三陪。她要是開了美容院,絕對不搞“特服”。她一定要正正經經做生意。
十
從雪冠出來,小米問白雪,你這美容院從租房、買設備到裝修,一共花了多少錢?白雪說,不多,三十萬!小米心里咯噔一下。三十萬還不多。白雪又說,當初裝修的預算我放在了家里,想看了你跟我去看看。小米問,你不是要出門辦事嗎?白雪說,我回家就不能辦事?今天,我出門就是回家,回家就是出門。
小米就跟白雪到了她家。
房子大得出奇,客廳可以做游泳池了,東面西面都有廁所,四室兩廳,兩廳各有一臺柜式空調,房內裝修典雅豪華,風格似為歐式。
白雪領著小米一間一間的看,間間都富麗堂皇。但到最后一間時,白雪卻不讓小米看。小米疑惑地瞟了一眼白雪,白雪小聲說,里面有人。
白雪找出那份裝修預算給小米說,你先在客廳里坐,我進去跟那人說說話再出來。
誰知白雪進去很長時間都沒出來。
小米看完預算就去房門口聽,聽到一個男人在叫喚,像小杜那么叫,就想他們是不是也在做她和小杜那晚同樣的動作呢?她腦子一恍惚,隨即靠在門口,身子癱軟下去,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攥住了她的心。
這時聲音突然停了下來。片刻,門驟然打開,白雪飄了出來,門又關上。在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小米看見屋里一個男人正在穿衣,好像正是在郵局門口看見的那個男人。
白雪問小米,你怎么在這兒?
小米急中生智,說,我想問問你,你這預算里的壁紙價格怎么比市場價貴?
白雪說,其實這份預算我是請設計院的一個工程師作的,他指定了這家壁紙,別人的不能買,更不能到異地買,我想,他在中間肯定吃著回扣。小米避開這件事問,你老公出差還沒回來?白雪點點頭。小米說,屋里那男人是不是我在郵局門口碰到的那一個?白雪又點點頭。小米有點兒鄙夷地對白雪說,你的生活有點兒亂。
白雪的臉不易察覺地紅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她拉小米坐在沙發(fā)上,眼睛盯著華麗的頂棚,問小米,你猜我這套房子花了多少萬?小米說二十萬。白雪搖搖頭。小米說三十萬。白雪又搖搖頭。小米說五十萬。白雪這才點了頭。白雪說,一套五十萬的房子,靠我和我丈夫那點工資恐怕要掙一輩子,而里面那個男人一下子就給了我四十五萬,還幫我撐起了雪冠美容院。他的條件只有一個,讓我當他一輩子的秘密情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小米說,他老婆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白雪說,只要不堵在床上,發(fā)現(xiàn)了也不承認。小米問,他是私人企業(yè)老板還是國營企業(yè)老板?白雪說,當然是私企!傻女子才找國企老板,一旦曝光,男的坐牢,女的牽連,重則挨槍子,輕則十幾年,為那幾個錢,實在不劃算。
小米嘆道,你很有閱歷了!
白雪說,你沒嘗到甜頭,等你嘗到甜頭恐怕連我都望塵莫及。
小米說,我此生是不會去嘗那種甜頭了。
白雪說,不一定,你沒到那一步,沒到那一天,某一天你揭不開鍋了,或者某一天你到了露宿街頭的地步,你就渴望嘗到那種甜頭,改變處境。
小米說,為什么生活條件很不錯的女孩都甘愿當情人做二奶?她們并沒有到那個境地呀?
白雪說,那是她們認為和富人相比她們還是窮人,只比露宿街頭的叫花子好一點兒。
小米說,不,主要是心態(tài),是觀念,她們在當下,心態(tài)變了,觀念變了,或者叫失態(tài)了,變質了,其本性就發(fā)生了某種質的飛躍。
白雪說,不管你怎么說,我覺得我過得很開心,至少比你好。你看你住的啥,我住的啥?你過的啥日子,我過的啥日子?可以說你在艱難困苦中掙扎,我在幸福甜蜜中享受。說完這話,白雪得意地用手掌扇了一下涼。
小米一時被噎得無話可說。她覺得臉火辣辣的,好像被白雪狠狠扇了一巴掌。白雪觸到了她的隱痛,揭掉了她的傷疤。她站起來就要走,白雪怎么挽留都無濟于事。白雪說,對不起,小米,我鄭重地向你賠禮道歉,我不該說這些。小米凄慘地笑了一下,說,沒什么! 這是你現(xiàn)在的真實生活和真實心態(tài)。說畢,推開門毅然離去。
出了白雪家,小米鼻子一酸,一汪淚就迷了雙眼,她卻透過淚珠看到了小艷。小艷有一抽屜錢,白雪有一套大房子,她小米有什么?她們都比自己強。白雪說的是實話,她不怪白雪。只是心里不好受而已。
小米突然不想開美容院了,不光沒錢,即使有錢她也不想開了。其實幾千塊錢也能開個小美容院,雖沒什么檔次,但也叫美容院。她突然覺得美容院惡心。
她心里很累,只想回家。她就往回走,安步當車。公交車從她身邊一輛一輛開過去,她瞟都沒瞟一眼。
經過公司門口,她下意識地瞟了一眼毛經理的窗戶,發(fā)現(xiàn)窗戶的玻璃換了新的,而且外面裝了防護欄。
小米正張望著,不料李主任從公司里面走了出來。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人,便趕緊躲開。誰知李主任緊走了幾步擋住了她的去路。李主任斜了眼盯著小米,說,我正想找你呢!你把毛經理舉報了是不是?你看你傻不傻,他把你怎么了,你舉報他?就是舉報了又怎么樣?他還當他的經理,而你得到了什么?告訴你,你不僅得不到什么,你還會失去什么。
小米立即想到是付彪干的。
但小米對李主任說,我不僅要舉報,我還要起訴他。
李主任不屑地說,證據呢?你的證據在哪里?拿出來呀!
小米說,不必你操心,我要是起訴了,就自會去找證據。我相信我會找到的。
李主任說,如果你起訴,你就是誣告。你將打不著狐貍惹身臊。
小米憋紅了臉,非常執(zhí)拗地說,那也得起訴。
李主任不再說話。
小米和李主任像兩只梗著脖子搏斗的公雞,對峙著,臉通紅,脖子也通紅。
小米想,李主任肯定是替毛經理當說客的,目的是讓她別找事。毛經理已經發(fā)虛了。但李主任挺強硬,不想與她溫和地商量,而是想仗勢壓她。
李主任似笑非笑地說,你挺怪。
小米針鋒相對,你也挺怪。
李主任依舊似笑非笑,而且口氣非常惡毒地說,我再怪也不會用嘴去做夫妻之間的事。小米有一片刻沒反應過來,等她反應過來后,腦子嗡的一響,一股熱血涌向她腦門,她就照李主任的臉上呸地吐了一口,擰身而去……
十一
夜里,小米翻來覆去睡不著。樓上陽臺又有下棋的響動。兩個老頭又在說著圍棋術語,但她沒有心思聽。
小杜又要和她重復幾天前的動作,她拒絕了。
小米百思不得其解,她和小杜夫妻倆的事李主任咋知道的?夫妻間的事是絕對隱私呀!李主任是神仙嗎?
她覺得有一種刻骨銘心的侮辱和震撼。李主任暗示她將失去什么,她覺得她將失去的是安全和自由。連夫妻間的事李主任都知道,她還有什么能逃出人家的掌心?
