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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房租

      2013-04-29 20:26:38魯敏
      關(guān)鍵詞:小雅媽媽

      1

      那天沒有雨,太陽清白白地照著,可許小雅總是感到,從前一天晚上開始,以及這一整個大白天她都是在雨里走,歪歪斜斜地拖著箱子,水嘰嘰、沒完沒了地走。這箱子還是考上大學(xué)離開老家那一年買的,用了六年了,滑輪壞了一邊,但也算方便,衣物什么的一塞就能走。

      她竭力不去想前一天晚上的事,而是想想當(dāng)晚及今后的住處,后兩個問題一直都沒有想到答案,因為實際上她總在想前一晚的事。清晰地,她再一次看到自己輕手輕腳地打開門,為了臨時取消的加班而想給桿子一個驚喜,手里還傻乎乎拿著一盒白斬雞與涼拌海帶絲。然后就看到那個缺乏創(chuàng)意的畫面,就在他們住了三年的小單間里,在他們湊錢買下才兩個月的沙發(fā)上,光身子的桿子摟抱著另一個光身子,桿子眼角帶淚,絕望而享受的表情,簡直讓小雅有些羨慕。

      彌漫著煙霧般的黃昏中,被指定一般地,小雅反復(fù)想著這個不到一分鐘的畫面,它像是最后一坨黏糊糊的砝碼,壓在了她已經(jīng)彎到地平線以下的耐心。她索性塌下來,聽?wèi){大腦里的黑墨汁四處流淌,她順流而下地想到自己那同樣惡心的廣告文案活兒,沒完沒了的PS、調(diào)整字體、行間距、CtrlC加上CtrlV、居中或旋轉(zhuǎn)90度。這就是她全部的出息了。城市好極了、愛情好極了、前途好極了,只是跟她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關(guān)系、永遠(yuǎn)都沒有關(guān)系。你,許小雅,只有一條路好走,走到盡頭,那是絕對輕松又快活的……這是今天第幾次涌上這樣的想法了,她沒有數(shù)過,她只知道這想法越來越親切了,像巨大的霓虹燈字幕一樣在眼前閃爍。

      就是在這個透不過氣的被鬼纏住的時候,小雅看到了它,那張本來不可能看到的黃巴巴的舊信紙,它貼在公告欄里,幾乎快被電器維修、鐘點工、升學(xué)輔導(dǎo)、旺鋪招租什么的給覆蓋了,要不是她正倚在這個公告欄邊歇口氣,真是絕不可能看到的。有時就是這樣,在錯誤的時間看到錯誤的東西,不,也許,是正確的東西吧。

      “提供單間,零房租。黑頭發(fā),單身女性。絕無欺詐,詳情面談。”手寫,線條有些歪扭,第一排字還蠻大,到后面越寫越小。

      這如果不是惡作劇,就肯定是個騙局,跟這張破信紙一樣軟乎乎的低級的騙局??尚⊙乓幻腌姏]耽擱,飛快地在手機上按動起上面的聯(lián)系號碼。事后她多次回想,的確夠衰的,自己是真的垮掉了吧,但她記得很清楚,撥出號碼的那短短瞬間,心里頭反而感到一股向危險逼近的高濃度快感。這很難解釋,但就是這樣吧,當(dāng)事情惡劣到某個地步,反而像紅布一樣,會挑動起一股無謂的受虐般的武莽。

      電話只響了一下就通了,是啊,好比浮子一動就提線。果然是個男人,煙嗓子,普通話,簡單問了下小雅的年紀(jì)和姓氏,似乎感到滿意,然后便說房子地點,讓她去“面談”?!昂陬^發(fā)嗎?”掛電話前他又確認(rèn)了下。

      倒是一直想染個頭發(fā)的,沒閑錢。好,現(xiàn)在倒成全了。黑頭發(fā),這個變態(tài)為什么不喜歡黃頭發(fā)呢?其實這時候小雅完全可以反悔,按下停止鍵??茨模a臟的黃昏已經(jīng)過去了,多情的夜色取而代之,人們吃過晚飯都出來溜達(dá)了,一臺小放錄機響起來,激越的《荷塘月色》里,跳舞的老媽媽們像夢魘中的稻草人,她們機械地抬手、扭胯,一邊不太在意、不以為然地瞥著小雅,她們準(zhǔn)慶幸她不是她們的女兒。說實話小雅也慶幸她們不是她媽媽,要是媽媽真看到她這半死不活的蠢樣子,看到可憐的箱子已經(jīng)在外面被拖了一天一夜,她老人家準(zhǔn)會難過死了吧。這箱子當(dāng)初還是她替小雅挑的呢,她那么自豪的,臉頰上像開了兩朵桃花,對每個營業(yè)員重復(fù)同樣的話,說小雅考上了什么什么大學(xué),要到什么什么市去,了不起極了。她根本不會想到,畢業(yè)后的小雅只能混成這個死樣子,慘得都很少回去了,她們成了一對“電話里”的母女。也許吧,媽媽樂意這樣,這就是她所期望著的女兒的“出息了的”好生活。

      是個老小區(qū),墻皮剝落,樓道里堆著舊板凳、破籮筐、壞自行車。小雅還真有力氣,帶著一種自拋自棄的興奮,沖刺般提著箱子一口氣爬到四樓,對下門牌號,找到405室,防盜門與墻拐角處掛著蜘蛛網(wǎng),像是少人進(jìn)出。她挨著樓梯歇氣,袖口上蹭了一層灰,她撣了撣,差點兒打個噴嚏。壞自行車、蜘蛛網(wǎng)與噴嚏,如同幾個小人兒在不停地扯她后腿、給她發(fā)暗號。才不管哪,這些暗號真是棒極了,像迎面抽打來的棘條一樣討人喜愛,引誘著小雅往里面走。她就巴望著出點亂子,反正,這總比自我解決要合理多了。

      只在按動門鈴的時候,小雅閃過一絲怯弱與憤怒,想著該給誰寫個短信,或發(fā)條微博,好歹讓世界知道她在哪兒。仔細(xì)地、甚至帶著善意地想了一圈,黑墨汁再次如傷花怒放,呸,難道真有人在乎她嗎?包括她自己,說不定也包括媽媽。如果她知道女兒一直這么差勁,真還不如出點什么事呢——傷心總比失望要好,對吧。

      跟電話一樣,門才敲了一下就開了。樓道沒燈,光線從里面射出來,看不清開門人的臉。“小許?”他上下打量小雅一番,似乎又考慮了一下,前后費了幾分鐘,然后側(cè)身往里讓:“請進(jìn)。”

      小雅小挎包的外側(cè)口袋里一直有把折疊刀。她一直把手放在那兒,當(dāng)然她不太喜歡這個動作。

      看來這里只他一個人。他不高,也不胖,準(zhǔn)確說,有點干瘦。走到里面的燈光下,看清楚了。小雅的手離開包口袋,并突然感到很沒勁。

      其實不是煙嗓子,他根本就是個老頭子。藏青色的套頭毛衣塌在身上,下巴處青筋連著掛肉,天還沒冷,都戴上線帽子了,正在倒水的身影明顯佝僂。

      小雅把箱子靠在門口,然后坐下來,接過他的水。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多么不中用啊,哪怕這里是個火山口她也會一屁股坐下來的,哪怕老家伙端上來的是碗散魂湯她也會一口氣喝光的。她是真累壞了,從整個五臟六腑一直累到十個腳趾頭,這讓她流失了一大半的冷酷斗志。

      看看整個房子,還挺干凈的,甚至有那么點兒講究,電視機、藤椅、沙發(fā)、掛鐘、茶幾、冰箱、熱水瓶、落地?zé)?、大花瓶,還有個樂譜架什么的,任一樣?xùn)|西,都蒙著發(fā)黃的半透明的紗布或罩子,北墻有排書柜,里頭高高矮矮的書也全都嚴(yán)嚴(yán)實實包著牛皮紙。

      小雅掃了一眼,又掃了一眼,漸漸感到有點不對勁,卻也說不清楚,大概就是封閉得厲害吧,極其地缺少人煙氣,幾有洞穴之感。整個房子,像是定格在好多年前的某一天、然后架空了,并罩上布套一直原樣保持。她敢打賭,起碼有五年以上,這房子沒有外人進(jìn)來過。小雅甚至感覺到,連她所呼吸著的空氣也是很多年前的,她整個人就坐在一個褪色的過時的大罩子里。

      小雅離大門只有五米遠(yuǎn),箱子也就在門口,沖出去很方便??墒牵惺裁幢匾?,難道還有什么好怕的,她有什么呀。再說,好不容易終于有地方坐下來了,老天爺知道她這兩條腿有多重啊。

      他在對面的單人沙發(fā)坐下,小雅放下杯子,與這位可能的未來房東對視,并盡量露出笑容??蛇@一看,她又是一驚,這張臉,有點怪,活像是干巴巴的皮面具,談不上惡意,但也絕沒一絲和氣,她迎面送出的笑像一碗水倒進(jìn)沙漠里,他完完全全的、沒有一絲兒的反饋。

