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曾)高度依賴和喜歡書本的人,應(yīng)該都有一處收容這些情感的空間,尤以書店或圖書館為主,這是我們與書本交接的第一個場所。當(dāng)然,這是對實體書而言。在擁有更豐富更精致的世界以后,唾手可得或是早已遠離書本,那個立于書架前不斷翻閱的身影,總會在某些時候從幽暗難辨的記憶中浮現(xiàn),兀自發(fā)光。
擬人,大概是所有修辭中最動人和溫暖的一種了。它不是文字游戲,也無法靠邏輯完成,而必須動用情感,張口的剎那就自有韻律。被譽為“美國文學(xué)之父”的Washington Irving在一篇名為《文學(xué)的易變性》的文學(xué)札記里,描寫自己身處威斯敏斯特教堂的藏書室時,與一小4開本書的對話?!八婚_始即抱怨世人疏忽,人們的功績湮沒無聞,說著文學(xué)上抱怨的老調(diào),甚至大發(fā)牢騷,兩百多年來無人問津……”作家安撫它說,相比同時代的普通書籍,被珍藏于古老的書室已算幸運。設(shè)計這樣一場對話,他要說的當(dāng)然不是書本本身,而是他對文學(xué)的態(tài)度:“連你希望永遠純潔穩(wěn)固的語言,對每個時代的作家而言都不可靠”,“甚至思想亦會遭受萬物同樣的命運,衰敗腐朽,除非讓它依托于比語言更永恒不變的載體”,“一些作家不時產(chǎn)生,似乎能抵擋語言變化,因他們已植根于毫不動搖的人性原則”,“但我不無可悲地說,即使莎翁也在逐漸衰敗,其全身爬滿了評論家——他們像攀爬的藤蔓和爬蟲,幾乎把托起自身的大樹掩蓋。”他認為,在所有作家中,莎翁最可能不朽,“別人也許用腦寫作,而他用心寫作,心總是不會誤解他的?!?/p>
這是Eric Graeber在《魅力與狂歡:出沒在圖書館里的主人公們》里所節(jié)選的作品。這本選集涵括紀(jì)實到幻想類的作品,通過幾個世紀(jì)以來小說家們對圖書館的描寫,展示了古今中外人們對圖書館的強烈感情。雖然Eric Graeber在序言中說,凡內(nèi)容重復(fù)者均不入選,但從這些“圖書館之子”的文字里,不難看出幾個共通之處。其一,如上述Washington Irving般,不少作家都在此類情節(jié)的鋪陳中,進行某一種的文學(xué)評論,表達自己的文學(xué)思想;其二,“偽造”出文學(xué)史上沒有真正出現(xiàn)過,但大家都夢寐以求的“圣品”,如Edmund Lester Pearson的《圖書館和圖書館員》里出現(xiàn)的“莎士比亞的《戲劇藝術(shù)箴言》和沒有發(fā)表的戲劇作品《阿爾弗雷德大帝的統(tǒng)治》”;其三,圖書館員的感受。
把書本擬人化,無疑是對反出無法發(fā)言的閱讀對象的想法:人看書,那書怎么看人呢?而讀者在享用圖書館資源時,或許從來沒有想過圖書管理員的想法,他們怎么看待讀者,又怎么看待書?曾為圖書館員的美國小說家Elizabeth McCracken在《巨人屋》里寫道:“所有的圖書管理員,其內(nèi)心深處總會痛恨他們工作的所在。柜臺太高了,書架太窄了,交貨處離辦公室太遠了,走廊有回聲,從窗戶透進來的陽光讓書泛白了??倳羞@樣那樣的不便。本來嘛,造圖書館的是建筑師,不是圖書管理員?!薄皶且蝗簤呐笥眩茸屇銗鄄会屖?,又使你意興闌珊……你必須貯藏他們,讓他們舒服,當(dāng)他們‘出門旅行時又為他們擔(dān)心,而且,空間永遠不夠?!薄澳銜李櫩偷囊恍┮姴坏萌说男∶孛埽浪麄冇惺裁磫栴},也知道該如何治愈他們,那些愛看任何種類戰(zhàn)爭書籍的羞澀男人,那些愛讀浪漫小說而已年老色衰的女人……”