她腦子異常興奮,沒一點兒睡意,才知內心是十分的恐慌。她起來去碗櫥摸出一瓶太白酒,咕嘟咕嘟喝了幾口,腦袋立刻昏昏沉沉起來。她上床以后,又覺得口渴,便復進廚房,揭開一口鋁鍋,把晚餐剩下的一碗綠豆稀飯一氣喝完。
不一會兒,小米的睡意就襲上心頭。這時她卻覺得一泡尿憋得慌,就穿上內衣出門上廁所。她在廁所剛剛蹲下,感覺有一股風伴著她的尿響吹開了李主任的門,便沒有在意。誰知她從廁所剛鉆出來,就發(fā)現(xiàn)李主任穿了個褲頭正等著進廁所,嚇得她啊了一聲又縮了進去。李主任說,我不是歹徒,也不是小偷,看把你嚇的!然后轉身回了自己房子!小米說,你就是歹徒就是小偷,你甚至比歹徒和小偷還兇殘!李主任沒有聽見。小米見外面沒有動靜了,才打開廁所門,像貓一樣躥回了屋子。
小杜問,你在叫喚啥?
小米說,我碰到了歹徒。
小杜立即要起床,小米按住他說,早跑了!
小杜罵了一句,狗日的膽子太大了。
小米說,歹徒都不是人養(yǎng)的。
小杜把小米攬入懷里,用手壓住她的乳房,然后一點一點往下移,給她以安慰和愛撫,小米撥開他的手,側了身體給他一個屁股,自個兒躺在一邊。她突然覺得李主任那雙無形的眼睛在盯著她,盯得她汗毛一根一根都豎了起來。
樓上一枚棋子啪地拍在了棋盤上,好像是一步長考后落子了。
一人說:“沒有想到吧,我空投到天元這枚子還能被粘回。那是一枚臥底!”
一人說:“你只不過多收了兩枚官子而已?!?/p>
一人說:“多一枚就是優(yōu)勢,何況兩枚?!”
一人說:“優(yōu)勢不等于勝勢?!?/p>
小米聽到,隨后是落子如飛的聲音。
小杜的鼾聲響了起來,蓋過了棋子的聲音。小米踹了小杜一腳,小杜停了片刻,鼾聲反而更大。小米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感,好像一個人在沙漠里走,被風沙抽打著,無遮無攔,無依無靠。她覺得小杜永遠也理解不了她的苦衷。
小米起來又喝了幾口太白酒,才迷迷糊糊入睡。入睡以后,她第一次說了夢話,她說:我上……廁所,怎么李主任也恰好上……廁所?為什么呀?
天亮以后,小米覺得有人親她臉,她一激靈醒來,發(fā)現(xiàn)是媛媛。她坐起來把媛媛?lián)霊牙?,媛媛小心翼翼地說,媽媽,我知道你沒錢,但……但我還是想學畫畫!學校舉辦繪畫班,三個月交一次錢,每月一百二十元。上次電子琴沒學成,這次你不要讓我失望。小米什么也沒說,就從小杜還她的五百元中數(shù)出三百六十元交給了媛媛。媛媛背上書包就走了。
小杜還是鼾聲如雷,而小米全然沒了睡意。小米就起了床。這時公公晨練回來了,在廚房洗漱。小米看見公公洗漱完畢順手把一只杯子拿出去扔了。那杯子似乎是父親用過的。小米一下就像一根魚刺卡在喉部,咽不下也吐不出。很不舒服。
小米就想回家看看父親。這想法越來越強烈。
小米把小杜推醒說,我要回家看看我爸。小杜說,要回你就回唄!口氣很淡,既不說陪她回,也不說去買點兒禮品,更不說給她些路費,小米心里就更不舒服。小米暗罵了一句自己:找這么個男人我真是瞎了眼了。
小米想,只有找付彪借點兒路費了。她兜里有點錢,但不夠,一百元是原來父親留下的,一百四十元是給了媛媛三百六十以后剩下的,總共二百四十元,來回一折騰,加上買東西,根本不夠。
小米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將寫好的詩拿上,就出門給付彪打電話。她說,付彪,你不是要告訴我一個秘密嗎,我現(xiàn)在有時間,咱們約個地方諞諞吧!
付彪卻說他正在開會,中午才有時間。他讓小米中午十二點在綿陽川菜館等她,如果他提前散會他就提前去,如果會議延長了他就晚點兒去,千萬不要走開。
掛斷電話,小米一時顯得無聊,就穿過馬路到公司對面那個打字復印部,與李主任說的那個打字員聊起來,而且多次把話題引到毛經理身上,那女孩顯得很驚慌。尤其是眼神,像受驚的小馬駒一樣不安。
從打字復印部出來,小米一看時間還早,又折回去問那女孩,你知道胡梅被李主任弄哪兒去了嗎?那女孩說,我不知道!小米定定地盯著她,說,你一定知道。那女孩說,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小米說,因為我想知道。那女孩問,我告訴你有什么好處?小米想了想,就掏給了她五十元錢。那女孩就說,你去“二康”看看!“二康”要沒有,我就再不知道了。
“二康”是精神病醫(yī)院。小米一震!
小米沒再啰嗦,攔了個“的”就到了“二康”。
胡梅果然在這里。
胡梅的瘋樣蕩然無存,跟好人一模一樣。小米就想,這個女人在公司里瘋,多半是裝瘋。胡梅認識小米,她說小米是第一個來看她的人,她很高興,很感動,有人對她避之不及,小米卻來看她!小米說她早就想來看她,只是不知道她在這里,要不是聽公司對面那個打字員女孩說,她恐怕一直都不會知道。胡梅突然顯得很憂慮,她讓小米轉告那女孩,千萬不要跟毛經理接觸,毛經理不是人,是鬼。小米說已經來不及了。胡梅就意味深長地嘆了一聲說,來不及你也轉告一聲。
小米斷定胡梅跟毛經理也有些瓜葛,就刨根究底問胡梅一些情況,胡梅有點兒不想說,但最后還是說了……
小米走的時候,掏出五十元錢給胡梅,胡梅不要,說公司派了一個工會干事關照她,生活上不成問題。小米硬塞進了她手里,說來時沒帶禮品,看病人哪能不帶點兒禮品?就權當這點兒錢是罐頭水果什么的。胡梅苦笑了一下:我像病人嗎?小米說,像不像病人你在醫(yī)院,在醫(yī)院就是病人,五十元不是錢,是我一片心意。胡梅這才把五十元揣進了兜里。
小米一看時間,已經十二點多了,她來不及多想,就又打了“的”到了綿陽川菜館。
十二
令小米沮喪的是,付彪還沒有到。
她就訂了一個普通間,先坐在大廳里等。
來就餐的客人漸漸多起來,待在雅間的小姐紛紛出動,她們嗲聲嗲氣,穿著露了肚臍的短衣,向客人拋出各種媚態(tài)。這些小姐其實不是服務員,是打著服務員幌子的三陪小姐。
這時進來一位長了老年斑的老頭,他直奔雅間而去。有一位小姐拎了茶壺進去后就沒再出來。菜是通過雅間的電話向吧臺要的,炒好以后,咚咚敲兩下門,里面讓進了服務員才敢進。
小米盯著雅間的門,目光有點兒發(fā)直,那個老頭她好像認識,可就是想不起來是誰。
付彪來了以后,小米把這件事說給他。付彪就問是哪個雅間,小米把門上書有清風閣的一間一指。付彪笑了笑,說這個雅間有個秘密,他也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其“貓眼”裝倒了,里面看不見外頭,外面卻可以看見里頭。
付彪就去貓眼看??赐昊氐狡胀ㄩg半天不語,小米感到奇怪,也去貓眼看,只見老年斑正在和小姐“打炮”,其齷齪之舉不堪入目。
小米回來后,付彪問她,你知道那老頭是誰嗎?他是小艷的父親。經付彪一說,小米想起來了,確實是小艷的父親。小米只見過他一面,模樣記得不太清,但她記得他的老年斑非常突出,額頭黑黑的一片,像木耳一樣。小米心里劇烈地一疼,吃到嘴里的一口菜一下子嘔在了地上。她喃喃地說,都幾十歲的老頭了,他怎么能背叛小艷的母親?聽說去年他還大擺筵席慶祝他們的銀婚紀念日呢!付彪說,他辦氣功培訓班掙了錢,不奇怪,現(xiàn)在有錢人都是這樣,在家裝老實哄老婆,在外到處泡小姐胡整。他這還算好的呢,有的人進了包廂左邊摟一個右邊摟一個,或者左腿上坐一個,右腿上坐一個……
小米打斷他的話:咱們不說這個了。
二人就繼續(xù)喝酒、吃菜。
小米幾次想提借錢的事,卻幾次都不知道怎么開口。頭次拿了人家五百,第二次又一千,結果連美容院的影都不見,如果再借錢是不是有點兒得寸進尺了?弄不好產生了誤會,朋友關系就會從此產生裂痕。
付彪問,我怎么每次給你打小靈通都是個男的接的?而且每次都審問我一番,態(tài)度極不耐煩?