      小雅調(diào)開眼睛,假裝看茶幾上的臺歷,看了一兩眼,咦?時間不對呀,今天明明是21號星期五,怎么上面清清楚楚寫著是周三?莫非今天真是累糊涂了,還是這個房子里本身就糊里糊涂呀。

      老頭輕咳了一聲,語調(diào)平平地先開口:“廣告貼了兩天半,有五個電話罵我是神經(jīng)病,有三個男的問我是不是做什么生意,其中一個是片兒警。也有五個來面談的,我都不滿意。你是第一個我請進(jìn)門來談的?!?小雅注意到他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像在揉丸子或數(shù)錢似的互相搓個不停。

      他停下來,好像等小雅表示感謝,感謝他看中了她,愿意對她下手。

      隨便,他哪怕就真的是神經(jīng)病、或是做黃色生意的。小雅點點頭,把聲音也控制得跟他一樣平整,禮貌地交換她的境況,還是蠻對稱的:“我今天一共看了四處房子,第一處……第二處……第三處……都太貴了。我今天就得找到住處。嗯,你有什么特別的要求?”小雅連打掩護、留余地都懶得考慮了,她只是想弄明白,他的“零房租”是指什么,也就是說,她將要跳下的深淵可能會是哪一種類型的。

      “先看房間。我姓胡,胡文倫?!焙膫愓酒鹕恚锩孀?。小雅注意到,他四肢硬橛橛的,步調(diào)頗為奇特,碎碎步,快而不穩(wěn),好像慌里慌張似的。

      房間不算小,挺干凈,該有的都有,老實說比小雅以前租過的任何地方、包括跟小桿合住的那地方都強。除了同樣的問題:令人不舒服的那種年深日久感——墻紙、門把手、五斗櫥、寫字桌、臺燈、吊扇、百葉窗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呈老舊的褐黃色,一碰就像要碎成齏粉。

      “挺好?!毙⊙啪o緊抿起嘴,注意不流露任何表情,一邊看看床,床單和枕頭也舊得厲害,老式被套上的繡花已經(jīng)掉落了一半,但毫無疑問,很干凈,以致非常非常的吸引她?!澳莻€,您老,對我有什么要求?”她再次催問。重新看到床,小雅感到自己舌頭都變大了,如力竭的落水者看到一只破船一樣,哪怕睡一覺再翻掉也不管。小雅大概算算,從昨天早上到現(xiàn)在,除了在小公園打過一個小盹,她有36個小時沒合過眼了。

      “我的要求?!焙膫惪纯此劬ο襻斪?,又黑又短,隨后,他把眼光拉長,像衰老的貓把小房間的各個角落舔了一圈?!笆堑?,我會有一點要求?!彼t疑地停下,隨即顯得慍怒?!拔依狭?,萬一夜里發(fā)病,你替我打120。就可以了?!?/p>

      唉,可以打一百萬個賭他根本沒說實話。這跟女性、黑頭發(fā)、零房租有什么關(guān)系啊。就是收房租,任何一個房客也會這么做的,起碼男房客還能背他下樓呢。

      不過小雅一點不想戳破他。

      “你放心,我睡覺很警醒的,手機24小時開機,緊急電話一鍵直撥?!毙⊙疟M最后的力量表示了合作之意,當(dāng)然,這也可以理解為自我保護的生硬暗示。隨后,她緊緊握住手機,一屁股坐到床上,隨后就什么也記不清了。

      2

      再次醒來,耳邊是窸窸窣窣之聲,百葉窗投射進(jìn)來的光線里,小雅注意到天花板上貼了許多大大小小各種型號的戰(zhàn)斗機、殲擊機之類的東西,像是從舊掛歷上剪下來的,還有手繪的云朵分布其間,有些紙片片快要掉落,又被透明膠帶細(xì)心拉起,那些膠帶已呈黃褐色,而其邊緣則完全發(fā)黑,使得印刷飛機們看上去如同五花大綁。這簡陋的科幻場景讓她愣了幾秒鐘,并白癡一樣地想到了童年、小床及其他無辜的東西,心里一陣發(fā)疼。她甚至想到媽媽,長達(dá)三四秒,隨即像掐煙頭一樣給摁滅了。小雅重新閉上眼,裝模作樣渾身上下尤其是褲子拉鏈等處摸索了一通,同時覺得這份自愛真他媽的奢侈,她就算給老頭子怎么樣了也是一萬個活該。

      翻身起來,感到體力又恢復(fù)了,同時也恢復(fù)了其他細(xì)微的感受——她盡量地麻木不仁,想了一下大致的境況,一邊毛糙糙地決定:既然還活著,換個手機號吧,同時另找份零工。她不想再回去處理那些惡心人的文檔了,而且也不想讓桿子找到她,再說些狗屁不通的解釋。至于“零房租”,反正都已這樣了,愛怎樣就怎樣好了。

      門與門框之間,有道小小的縫,小雅半蹲下去看,窸窸窣窣的小聲音,是胡文倫在忙——他的姿態(tài)頗為滑稽,整個人非常笨重地前傾,在家具之間挪動,仍是慌張的小碎步,轉(zhuǎn)身時尤其古怪,一小點兒一小點兒地轉(zhuǎn),像是切片動作組合。他架著兩只細(xì)長的胳膊,一端拿把小雞毛撣子,另一端是塊毛巾,一上一下地打掃著,好似不太靈便的遠(yuǎn)程拉桿活塞,那樣的嚴(yán)謹(jǐn)和緩慢,似乎他所處理的不是電視機、茶杯墊、藤椅之類,而是一碰即碎、價值連城的古玩器物。窄窄的門縫里,小雅沒法見到他的表情,但他的整個側(cè)影、吃力扭動的腳跟,與他所打掃的舊家什之間,傳達(dá)出一種墳?zāi)拱愕墓录鸥?,似乎這一系列毫無價值的動作,就是他在這人間消磨和支撐的唯一方式。

      胡文倫突然開口,但身子沒有轉(zhuǎn)過來:“別在門縫看。出來?!甭犓曇簦穸汉⒆?,帶著不自然的親昵感。哦,小雅突然間明白了,昨晚都想什么呀,其實事情再通俗不過了。她咳了一聲進(jìn)了小客廳,她腦子里開始出現(xiàn)一連串新聞報道般的想法:她用所謂年輕女性的活力,陪他說話、解悶,幫他打破那發(fā)黃的老罩子,讓其感受到久違的溫馨氣氛。瞧,這就是“零房租”的附加值,她只要“扮演”成他的親人而已。

      “您老歇會兒,我來搞衛(wèi)生吧。明天我們一起去超市買東西怎么樣?我會做菜!我們還可以一邊做飯一邊聊天呢?!毙⊙艔姶蚓?,發(fā)出充滿陽光般的聲音,說出來之后,發(fā)現(xiàn)嗓子很干,并且由于刻意地假裝而涌上來一股嘔吐感。

      胡文倫停下,抹布和小撣子都還在兩只手上,他轉(zhuǎn)身看著她,照舊沒什么表情,說話有點斟字酌句:“你不要隨便碰我東西,過問我的事情,除非有約定或我請求。你就是房客,不是陪護或鐘點工。”

      小雅略感驚訝,內(nèi)心卻也一陣松落。其實,善意、陪伴、活力或逗笑,她根本生產(chǎn)不出來!老天爺知道,她其實都不如這個胡文倫呢,她甚至都情愿跟他換,真的,老弱病死,并不賴的。小雅扭頭瞥了眼外面的天,陽光仍是那么好,真討厭哪,最好下大暴雨吧,最好把所有的人都被困在他們的洞穴里,讓他們停下來都回到小角落,然后統(tǒng)統(tǒng)變成黑色甲蟲。

      “那……你什么?。窟@個能問嗎?”小雅往嘴里塞餅干,餅干早不脆了,還有點油哈氣。胃里很空,總得往里頭扔點兒東西吧。胡文倫這房子雖是老舊暗淡,卻反而增添了一種家的恍惚感,令她想起小時候媽媽做的醬油炒飯,一邊冷冷地嘲笑這不合時宜的念頭。

      胡文倫好像有點驚訝似的:“???”愣了幾秒鐘,他皺著眉勉強地說:“我有糖尿病,后半夜容易低血糖,會昏迷?!?/p>

      小雅盯著胡文倫,他左手的兩根手指又在打圈,像是神秘的暗號,他順著她的視線:“哦,還有點帕金森癥?!彪S即緊緊抿住嘴,不肯再往下說了。

      小雅本想問他家里人什么的,見他樣子勉強,算了。再說,今天星期六,每到星期六,十點左右,哪怕她窒息了墜落了快要死了,都要快快活活地打電話回去——空蕩蕩的家里,媽媽像老狗一樣地守在那里,那個情景總讓她牙根里一陣陣酸疼,更可氣的是媽媽電話里的語氣,總是那么急切熱烈,像盲人手杖一樣,引導(dǎo)著小雅,必須一連串地、像放鞭炮似的報告出各種好消息:又加薪了,剛到北京參加培訓(xùn),被兩個男孩子在追著,其中一個還是公務(wù)員呢,總之,她正在一天比一天地豐饒、壯大——這能怪誰呢,作為家里唯一的孩子,小雅不僅有這個義務(wù),似乎還百分百擁有這個天分。她從來沒有勇氣,甚至也根本沒有機會張嘴對媽媽說出她的實情,比如,她被炒過魷魚,被劈腿兩次,總是失眠,沒有好朋友,厭惡逛街,不吃早飯,也有時一天吃上四五頓。

