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新艷
近代大眾傳媒的新興造就了中國最早一批報人。近代早期的報人卻對其身份和生活缺少認同?!肮P墨生涯原是文人學士之本分,既不能立朝賡歌揚言,又不能在家著書立說。至降而為新報,已屬文人下等藝業(yè),此亦不得已而為之耳?!保ā墩撔聢篌w裁》,載《申報》一八七五年十月八日)視報人為“文人下等藝業(yè)”或“文人無賴”在近代社會較為普遍,而報館文人也塑造出許多愁苦煩惱的自我形象?!熬幼≡谏虾W饨绲闹袊娜说男睦頎顟B(tài)常被說成是非??鄲赖模辽偈呛苊艿??!边@種現(xiàn)象很突出,令人懷疑是文人消極審美觀的問題?!皯n郁不得志,自稱懷才不遇而只好在上海賣文為生的文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已公式化的、由一種偏愛消極情景的審美觀而產生的文學形象?!保钭u:《現(xiàn)代化都市的文人和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張仲禮主編《中國近代城市企業(yè)·社會·空間》,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在消極心態(tài)、消極審美觀背后近代文人的筆墨生涯究竟是喜是悲呢?
近代大批文人士子投入筆墨生涯往往被歸結為社會位移、科舉廢除、政治動蕩、稿酬制度等社會原因,被認為是“不得已而為之”,但對報人的選擇影響更大的恐怕還是內驅力,即以筆墨為主的報人生活內在契合了文人習性。一、舞文弄墨滿足了文人的本能,即所謂“本分”。文墨詩酒、街談巷議是他們的本色生活,舍此而外,他們反倒可能會失落;二、筆墨文字可以美化文人的精神與生活,將生活藝術化,將精神理想化,詩意的生活令人陶醉;三、做輿論之領袖,為文字之導師,附庸風雅、聲名遠播,可以滿足文人的虛榮心;四、近代報業(yè)發(fā)展初期對文人較為依賴和縱容,工作時間、新聞內容、表達方法、工作形式等各個方面的規(guī)范與限制相對較少??傊倚εR,流連詩酒之會,燈紅酒綠,耽溺美婦巧妓,正是因為此間風光旖旎,報人們才會樂不思蜀,李伯元、吳趼人才會拒絕入仕。相比而言,“為農”、“為工”、“為商”、“為賈”,則是文人所不習慣、不擅長也不樂意的營生,文人“惟有借著管城子為我助一臂力”,“討些生活”(老錦:《作游戲文章緣起》,載《申報·自由談》一九一七年七月六日)。文人之于“筆墨生涯”有被動的接納,更有主動的選擇。
近代許多報業(yè)文人直接創(chuàng)辦過文學函授班。這說明報人對筆墨生涯特別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認同感很高,只是對報人這一新身份的認知和自覺還不夠。海上老報人鄒弢晚年自設函授學校,靠傳授駢文、詩詞創(chuàng)作謀生。陳蝶仙因民初在《申報》等報刊投稿、做編輯而聲名大著,便成立了“栩園編譯社”,一邊函授創(chuàng)作,一邊自編文學指南性質的《文苑導游錄》,儼然海內文學導師。后因無暇顧及,又推出兩位“設函授社于上?!钡呐笥?,詩文則周拜花,小說則徐哲身。陳蝶仙稱“予友之賴筆墨以為生者甚多”,徐哲身就是典型,他“終日柔鄉(xiāng),不理世事,遂不得不賴筆墨以為生”,“近且二十年”。于是,陳蝶仙感慨,“誰謂讀書人必無出息耶?”(陳蝶仙:《徐哲身小傳》,徐哲身:《清代三杰曾左彭》,上海大眾書局一九三二年版)徐哲身以筆墨維持他的風流率性,反映兩個事實:一是筆墨生涯主觀上較能保持其人生本色,二是筆墨生涯客觀上能保證人生的基本需求。
