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爹五月十一做六十大壽,面人李景治給村長爹六十大壽捏的全家福面人卻在自家的操作間不翼而飛。眼見著明天就是村長爹六十大壽的日子,面人卻丟了,這怎么跟村長交代。李景治很是懊惱。
當?shù)赜袀€習俗,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到了六十歲就要過一過,有錢的兒女就給辦得隆重些,沒錢的也要自家親戚朋友坐在一起吃頓飯,慶祝一下。
李景治是半路出家跟鄰縣一個老藝人學的捏面人。捏面人看似簡單,但要想技能嫻熟捏得像模像樣是那么回事,讓人認可,還真得需要下一番功夫。
捏面人的基本功是和面,面和好了,面人的成功就達到了一半。清早和面是李景治多年保持的習慣,他把面粉、糯米粉、蜂蜜和防腐劑按比例放在一個大盆里。盆是瓷盆,已經(jīng)跟了李景治多年,李景治不知道用這個盆和了多少面,捏了多少面人。李景治邊往盆里倒開水,邊用筷子攪拌,攪到?jīng)]有干面了,開始下手揉,面要揉均勻,如果面沒有揉均勻,里邊帶有干面的話,會使面人各部位之間不易粘接。面也不能太軟,太軟的話面團就失去了骨力。面團彈力也不能過大,過大會無法刻畫面人的細微部分。比如:用塑刀剛壓好的眼窩,馬上又會彈起恢復原狀。李景治把面揉得表面光滑沒有褶皺,才把面用蓋簾蓋好醒著,估摸夠兩個小時了,打開蓋簾再把面反復揉均勻,然后把面放在蒸鍋里蒸在火上。面蒸好后,等稍涼一些,又趁熱把面反復揉了揉,如果面涼了就揉不動了。這個時候的面要揉到有彈性,表面光滑,有柔韌感,這才算徹底和好了。
接下來便是配色。面人的配色分兩種,一種是食用色素,一種是水彩顏料。李景治喜歡用水彩顏料配色,因為水彩上的色,捏出的面人顏色鮮艷美觀,銷量也好。
等李景治做完這些,老婆的早飯也已擺上了桌。不涼不熱正好入口。
吃過早飯,李景治喝了杯茶,之后不慌不忙地開始捏面人。李景治不光捏人物,還捏動物,花草。李景治手下是個千姿百態(tài)的世界,幾個小面團在他手里幾番揉、捏、搓,再用塑刀幾經(jīng)點、切、刻、劃,塑成身、手、頭、面,披上發(fā)飾,穿上衣裳,頃刻之間便靈動起來。他捏張生與崔鶯鶯,張生滿目愛意看著崔鶯鶯,崔鶯鶯被張生看得滿面含羞,忙用粉羅遮面。他捏黛玉葬花,黛玉肩扛鎬頭,行走在繁花之中,一副孱弱的身軀,一臉淡淡的憂傷,讓人頓生憐惜。他捏牧童,倒騎在牛背上的牧童,光著腳丫,肩背斗笠,側(cè)著頭,口里吹著一葉柳笛,田園氣息撲面而來。他捏嫦娥,清冷的月宮,嫦娥懷抱玉兔,凝眉暗思,滿腔的孤寂誰人知?他捏小猴子,一個笑臉張望的靈猴就坐在他面前。他捏鸚鵡,色彩斑斕的鸚鵡便張著嘴巴學他說話。他捏小狗,小狗就翹著小尾巴向他討好取寵。在李景治手下,樹綠了,花開了,鳥兒在歡唱,牛兒在犁地,農(nóng)民在播種。西瓜秧頂著黃色的花朵,瓜農(nóng)站在西瓜秧中間弓著背在給西瓜對花(謊花花粉對在實心花粉上),小蜜蜂也不甘寂寞,呼朋引伴地前來幫忙。它們每落在一朵花上,這朵花必是實心花,比經(jīng)驗不足的瓜農(nóng)還準確。每過之處用不了多少時日必會結(jié)出滾圓碩大的西瓜來。荷塘里滿塘荷花開得正旺,白的、粉的、紫的煞是好看,青蛙在荷塘里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著,此起彼伏。世界變得多姿多彩。