小米說,對不起,忘告訴你了,我把小靈通送給我弟弟了,他在開出租車,可能每次減速接聽都不容易,而你又不是要車的乘客。
付彪又掏出一個小靈通給小米,說是老板免了一個中層干部,上午開完會才交回來的,讓她拿去先用。
小米拿上小靈通很激動:你對我這么好,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報答你。
付彪笑了笑,你離了嫁給我吧!
小米不語。
付彪仍帶著笑追問,你不愿意?小米就把小艷和白雪的故事講給他,說,你要有小艷那一抽屜錢白雪那一套房子我就嫁給你。
付彪的笑立刻凝固在了臉上。
付彪的心受到了傷害,他臉色發(fā)青,似乎傷得不輕。
小米見付彪不再說話,就沒話找話說,你看我沒錢還窮大方,一個上午就打了兩次“的”,還送出去兩個五十元。接著她就說她見到了兩個關鍵人物,一個是胡梅,一個是公司對面那個打字員女孩。
付彪沒搭言。他認識胡梅,也認識那個打字員。
小米問,是你把毛經理舉報了?
付彪這才說,談不上舉報,我只是給紀委打了個電話而已。
小米說,要搞倒毛經理,非那兩個女子不可。
付彪問,此話怎講?
小米說,毛經理和那兩個女子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付彪說,你搞清楚了?
小米說,胡梅我搞清了,那個清秀的小打字員我正在調查。付彪無語。他皺了一會兒眉散開,還是無語。
付彪要了一瓶雪碧兌到啤酒杯里,喝了一口才想起給小米兌,然后倆人碰了一下才慢悠悠地往下喝。
小米見付彪有些不高興,就拿出寫好的同題詩給他,付彪也拿出他寫好的詩給小米交換。小米在《有一個房間》里寫道:“有一個房間很寬敞/它是我夢中的向往/我們是城市里的窮人/這向往是多少渺茫……”付彪笑了,問,你怎么是城市里的窮人?那街頭要飯的是城市的什么?小米說,如果我再找不到工作,就離要飯的不遠了!這比喻并不過分,跟那些燈紅酒綠的富人比,我們連要飯的都不如。付彪說,富人有富人的生活,窮人有窮人的日子,我們不要自卑,面包會有的。小米說,你不了解我。付彪說,你比我強,好賴你還有一個房間,我現(xiàn)在一直和老婆在外租著房子呢!小米還是那句話,你根本不了解我。
小米就翻看付彪的《有一個房間》。付彪寫道:“有一個房間很大/卻盛不下兩個人的心/有一個房間很小/那是濃縮的一段情……”小米說,難得你有這份情致。付彪說,我抒發(fā)的是我和你之間的戀情。小米正色道,你這是幼稚,我們僅為異性朋友,怎么能稱戀情?我現(xiàn)在連飯都吃不飽,哪有心情談情說愛?付彪問,飯都吃不飽,你坐在這酒店干什么?你這是回避。小米再次強調,你記住,我們只是異性朋友。付彪說,異性朋友和婚外戀有多遠的距離?這中間有什么嚴格界限?如果把婚外戀僅僅理解為擁抱接吻上床,那兩情相悅互為吸引而碰出的火花叫什么?你想愛又不敢愛,想離又不敢離,愛了又不敢承認,不幸了又不敢擺脫,你處在婚姻的矛盾和困惑之中,你自己捆住了自己的手腳,在模棱兩可中徘徊,在用傳統(tǒng)和非傳統(tǒng)扭合而成的鞭子抽打自己,你活得苦,活得累。小米說,無論你怎么說,我和你都不會有啥結果,而且永遠都不會有結果。
付彪的話一下就剎住了。
小米又翻付彪的《告別過去》。付彪在這首詩里寫道:“告別過去/不是告別過去的生活/而是告別過去的觀念……”小米玩味良久,覺得付彪更像個詩人,而自己則是一個十足的生活的奴隸。
十三
小米和付彪繼續(xù)喝酒。
小米把一杯酒舉到嘴邊卻突然喊了一聲服務員,一位小姐應聲而進,小米讓她把盤子里的菜再回一下鍋,小姐就把菜端走了。小米問付彪,這是不是上次多要了五元錢的那位小姐?付彪說不像。等小姐熱好菜進來,小米一打聽,果然不是,她說老板已經把那位小姐炒了。小米就覺得很內疚,小姐出來打工也不容易,她那天應該制止付彪的行為。
小米又想提借錢的事,見付彪還不高興,也就作罷。
飯局已到尾聲,付彪準備叫服務小姐結賬。
小米問,你不是要告訴我一個秘密嗎?
付彪說,原本要告訴,現(xiàn)在不想告訴了。
小米問,為什么?
付彪說,我怕我告訴你以后,你鎮(zhèn)守的東西會立即崩潰。
小米說,你以為我那么脆弱?傻子才會呢!
付彪想了想說,還是不告訴你為好。
小米說,我向你保證,無論任何秘密,我都會心靜如水;無論秘密與我有關無關,我都不會怪你。
付彪就把杯中最后半杯啤酒一飲而盡說,大前天,不,還在那以前,我看見小杜在清風閣也跟小艷的父親一樣,和小姐“打炮”。
小米一驚,隨即又平和地說,我不信。
付彪說,信不信由你。
小米說,前幾天,我把他指頭剁了,他在醫(yī)院住院,哪有機會?