      “是啊,最近一直加班……頭兒對我很器重……剛買了雙新靴子……嗯,我正在準(zhǔn)備考會計證……桿子又出差了,這次是出國呢,要去很久?!毙⊙庞檬?jǐn)Q著餅干屑,把它們擰得粉碎,一邊信口開河。媽媽在那邊急迫地嗯嗯著,滿意地嘆息,有時追問一些無意義的細(xì)節(jié),一邊穿插著別忘了吃早飯、注意早晚添衣服之類的廢話。唉,這樣的對話,也許是可以制作成統(tǒng)一格式的錄音吧,供無數(shù)對長年分離的母與子、父與女之間反復(fù)地播放,反正都大同小異,反正這就是他們的親骨肉關(guān)系,既親熱又寒酸,到處都是這個樣子的。

      胡文倫進(jìn)到他自己的房間繼續(xù)在做衛(wèi)生。當(dāng)然,他一定聽到小雅電話了,知道她是胡扯。不過無所謂啦。小雅站起來,轉(zhuǎn)到書柜前,抽出一本,打開,是初三化學(xué),又抽出一本,是高二語文書。如此再三,發(fā)現(xiàn)整個書柜里竟然排的都是教科書或是參考書,書里邊角處畫滿頭戴盔甲、身背長槍的小人人,小雅翻到印刷時間推算下,這些“杰作”的作者比她大上五六歲左右。她看得有點發(fā)笑,又有點傷心,想起她小時候喜歡畫古裝女人,畫大袖子與水蛇腰。唉,不能想,真不能想這些事啊,那時候,總以為上大學(xué)找工作了,會多么牛B多么了不起呢。

      冷不防胡文倫突然從房間里躥出來,很不客氣地從她手里搶走書:“放好放好,不要弄亂?!?/p>

      有什么稀奇呀,小雅轉(zhuǎn)身往房間走,可胡文倫急忙忙地整理好書,卻又想要攀談似的,緊跟了她兩步:“哎,你這個歲數(shù),現(xiàn)在,都看些什么書呀?”

      “我不大看書,有空刷刷微博。”小雅翻翻眼睛。

      “……微博。都在玩微博。”大概見小雅的眼神有點不屑,他忙點著頭,“我知道的,每個人每時每刻做什么想什么,都可以告訴所有的人?!?/p>

      “差不多吧?!毙⊙欧笱艿?,一邊準(zhǔn)備出門。她的微博原先有12個粉絲,現(xiàn)在變成11個,她把桿子拉黑了。她關(guān)注的則有1054個。實際上,她有點仇恨微博,它那么那么的火熱,反而越看越讓她渾身發(fā)涼,孤獨得血液都快凍住了,好像被扔在了北極。

      出門時回頭看看,胡文倫仍倚著書柜,半張著嘴,顯出既向往又有點迷惑的樣子。

      因為不挑不揀,小雅很快接到一份超市促銷的短期工,推銷多維快沖麥片,與另外兩個姑娘倒班,輪流在西城區(qū)的六個超市做活動,上班的時間像是跳格子,完全沒個準(zhǔn)兒,有時早上六點就走了,有時睡個大半天,有時晚上十點多才到家。她想,在胡文倫看來,自己大概像個女鬼一樣的出沒無常吧。

      而他本人的作息,則像個機械齒輪模子,到幾點了就咔嚓一聲,把他往前推一步。他每日所有的吃喝拉撒都在約定的時間準(zhǔn)時發(fā)生。牙膏、毛巾永遠(yuǎn)用一個牌子。電視只看卡通世界。星期一吃青菜,星期二土豆,星期三南瓜,星期四雜糧。每周前三天穿青色套頭衫,后三天穿灰色長袖,而星期天,他則會套上一身明顯嫌大的、磨損得很厲害的舊運動服??纯?,人老了就是刻板而古怪。

      同樣古怪的是,不論做什么事,他都會嘟囔著旁白一番:我小個便。我吃根香蕉。我洗澡去了。甚至包括起身、坐下等等,像在做直播解說,總要交代、知會一下。開始幾天,小雅在房里聽見,都會急忙跑出來應(yīng)承,卻見胡文倫自顧耷著眼皮并不理會,見她突然出現(xiàn),反而有些惱怒,嘴唇張在半空中停半秒后,又固執(zhí)地把他的自我預(yù)告重說一遍。小雅后來也想通了,就當(dāng)他是在做一個粉絲為零的微信吧,跟她也是差不多的。

      他那枯樹皮般的面具臉,小雅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習(xí)慣了,知道這是帕金森癥的癥相,不過,這影響到她對他的態(tài)度,她跟他講話總是相當(dāng)簡漫,甚至有點故意地刺激他,想逼他快點露底。毫無疑問,這位胡文倫老先生必有哪里變態(tài),只不知具體是哪一種花樣。她真是巴望他快點發(fā)作,像硫酸一樣趕緊地倒入她這本已腐蝕的生活吧。

      有時候,很晚了,小雅從超市回家,手里提著快要過期的打折面包、買一贈一的酸奶,三步并作兩步地爬上堆滿舊物的樓梯,走得還挺歡快??墒牵闪硪粋€自己卻沮喪得真想一下子癱到地上去,如被踩死的蟲子那樣滾動著抽搐——她清楚,這樣一天天裝模作樣地打著零工,也知道餓,也吃吃喝喝,夜里也做夢,偶爾還涂點唇膏,可這晃蕩蕩沒有根沒有葉子更沒有花的日子算個什么!隨時都可以啪地一下折斷扔到樓下。

      3

      大約到小雅住進(jìn)來的第三周,星期日,她有半天的休息。胡文倫終于算是現(xiàn)出點兒原形了,可惜,一點新意都沒有——他偷看小雅睡覺。

      她突然醒來,從一個夢中,這個狗屁的夢里,她抽瘋似的跟一個男人好上了,那男人連臉都看不清,只是一邊挖著鼻孔一邊嘻笑著跟她表白,小雅則感激涕零地拼命點頭表示接受。然后,她醒了。她沒有立刻睜眼,而是先聽聲音,聽胡文倫在外面的動靜。照以往的經(jīng)驗,他若哼哼著在刷牙,那才凌晨五點半。他艱難地起身一邊宣布他要大便,那就是六點一刻。要是他在放水洗衣服了,那就快九點了。

      小雅仔細(xì)聽了聽,莫非才半夜,怎么那么靜啊,不對,不是靜,是怪。她把眼睛張出一點點縫,像房間的小門縫兒一樣。她小時候常這樣,媽媽發(fā)現(xiàn)不了,發(fā)現(xiàn)了也不生氣,反而很高興:呀,睫毛真濃啊,咱姑娘長大了一定會漂亮的。是啊,可能也算漂亮了吧,要不然胡文倫不會挑剔地回絕掉前面七個,而讓她進(jìn)了大門,并且最終這樣坐在床前,直愣愣地盯著她吧。

      穿著舊運動服(星期日服裝)、乍一看似乎顯得年輕了一些的胡文倫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這在他的日程表中是從來沒有過的安排。小雅的第一個反應(yīng)根本不是怕,而是對時間的困惑,他把這樁事安插在日程表上什么地方呢?

      “現(xiàn)在幾點?”她完全睜開眼,平淡地問他。她覺得沒有理由尖叫,畢竟他只是坐在那里而已。再說,就算剛才她睡著的當(dāng)兒,也就只有夢里那個挖鼻孔的男人碰過她。

      猛然聽到小雅問話,胡文倫簡直不像是“帕金森”了,他膝蓋打直,一下子站起來,手里還拿著雞毛撣子和抹布,這么說是八點了。這一覺睡得不賴,小雅坐起身,想仔細(xì)欣賞胡文倫的表情,當(dāng)然,他還是沒有表情,只是嘴唇有點抖。他開口講話,甚至有些凜然:“不要誤會,不是你想的那樣子的。”一邊講一邊就僵直地邁著小碎步出去了。

      “那是哪樣子?”小雅加件外套,緊追著他就往小客廳去了。好極了,蓋子掀開了。她想起以前看過的日本片,有些老男人偏就喜歡女孩穿過的“新鮮”內(nèi)衣,有的是喜歡拍點局部小照,有的喜歡看女孩穿絲襪脫絲襪的動作,正事兒反正干不了,就沖這些邊邊角角的淌淌口水。

      胡文倫不理會,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似的,繼續(xù)四處搗鼓來搗鼓去做著他的衛(wèi)生。

      “您,今年多大了?”小雅客客氣氣地問,一邊拿出牛奶和面包。她把牛奶倒在碗里,像貓一樣,伸著舌頭舔著,發(fā)出叭叭的聲音,她從小就愛這樣,媽媽老說她是饞貓投胎,后來跟小桿同居,他卻總嫌這吃相難看。胡文倫看來也注意到了,他一點點轉(zhuǎn)過身,直愣愣地瞧著小雅,緊緊盯著她伸長的舌頭,露出一副驚喜的、貪婪的樣子,但是很難說是不是色情的那種貪婪,莫非他喜歡女孩子的舌頭嗎?小雅縮回舌頭、停下舔奶:“我問您呢,您今年多大了?”