李景治捏的面人全部放在操作間的條案上,用玻璃罩罩著。懂得欣賞的人看罷會為這民間藝術(shù)之美拍手叫絕。欣賞不了的就會認為不就一堆面人嗎,不當吃不當穿的,有啥稀奇?然而有欣賞細胞的人畢竟是少之又少,農(nóng)村里很多人佩服李景治的手藝,卻很少有人買回去當藝術(shù)品欣賞。一是沒有那藝術(shù)欣賞細胞;二是整天地里刨食買那么個東西擺在家里不倫不類。面人在農(nóng)村沒有消費群體,李景治也就半商半農(nóng),在家開個操作間,擺些樣品,有人來買就捏,沒人來就種地,雖沒掙什么大錢,卻比村里那些純粹種地的人富足一些。而且仗著這手藝維下不少人。
如今,過六十大壽的不是別人,是村長爹,村長頭半個月就特意找到面人李景治,讓他給捏個全家福的面人,村長很看重這組面人,說這面人意義重大,代表全家團團圓圓,和諧幸福。村長說如今社會講究和諧,家庭也得講究和諧,家庭和諧了,社會就和諧了。明白了村長的意圖,李景治老早就把村長要的全家福面人捏好了,就等著村長爹六十大壽這天送給村長。如今面人丟了,就意味著把村長看重的幸福和諧給丟了,村長就會生氣,村長要是生氣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有心再捏一組全家福,可前幾天干活的時候把手戳了,捏不了了。李景治急得滿頭大汗,他在操作間里左翻右找,希望是自己記性不好放錯了地方,能在別的地方找出來??墒亲罱K那組全家福面人也沒找出來。
李景治泄氣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腦子里過濾著這些天來過的人,思來想去,他覺得有三個人值得懷疑。
第一個人,老喬家的上門女婿喬守旺,喬守旺這個人能說會道,專會拍村長馬屁,背地里村人都叫他馬屁精。李景治雖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不喜歡喬守旺,但也不得罪他,面子上過得去。喬守旺來的那天,面人李景治正在捏全家福中最后一個小孫子。
喬守旺望著條案上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的幾個面人說,這幾個得賣幾百吧?
李景治說,賣什么賣,這是給村長爹六十大壽捏的。
村長爹六十大壽,我怎么不知道呀?喬守旺吃驚地問。
村長沒跟你匯報唄。李景治邊用塑刀推小孫子的眉骨邊用嘲笑的口吻說。
瞧你說的,拿我開涮,村長是誰,那是全村的這個——喬守旺伸出大拇指舉到李景治眼前。這組面人要是往村長家堂屋的八仙桌上一擺,那簡直就是錦上添花。喬守旺說著伸手想摸全家福中的兒子。
別動,還沒完全好呢。李景治攔下喬守旺伸向面人的手。
不讓摸,喬守旺就用手指,說這是村長吧,瞧這眉眼多精神,多威風,一看就像當官的,這回你可露臉了。喬守旺一臉羨慕地說。
哪至于呀。
怎么不至于呀,你看你送這面人村長爹就得高興吧,村長爹一高興,村長就得高興吧,村長一高興你就成香餑餑了。
李景治抬眼看了看喬守旺,笑了笑沒說話,伸手拿了一個素面團裹在竹簽上,捏小孫子的身子。
可惜,我不會這手藝,送不了村長爹歡心的禮物,喬守旺看著小孫子圓滾滾的身子瞬間在李景治手里曲線分明,眼光有些黯淡,但一瞬又亮了,喬守旺說把你的這組面人賣給我吧,讓我送給村長爹,你又得實惠又落人情,兩全其美。怎么樣?
不怎么樣,多少錢也不賣。李景治說著給小孫子裝上了胳膊。
摳門兒,不就幾個破面人嗎?留著讓你跟村長去顯勤兒。見說不動李景治,喬守旺悻悻地走了。
回想起喬守旺說買下來送給村長爹時,看那組面人眼睛里的光賊亮亮的,為了討村長的歡心,沒準買不成就偷呢?
第二個人,原來在縣城做建材生意的馬立本,放著好好的建材生意不做,偏偏倒騰開了字畫、面人、根雕。上次馬立本來買面人的時候,那組全家福的面人和那些《八仙過?!贰度锝套印贰督鹆晔O》《黛玉葬花》一起就放在條案上,馬立本拿走其他面人的時候會不會也把全家福拿走了呢?