付彪說,在醫(yī)院住院就不能跑出醫(yī)院?那天我正是看著他手上纏著紗布。我尋思他怕是賭贏了一回,賭徒一贏往往第一件事就是找“三陪”。
小米說,我還是不信,我跟他結婚十年,我了解他,他只賭,不嫖。
付彪無話可說了。
小米也一口喝盡杯中最后一點兒酒,就唏噓著說頭有點兒暈,讓付彪稍等片刻,她要去一趟廁所。說著就站起來,故意閃了一下腰,跌跌撞撞地出了門。
出了門卻未去廁所,而是直接去了清風閣,她想把陪小艷父親的那個小姐叫出來了解一下情況,但到了清風閣門口又戛然而止,她覺得這樣唐突地去問,小姐肯定不會告訴她,只要沒把人家當場捉住,即使公安人員審問,也不會問出個啥結果。小米一時沒了對策。她下意識地瞟了一眼“貓眼”,發(fā)現(xiàn)已經用一塊黑膠布粘上了。小米立刻有了主意。
她轉身去了吧臺,說要一瓶飲料。吧臺小姐給她取了四五種,她挑三揀四就是不買。過了一陣,她見只有吧臺小姐一人時,塞給小姐三十元小費說,請教一件事,你們?yōu)槭裁窗选柏堁邸倍铝四??小姐小聲說,已經有人發(fā)現(xiàn)“貓眼”了。小米說,為啥“貓眼”能看見里面?小姐不好意思地神秘一笑,這是為了雅座費,如果里面有“情況”,就要加收五十元雅座費,而客人一般也沒二話;如果里面沒“情況”,就只收二十元雅座費,或者不收。小米問,前幾天是不是有個手上有傷的男的來過清風閣?小姐反問,你問這干啥?小米撒謊,那是我哥,他跟我嫂子打了架,又和家人鬧了矛盾,就離家出走了,我們到處找他找不著。小姐停了片刻說,是來過那么個人。小米問,他也要三陪了?小姐說,這不能告訴你,這是酒店的規(guī)矩,為客人保守秘密。再說,你要是暗爬(公安)怎么辦?我個人受損事小,主要是毀了酒店的生意,我絕不會吃誰的飯砸誰的鍋。小米忙又塞給小姐二十元,態(tài)度一下變得強硬起來:我說尋我哥你還不信?你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剛才我已經透過“貓眼”把里面的現(xiàn)場直播看了個一清二楚,你把我惹毛了我舉報你們!你把你們老板叫來!
吧臺小姐立即軟了。她順手摸出一包中華煙塞給小米,小米不要,她就撕開抽出一支給小米點上,小米竟老練地抽起來。小姐說,那天確實來過一個手受了傷的人,要了一個川妹子陪。事先,她和川妹子講好一百五十元,事畢卻給川妹子一百元,說是川妹子碰了他的傷口,他一疼就早泄了,沒盡興。川妹子不干了,說他故意找岔賴賬,為此二人吵得不可開交,后來是老板給小姐補了五十元才了事……
小米回到包間,已經是淚流滿面了。她對付彪說,付彪,你把我?guī)ё甙桑医裉炀腿珜儆谀懔恕?/p>
付彪說,沒地方帶。其實他想,他不能乘人之危。乘人之危不是君子作派,尤其女人,總在情感受挫以后作賤自己,輕薄自己,他不能在這時得到她。這時得到的東西一點兒都不值錢都不珍貴。
小米就喊,拿酒來。服務小姐拿了一瓶啤酒進來,小米說不夠,讓多拿幾瓶。付彪擋住小姐說,不敢再拿了。小米把付彪撥開,你不要管。小姐就又拿了四五瓶啤酒。
小米咕嘟咕嘟一口氣干完兩瓶,反鎖上門,脫了上衣,又脫了裙子,躺在沙發(fā)上說,付彪,你不是喜歡我嗎?來吧!
付彪挨她坐下,撫摸著她,好像撫摸著一條美人魚,其光滑讓人震驚。付彪說,我說你會崩潰的!小米含混地說,與小杜的背叛無關,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我是真心愛你的。
付彪的手就慢慢滑向了她下面說,我什么都不想,只想摸摸你,別的我是不會干的,我絕不會乘人之?!?/p>
這時,小米卻哇哇吐起來。聽到響動,站在門口的小姐輕輕敲了兩下門 。付彪趕緊給小米穿衣服,扶她坐好。小米一坐起來就又要喝酒,付彪把剩下的酒飛快地收起來,送回了吧臺。小米披頭散發(fā)地追到吧臺,付彪已經把酒退了,而且把賬都結了。然后,架著她“晃”出了酒店。
十四
小米回到家又吐了一回,哇哇哇的,苦膽汁都吐出來了。滿地的穢物黏黏的,散發(fā)出刺鼻的酒味,聞著就又想吐。小米就趕緊用爐灰蓋了,然后用笤帚和拖把收拾干凈。好在家里沒有人,沒人看到她的丑態(tài)。她收拾完后就睡了。
醒來,天已黑盡,她洗把臉,重新化了個妝,又出了門。
小米鬼使神差的去了蓬萊島歌舞廳。
她找到領班,說要坐臺,領班便給她安排到休息室休息,說來了客人就點她。
包廂的歌聲亂糟糟地傳來,高音有時震耳欲聾,中音有時粗得可怕,低音則是靡靡的。休息室的小姐大都坐臺去了,剩下幾個比較難看,因此小米一來便成了鶴立雞群。
小米與真正的小姐比,年齡有點兒偏大,但小米一點兒都不怵,她對自己的外表充滿自信。她見剩下那幾個急于等待“生意”的小姐拿敵視的眼光看著她,她既不回避,也不理會,而是從坤包取出一枚鏡子,一支口紅,很隨意地涂抹起來。
小米裝得鎮(zhèn)定自若,其實心里很發(fā)虛,她怕碰到熟人。
這時來了一位客人,領班點她的臺,她說,等一會兒!