      胡文倫倒也不臉紅,有點舍不得似的,轉(zhuǎn)回身重新背對著她:“六十二?!闭媸堑模帕?!看他那暮氣沉沉、了無生趣的樣子,該是七十二才對。也許人老到一個程度,都差不多吧。小雅曾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房間里有張放大的黑白照,應(yīng)當(dāng)是亡妻吧,可能去世已久,模模糊糊不太清楚。想想他這么孤零零的,就算有點變態(tài),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您這身上,是兒子的校服?”

      “你怎么知道我有個……兒子?”他繼續(xù)背對著,可那聲音像被火燙了一下似的,皺了起來。

      “傻子也看得出?!毙⊙胖匦绿蚱鹋D?。房頂?shù)膾鞖v紙飛機不算什么,她還在衣櫥頂上發(fā)現(xiàn)一只薩克斯,有一陣子,高中男生可流行玩薩克斯了。當(dāng)然還包括客廳那一書櫥的教科書。

      “我兒子……真算起來,比你大六歲。以前他在家,跟你一樣,早晨起來,總愛半閉眼睛舔牛奶,叭嘰叭嘰的?!?/p>

      “現(xiàn)在在哪兒?跟我一樣,也離開家了,嗯?”

      “現(xiàn)在?經(jīng)常有人問我這問題呢。”胡文倫輕輕地自語,想了一會兒,鄭重其事地轉(zhuǎn)過身來,沉吟著說:“有可能,是在西昌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做科研,那里有規(guī)定,不能回來探親。還有一個可能,他到新西蘭留學(xué)了,然后就定居在那邊,都找女朋友結(jié)婚了。你看我兒子是哪樣?”

      這話怎么理解啊,他們音訊不通到這個地步?小雅看看他,覺得他胳膊和腿都短了幾分似的,或是螺絲扭錯了,哪里有點不對勁。他也瞪著小雅,死死瞪著她的嘴,好像她的答案就是一個重要的選擇,而這個選擇正會決定他兒子的真實命運。

      小雅沒有替他選。她冷不丁突然走神了,又想到了媽。就算每周一個電話,她們其實也是音訊不通的,她不知道小雅到底算是在廣告公司打字、倒茶呢,還是在超市里請人品嘗美味多維麥片;是在跟桿子談婚論嫁呢還是寄居在一個變態(tài)老頭的洞穴里。這樣的事情,真不能怪誰,道理也簡單,爹娘老子的,不都是一個孩子嘛,總得“出去混”的,混得好自是好,年年榮歸故里,反之就不大好交代,索性就不交代,則近乎生死兩茫茫。所以小雅十二萬分的理解胡文倫的兒子——說不定,他現(xiàn)在也困在某個潦倒的角落里吧,這老頭兒還幻想得那么美!

      “你說我兒子哪一樣好些?”胡文倫不甘罷休,還在盯著她問呢。他已經(jīng)把撣子抹布什么的整整齊齊放到一邊,人端正地坐下來,好像這是個大可以長談一番的話題。

      “那就西昌吧?!毙⊙乓粨]手說,“飛船升天什么的,直播鏡頭不是會掃一掃科研人員嘛,說不定你還能從電視上看到他幾眼?!?/p>

      “從電視上看到他……”胡文倫慢慢地重復(fù)著這句話,平板的臉仍然像蠟像般紋絲不動??墒钦嫫婀?,小雅看著他,分明感到他整張臉像起了油鍋似的,能聽到“■啦”一響,五官扭結(jié)成一團,他膽怯般地把目光移到電視上,電視套著罩子呢,他卻活像是真看到他兒子似的,眼睛驚慌地一下子彈開去。

      小雅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她想要他談這個:“其實我可以理解的,您剛才,在我床前看我?!?/p>

      胡文倫低下頭,好一會兒,都那樣低著頭,小雅也不吭聲,只等。他重新抬頭,那張紋絲不動的老臉,悲哀得真像要流淌下來似的,連小雅都看得怔住了。也許她不該這么緊盯著不放。

      “我很想我兒子?!彼Z調(diào)很謹(jǐn)慎,好像在對法官呈堂供證。他把運動褲上的褶子抹平:“這個,是我兒子的校服,13中的。以前老伴還在的時候,她不讓我穿兒子的衣服,一穿就要吵架。她一走也就沒人管我了,不過得省著點,我只到星期天才穿一下。穿上他的校服,我心里似乎好過多了,就好像,他在我邊兒上似的。”胡文倫有些害羞般地一笑:“我剛才其實沒有看著你,我在看我兒子,他小時候,就賴在被窩里,每天早上都是我喊他起來。真的,我剛才真是在床上看到他了?!?/p>

      小雅有點想笑。雖然他說得那么可憐,可她還是想笑——胡說什么呢,他這樣就能看出他兒子來?

      胡文倫站起來,走到房間里,不知從哪里抱出個鐵皮盒子,原先是裝餅干的,他怪小心地打開,里面是一堆看不清眉眼但仍然神氣活現(xiàn)的小錫兵,略有點風(fēng)化,邊邊角角的已經(jīng)鈍了?!斑@也是我兒子的,每天晚上我都摸摸他們。小時候,他也是放在床頭,每天睡前都玩上一通?!彼咽衷诜孔永锼奶幹噶酥福骸斑@里,每樣?xùn)|西,都跟他當(dāng)時離開家時一模一樣。他要回來的話,都會熟悉得不得了。你看,連那個高壓水瓶,壞了有八年了,我都沒有挪,還擺在原來的地方,他小時候,個子剛能夠得著水瓶,就會替我倒水啦。”他態(tài)度莊重地拿起沙發(fā)邊上的臺歷本,頗為自豪似的:“包括這個,都還是他離家時那一年用的,我沒有換過?!痹瓉硎沁@樣,小雅記起來了,怪不得她剛來那天發(fā)覺日期不對。唉,這老家伙,沒治了。

      “不,有樣?xùn)|西,變了。”小雅不客氣地插嘴。

      “什么?是什么?”胡文倫驚慌了,可憐巴巴地四處看。

      “多少年了,你不見他?”

      “十一年零三個月。”他嘴里機械地答,繼續(xù)往房里四處打量,明顯有點焦躁起來,小雅簡直擔(dān)心他會不會馬上發(fā)起瘋來把她撕碎。不過那也沒關(guān)系,她不會怪他。

      “你自己啊,你變得不一樣了!你看你都干巴成這樣、僵硬成這樣,估計你兒子回來會認(rèn)不出來的。十一年呢,也真夠意思的?!毙⊙挪恢雷约簽槭裁匆@么刻薄??赡苁呛膫悇偛诺脑捵屗睦锿蝗缓靡魂嚥皇娣K肫甬厴I(yè)后難得的幾次回老家,每次回去后都十分沮喪,甚至脾氣都變暴了:家里一切都那么丑、舊,灰蒙蒙的,尤其是媽媽,她又癟又矮,討好般地總圍著她轉(zhuǎn),她一見媽媽那樣就很想發(fā)火。

      “我?我?他會認(rèn)不出我?”胡文倫簡直像要喊出來似的,他邁著帕金森的小碎步走到衛(wèi)生間去,前傾著身子像女人似的把臉貼到鏡子上,語氣斬釘截鐵,“不會的。我跟你說,我每天都跟我兒子說話呢,我每樣事都告訴他,我戴老花鏡了,我拔牙了,我頭發(fā)禿了,我血壓有點高了,我連每頓吃什么、每天穿什么都跟他說的。他就像在我旁邊一樣,絕不可能認(rèn)不出我的?!彼云燮廴说仉x開鏡子,堅持著他的樂觀:“你不要亂講,他可是我兒子哎。好了,君君啊,我要洗衣服去了?!钡竭@最后一句話,他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常的調(diào)子,一邊按部就班地放水泡起他的老頭衫——小雅看看掛鐘,的確是到洗衣時間了。

      哦,原來他每天那些咕咕囔囔的是跟他兒子、一個叫君君的,在說話、做微博直播呢。小雅仰脖子牛奶喝光:這早飯算是吃完了,談話也草草收場,明明他是有破綻在她手里,怎么繞來繞去都是談他兒子?