第三個人,李景治有些拿捏不準,但這個人也不能排除嫌疑,這個人就是和面人李景治老婆好成一個人的大貴媳婦鳳子,鳳子是面人李景治家的常客,每天踢破他家的門檻子,鳳子進面人李景治的操作間如入無人之地,這么熟悉的人想拿走個面人太容易了。
李景治把自己懷疑的這三個人跟老婆說了,讓老婆幫著分析分析,這三個人誰的可能性最大。沒成想老婆的一席話讓他尋找面人的線索全部落了空。
老婆說,第一,要是喬守旺拿了,明天村長爹六十大壽一看便知。第二,如果是馬立本拿了,就是你現(xiàn)在跑到他店里去,你也見不到那組面人,你想人家要是多拿了,還能擺在店里明目張膽地讓你抓?說不定早出手或藏在什么地方了。第三,鳳子更不可能,她天天來咱家,咱家丟過東西嗎?鳳子雖心直口快,但她不是那種愛小的人,你干脆收回對鳳子的懷疑,省得讓人家知道了,我倆連姐妹都做不成了。
被老婆這么一說,李景治心灰意冷,心里十分郁悶。他琢磨著一會兒得去村長家一趟,提前跟村長解釋一下,免得讓村長誤會。
趁老婆做晚飯的工夫,李景治離開家去找村長,一路上盤算著該怎么跟村長講這事。路過村部時,正遇上村長從村部里出來,李景治對村長說,村長,下班了。
村長說,下班了,我讓你給捏的那個全家福的面人捏好了嗎?
捏好了。
那就好,明天你早點兒過去,提前把面人擺上。村長說著轉(zhuǎn)身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村長,李景治上前跟了一步。
你還有事?村長回過頭,站住問。
那面人捏好是捏好了,可是……丟了。李景治一臉歉意地說。
丟了?村長一愣,怎么丟了?
不知道。
別的面人丟了嗎?
別的沒丟。
噢,別的沒丟,就單我要的丟了。村長看了看李景治,停了一下說,怎么這么奇怪呢,別的都沒丟就我要的丟了,而且早不丟,晚不丟,偏偏我爹明兒正日子丟了?村長用懷疑地目光看著李景治。
我也沒想到會這樣。李景治一臉無奈。
丟了你怎么不報案呢?
這個……丟個面人也用報案?這么小的案子,誰給查去?李景治被村長問愣了,他還真沒想到丟個面人還用報案。
報不報案是你的事,查不查是派出所的事。村長說,李景治我平日對你不薄,關(guān)鍵時候你竟這么不給面,你是不是對我有不滿,有不滿你就直說,別跟我玩兒這套。村長的臉拉了下來。
我怎么對您不滿,是真的丟了。聽村長這么一說, 李景治頭上冒了汗。要不我明天送個老壽星過去。
老壽星能代表全家福嗎?全家福代表幸福和諧,幸福和諧都沒有了要個壽星老管屁用。村長說完一甩袖子走了。
李景治被村長噎得說不出話來,站在那兒看著村長的背影,好半天才氣呼呼地往家走。
老婆見李景治一臉沮喪地回來了,知道在村長那兒碰了灰。老婆說,別想那些了,先吃飯吧。明天送個壽星老給他,再多出點兒份子,村長咱可得罪不得。
不就當個村長嗎,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白給他捏面人還給他出份子,落不著一句感謝的話不說,面人丟了,我倒成了罪人了。明年我也競選村長,讓他耍威風。李景治氣憤地說。
咱可不當那挨罵的村長,咱好好地干咱的手藝,不坑人不騙人,睡覺睡得踏實。再說那村長說當就能當上?那里頭有多少貓膩。老婆說著把飯菜擺在桌子上。
這該死的偷面人的,要是讓我抓住看我讓他好看。李景治走到桌子前坐下,端起碗,氣呼呼地把飯菜嚼得嘎嘣嘎嘣響,好像他嘴里嚼的不是飯而是那個偷面人的。
五月十一這天,村長家大門口高掛著兩盞圓圓的大紅燈籠,燈籠很新,在陽光下鮮艷奪目,燈籠底部金黃的穗子在幑風中迎風飄動。大門旁邊的兩株紫玉蘭,雖說枝頭的花朵早已凋謝,但葉子碧綠茂盛,腰身亭亭玉立。不遠處,劉勝家房后的大槐樹綴滿了一嘟嚕一嘟嚕白色的槐花,小風一刮花香就跟了過來,刮得村長家門前香味撲鼻。大門敞開著,院子里出出進進的全是幫忙的人,村長爹六十大壽,不用請誰,村里人自會放下手里的活計趕來祝壽。