領班以為她是一口“老井”,正在等待一桿“老槍”,也沒堅持,就派了別的小姐。領班不知道,小米此刻心亂如麻。
不多一會兒,來客已值高峰期,幾個難看的小姐都被點得一個不剩。但過了片刻,有兩個小姐被退了臺,客人要求換小姐。領班又來叫小米,小米說她還沒化好妝,再等一會兒!領班就拿出一個本子,照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手機號開始呼叫。領班呼的是在其他歌廳坐臺的小姐。這是小姐們與蓬萊島的默契,她們平時貓在別的歌舞廳,蓬萊島一旦客人爆滿就可以呼叫她們,她們要是在那里閑著,就會隨呼隨到。
大約過了十分鐘,被呼的小姐魚貫而入,休息室一下子爆滿。小米慌了,她估計自己第一次坐臺怕要坐個空臺。又有難看的小姐被退臺,而客人有的直接來休息室挑。好看的小姐一個一個被挑走,她們年輕、漂亮,掐一下都能出水。小米不再鶴立“雞”群,相反,有些相形見絀。
她背起坤包,準備離開。
她出門,有一位先生進門。
這位先生一眼就看中了小米。他把小米直接帶進了包廂。不料小米剛坐下,領班就把她叫了出去。領班問她,誰派你臺了!你懂不懂規(guī)矩?小米被領班訓得眼睛發(fā)花。原來這里面還有“規(guī)矩”。這時那位先生不愿意了,他追出來鬧鬧嚷嚷的,說你們這生意還做不做了?領班怕影響了別人,忙給先生道歉,并得到他的正式“批準”,把小米派給了這位客人。
再進包廂,小米覺得很別扭,而且總覺得有誰在盯著她。好在那先生給她端了一杯紅酒讓她喝下肚,她才緩過“勁”。然后先生邀她跳舞,她也就跳了。先生把她摟得很緊,她感到有點兒喘不過氣來。先生的右手在她后腰摸了一陣又伸向前腰,并不停地往下滑,小米很堅決地將其撥開了。先生很驚訝。停了片刻,先生直截了當?shù)靥岢鲆l(fā)生性關系,小米就告訴他,她只坐素臺,兩陪,不搞三陪。
先生就去找領班。
領班把小米叫去“開導”了一番,但小米還是不“開化”,領班就給先生換了一位小姐。隨后,領班把這件事匯報給了老板。老板把小米叫去繼續(xù)“開導”。老板說,想清高就別往這兒來,到這兒來了就別清高,這兒是掙錢的地方,不是清高的地方。老板又說,想掙錢又要守身如玉,在這兒辦不到!告訴你,這地方就是皮肉場所,嫖客盈門,我們掙的是嫖客的錢,你們掙的也是嫖客的錢!想掙錢而不付出,傻子才會跟你交易。正說著,那先生和領班敲門而進,先生說他看不上換的那個小姐,就喜歡小米。老板讓他先回包廂,馬上就把小米派過去。
小米說,老板,我不想坐臺了,我要回。
老板臉一沉,陰森森地問,想砸我生意是嗎?我不管你是哪個歌廳串臺過來的,我不管你后臺有多硬,你今晚必須把場面給我應付下來,否則你走不出蓬萊島這門。你可能不清楚,你是我對待最客氣的一個小姐了,要放到別人,我耳光早上去了,小姐都他媽的欠揍!這樣的責罵,小米感到極為刺耳,這幾乎就是在污辱人格了,但小米竟沒作出任何“反抗”。小米想,也許這里面就這樣子。
說畢,老板親自把小米送回了那先生的身邊。
可小米仍舊申明只做兩陪。先生似乎還有點兒身份,他無奈地攤攤手,溫文爾雅地說,兩陪就兩陪吧,誰讓我看中了你?!
先生果真說話算數(shù),除了讓小米喝點兒酒,陪他唱歌跳舞外,再沒有騷擾她。先生說他姓黃,叫黃龍。先生的酒量很大,一杯接一杯喝,卻總也不醉。他煙癮也了得,基本上是煙不離手,手不離煙,滿嘴的黑牙,一口的煙臭。小米被熏得幾乎“坐”不住,但也只能忍著硬“坐”下去。
這一晚,小米掙到小費五十元。
十五
十二點回家,家里的人都睡了。她見案板上一個保溫杯里婆婆給她盛著綠豆稀飯,就假裝噗噗喝了兩口,把剩下的全倒進水池沖走了。其實她是怕晚上上廁所,她真怕又碰到李主任。上床后,小杜又要跟她“口交”,她斷然拒絕了。她想起“貓眼”里面以及白雪家的情景,斷定小杜是從色情場所學來的,小杜搞過“三陪”確定無疑。
這以后,小米又連坐了四天臺,有時是下午,有時是晚上,有時掙五十,有時掙一百,最多的一次掙了二百。她坐的都是素臺。但掙二百那天,她覺得很晦氣,她在歌廳的過道上碰著了毛經理。毛經理裝著不認識她,貓腰鉆進了包廂。
路費掙夠了,她給付彪撥了個手機,說她準備去鄭州看父親,而且火車票都買好了,晚上烏魯木齊至北京那一趟,路過鄭州,而到此地是零點左右。她說,她看完父親回來再跟他聯(lián)系。
小米為什么要告訴付彪那么細,其實她是希望付彪到時能送送她,因為小杜不會送,他又開賭了,已經一天兩夜未回家;婆婆公公不會送,二老這幾天臉黑得很,對她不理不睬;媛媛不會送,媛媛太??;白雪和小艷不會送,她們忙著陪各自的大款。那就只有付彪了!
想不到付彪只說了一句話就把電話掛了。付彪說,我知道了!
小米非常失望。她心里一陣翻江倒海,想吐,但怎么也吐不出來。她腦子一陣暈眩,差點兒栽倒在電話亭里。她覺得和付彪的同題詩沒法寫下去了。如果寫,她出的題目就叫《失望》。
她硬撐著出了電話亭,差點兒撞在一個人身上,抬頭一看,是李主任,李主任正朝她冷笑。李主任陰陽怪氣地說:“你最近是不是患了性冷淡,一直拒絕和小杜那個?”說完,夾著一份文件快步離去,似乎他專為說這句話在電話亭外等她。
小米的腦袋快要炸了!他們兩口子的事好像赤裸裸地暴露在李主任的面前!
小米趔趄了一下,還是挺住了。她挺住去商場給父親買了些東西,又去白雪的美容院收拾了一下發(fā)型。白雪說,我晚上送送你吧!小米說,不用了。她發(fā)現(xiàn)白雪的丈夫在門口沙發(fā)上盤腿“守”著白雪,神情怪怪的,所以才說“不用了”。
什么都收拾好了,她就在房子里獨自呆坐。小杜還沒回來。媛媛寫完作業(yè),躥進來偎進她懷里,話像倒豆子一樣倒不完,她幾次想告訴媛媛,她要離開幾天,回家看生病的姥爺去,但幾次都沒敢說,她怕媛媛哭著“攆路”。她問了一些繪畫班的情況,媛媛如實匯報,她聽后很滿意。婆婆給她端進來一碗稀飯,把媛媛牽走了。婆婆知道她要回去看父親。
樓上的棋子又響起來,兩個老人晚飯后又“出攤”了。
小米一時覺得很空落,無事可做。
她想去“二康”和胡梅再聊聊,折回來去公司對面打字復印部轉告胡梅上次對小女孩的叮嚀,但想到晚上要坐火車,也就作罷。車票是無座票,中途上車肯定沒有座,不如現(xiàn)在睡一覺。
小米就上了床。不一會兒,她就打起細鼾。她做了兩個奇怪的夢。第一個夢和付彪有關,她夢見付彪在公司門口揪著她耳朵打她,一邊打一邊罵她是三陪小姐,她丈夫小杜則在拉架,一邊拉一邊解釋,誰說她是三陪?她只是兩陪!第二個夢和李主任有關。也是在公司門口,李主任張牙舞爪地跟一群人說,小米就是三陪,絕不是兩陪,毛經理親眼看見的。有人問,意思是毛經理接受過小米的三陪?李主任說,不,毛經理看見小米在給別人三陪。另一人問,那毛經理去歌廳干什么?是不是在同時接受別的小姐三陪?李主任無言以對。停了片刻,李主任用不堪入耳的話說小米和丈夫如何如何過夫妻生活,那些動作都是做三陪時學的……小米急了,她大罵李主任不是人,是畜牲!一罵就醒了。
小米急了一頭的汗,汗水冰涼。小米突然心悸得厲害,像有半截鋸條在她的心上拉來拉去,拉得她快要窒息了。她趕緊坐起來,把婆婆端來的那碗綠豆稀飯幾口就喝了。晚上在火車上上廁所,不會碰到李主任,她想。
稀飯下肚以后,她感覺好一點兒了。她看了一下表,離零點還有一個小時,她開始收拾出發(fā),因為去火車站還得花時間,而進站口往往提前半小時放行。
小杜不見影子,公公婆婆果然沒送她的意思,他們早早就睡了。
她輕手輕腳走出門,又輕輕把門帶上,一個人拎著東西往火車站走。她沒有打車。路過小艷家樓下的時候,見小艷的母親十一點多了還站在路邊等,不知她是在等小艷呢,還是在等小艷的父親。
到了站上,她東張西望,已知付彪不會來送,但她還是希望看到他的身影。她覺得她和付彪的感情還是很珍貴的,沒有多少水分,她不想失去這份感情??伤迅侗雮锰盍?,傷著了他的骨頭,明知他沒有票子、房子,卻以此作為愛情的法碼,這不是要公雞下蛋牯牛下崽嗎?她覺得自己看似清純,實際已開始復雜起來了。如果付彪看清了她這一點而從此和她斷交,她就太悲哀了。
喇叭播出旅客可以進站了,還沒見付彪露面。
到了站臺,小米故意延緩上車,但還是沒等到付彪。
上了車,小米從窗口探出頭來,希望最后能見到付彪的身影,可付彪始終沒出現(xiàn)。小米絕望了,她閉上眼睛,一汪淚就盈了出來。付彪啊付彪,你的心就這么狠嗎?