      4

      小雅的手機從來不響,賣保險的或打錯的也沒有,偶爾只有促銷代理那邊通知她調(diào)班什么的。翻看QQ或私信,也總是一片空白,孤獨就像石子,在無邊的日子里踢來踢去,連個回聲都沒有,有時她真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存活于這人間。

      了不起的是,她仍堅持每周一次往家里掛電話,她把房間門關(guān)上,事先想好各種臺詞與語調(diào),裝得不耐煩的、哼哼嘰嘰的。媽媽也真是好糊弄,這就是了不起的被紅布蒙上的母愛吧,對自己的孩子總有一種癡心而固執(zhí)的崇拜似的。也好,能讓她高興一天算一天吧。

      多維麥片的活干了有一個月,拿到一小沓票子,由于季節(jié)原因,之后又變?yōu)樵嘛灤黉N。她與另外一個女孩,一個頭上戴著紙環(huán)兔子帽,一個戴著黃色的大月亮帽子,把月餅切成小丁丁,舉在托盤里,重復(fù)八百遍地大聲招呼著歡迎免費品嘗、即買即贈什么的。雖則離中秋還有一個月,超市里的人卻都帶著點傻乎乎的喜氣,推著大車子,沒完沒了地往里面扔?xùn)|西。有時候是老頭拖個老太,有時是一對膩歪歪的小情侶,有時是矮男人與胖女人,有時是媽媽帶著撅嘴巴的兒子。他們一批批地、貪婪的蝗蟲般地,從入口處涌入,又一批批地,變成大肚子的蜘蛛,七手八腳地從收銀臺那邊消失。小雅不知心里哪里產(chǎn)生的敵意,一面假裝殷勤地推銷、誠懇地勸他們試吃,一邊卻又冷冷地詛咒般地看著他們,瞧著吧,現(xiàn)在成雙成對、勾肩搭背的,要不了多久,要么像她跟桿子,要么像她跟媽媽一樣,要么像胡文倫一樣,好不了的,到頭來統(tǒng)統(tǒng)都是孤零零的。兒女、父母、戀人、夫妻,本質(zhì)上都是不通音訊的。

      這么的又做了一個星期月餅,一天比一天更像行尸走肉,強扮兔兒爺?shù)臒崆檫汉?,總讓小雅一陣接一陣地涌上憋屈的嘔吐感,尤其是那么多人在面前走來走去,他們那有滋有味、相互說話的樣子加倍地讓她感到煩躁。她只想回到她的那個房間蒙上頭躺倒,永遠(yuǎn)地睡下去——小領(lǐng)頭的見她突然辭工,還以為她找到好的去處,半逼迫半玩笑地非讓她買了一盒月餅帶上。

      小雅到家的時候胡文倫正在疊衣服,一件長袖衣,他屏住氣像在雕花,神情極為嚴(yán)肅,十個指頭像散了的蒜瓣,總不聽使喚,好不容易對齊衣袖,又伸著脖子一個紐扣一個紐扣地湊近了弄,忙活得都顧不上看小雅一眼。

      正好,她也不想跟任何人啰嗦,對這個既飄搖又熱鬧的世界,真是全然沒有興趣了。關(guān)上門躺上床,小雅長吁一口氣,如同力竭抵達(dá)終點。也幸好,是租到了這么個遠(yuǎn)離人煙的房間,伴著這么個半截子入土的老家伙,兩不相擾。

      她沒在意接下來躺了多久,可能是三天,可能只有一天。偶爾她迷迷糊糊睜開眼,喝點可樂、吃幾塊餅干,瞪一會兒屋頂上那些難看的紙飛機,再閉上眼睛睡過去。窗前的百葉窗不能夠完全閉攏,外面射進(jìn)來一些沒有溫度的光線。偶爾會想到老家和媽媽,冷淡而客觀。誰叫家里當(dāng)初不多生一個啊,“只生一個好”,相當(dāng)于從一開始就簽訂了一個具有高度風(fēng)險的不幸協(xié)議:如果“這一個”完了,整個家也完了。這對“這一個”孩子是不公平的,他不能夠沉淪、失敗或死亡,然而,成敗偶然,命若琴弦,這怎么可能呢。

      ……逐漸濃重的陰影里,小雅感到有個人的呼吸靠得很近,帶點酸腐味兒,吐氣不大均勻。唉,又來了,這次來真的嗎?不過她沒有動,別裝得跟粉紅小花朵似的,都成這坨爛泥了。

      她聽得到外面電視機在放動畫片,聲音挺吵,也許他的智力只跟得上這個吧。這樣的弱智背景音,這樣沒有任何辨識度的晚上,他就是馬上把她給殺了,也沒什么稀奇。老變態(tài)的境界,肯定不止是偷窺那么低級。小雅沒睜眼、只轉(zhuǎn)轉(zhuǎn)眼珠,以告知他:醒著呢。

      胡文倫咳嗽了一下,酸腐味更重。她簡直想提醒他不要這么磨磨蹭蹭了,她歡迎他一下子解決掉這件事。

      “你沒生病。”胡文倫突然開口,語氣顯得克制,“這是干什么?”他停住,等了她一會兒,牙縫變緊了似的,非常不情愿地吐出這幾個詞兒,“失戀?工作丟了?”

      他那寡淡的語氣好像這兩件事根本無所謂,好像她脆弱得像無病呻吟的蔫黃瓜似的。唉,他懂什么,他反正老得都可以死了,可小雅這里還有漫漫長路啊。問題不是她失去了戀愛或工作,而是她“不在乎”自己失去了這些。她壓根沒了存在感,甚至也沒有失敗感,沒有什么是她所在乎或丟不下的,她整個人就滑溜溜地掉到一個大深洞里頭了,一點不疼,還在繼續(xù)往下掉呢。

      小雅睜開眼。

      胡文倫湊得很近的頭往后一縮,蠟黃的臉皮泛出點紅油光,語氣顯得憤然:“你什么意思?你這樣,真……真對不起老天爺!”活像是小雅做下什么傷天害理的行徑。

      小雅心里干笑,她不知胡文倫激動什么,隨他,她只盼著他省省心、別煩她,只管自個兒爬向他的墳?zāi)拱?,她就這樣一直一直地躺下去就好。這間屋子,這兩個沒用的人,做這樣兩件事,相得益彰,再般配不過。

      胡文倫在床邊僵坐著,一副欠揍的遲鈍模樣。“你這么年紀(jì)輕輕的。”“這么身體好好的。”“有手有腳的!”“你平平安安什么事情都沒有?!薄澳憷霞依镞€有媽媽?!彼氚胩?,說小雅一句,接著又想半天,再說下一句,而這說出來的一句半句全是廢話,誰不知道??!

      小雅重新閉上眼,不想睬他。有手有腳平平安安老家有個媽媽就應(yīng)當(dāng)很帶勁嗎?這完全沒有因果關(guān)系??隙ㄊ抢项^兒又是從她身上想起他不知身在何處的兒子了。她不喜歡這種替代感。人窮瘋了會搶,想兒子想瘋了大概也會搶。

      她翻身坐起來,口渴了,喝了一口可樂,突然明白過來,外面那動畫片,胡文倫天天看的,大概也是在替他所想念著的那個兒子看的吧。她瞅瞅手里的可樂瓶子,胡文倫也瞅著,她拿塊奧利奧,他也盯著。那眼神有點饞,又有那么點喜悅和向往似的。嗨,真的,再別扭也得信,他如此這般、不加掩飾地窺看她,真的就是在看他兒子呢。

      “你當(dāng)初為什么不直接找個男生過來住啊,處得好了你都可以認(rèn)他做干兒子嘛?!?/p>

      “我……”胡文倫沒料到小雅突然開口,他臉上一抽,轉(zhuǎn)開眼睛,有些結(jié)巴,“我答應(yīng)過我兒子,我這輩子只有他一個兒子。做父母和做孩子,都是有緣分的。我不能讓別人的兒子再睡在他的床上。”

      “好吧,就算這樣。只找女的,為什么要黑頭發(fā)的?你在挑什么?”

      “嗯這個?!焙膫惷黠@不大想說,似乎有點顧忌地遲疑了下,“就是個感覺,第一印象,覺得我兒子會喜歡,我才會選。”胡文倫那老樹根般的臉,忽然像冒出了綠色的枝條,“我兒子,喜歡黑頭發(fā)、直頭發(fā)的女生,睫毛也要長,小刷子一樣。十二歲時,君君趴在我耳邊悄悄跟我說的?!?/p>

      這是什么混亂的邏輯,老頭兒真瘋了,他這是在挑兒媳呀,為著個可能早已娶妻生子的兒子!小雅給氣得笑起來,懶懶地又往被子里滑溜了。

      都沒想胡文倫動作這么大,他突然伸手過來,一把把小雅從床上揪下來:“再這樣,你就給我搬走。我不租給你了!最看不得你這樣,我越看越恨!”他眼里當(dāng)真冒出憎恨般的光,拳頭都捏起來,恨不得打上她一頓似的。

      “我這樣怎么了?不肯租,那就不租。”小雅慢吞吞、沒精打彩地回敬他,“我什么都無所謂的,就在現(xiàn)在死都可以的?!币贿叞阉氖謴募绨蛏狭嚅_。胡文倫個子其實跟她差不多,那手又瘦又僵,涼涼的,小雅感到自己一失手都能弄死他。

      “死!你有什么資格提死!”好像小雅一把掐住了他脖子,胡文倫面皮緊了一層,更加像張面具了,“你也不想想,你活得多好啊?!?/p>

      “你能自己翻電視頻道看,你還能打手機給媽媽?!薄澳氵^生日能吹蠟燭許愿,天熱了能吹空調(diào)吃雪糕?!薄澳隳茏罔F逛街,能穿新衣服?!薄澳隳芩瘧杏X,睡醒了還能伸懶腰的。”跟剛才一樣,胡文倫想到一句,說上一句,又再想,再說,越說越瑣碎,越無聊也越可笑??伤穆曊{(diào)卻慢慢異樣起來,嗓子里有些嘶嘶的,好像五臟六腑里都在漏風(fēng)?!拔覂鹤铀筒荒軌颍闶裁炊寄?!我家君君一樣都不能。他考到北京上大學(xué),才去了兩年,大二,比你現(xiàn)在還小呢,車禍,救了三天,沒救過來。”