李景治是在正午的時候踏進村長家院子的。那時候村長家一畝地的大院里擺的三十桌宴席,已經(jīng)擠擠插插坐滿了人,還有一些沒坐上席的,站在一旁仨一群倆一伙地聊天,等著坐上席的人吃完了退下來,換了桌好坐上去。
李景治拿著長方形的紅色錦盒剛進院子,就有眼尖的人喊:景治拿的什么,讓大伙兒瞧瞧。沒等面人李景治回話,就聽喬守旺高聲說,還能有什么,面人全家福唄。喬守旺說完一臉得意地瞟了李景治一眼。聽喬守旺這么一說,李景治心里就有點兒冒火,他狠狠白了喬守旺一眼沒說話,徑直進了堂屋。
堂屋里,村長爹穿著一件繡龍的大紅褂子,紅光滿面地坐在八仙桌旁,八仙桌上擺著一個切了一半的大壽糕,大壽糕占去了八仙桌一半的地方,沒有全家福,李景治感到奇怪,怎么就沒有呢?難道真不是喬守旺拿的?這樣想的時候,他往四下瞧瞧,哪兒都沒有。倒是見東屋地上的壽禮堆成了一座小山。
李景治在村里按輩分排管村長叫叔,管村長爹叫爺,別看村長在面人李景治面前吆五喝六的。其實,按歲數(shù)村長比面人李景治還小兩歲,只是大輩分,又是村長,李景治就敬他三分。
李景治上前一步,叫了聲爺。打開錦盒將面人老壽星遞到村長爹手里。說爺這是送您的,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村長爹接過老壽星,拿在手里端詳,只見老壽星半尺多高,一手拄著銀杖,一手托著大壽桃,胸前銀須飄飄,慈眉善目。村長爹說,好好,景治的手藝真不錯,我喜歡。
這時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村長從鼻子里哼一聲,轉(zhuǎn)身又出去了。李景治望著村長的背影,一臉歉意地說,本來提前給您捏了一組全家福,卻丟了,只能送您這個。
村長爹說不礙事,不礙事,這個老壽星挺好,就擺在這兒跟我做伴。說著將老壽星擺在了八仙桌的正中。村長爹又跟李景治嘮了會兒閑嗑,之后說,景治去吃飯吧,今兒可不能空著肚子走。聽村長爹這么一說,李景治答應(yīng)著起身來到院子里,見喬守旺跟著村長屁股后頭轉(zhuǎn),在心里罵了一句:狗日的。雖然他也不知道面人全家福是不是喬守旺偷的,但他就想這么罵,似乎不這么罵心里就不痛快。
李景治站在院子里踅摸著空坐,遠遠地有人朝他喊:景治這兒坐。是本家景田。李景治走過去,挨著景田坐下來。
景田問送的什么?
壽星老。李景治說。
嗯,這場合就得送這個。
李景治看看四周,壓低嗓音說,你還見過有人送過面人嗎?
瞧你這話問的,除了你還能有誰送?景田覺得面人李景治這話問得有點兒可笑。
李景治嘆口氣,說,你不知道,前些天村長讓我給捏的一組全家福丟了。
給村長捏的丟了?景田吃驚地問。
那能是誰拿了,你還別說就你這手藝,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熱呢,拿出去怎么也得賣個三頭六百的。
拿到不怕,可別跟村長爭呀,這不是成心害我嗎?
咳,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丟也丟了,你也別想那么多了,過后再給村長補上不就得了。
倆人說話的當兒,不遠處桌上的人吃完散了,只有光棍皮二站著喝完杯子里的酒,又夾了口菜,還有點兒沒吃夠舍不得走的意思。
皮二還沒吃完?景田說。
這就吃完,皮二應(yīng)著往李景治他們這邊瞟了一眼,很快又把臉轉(zhuǎn)了過去。李景治看到皮二臉喝得像豬肝,不由得皺了一下眉,心說這沒出息的見酒就走不動。
皮二和李景治是鄰居,盡管皮二比面人李景治大好多,但因為家不圓少了半邊,就少了村人對他的尊敬,村人說起皮二來照樣皮二長皮二短的。
這時候幫忙的兩個婦女菊子和春紅過來收拾桌子。見皮二還賴著不走,倆人就拿皮二打諢。
春紅說,皮二,幾天沒吃飯了?