車緩緩起動了!小米睜開眼,發(fā)現(xiàn)付彪拎著一包東西像瘋子一樣出現(xiàn)在站臺上,她把雙手伸出窗外喊著付彪的名字,付彪就向她狂奔起來。無奈車速越來越快,付彪最終沒有追上。她看見付彪像個樹樁一樣戳在地上,火車駛出很遠他都沒有轉身離去……
十六
小米在河南老家待了兩個多月才回來。
小米回來時,左胳膊上纏了一圈黑紗。她父親去世了!她父親的乙肝最后確診為肝硬化腹水,一確診后,病情急轉直下,一天不如一天,最后不治而亡……
小米回來那天,在火車站碰上了她最不愿碰上的人——毛經理。她一出站就拎著包埋了頭直往前走,她感到有人把她肩膀狠狠撞了一下,一抬頭就看見是毛經理。毛經理旁邊還跟著兩個給他提箱子的人。毛經理似乎要出遠門。
毛經理沖小米說,我真想扇你兩個嘴巴。
小米莫明其妙地盯著毛經理,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毛經理又說,付彪給你當槍手,只可惜他放倒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
小米更不知道他說的什么。
毛經理頭一揚就走了。他走了幾步,又回頭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痰。
小米氣得像有塊東西堵在胸口,悶得氣短,臉都憋紅了。她估計付彪又告了一回毛經理。
出了站就上了馬路。小米還在想,是不是付彪把毛經理告倒了?如果是,那為什么毛經理說付彪放倒的是他自己呢?
一輛卡車從小米身邊經過。卡車上有人在拋撒白色的圓形紙錢。紙錢飄飄飛飛,落到小米頭上,小米覺得非常晦氣。后面的一輛車拉著花圈,再后面一輛拉著人。人都戴了曳地孝布,哭哭啼啼,凄聲非常。小米眼睛一亮,那啼哭的人里面,有一個不是小艷嗎?是小艷的父親死了還是母親死了?
小米急于知道事情的究竟,就找了個公用電話亭給付彪撥手機,但接通后不是付彪。付彪的手機已易人。小米打到付彪的辦公室,人家說付彪已經離開公司,不知到哪兒去了。
小米拎包的手有點兒木,脖子也有點兒木。
她梗著脖子半天都沒動一下。她在想是先回家呢,還是先找白雪?想了片刻,她決定先找白雪,白雪知道的情況肯定比家里人知道得多一些。
她準備攔個出租,卻發(fā)現(xiàn)身上已不足五元錢了,只好上了一輛中巴車。中巴車便宜,從火車站到雪冠美容院只要一元錢。
到了雪冠,沒見白雪。她問一位美容小姐,小姐極神秘地朝一個包間努了一下嘴。小米悄悄問,她在陪客人嗎?小姐搖搖頭。
小米就去敲那個包間的門,沒有動靜,便索性推開了。借著微弱的光,她看見白雪躺在一張美容床上。她伸手去拉燈,白雪沙啞著聲音說,是小米嗎?請不要拉,我現(xiàn)在怕見亮光,喜歡暗處。說著,就坐了起來,臉膛閃著晶亮的淚水,她顯然傷心地哭過。
小米問,你怎么哭了?
白雪說,丈夫發(fā)現(xiàn)了我和那男人的秘密,他不要我了,跟我離了。
小米說,離了也好,清靜。
白雪說,可我現(xiàn)在覺得,我還是很愛她。
白雪又說,孩子也判給他了,我什么都沒了。
小米說,你不是還有那套四室兩廳的房子嗎?
白雪說,我現(xiàn)在進了那套房子就跟進了墳墓一樣,空幽幽的,既陰森又恐怖,我人在房子里,魂早飛了。
小米不便再問下去,就問小艷家的情況。白雪告訴她,小艷母親自殺了。其實,小艷母親早就知道小艷父親在外的風流韻事,她一直沒揭穿,一直在等小艷父親自省回頭,卻一直也沒等到,但她還是固執(zhí)地繼續(xù)等著。她沒法打發(fā)大把大把的時光,就只有在本本上畫直線。她畫的最后一條線雖然傾注了相當?shù)牧α康趺匆伯嫴恢绷耍蜕鷼獾厝恿吮颈?,吊死在進陽臺的門框上。白雪分析,導致小艷母親最后選擇自殺的原因可能不是小艷的父親而恰恰來自小艷。小艷母親自殺前的一些日子,她發(fā)現(xiàn)小艷已經不能十點回家了,最早也得到晚上十二點,而這個時候,小艷的父親也往往沒回來。有一天,老人家發(fā)現(xiàn)小艷在廁所哇哇的吐,就知道女兒懷孕了。當時她眼前一黑,差點兒昏過去,未婚先孕,這是辱沒門風的事,要在舊社會,剁成八瓣也不解恨。最關鍵的是,老人家知道了那個禿頂男人是小艷傍的大款,而不是她最后的婚姻歸宿。禿頂男人只是把小艷當玩物而已。小艷是她母親的心尖尖,這種打擊是毀滅性的,母親最后一點兒希望也破滅了,就吊死了……
小米很久都沒說話。她胸口好像又有塊東西堵著,下意識地用手去疏通,白雪見了就問,你不舒服?
小米說,我現(xiàn)在啥都不怕,就怕有病,有了病沒錢治。
白雪說,你不是在蓬萊島掙錢嗎?
小米一愣,臉上火辣辣的。她問,你聽誰說的?
白雪說,你們公司哪個不知道?都傳遍了!