      像一把散架的骨頭,胡文倫順著椅子癱滑到地上,喉嚨里發(fā)出磨牙一般的怪聲音。

      5

      小雅從超市帶回來的那盒月餅,一直靠在客廳的茶幾一側(cè),嶄新觸目的包裝,像是不小心從外面世界墜入這個陳舊洞穴的異物,顯得有些丑陋。胡文倫打掃衛(wèi)生時從來不碰到它。不過,他也冷淡地提醒過小雅一次,大概出于不要浪費的心理。當(dāng)然小雅根本沒打算吃過它,這玩意兒難吃不說,并且總附會著些甜膩膩的意思,更令人煩躁。

      在胡文倫無理取鬧、近乎涕淚交下的逼迫下,小雅只得又重新出去找工作了,也好,掙點錢爭取離開這里吧,免得管頭管腳。再說,盡管胡文倫兒子死去已十一年了,但繼續(xù)住在他從前的房間里,看他用過的舊東西,加上胡文倫那些舉動與習(xí)慣,還是覺得有點瘆。

      新打的一份工,茶館招待,小雅盡量干得投入,最起碼顯得投入。哪怕是凌晨一點下班,困得不想洗澡,一套僅有的工作服她還是會洗得干干凈凈,以便第二天穿上。她想盡快簽下正式合同,工錢再漲點兒——也奇怪,就這么一天天干著的,小雅也感覺好了點兒、似乎又喘上氣,跟世界重新打起交道。

      可笑的是,生活在這前不搭村后不搭店的階段還給了她一丁點兒小甜頭,她不需要,但聊勝于無吧:茶館后廚一個胖男孩,每天下班都主動提出用電動車送她回家,過了午夜,胡文倫的小區(qū)這么偏,公交下來走很遠(yuǎn),小雅還真是需要他。送到樓下,他會魯莽但理所當(dāng)然地抱抱她,估計,一兩個星期后大概就要吻戲加床戲了。小雅有些麻木,或者說是實用主義地想著,實在不行,下下策,搬去跟他住也成。她知道胖子租了個單室套。

      她懷疑胡文倫可能從樓上看見了什么,有天她讓胖子在下面等著,上樓來把月餅?zāi)媒o了他。此后不久,胡文倫搞著衛(wèi)生,突然問:“你把月餅,放哪兒去了?”

      “送人了。你又不會吃的。我估計,像粽子、湯圓、餃子什么的,凡是跟過節(jié)有關(guān),你都不會吃的。”小雅對著鏡子給頭發(fā)分縫,一邊故意這樣說。衛(wèi)生間的鏡子銹得厲害,布滿星星點點的黑斑,只能照個大概。她盯著鏡子,想著若干年前,鏡子還簇簇新的時候,那個叫君君的男生肯定對著這鏡子擠過他的青春痘。有可能,胡文倫對此亦有同感,這會兒,他竟然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專注地盯著她,神情稍有顧忌,卻又帶著某種特殊的權(quán)利似的。唉,隨他了,哪怕他現(xiàn)在就是看她洗澡,小雅也不打算說他什么了。人家這算是在看兒子。

      “嗯,我的確是不吃那些?!焙膫愃坪踅o嗆住了,隔了一會兒,他問:“你是不是挺討厭我的?”

      “什么?”小雅裝模作樣地反問。

      “討厭我也挺好。我本來還擔(dān)心你可憐我或同情我什么的,那個特別不好?!焙膫愓Z氣鎮(zhèn)定,好像打著什么算盤,“我們希望我們之間能達(dá)成一種客觀的冷靜的合作關(guān)系。你記得,剛住進(jìn)來時,你問過我,要你做什么?”

      “我,可能月底要搬走了。”小雅懶懶地不太想聽他下面要說的,索性先撂開話。

      “我猜到了,所以要跟你談?wù)劇!焙膫惒痪o不慢,似乎對小雅的想法全都一清二楚,“建議你不要搬,他不合適你?!?/p>

      “啊哈?!毙⊙艔垙堊?,真不知說什么好。這胡文倫,真的管天管地呀,再說他最多只能看到胖子一個頭頂,夜里冷,胖子還戴著帽子。

      胡文倫的手指又搓動起來,表情仍無變化,但語氣顯得自負(fù)而遺憾:“關(guān)于人與人,我有許多的經(jīng)驗,我家君君是用不上了。其實有的事情,看一眼就清楚的。就比如說你那個胖子……”

      小雅笑了兩聲,打斷他:“我又沒打算嫁給他。再說你的經(jīng)驗,太舊了。”話雖這么說,她心里還是有點咯噔,一邊想起胖子短短的、黏糊糊的胳膊,他每次摟上來,她都會覺得空氣很生澀。胡文倫真能從四樓上看出這些嗎?

      “還有,你狀態(tài)不穩(wěn),我看出來了,是有點抑郁癥對吧。其實真的,你只有住我這里最合適。”

      小雅抖抖手尖上的水,貼近鏡子開始戴隱形眼鏡。這是新買的美瞳,上一副隱形眼鏡,忘在桿子那里了。萬一真要和胖子接吻,框鏡會很礙事兒。她心頭一股怒氣,不理會胡文倫的話。他媽的,他懂個屁。抑郁癥莫非算個什么安慰獎、小紅花嗎?所有一事無成、情緒低落的人都該領(lǐng)上一朵別到胸前!

      “你的問題,我會慢慢幫你。你,也幫我件事兒。”胡文倫跟談合同似的,徑直往下念條文,“我跟你說過我的病,糖尿病、半夜昏迷什么的,那個不算什么?!彼悬c不好意思地看看小雅,間接承認(rèn)那是個虛構(gòu)的病,“帕金森癥才真有點麻煩。你注意到我的關(guān)節(jié)沒有?我的臉?我走路、做事的姿勢?這個病到最后,最最基本的動作都做不了,大小便自不用說,連一口水都控制不住都咽不下去,更不要說自殺了。不是我身邊沒有人了嘛,所以我早備了這個,我的意思是,這事你幫我一下。”他不緊不慢地從口袋里摸出一小包東西,好像這是把保險箱鑰匙似的,他一直隨身帶著。

      這么說,是找個人來解決他,這就是他的零房租,附贈一個安樂死殺人犯呢,真想得出來。小雅迅速梳好頭,快步從衛(wèi)生間出來,沉著臉側(cè)身繞過他。當(dāng)初的估計是對的,要么是惡作劇,要么是個陷阱。不要猶豫了,明后天主動一些,爭取早點跟胖子接吻,然后搬過去,付一半房租也行。

      胡文倫邁著他特有的小碎步,小角度地扭動身體,跟著小雅,并朝她伸著手,好像手心里托的是個精心準(zhǔn)備的小禮物,“你看,就這么一件事兒。你不是一直問,要你做什么嗎?”他的語氣很沉著,并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他的意思很明顯,怎么可能零房租呢,你總要做點什么的對吧,怎么可能白白住了然后又白白走了。

      小雅扭頭看看胡文倫,突然想起了頭一次看到那個手寫廣告的黃昏,那么疲憊而絕望的、昏昏沉沉連黑夜白天都分不清的那個黃昏,她在錯誤的時間看到了錯誤的東西。

      6

      大概算是亮出底牌了,胡文倫現(xiàn)在顯得較為敏捷,只要小雅在家,他就會抓緊完成他手上的作息事務(wù),然后硬橛橛地尋著跟她說話,當(dāng)然手里總拿著那包東西,并且也總是那個主題。

      “大概需要什么時間進(jìn)行呢,最好病重一點吧?”小雅敷衍地問,估計等他病重她早就搬走了,說不定她還會死在他前面呢——惡劣情緒從不需要理由,沒有好消息也沒有壞消息的生活就足夠置人死地。對搬到胖子那里的想法,小雅現(xiàn)在又惡心上了,她感到自己跟個不值錢的娼妓也差不了多少。有一次,胖子親她,小雅伸手就是一個耳光,稍后又胡亂解釋,說不喜歡他滿嘴的羊肉串味。事后想想,這次與胖子的分手得怪胡文倫,他對胖子的評價影響了她的情緒??珊膫惒幌?,還拿包毒藥晃來晃去,他那既老且衰、一心向死的樣子,既煩人又可憐,常讓她非常不情愿地想起媽媽,心緒更為暴戾。多少次啊,她不得不牙關(guān)緊咬,以免自己拿起手邊的東西朝胡文倫扔去。

      “我這種病,有人進(jìn)展快,有人進(jìn)展慢,也難說。”胡文倫很有興致似的,終于可以跟小雅討論起這一具體事務(wù)了,“不過,我不想等那么久。你應(yīng)當(dāng)也注意到,我過的這日子……每做一件事,每過一個小時、過一天都像撥一顆算盤珠子,多撥一顆少撥一顆,其實是沒有什么區(qū)別的。”胡文倫的語氣十分超脫,“你要急著搬走的話,隨時可以。具體細(xì)節(jié)我會再跟你交代,保證不會連累你的?!?/p>