天天吃。皮二說。
天天吃還這么沒出息?
村長家酒菜香,饞人胃口。皮二辯解道。
春紅樂了,說皮二你還挺會給自個兒找借口,不怕?lián)沃?/p>
撐不著。皮二又往嘴里夾了口菜。
菊子說,皮二最近找沒找著暖被窩的?
皮二嘴里嚼著飯說沒有。
菊子說,不對吧,那天我還聽見你屋里有女人說笑呢。
哪天?皮二停止咀嚼,仰起豬肝臉問。
就那天。菊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
那天……皮二想了想,一雙小眼睛狡黠地一亮,那天不是你嗎?說完沖著菊子齜著滿口的黃牙嘿嘿壞笑了兩聲。
該死皮二,我拽死你。菊子抄起一盤剩菜朝皮二拽去,皮二躲閃著,在眾人的哄笑聲中踉蹌地朝門外逃去。
菊子,這回沒占著便宜吧?景田笑著說。
去你的,菊子瞪一眼景田,絕戶皮二,也學得油嘴滑舌了。菊子又抓起一個吃剩下的饅頭憤恨地朝皮二的背影砍去。
李景治從村長家出來的時候已是下午兩點,他沒什么酒量,早就想走,只是桌子上男人們喝得甚歡,他不好早撤,礙著面子陪到曲終人散。
走進家門,見操作間的門敞著。李景治心生不悅,高聲對堂屋里的老婆喊,門不關(guān)也不鎖,還等著招賊呀?老婆端著碗谷子從西廂房走出來,說剛才來了兩個買面人的,人走了就忘了鎖。你兜里不是有鑰匙嗎,就手鎖上不得了還吼我。說完瞪了李景治一眼,咕咕叫著去喂雞。
忘,忘,瞧你這記性,李景治嘮叨著,鎖上了操作間的門。
一陣困意襲來,他打了個哈欠進了屋,歪在沙發(fā)上打起了盹。
迷迷糊糊中聽見有人說話,聲音由遠及近,一會兒工夫就到了跟前。
李景治被老婆叫醒,見堂屋里站著鳳子。鳳子穿一件碎花長袖衫,新燙過的頭發(fā)打著彎彎的卷。看李景治醒了,叫了一聲大哥,說睡著了。李景治答應(yīng)一聲,說坐坐。鳳子也沒客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李景治看見鳳子,想起自己因為面人全家福懷疑她的事,心里有些不自在,他想躲開鳳子,就說你們倆聊,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鳳子不知內(nèi)情,還一個勁地說沒事大哥,你睡你的,我一會兒就走。李景治老婆知道怎么回事,對鳳子說,甭理他,讓他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就不困了。
李景治來到街上,卻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正猶豫的時候,忽見前院有平老漢八歲的小孫子狗蛋從皮二家跑出來,沖著他喊:大爺,大爺,皮二瘋了。
瘋了?李景治一把抓住狗蛋,你怎么知道皮二瘋了?我爺爺讓我去他家拿鐵鍬,他借我家鐵鍬老也不還。狗蛋晃晃手里的鐵鍬,說進了他家,看見他在屋里哭,哭完了又樂,我叫他,他還罵我,不是瘋了嗎?