筆墨生涯能為報人及投稿者帶來較客觀的名利,這種榮譽和利益或隱或顯。報人借傳媒擴大了社會影響力,這本身就是一種資本和收益,無怪乎文人騷客樂此不疲地憧憬著“洛陽紙貴”。“揚名”背后的實質利益也很可觀,名人效益可將名譽轉化為無形文化資本或有形文化產業(yè)。李伯元身后的財產紛爭既暴露了他作為報人與報業(yè)經營者所獲得的豐厚利潤,也反映了歐陽巨源對自己早年為李代筆隱身埋名的反省。徐枕亞因在《民權報》發(fā)表小說《玉梨魂》而萬民追捧、眾女傾倒、名媛求婚,終抱得美人歸。《玉梨魂》的寫作屬徐枕亞做編輯的義務,徐并不能從巨大的銷量中直接分享收入,于是他不辭勞苦重寫《雪鴻淚史》以維護其利益,另辦《小說叢報》、《小說季報》和清華書局也不無名利之圖。
筆墨生涯保證近代報人文人生活的直接原因是稿酬制度及其帶來的經濟保障。稿酬使筆墨生涯的經濟效益提高并制度化。文學商業(yè)化使得完全以筆墨為生的人有了客觀經濟保障,于是有了以報刊為中心的較職業(yè)化的作家。晚清較典型的以筆墨為生的作家有吳趼人、鄒弢,民初則有包天笑、周瘦鵑、徐哲身等。吳趼人曾在《咬文嚼字》中幽默地剖析了這種賣文生涯的實質:“我佛山人,終日營營,以賣文為業(yè),或勸稍節(jié)勞。時方飯,指案上曰:‘吾亦欲節(jié)勞,無奈為了這個。”(《新小說》第二十二號,一九零五年十一月)稿費制度不僅改變了他們的生存方式,也轉變了傳統(tǒng)文人的價值觀念。經濟制度上的保障,有利于文人脫離傳統(tǒng)士紳階層,轉變?yōu)橐揽總€人文化資本的新型知識分子。范煙橋曾談道:“舊時文人,即使過去不搞這一行,但科舉廢止了,他們的文學造詣可以在小說上得到發(fā)揮,特別是稿費制度的建立,刺激了他們的寫作欲望?!保ㄎ航B昌編:《鴛鴦蝴蝶派研究資料》〔史料部分〕,上海文藝出版社一九六二年版,167頁)科舉的廢除是刺激性的體制變動,稿費制度的建立是強有力的社會誘因,對于近代文人的賣文為活,一個在前面誘其出山,一個在后面斷絕來路,前者的意義大過后者。包天笑一九零六年來到上海,“已流行計字數酬稿費的風氣了”,到辛亥前后,他自己的小說稿酬千字三元,林紓千字五元。包天笑任《時報》編輯,工資漲到一百五十元,但他仍然“向別處寫小說、編雜志,可兩倍于時報薪水”(包天笑:《釧影樓回憶錄》,大華出版社一九七一年版,324—325頁)。編報紙、兼職編雜志和寫小說給他帶來的收入非??捎^,他對于報館生涯與自由撰稿文人的認同程度也很高。像他這樣有文采、有機遇,能夠完全以文為生的報業(yè)文人和職業(yè)文人的確很典型。
對于一般投稿者,文章得到認可帶來的榮譽,還有發(fā)表后那雪中送炭或錦上添花的稿酬,更是“好不快哉”!關注經濟收益的投稿者喜不自禁地說,“投稿者,想酬也,非名也;得酬者,名也,兼得利也”(詩隱:《投稿賦》,載《申報·自由談》一九一四年九月四日)。名利雙收的投稿者心滿意足地說:“榮莫榮于有名譽,樂莫樂于有潤資。”(語溪蠖屈:《自由談記》,載《申報·自由談》一九一五年十月一日)此外,追求率性愜情的文人在風花雪月的筆墨中自戀,有志移風易俗的士人也可在嬉笑怒罵中諷世自慰。
正是因為筆墨生涯有順應性情、名利雙收的榮樂,才會有以此為生的職業(yè)報人文人,才會有樂此不疲的作家集體。近代報人及投稿作者之間往往形成典型的地緣、人緣、學緣甚至血緣等人際網絡關系,如同鄉(xiāng)、親戚、校友、父子、夫妻、同僚、朋友等?!渡陥蟆分饕庉嬛休^多江蘇南菁書院校友,如雷瑨、孫東吳、張默等。民初以陳蝶仙為中心,其子陳小蝶,其妻云女士,其女陳翠娜,其友吳覺迷、李常覺、徐哲身、周拜花等也曾長期為《申報》供稿,形成了較為固定的集體創(chuàng)作隊伍。假如筆墨生涯果然令人愁苦、沮喪、非??杀?,無益于生活,文人、報人、投稿者之間不可能出現(xiàn)“傳、幫、帶”的現(xiàn)象。而報人與投稿作家們在創(chuàng)造消極形象之處,顯然也傳遞了正面信息。