      “這玩意兒,會很痛苦嗎?”小雅瞧瞧他手里的東西,不知為何產(chǎn)生了一絲羨慕感。

      “不會,說是還有點甜呢,既快又好。這是我一個朋友、老譚給我的,他女兒19歲時白血病沒了的,老夫婦兩個年年三十晚上都到孩子墳頭上過,這么地過了五年,撐不住了,就設(shè)法弄了這個。我們有一幫父母都是差不多這樣的情況,我們沒辦法跟別的人一起玩,最怕看到別人一家三口有老有小。老譚弄出這么個好東西,也算互相幫助吧,我們不少人手里都悄悄備著呢?!焙膫惖目跉鈮旱土耍凵穸愣汩W閃,又有點自豪,好像他處在一個神秘的有著特殊入口的組織里。

      “那你要我干嗎?你直接自己處理不是更好?!毙⊙鸥械缴鷼?,同時有點慌亂,就像突然有人送她一張不要錢的機票,去往一個遙遠(yuǎn)的未知之所,她必須馬上做出決定。

      “哦這個,我老伴走時要我答應(yīng)她,不自殺的?!焙膫悓擂蔚剞D(zhuǎn)轉(zhuǎn)眼神,他的眼睛有些偷偷摸摸地往屋子里四處看看,“答應(yīng)是答應(yīng)了,可是我撐不下去啊。也怪,這輩子,我老伴陪我的時間更長,可她走了我倒不是太想,反而就是一門心思地想我的君君,越老了越想,做什么事都要想到,從他生下來開始想,想到他小時候,想到他上小學(xué)上中學(xué)。這也是沒辦法,我真的想早點過去,正好我們一家子團圓?!焙膫惖目跉猓孟袼麅鹤诱嬖谖餮艌D或多倫多呢,他就想早點辦好簽證與移民手續(xù)。

      “那好,給我吧?!毙⊙懦焓郑械接袟l可愛的小蟲子從心里癢癢地鉆出來,又疼又麻,怪舒服的?!霸谖易咧埃堰@事兒辦了?!?/p>

      胡文倫一怔,警覺地迅速縮回手去:“還是我來保管?!彼乘谎?,好像臨時想起什么事兒似的,“等,等一等?!?/p>

      “行,你可以改簽下一個航班?!毙⊙判Σ[瞇地說,她現(xiàn)在開始喜歡胡文倫了。

      小雅認(rèn)為自己應(yīng)當(dāng)再給媽媽打個電話,雖然還沒到周六。想想自己也真夠禮數(shù)周全的,還記著給她老人家打電話呢,甚至可以多說點兒,就說元旦回家去,她想聽聽看,媽媽會怎么樣高興。嗨,胡文倫準(zhǔn)以為天底下他最可憐吧,其實媽媽跟他差不多,大部分父母都跟他差不多,兒子或女兒,統(tǒng)統(tǒng)地骨肉分離,統(tǒng)統(tǒng)地杳無音訊,如同去往另一個世界。就是這么個形勢,就這么個結(jié)構(gòu)。有孩子沒孩子都是一樣,活著或死去也都一樣。小雅相信媽媽到最后一定會想通的。

      還得繼續(xù)堅持出門上班,這多荒誕啊,她干干脆脆地放棄了化妝,不戴美瞳,也不再洗那爛兮兮的工作服了。因為心不在焉上錯茶或送錯點心,她常被客人與老板斥罵。他們罵她時,小雅總恭敬地垂著眼皮傾聽,心里似乎蠻舒服的,她感謝他們這么劈頭蓋臉的,唾沫星子都飛到她額頭上了。胖子早就改弦易張了,下班時他改送另一個跟他同樣胖的姑娘了。小雅欣然地看著他們的背影雙雙離去,說實話,挺般配的。祝他們花好月圓。

      生活在朝著相反方向急速地離去,一切都在鼓勵和贊同著小雅。只是胡文倫沒有再提那件事,他好像突然忘了似的,復(fù)又陷入那撥算盤珠般的刻板作息,一天天往前挨著。小雅知道他在暗中瞄著自己,有時他甚至主動跟她說幾句,“今天下班早哇?!薄翱茨氵@一身兒,你媽媽沒教會你洗衣服啊?!薄靶菹⑻彀。怀鋈ネ嫱??”

      小雅咽一口干唾沫,沖他微笑。他們像兩個動物一樣小心地互相窺伺。

      凌晨三點,小雅清清爽爽地醒了,跟昨天差不多,跟前天也差不多,總是這個時候醒。她平整整地躺著,等著醉漢、灑水車、送奶工、菜販、超市送貨的、掃地的等等,他們會在外面發(fā)出各種人世間的聲音,她聽著,頭腦空空,百計搜尋著,看有什么事可以做一做或想一想。最終,她有一搭沒一搭考慮起第二天的衣服來,這個的確需要想一下——她有快一個月沒有洗衣服了,所有能穿的衣服都已邋遢到極點了。昨天在公交車上,已經(jīng)有人沖她指指點點了。

      她花了足有一刻鐘,費了好大的勁,把自己從床上拽起來,打開燈,在那只壞了一邊輪子的拉桿箱里翻來翻去,把里面的東西都扔出來、攤得到處是,就算這樣,還攤不滿這一間屋子呢。她走遠(yuǎn)走近地看了好幾眼,直搖頭,看來這些年的確是白忙活了,根本就沒添置下什么東西。也好,這樣更好。最終,找到一件橙色毛衣,小雅把百葉窗拉起,就著灰蒙蒙的窗玻璃,大概照了照自己,身后那影影綽綽、舊褐色的家具們像在嘆氣。橙色毛衣前后左右晃動著,固執(zhí)地不肯與她的身體合體。小雅死勁地又拉又抻,想著是否該把自己的四肢切割重新組裝,以塞進(jìn)這個艷麗的毛衣。這件事很重要。她四處尋找順手可用的玩意兒,可惜極了,這個小房間,曾經(jīng)屬于那個19歲少年的破爛地方,屁都沒有。小雅煩惱地張目四顧、思考再三,靈機一動,拿起只杯子,往窗戶丟去,這真是一個好主意。玻璃很干脆地立即變成了一張大花臉,并提供出參差不齊具有狼牙般美感的邊緣。

      小雅笑嘻嘻地、無憂無慮地走向這只狼牙大口。

      她沒有聽到胡文倫撞開門,拖著硬腿像只快要散架的大木偶一樣,蠟黃著臉搖搖晃晃地沖著她走來,伸手把小雅往回拉了一個大趔趄,幾乎是把她扔回到床上……老家伙還有點力氣。

      胡文倫喘吁吁地坐到一邊,他沖小雅抬抬手:“把衣服穿好?!毙⊙诺皖^看看,還真是有點衣不遮體,不能怪她,她沒法穿,橙色,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惡心的顏色嗎?她扯出被單裹在身上,這條藍(lán)底印花的、印花已完全模糊的舊被單,那么的暗淡,差點兒讓她想起小時候媽媽的床。真是的,這個時候,本不該想起她的。

      沒有人說話。小雅無聊地仰頭看天花板上的紙飛機,它們在過去的云朵里飛,從死亡出發(fā),向死亡飛去。胡文倫也仰起頭,因為背本來便彎,他費了好一會兒勁兒,簡直要把脖子給折斷了,可他挺認(rèn)真地一直在堅持看,一邊還摸出他那包可愛的小東西,兩只手別扭地倒來倒去,好像在練習(xí)一個拙劣的微型雜技:“我么,我是應(yīng)該的。你哪有資格?!?/p>

      小雅心里不屑,嗨,這還要論資排輩、比試條件嗎?去你的吧,在某幾樣事情上,愛、死、要咳嗽或者要撒尿,人人平等。

      胡文倫仍然仰著頭,在凌晨這不明的光線下,他的臉失去了高低,也失去了紋路,模糊得像個發(fā)黃的面團?!耙荒愀覂鹤颖缺饶?。”

      “我很羨慕他。”小雅冷淡地說,一邊突地伸手從胡文倫倒過來倒過去的手里搶走那包藥。

      胡文倫嚇得站起,兩只手在空中亂撲幾下,又跌坐下去。小雅也把這包藥接著倒來倒去,只是扔得很高,像在拋橘子,一邊開心地盯著胡文倫,甜美地鼓勵地點點頭。

      “嗯,你是說,馬上?”胡文倫緊盯著她手里的“橘子”,眼珠上下費力地動著。

      “是,早了早好?!?/p>

      胡文倫兩只手指又點起鈔票,從小雅這個角度看過去,他薄得真像半片紙,這半片紙顯得迷惑而憤然:“唉,你這個孩子,一點責(zé)任感沒有,真是的!這么大的事,這么輕率,也不勸勸我?攔攔我?”