噢!李景治松開狗蛋。
我回家告訴我爺爺去,狗蛋說完扯著鐵鍬跑了。
好好的怎么會瘋了?肯定是中午喝多了撒酒瘋呢。想起中午皮二在村長家酒桌上那沒出息勁,李景治從心里反感。因為住得近,以前皮二沒事就往李景治家跑。皮二不愛洗澡,往人跟前一站,身上的汗味、煙味,再加上油泥味能把人熏死。李景治討厭皮二來家串門,皮二一來李景治就臉往下一拉沒個好臉。皮二開始看不出好賴,還湊近李景治跟前問這問那,后來見李景治怠搭不理的,就不去了。李景治看不上皮二,李景治老婆卻可憐皮二光棍一個人沒人照顧,總是把家里吃不了的飯菜,穿不破的衣服拿給皮二。
雖然是討厭皮二,但此刻沒地方可去的李景治也來了興致,心說,反正也沒地方可去,索性去看看熱鬧。這樣想著兩腳就邁進了皮二的院子。
與李景治一墻之隔的皮二家,房子低矮破舊,比皮二歲數(shù)還大,院子里雜亂不堪,幾畦綠色的蔬菜稀稀落落的,給破舊的院子添了幾分生機。
皮二年輕的時候家里哥們兒多,娶不起老婆。其實,年輕時的皮二長得滿精神的,有個意中的女人叫珍兒,那時兩個人在天黑的時候常到村外的小河邊約會,如果不是后來珍兒的媽一哭二鬧三上吊地反對,說不定兩個人現(xiàn)在也兒孫滿堂了。珍兒嫁走后,有不少人給皮二介紹過,但都是姑娘相上了皮二,卻沒相上皮二窮得叮當響的家。這樣一晃皮二就到了四十歲,眼見著兄弟們都娶了媳婦,過上了小日子,皮二還是光溜溜一個人。后來經(jīng)人介紹皮二娶了北莊一個離婚的女人,女人長得不難看,瓜子臉,杏核眼,就是黑點兒。女人有癲癇病,受不了刺激,一刺激就犯病,這是皮二婚后半年才知道的。知道女人有病,皮二就盡量不招女人生氣,知冷知熱地疼女人。女人好的時候跟皮二上地干活,給皮二做飯,喂豬喂雞,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條。兩個人除了膝下無子,小日子過得也還算美滿。只是好景不長,結(jié)婚第七年頭上,有一天女人去趕集,回來的路上被車撞了,皮二知道消息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女人已經(jīng)躺在了醫(yī)院的太平間里。
皮二第二次娶老婆,是在五十歲的時候,說是娶其實根本沒有那個紅本本,女人是甘肅人,和皮二認識不到一個月就住進了皮二的家里。村子里有人提醒皮二:防著點兒,不知根不知底的,來路不明別讓人騙了。那時候凈有外地女人專找年齡偏大的光棍男人,假裝和這些男人結(jié)婚,婚后沒多久就卷錢跑了,當?shù)厝税堰@叫騙婚。皮二起初也加著小心,家里的財務(wù)一律不讓女人插手,女人白天跟皮二下地,晚上在家里給皮二打毛衣,一副踏實過日子的樣子。這樣過了半年,皮二開始放松警惕,家里賣豬賣菜的錢收的時候也不防著女人,后來索性收存折也不避諱女人。這樣又過了半年,女人在家里開始主事,錢存多少取多少都由女人說了算,存折的名字也改成了女人的,這個時候皮二也沒有意識到有一天女人會卷錢跑掉。
直到第二年春天,有一天,女人說頭疼不跟皮二下地了,讓皮二自己去。皮二真的以為女人頭疼就一個人下地了,等皮二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見女人沒在家,以為女人串門兒去了,就自己動手做飯,飯做熟了,還不見女人回來,皮二出去找,左鄰右舍地找個遍,也沒見女人的影子。有人提醒說看看你家里頭的存折、現(xiàn)金什么的還有沒有,要沒有八成是跑了。皮二一聽,慌忙往家跑,打開抽屜一看,皮二傻了,放存折和現(xiàn)金的塑料袋連影都沒有了,拉開衣柜的門,找女人的衣服,女人值錢的衣服也不見了,剩下幾件舊衣服胡亂地扔做一團,女人把皮二席卷一空。
皮二從此一蹶不振,整天蔫頭耷腦,做事情精神恍惚,地里荒得草里找苗,皮二都懶得出屋。四五年的工夫,皮二才緩當過來,緩過勁來的皮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再有人給皮二說外地媳婦,皮二頭搖得像撥浪鼓,說您饒了我吧,上次是不死扒層皮,這次再來個那樣的,我就死的過兒了。本地的女人看不上皮二,外地的女人皮二又不要,就這樣皮二一直光棍著。
李景治一進院子,就聽皮二在屋里又是說又是笑,李景治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就聽皮二說:老婆,兒子,閨女,孫子,還有外孫子,這回都有了……都有了。皮二哈哈一陣狂笑。笑得門外的李景治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他在心里罵了句精神病,便隔著門縫往屋里偷偷看,只見破舊的長條柜上放著自個兒丟了的那組全家福。皮二一會兒拿起老婆,一會拿起壽星老頭,一會兒又拿起兒子……嘴里叨叨咕咕。李景治一看那組面人,心里的火騰地躥了上來,好你個皮二,我懷疑這個懷疑那個,鬧半天偷面人的賊是你呀!想起皮二在村長家看他時那躲躲閃閃的目光,李景治才明白原來皮二不敢看他是心里有鬼。李景治幾天來的郁悶、憤恨終于找到了發(fā)泄的地方,他一腳踹開門,吼道:
皮二,我這面人怎么在你這兒?