筆墨生涯的困境也很明顯。盡管稿酬制度在一定程度給報人和投稿者帶來了經濟利益,但大多不夠優(yōu)厚或不穩(wěn)定。早期報人的薪資情況頗不樂觀?!渡陥蟆分鞴P雷瑨回憶當年薪水最豐厚者不過銀幣四十元,最低只有十余元(申報館編:《最近之五十年》第三編,文海出版社二零零一年影印,28頁)。報館的報酬與當時私塾先生相當。吳趼人早年在江南制造局做抄寫員,月得八金,與此數也相差不遠。投入報刊及小說界后,因筆力雄健,撰稿所得優(yōu)越多了,但吳始終未能實現(xiàn)財務自由,對向報館、書局和書商討生活的日子也很無奈。他“知道書賈的可惡和筆墨生涯的可悲”,笑容滿面地領了稿費,卻“拿了這辛苦所得金錢,轉身便向甕頭覓醉”(魏紹昌編:《吳趼人研究資料》,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零年版,27頁)。他窘迫的生活現(xiàn)實及對待金錢的矛盾心理反映了筆墨生涯被卷入資本市場后必然存在剝削與壓榨。平江不肖生著《留東外史》時未成名,只能以千字五角的價格出手。雖然他的武俠小說大受歡迎,但謀得湖南國術訓練一職后,便毅然退出文壇,對“抽思絞腦”、“窘苦異常”的生涯感慨不已,絕“不愿更為馮婦”(芮和師等編:《鴛鴦蝴蝶派研究資料》,福建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318頁)。還有更多不知名的作者為了生活不得不受書商的壓榨,有千字五角,甚至還有千字二角的。
除經濟上的壓榨外,文人們對精神上的逼迫感也難以忍受。面對新興的大眾傳媒,賣文為生的文人必須學會以讀者為中心,以讀者的趣味進行自我調適,向大眾靠攏。他們大多被稱為通俗文學作家,他們的心態(tài)被認為是游戲的、金錢主義的。為金錢而寫作,被金錢壓榨出來的作品,自然難以十全十美。“靠著這一路文字,換得錢來……明明覺得自己的作品不能滿意,但因衣食關系,只得將這些違心之作,胡亂送將出去?!保ㄒ粋€做小說的:《小說作者的今昔》,載《小說日報》一九二二年十二月十六日)粗糙、草率、庸濫等不滿意的作品,色情、兇殺、黑幕等違心之作,令文人失去自信甚至尊嚴。
筆墨生涯的艱辛、窘迫使大多報人與文人選擇了跳槽和兼職。高太癡擔任《申報》助理編輯多年,后又任《字林滬報》主筆、《蘇報》主筆。報人文人有較多進入教育體制的機會,包天笑、周瘦鵑、鄭逸梅等都曾兼任教員,胡寄塵在滬江大學、上海大學等處教授詩學。報人轉向軍政界的,如天臺山農劉介玉曾任江北護軍使劉元潔的秘書長兼軍法處長,何海鳴辛亥間為漢口軍政府參謀長。轉向出版業(yè)的,如劉鐵冷開設了中原書局、崇文書局、真美書局。轉向影劇界的,如徐卓呆和汪優(yōu)游,都擔任過戲劇演員、電影演員,還合作開設了心影公司。而姚民哀以善評書講詞而蜚聲書場。轉向醫(yī)學的有惲鐵樵,還創(chuàng)辦了“鐵樵中醫(yī)函授學校”。其他選擇律師、銀行職員的,前者如胡政之、畢倚虹,后者有張春帆、李定夷。陳蝶仙經商成功的例子頗令人矚目。自制作牙粉成功后,陳不斷擴張,資本逾五十萬元,產品四百種。大量兼職、跳槽案例表明筆墨生涯在清末民初是一種不穩(wěn)定的生計。其中雖不乏部分敬業(yè)者,但歸屬感和職業(yè)認同感也有動搖。這不能排除文人自命不凡的不安分因素,但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其經濟收益低,社會效益不高的事實。
此外,報人作為敏感職業(yè)也具有危險性,職業(yè)保障較差。陳景韓曾視新聞事業(yè)為第二生命,新聞以外,一切謝絕,可算是職業(yè)報人的代表。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爆發(fā),《申報》刊出漢陽失守的消息,“一些血氣方剛的青少年來到報館門前,指責報紙刊登這則消息是造謠惑眾”。此事對剛上任的陳影響很大,“陳景韓以后也更謹慎,不敢貿然逆讀者心理,挦讀者虎須了”(馬光仁主編:《上海新聞史》,復旦大學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393頁)。盡管極為注意語言藝術,分寸尺度,陳景韓最后還是黯然離開報界,到中興煤礦任董事兼總經理去了。