小米說,他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也是萬不得已,我只坐素臺,兩陪。
白雪說,你可千萬要守住啊,你是我們下崗女工里最能撐得住的一個,你一定要撐到底守到底。寧可守一份樸素的清貧,絕不向往那華麗的虛無。哪一天你守不住了,你就從那一天開始毀滅了,我不希望看到那一天。
小米說,有時我真想和別的男人睡一覺,小杜那個賭徒,有什么值得為他守的?現(xiàn)在想來,我在為自己守。說完,小米就離開了雪冠。白雪出門送她,發(fā)現(xiàn)她胳膊上纏了一圈黑紗,就問是不是她患肝病的父親去世了,小米點了點頭。小米嘆道,人這一輩子不容易,說有病就病了,說不行就不行了。人一生下來就在往死亡走去,我們其實是在體驗活著的酸甜苦辣。
二人拉手道別。白雪說,你珍重!我把以前勸你“放開”的那些話收回,你一定要守住哦!其實我現(xiàn)在很羨慕你。小米說,你也珍重,你千萬不要就此垮下去。不就離了個婚嗎?你把它看成在路上摔了一個跟頭,拍拍灰爬起來就行了。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我希望看到你精精神神的。倆人有點兒惺惺相惜了。
十七
小米往家去的時候,鬼使神差地拐進公司對面的打字復印部,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孩不見了。小米問另一個女孩,女孩說她可能回了鄉(xiāng)下,好像是賈村塬吧!那女孩走時,哭著鼻子說她討厭城市,她今生今世再不會向往城市的生活。女孩還告訴小米,那女孩走之前,你們公司有個叫付彪的人找過她。不久,紀委的人找她,保衛(wèi)科的人找她,李主任找她……她煩了,就走了。
小米斷定,付彪把毛經理告倒了。那個打字的小女孩成了一位重要的證人。
急于弄清事情的原委,她干脆坐車去了“二康”,她想,付彪既然找過那女孩,他也一定找過胡梅。胡梅也是一位重要的證人。
但胡梅已經出院了。
小米又趕到家屬樓找胡梅,也沒找到。敲了半天門,里面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小米這才回了家。
媛媛還沒放學,公公不在家,只婆婆一人在廚房忙活。婆婆在做晚飯。婆婆的背似乎更駝了,她看小米的時候是從下往上看,她像不認識小米似的。婆婆說,接到你父親去世的電報,我讓小杜去幫你操辦你父親的喪事,龜兒子不去,說你們兄弟姊妹一大堆,犯不著他插手。
小米臉一黑,說,我沒有丈夫。然后就進了自己屋子。她第一次給婆婆甩臉子。
她很疲乏地躺在床上,卻怎么也靜不下心,老覺得心里有事,才想起是為了抽屜里付彪送她的小靈通。原想回家一個禮拜,不料回家一兩個月,付彪是不是給她打了許多電話?她翻下床,拉開抽屜,發(fā)現(xiàn)小靈通不見了。
不用說,是小杜干的。
她準備出去找公用電話給小杜打小靈通,一扭頭發(fā)現(xiàn)家里已裝上了電話,就在家里給小杜打。無人接。剛放下電話,電話鈴響了,她正嘀咕電話回這么快,拿起一聽,卻是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付彪來的,聲音極有磁性。她驚喜地問付彪怎么知道她家的電話號碼,而且電話是新裝的?付彪說他打過她的小靈通,當時沒人接,后來回話的卻是小杜,回到手機上就是這個號碼。如今他手機雖給了別人,但電話號碼卻留在了他電話本里。小米問他跑哪兒去了?他說他讓毛經理“收拾”了。他現(xiàn)在逃到了省城,在一家雜志社供職,深居簡出,與世隔絕。這時,婆婆故意從廚房出來收拾飯桌上的東西,想聽取她和付彪的對話內容,小米就讓付彪留個電話,她這陣兒忙,閑了她再給他打。付彪把號碼留了后,好像極不高興地掛斷了電話。
這時,小杜的電話回過來了。小杜在電話里對小米大發(fā)雷霆,問小米在跟哪個野男人諞,竟打了十幾分鐘都占線?話趕話,小米生氣地說,有你這個男人跟沒有一樣,我不找野男人找誰?小杜惡狠狠地罵道,你個臭婊子!然后啪地把電話掛了。
婆婆把桌上的東西收拾干凈,就駝著背往廚房走,一邊走一邊說,小米啊,我兒子不爭氣,你找誰我不管,但你不要找歌廳的男人。我家從舊社會到現(xiàn)在,多少代人都沒出過婊子!
小米哭了,問誰說我找歌廳的男人了?我是去過歌廳,可我是干凈的。
婆婆說,公司上下都傳成爆炸性新聞了,說你在蓬萊島當三陪呢!
正說著,公公領著媛媛回來了。
媛媛?lián)溥M小米懷里,小米趁和媛媛親昵之機,迅速擦了眼淚。小米把媛媛抱進自己的屋子,從包里掏出幾包豆豆糖給她,媛媛卻說,現(xiàn)在誰家小孩還吃糖?你怎么不給我買三加二餅干?小米說,好孩子,媽媽下崗了,媽媽現(xiàn)在還沒工作,媽媽窮,沒錢。說著,想想婆婆那毒箭似的話,淚水禁不住又溢了出來。她把牙咬得咯咯的響!話一定是從李主任和毛經理口中傳開的,她要告他們!
婆婆把晚飯擺上了桌,喊小米吃飯,媛媛應聲跑了出去,小米卻說她不餓。氣都氣飽了,還餓啥?她聽到婆婆在跟公公小聲嘟囔,小米在歌廳跟有錢人好的吃慣了,看不上吃咱家的飯了。公公沒有吭聲。小米跑出去,端上碗又跑回了屋,雖然沒盛菜,但她故意吧唧吧唧吃得山響,婆婆便支媛媛給她端進來半盤菜。
媛媛退出去后,她聽到小杜回來了。小杜把頭往小米屋里探了一下就上了飯桌,好像是餓極了的樣子。他吃了幾口饅頭,就要喝稀飯,發(fā)現(xiàn)母親沒熬稀飯,問,媽,咋沒熬稀飯?母親說,有人嫌稀飯沒有飲料好喝,往水池里倒呢,我哪還有心情熬?六十年代我當媳婦那陣,別說有人給我熬稀飯,就是給我熬野菜我都很滿足了。
小杜一聽這話,把碗嘭地一放,就進了小米屋里。他把門一反鎖,就將小米抱到床上,要和她發(fā)生性關系,小米斷然拒絕了。小杜有了借口,就朝小米小腹狠狠擊了幾拳,然后說,當了三陪就只想著有錢男人,告訴你,我還是你老公,你還是我老婆,我有權跟你過夫妻生活。小米說,你不要血口噴人,我是干凈的,我拒絕和你過夫妻生活是因為我嫌你臟,你睡過真正的三陪小姐。小杜嘴硬,反問,我在哪兒睡過?拿出證據來!小米冷冷地說,你在綿陽餐館,清風閣包廂,吧臺小姐都通過貓眼看到了,你還嘴硬什么?小杜傻了。過了片刻,他說,是又怎樣?都是讓你逼的,你性冷淡,很少跟我過夫妻生活,我沒出去染上愛滋病就算好的了!
外面聽到里面的響動,婆婆就使勁敲門,并喊著小杜的名字,小杜這才把門打開。
公公進來一把將小杜揪出去,說,你再撒野我把你揍死。媛媛趁機溜進來,抱住小米的腿哇哇大哭起來。小杜又沖進來把小靈通展在手里問小米,你說,這個小靈通是哪個男人送你的?小米不敢說是付彪,就沒吭聲。小杜聲嘶力竭地說,肯定是逛歌廳的嫖客送的。他把小靈通狠勁往地上一摔,小靈通噌地一下彈到頂板上又碰落到地。誰料這小靈通皮實,剛落到地上又唧唧的響起來,小杜拾起來一看,是賭友催他,忙揣上小靈通就走了。
這一晚,媛媛沒跟爺爺奶奶睡,她摟著小米用一只小手撫摸著她胸口,以嬌嫩的聲音問,媽媽,爸爸是不是打的你這兒?疼不疼?小米的淚嘩的一下流了出來,沙啞著聲音說,媽媽不疼!媛媛問,不疼你怎么哭了?小米說,媽媽是心疼你!爸爸不管你,媽媽也沒把你管好,媽媽對你有愧。媛媛說,你還給我錢讓我學畫畫了呢!小米說,那是從你出生以來媽媽惟一的一次給你錢。媽媽給你的太少,你上學的錢都是爺爺奶奶給你的。媛媛問,爸爸為什么不給我錢?小米說,你爸爸的錢都拿去賭了,他沒有錢給你。媛媛問,爸爸還會打你嗎?小米說,他沒有機會打我了,我要跟他離婚。媛媛說,不,你跟他離了婚我就沒有爸爸了。小米說,好媛媛,不說話了,睡吧,你明天還要上學呢!你沒有爸爸了,媽媽跟你一塊兒過,就我們兩個人,好嗎?