陶醉在幸福中的皮二被突然闖進來的人嚇了一跳,等他明白過來來人是面人李景治時,嚇得趕忙趴在柜子上把那幾個面人緊緊地摟在懷里。
說,這是怎么回事?
是……是……皮二突然變得結(jié)結(jié)巴巴。
坑人的東西,你害死我了,這是我給村長爹六十大壽捏的,你拿什么不好,偏偏拿它。想起自己在村長那兒受的窩脖子氣,李景治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一把揪住皮二說,把它給我,今兒我就是摔了它也不給你。說完伸手去掏皮二懷里的面人。
皮二緊緊地護著不給。倆人爭搶中,面人中的老婆和兒子掉在地上摔壞了。皮二一見,慌忙蹲下身子,撿起摔破的老婆、兒子,捧在手里,眼睛里霎時蓄滿了淚,他挖心挖肺地說,我的老婆,我的兒子,你把我的老婆兒子摔壞了。
哪個是你老婆兒子呀,這是面人。喝多了你,鬧清楚了再說。李景治瞧著皮二可氣又可恨的樣子,恨不得踢他兩腳。
我沒喝多,他們就是我老婆兒子,我沒兒沒女的,就光棍一個人,我要讓他們陪著我,等我六十歲的時候,給我做壽呢,你把他們摔了,誰給我做壽哇?皮二越發(fā)傷心,蹲在地上縮著身子,雙手抱著頭,哭得嗚嗚咽咽。
拿人家東西,你還有理了?李景治看皮二一臉委屈的樣子,又氣又恨,
皮二哭著哭著突然站起來,對李景治說,你走。邊說邊往外推李景治。
誰喜歡在你這兒待著,偷我面人我沒報警就算對得起你,不識好歹。李景治甩開皮二,抬腳出了屋門。李景治前腳出了屋門,皮二就把門插上了,李景治站在窗外,看見皮二彎腰從柜子底下扯出一個木頭盒子,在里面翻找半天,拿出一瓶臟兮兮的補車帶用的502膠水,蹲在地上撿起摔壞了的老婆、兒子,皮二把老婆和兒子捧在手心里,眼淚又吧嗒吧嗒地掉下來,皮二說,我知道你們疼,別著急,我給你們粘上。皮二說著給兒子粘上了摔掉了的胳膊,又給老婆粘上了摔斷了的腿……做完這些,皮二把全家福一個不落地擺在長條柜上端詳著,這回好了,這回我們一家人又團圓了。皮二笑著說,臉上卻掛著淚。
站在門外的李景治看著皮二的舉動,心里突然間疼了一下,原來皮二偷面人是為了給自己做伴過六十大壽,想想村長爹六十大壽那熱鬧風光的場面,再看看眼前孤苦伶仃的皮二,面人李景治心下一軟,沖著屋子里的皮二說,行了皮二,別哭了,這面人摔了咱不要了,你什么時候過六十?
皮二仰起臉看著窗外,淚眼巴巴地瞧著李景治說,明年三月初三。
從皮二家出來,李景治心里很不是滋味,明年三月初三,一定要捏個全家福的面人送給皮二,再提上酒菜,叫上老婆孩子陪皮二喝兩盅,給皮二過過六十歲生日,李景治邊走邊想。
周樹蓮:女,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曾在《家庭》《文友》《青年一代》《現(xiàn)代交際》《婚姻與家庭》《婦女》《人民文學》《當代小說》《短篇小說》《鄉(xiāng)土文學》等全國50余家報刊發(fā)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