在種種現(xiàn)實挫折之外,“筆墨生涯”給文人帶來的更嚴重的挫敗感來自“士”理想和精神的失落。“士”理想在近代并沒有泯滅,會時時刺痛士人的心。許紀霖曾經將士與天子進行對照,認為“天子以國家元首的資格,可以承受天命,樹立政治與社會權威中心”,而士“憑著人格的道德轉化,也可以直接‘知天、‘事天,樹立一個獨立于天子和社會秩序的內在權威”(許紀霖:《少數人的責任: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士大夫意識》,載《文史知識》二零一零年第八期)。士人以強烈的責任感,“心系天下蒼生”,也以崇高感,知天命覺眾生。吳趼人曾在《〈近十年之怪現(xiàn)狀〉自敘》中感慨道:“吾人幼而讀書,長而入世,而所讀之書,終不能達于用。不得已,乃思立言以自豪,抑亦大可哀已。況乎所謂言者,于理學則無關乎性命,于實學則無補乎經濟。技僅雕蟲,談恣捫虱,俯仰人前,不自顏汗。嗚呼,是豈吾讀書識字之初心也哉!”(《中外日報》一九零九年四月二十日)面臨社會巨變,近代知識分子仍抱著對理想的堅持,想有補于世,仍然希望上能立德,中能立功,最不濟也要以“立言”來安身。以“立言”為志,已“大可哀”,更何況落入“窮愁著書”,發(fā)牢騷郁悶之懷,寫副刊文字、賣文謀飯等無關緊要的文章。“士”理想的堅持在整體失落的背景下顯得格外悲壯。鄭逸梅對于“士”的沒落表現(xiàn)出沉重的哀嘆:“士農工商,士居其首。今則農也,工也,商也,均生活裕如。甚至投機取巧,夤緣而官,于是高車駟馬,炫耀于市。惟士則啼饑號寒,艱困備至?!北M管如此,他仍相信知識分子自身的優(yōu)越性,不許兒子經商做官,“若亦投機取巧,夤緣而官,我當為厲鬼,以擊兒頭”(鄭逸梅:《遺囑》,載《永安月刊》一九四八年二月一日)。近代知識分子邊緣化的事實與傳統(tǒng)士大夫理想尚未泯滅之間的矛盾,恐怕是近代文人最深的悲哀。傳統(tǒng)文化信仰遭受沖擊的幻滅之感、身份危機和社會動蕩、人生失意,這種沉痛遠遠超過謀生的艱辛和困苦。
個人的懷才不遇與社會的動蕩變亂在文學中曾造成許多文人的消極審美心態(tài)及落拓失意形象,這在近代更為普遍。近代以筆墨為生的文人筆下,落拓失意的形象可總結為“游戲心態(tài)”與“廢物情結”。
近代報人文人“游戲為文”的特點曾被新文學家批評為游戲主義、金錢主義,備受關注。以筆墨為生的近代知識分子邊緣化心態(tài)的突出特點是縱情聲色、游戲放縱,將世間一切視作一場游戲,形成一種游戲世界觀。童愛樓為《游戲雜志》作序,視歷史上的先賢偉業(yè)、祖宗功德都為游戲,“不世之勛,一游戲之事也;萬國來朝,一游戲之場也;號霸稱王,一游戲之局也”。傳統(tǒng)中國尚文重史,一條“游戲”之線卻把歷史游戲化,也將“游戲”升華了。普通人也有“人生如夢”的幻滅感和“人生如戲”的游戲心態(tài)。“游戲心態(tài)”的多元性使得這種心態(tài)在近代非常普遍也非常復雜。對讀書人而言,面對前所未有的身份劇變、威權失落,“游戲心態(tài)”即是失落后一種逃遁避世的情緒?!坝螒蛐膽B(tài)”是他們排遣幻滅與傷痛的一種方法,但也可以抒發(fā)他們“筆墨生涯”的率性和榮樂,一定程度上也有消閑和商業(yè)的因素。
內心的極度矛盾和自我否定,也是近代邊緣知識分子的典型心態(tài)。近代報人筆名中常見隱、逸、息、恨、拙、愚、癡、鈍、無、妄等字眼,便是作家心理邊緣化的一個直接反映。鄒弢《希社記》云:“弢等以衰朽之余生,丁升沉之幻劫……吾輩精神希古,懷抱傷今……”(顧衲云編:《新樂府》初集,民國石印本)因傷今而懷古,看似陳詞濫調,實則心有戚戚。鄒弢一九一一年遭逢辛亥革命與喪妻變故后自題“守死樓”以待死,并非嘩眾取寵。希社另一位代表王均卿,曾與鄒弢、高太癡合輯《香艷雜志》,在第三期照片下自題曰:“不新不舊,不隱不仕,不黨不會,不求不忮,不老不少,不生不死。無以名之,廢物而已?!保ā断闫G雜志》一九一四年第三期)這種“廢物”情結也可算作近代知識分子心理邊緣化的一種典型表達。無用、無力、幻滅、失落、落拓、抑郁的“廢物”情結在近代較為普遍,以消極審美、畸形心理、游戲心態(tài)來理解難免失之粗暴,其背后的沉痛與焦灼值得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