媛媛睡著以后,小米爬起來拉開燈,準備寫離婚協(xié)議書,卻怎么也找不到紙。后來她發(fā)現(xiàn)暖氣片上的報紙里夾了一個媛媛用了一半就扔了的本子,順勢就趴在暖氣片上的一塊木板上寫了起來。她一邊寫一邊流淚,與小杜初戀時的恩愛以及婚后的清貧一齊涌上心頭,萬般滋味,使筆尖特別沉重艱澀。
小米住筆凝思,卻突然發(fā)現(xiàn)挨著暖氣片的墻上有個小洞,細瞅,這個洞穿墻而過,直通李主任家,而洞里竟然藏有監(jiān)視器和微型話筒,監(jiān)視器的探頭正對著她和小杜的床。
小米驚訝萬分。
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差點兒昏厥過去。一種恐懼緊緊的攥住她,她在床上盯著那個暗幽幽的洞一直坐到了天亮……
十八
這一夜,小米沒有聽到樓上下圍棋的響聲。天亮以后,也沒聽到。
等大家都上班走了,她就好奇地跑到二樓去打聽,才知其中的一個老頭被老伴“趕”出家掙錢去了,是給一個廠子當門衛(wèi),離家很遠,一個月才能回一次。他老伴曾罵他,大家都忙著掙錢,你卻忙著下圍棋,你坐得住嗎?然后不由分說,把他的棋子用棋盤一兜,就扔進了垃圾桶。另一個老頭被老婆牽著耳朵收廢報紙去了。
小米覺得很無趣,便去公用電話亭給付彪打電話。
她怕碰上李主任,卻偏偏碰上了。李主任睜著死魚一樣的眼睛盯著她說,你真有本事呀,竟把毛經理扳倒了。
小米不想理他,但還是扔了一句,是毛經理自己扳倒了自己。
李主任挑釁似的哼了一聲說,可惜,你只能扳倒他。
小米說,你也不遠了,你裝了監(jiān)視器窺探我家的隱私,以為我不知道?等著吧,法律的繩索正等著捆你。
說畢,兀自撥打付彪的電話。李主任就翻了一下眼皮走了。在他轉身的一瞬間,小米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已完全失去了神采。毛經理倒了,樹就倒了,他還能撐多少日子?
小米電話打到省城,接電話的人說,你等上十來分鐘再打,付彪正跟一個業(yè)余作者談稿子呢!小米只好等。趁這間隙,小米給小艷撥了個手機,電話里是電腦小姐的聲音:對不起,你所呼叫的用戶已經停機。小米一時愣了,是小艷交不起服務費還是她故意不交?還是她和那個大款的親密關系有了變故?抑或是她換了新的手機號碼?
小米想了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這時,一輛出租車嘎地剎在小米旁邊——是小米的弟弟。弟弟掏出一千元錢給小米說,姐,這幾月我跑得還不錯,掙了幾筆大生意,先把借你的一千元還了。說完,開著車嗚的一聲又走了。
小米就又撥付彪的電話。她聽到接電話的人叫了一聲付老師,付彪才慢騰騰地拿起了聽筒。
付彪淡淡地說,是你呀!
小米說,是我。
付彪說,你昨天怎么匆匆把電話掛了,你到蓬萊島掙了錢就不愿跟我這個窮哥們兒說話了嗎?
小米一震,身子就有點兒飄。付彪是從哪里知道她去蓬萊島了?她好像突然被人掏走了五臟六腑,肚里一下子沒了內容。身子虛得快要坐下去,但她硬是撐住了。她想,她不能倒下,她還要好好活,并且好好活下去,她才二十八歲,正是韶華似火的年齡呀!
小米說,不說這個了,這事越說越說不清楚。我想告訴你的是,我準備起訴李主任。
付彪說,那是你的事。
小米說,我們是朋友啊,這么大的事,我肯定先跟你商量。還想聽聽你的意見。你知道,我老公小杜又是個靠不住的男人。
付彪說,你從來沒把我當朋友。
小米喉頭一哽,就哭了……
小米話一拐說,我想問一下,你見過胡梅嗎?
付彪說,見過,那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她還出面做過人證。正因為她出面作證,才能把毛經理扳倒。沒有她作證,毛經理永遠是毛經理,永遠都是那么頤指氣使。
小米問,那胡梅現(xiàn)在到哪兒去了?
付彪說,你問我我問誰?
小米問,毛經理呢?
付彪說,毛經理雖被免了職,但出國了,是美國關島,總公司在關島攬了工程,派他當技術指導,掙外匯去了。他走之前,雇了兩個兇手追殺我,要不是有人提前給我通風報信,我小命早就沒了。他出國時肯定沒帶胡梅,也不可能帶胡梅。他把胡梅逼瘋了,他不可能帶個瘋子出國……不過,據我了解,紀委的人找過胡梅。胡梅過去很漂亮,毛經理曾答應娶她為妻,但毛經理把她睡了以后就變卦了。一變卦她就“瘋了”……現(xiàn)在,胡梅很可能被她媽媽接走了。接回老家了。
此后,小米和付彪好長時間沒通話。
又過了一段時間,付彪回小米所在的城市探親,忍不住又給小米家撥了個電話,小米不在,一個老頭告訴他一個小靈通號,付彪估計老頭是小米的公公。付彪便給小米撥了小靈通。小米接了。付彪問,買了小靈通咋不告訴我一聲?小米支吾著說,不是買的,是一個朋友送的。付彪問,男朋友還是女朋友?小米說,是男的。
電話這頭的付彪,張口結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無力地拿著電話,淚水立刻就模糊了雙眼。半晌,付彪才痛苦地說,想不到,他這一輩子惟一一次給一個女人送了小靈通,而且是一個不夠,又送了一個,而這個女人最終卻揣著另一個男人送的小靈通……
小米說我們不說這些了好嗎?你和我是不可能的,永遠都不可能。我們只是朋友,我很珍重朋友這兩個字。真正的朋友不是誰都可以替代的。我現(xiàn)在要告訴你的是,我用你借給我的一千元錢開了個小小包子店,生意不錯,完全能養(yǎng)活我和孩子。工廠的下崗正在繼續(xù),而我已經度過了下崗后最初的慌亂與迷茫,我不再是一個四處亂撞的蒼蠅,我已經成了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斜 陽:本名楊本壽。先后在西安《三秦都市報》、昆明《生活新報》任編輯,現(xiàn)在湖北《江漢商報》任編輯。曾在《飛天》《清明》《延河》等刊發(fā)表中篇小說七部,短篇小說若干。系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陜西文學院第二屆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