      “不勸,我覺得這樣挺好,我們一人一半吧?!贝安A抢亲烊匀淮髲堉?,它一定等得很饑餓了。

      “哼,分一半!你倒說說,為什么要分掉我的一半呢?”胡文倫顯得有點小氣似的。

      小雅晃晃頭,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這張飛機票,這趟航班,她之所以想搭上,倒也不是有著很充分的理由,但是她確定,沒有充分的理由要留下來。

      “你……簡直!算了,你身體也不好?!焙膫惓橐豢跉猓艘粫?,“也好。既然這樣,我們再隨便聊會兒。你跟我說點這個吧,我一直在想,卻想不好,如果我家君君一直活到現(xiàn)在,他整天的,該忙些什么消遣些什么?”是光線的緣故吧,胡文倫的兩只眼睛像是有點興奮似的。

      “哦他呀,肯定跟大家差不多吧,發(fā)發(fā)微博啦,看看電影啦,逛逛京東啦,出去吃吃東西唱唱歌啦?!毙⊙疟M量負(fù)責(zé)地替他列舉了一串,“其實對你而言,都是一模一樣的,他玩他的呀。”

      “嗯,我同意,這個我也想過,我有時真的覺得他就只是在外地,在外地做著你剛才說的那些事?!焙膫愝p聲笑了一下,臉皮都嫩了一層似的,像是蠟燭要融化?!罢f點他小時候的事給你聽好不好?他下雨天最喜歡踩水坑。他喜歡切橡皮玩,買多少塊切多少塊。趁我睡午覺,在我臉上畫胡子和眼鏡。他整天在書上畫小人兒,連考試卷上都畫。我每本書都替他保存好了,沒事兒就看看他以前畫的小人兒——可那時候,我整天為這些事罵他,還打過,總怕他不成材。現(xiàn)在想想,成材算個什么呀,誰在乎那個?!焙膫惪酥频貒@息一聲,“我聽過你給你媽媽打電話,其實,你沒必要騙她的。她有個你,你有個她,多好啊?!?/p>

      小雅不由得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許多細(xì)小的顫動著的感受忽如千軍萬馬般涌來,幾乎把嗓子眼堵住,心頭一陣扯動。那是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敢追究。童年,夢,家鄉(xiāng),禮物,游戲,媽媽。不,不要這些。她應(yīng)當(dāng)統(tǒng)統(tǒng)忘掉了。

      “記得我小時候也挺調(diào)皮的,我媽媽一急就想用鞋底打我,總嫌鞋底厚,想找個薄鞋底,挑來挑去,然后她就不打了?!焙膫愵嵢顾牡?,竟然像個小孩似的提到了他媽媽。他坐在那里,前后搖了搖,白日夢般地繼續(xù)自言自語:“我媽總是很早就起床,像這個時候,她早該起來了。她老跟我說:寶呀,你能睡懶覺,就多睡懶覺。媽媽愿意你這輩子都有福分一直睡懶覺?!?/p>

      小雅裹緊被單往那扇齜牙咧嘴的窗前走走,不早了,真不能再磨磨嘰嘰了。借著窗外的光,她沖胡文倫打個手勢,感到腳下好似騰云駕霧一般有點靈魂出竅。她打開小包裝。

      胡文倫突然沖上來,捂著她的手:“我突然想我媽媽了。你有沒有想?”他的臉仍如一張面具,只是眼睛慢慢腫大起來。老家伙竟然快要哭了。“我突然有點后悔了。我媽媽說過的,叫我能睡懶覺就盡量地睡。我這樣對不起她老人家?!焙膫愃坪跤悬c耍無賴,“怎么辦呢?你說這事兒怎么辦呢?”

      小雅心中一陣怒火,她覺得事情就要被他弄砸了。他一定是故意的。再過幾分鐘,連她的勁兒可能就會過去了。她又要重新開始,去上班、去努力,并繼續(xù)打電話回家給媽媽報告她的“好消息”。一切周而復(fù)始地茍且。她會恨死自己的,她本可以利落地擺脫這一切。

      她使勁甩開胡文倫的手——后者刺耳地“哎”了一聲。

      牛皮紙信封里,還有一個灰色的封套。接著又是一層對折的格子紙。最后,核心的內(nèi)容才像個一百年前的新嫁娘那樣露出來。

      沒有小丸或者粉末子,就只是一張信紙,很舊,很干凈,除了折痕,上面兩個歪歪扭扭的字:寶貝。

      胡文倫把紙捧在手心,湊到眼跟前反復(fù)地看:“寶貝。我媽媽小時候就這樣喊我?!彼@訝而激動地宣稱。小雅真想把他直接推出窗外呀,還說這些廢話干什么,哪個媽媽不是這樣的,哪個人不都曾經(jīng)是媽媽的寶貝。記得最近一次打電話,媽媽還喊過自己“寶貝”呢,她怯生生地含糊地在喉嚨里滾了一聲,她知道小雅討厭她表現(xiàn)得這樣親昵。

      “藥呢?你動過?”小雅心里劇烈跳動起來,喉間涌上甜絲絲的腥味,像剛剛長跑了三千米。

      “當(dāng)然沒有動??赡苓@就是吧,老譚把藥做成了一張紙?唉,這兩個字寫得好啊。我們都是沒有了‘寶貝的人、也是沒有人再把我們當(dāng)‘寶貝的人?!焙膫愃坪跬蝗婚g又獲得了勇氣,他盯著小雅,沉思著,顯得欽佩似的:“你比我有決心。我要向你學(xué)習(xí)……這件事,今天不辦,明天、后天、以后的每一天,我還是會想著辦的,我肯定是甩不開的?!?/p>

      “老譚這藥,有沒有人用過?”小雅不知腦子里想到了什么。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這倒不清楚。反正這些年,一直有人陸陸續(xù)續(xù)、無聲無息地走了?!焙膫惢乜粗?,顯出狡猾且欣然的樣子。小雅討厭他這眼光。

      “不說了不說了。我反正要吃。”小雅大感沮喪,用更加倔強的語氣。

      “說得對,我也吃。吃過拉倒,吃過就好了,咱這事兒就一了百了、都有了交代。”胡文倫輕咳一聲,莊重地、完成重大使命地:“那就撕成兩半,我們吃了它?!?/p>

      柔軟的紙浸透著口水,變得爛糊糊的,他們分別吞下它們。其實這個時候,天差不多也亮了。

      原載《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13年第7期

      原刊責(zé)編 唐 嵩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

      作者簡介: 魯敏,女,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生人。1999年開始小說寫作,已出版中短篇集《九種憂傷》《墻上的父親》《紙醉》《取景器》《惹塵?!返龋L篇小說《六人晚餐》《此情無法投遞》《百惱匯》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獎、中國小說雙年獎,“《人民文學(xué)》2007年度作家獎”,入選“未來大家TOP20”、臺灣聯(lián)合文學(xué)華文小說界“20 under 40”等。多部小說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歷年小說排行榜及中國小說年度精選本。有作品譯為德、法、日、俄、英文。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現(xiàn)居南京。

      創(chuàng)作談

      魯敏

      我自知,《零房租》并非是一個復(fù)雜的出色的故事,手法上也沒什么技巧,更無高級的思考或?qū)徝馈?/p>

      一位是失獨老人。所謂“失獨”,指獨生子女意外夭亡,其父母不再生育和收養(yǎng)子女的家庭。據(jù)一份去年的資料,自八十年代中國開始“只生一個好”起,中國失獨家庭累計已達(dá)到一千萬。

      一位是失戀兼失業(yè)的少女,只身異地、前途渺茫,電話里對老家的父母強扮“順利與成功”。處于這樣絕境的年輕人,身邊太多,媒體上也多,有的甚至為此走向死亡。

      這樣的兩個人,本自各有不幸,卻又再次不幸地進(jìn)入了我的視野。我把他和她從人群中認(rèn)領(lǐng)了來,冷酷地讓他與她相互糾纏,我讓他們在同一個屋檐下尋死覓活,準(zhǔn)確地說,是試圖尋死,同時又在尋覓活路。他們不管是活下去,或是當(dāng)真死了,某個角度上,似乎并無巨大的分別——打開毒藥包之后,我不負(fù)責(zé)地讓這個簡單的故事就此停下來,把他們留在故事里。我把他們丟在那里、關(guān)上電腦掉頭就走了。不大高興地走了好一會兒,我忽然明白:這位苦念亡子的老人,以及那位深度厭世的少女,留在故事里,顯然比走出來,要好一些。

      這個故事,曾經(jīng)是有一個“零房租”的新聞原型,當(dāng)然那則新聞有個所謂的溫馨結(jié)局:老人與少女,互相幫助、共享親情。我完全不信那個??赡芤驗槲逸^悲觀而狹隘。再說我想寫的不是故事,而是人間的關(guān)系,人際的隔閡與無力。這種人際,包括陌路人的,更特指親人之間的:母與女、父與子、夫與妻;活人與死者,得意者與不幸者,在本質(zhì)上,這些關(guān)系都是差不多的——彼此間,做不到真正的融洽與親切。但這樣一種無計可施、令人感傷的局面,其根源恰恰是由于“愛”,一種混沌而深沉的、帶著催眠般惰性的“親人之愛”。命懸一線之時,這可憐巴巴的“愛”,又足夠維系。

      就是這樣的,人們與愛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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