在巖井俊二的《情書》里,女主角之一的藤井樹也是做著被媽媽誤會“一天就只是坐著發(fā)呆”的圖書管理員工作。之所以會當(dāng)上市立圖書館的管理員,是因為阿樹在中學(xué)時就很喜歡這份工作。初二時,她與班上一位跟她同名同姓的男孩一起被選為圖書管理員,但對方卻根本不干活,每次出現(xiàn)就是借一些絕對沒人借的書,然后在空白書卡上寫上自己的名字。
十年后,阿樹受男孩在世時的女朋友渡邊博子之托,回到學(xué)校,才知道在學(xué)弟妹之間流行著一個“尋找藤井樹”的游戲,“那家伙簽下的名字十年后還在這里保存得完好如初,我覺得這是個奇跡。”相處兩年多的同學(xué),原本只有著模糊卻無聊的回憶的一個人,突然變得鮮活起來。
博子問:“他是怎么想的呢?和你的心情一樣嗎?”“他寫的真的是他的名字嗎?”在她們持續(xù)的通信和回顧學(xué)校生活時,阿樹所認為的“事實”慢慢發(fā)生逆轉(zhuǎn)。有一天,學(xué)妹又發(fā)現(xiàn)了一張新的卡片,那是男孩在轉(zhuǎn)學(xué)前請阿樹幫忙還的《追憶逝水年華》,在簽名的背面,是中學(xué)時代的阿樹的畫像。爺爺跟阿樹說:“沒人知道。這種事偷偷地做才有意義?!?/p>
書卡,的確是專屬于實體書圖書館的附屬物,而且是前電腦時代的古物。有些浪漫,大概就僅能留在那樣的時空里。相比男孩深藏于書頁里對獨一人的愛意,甘耀明在短篇小說《月光回旋曲》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漂流瓶式的情境。因為趕期末報告而被困鎖于圖書館的“我”,在深夜里緩緩蘇醒,突然聽到一股廢墟般的聲音流蕩在樓間。這時,一位謎樣的女子“月光”出現(xiàn)。每一段生命中難熬的時日,她會躲在圖書館的書堆里,在小小便條紙上書寫數(shù)日來的雜感,隨意夾藏在書冊中,開始放逐她流亡的思緒,“像瓶中書一樣,每張便條密封在書冊里,就要鼓浪而行了,想想看,它在人海茫茫里流浪,擱淺在有心人的手上,一攤開,像一朵花盛開了,心情四溢?!彼f,每一本書都有專屬的體味,而那些神秘聲音,是一群書堆里逸出來的人,在圖書館爭辯或吟唱。夾藏在書冊中的便條像是一個隱喻,小說家在提醒人們,“一本書其實可以有多種讀法,還有許多不太引人注意的東西呢。”
戀物的人,自有一套與物相處的方法。而在容載物與人的空間里,那一個人,有時就成為那個空間的“主”。在神小風(fēng)的《少女核》中,離家出走的張舒婷去到一個小鎮(zhèn),鎮(zhèn)上有一家二手書店,店里的書都是被主人送過來的,因為不再需要了,所以花一點錢將書送來放著?!凹茏由戏诺氖侨瞬皇菚?,那都是別人寄放在這里的人生,”掌店的于夏說,“每一本書都是很好的,只是用途上有所不同。”所以不要看不起像《如何使性生活美滿和諧》這種書,“也許它剛拯救了一對即將分手的情侶,或是一個瀕臨破碎的家庭呢。”幾天后,舒婷在書店見到了茉莉姐姐——原本已自殺的同班同學(xué)。茉莉姐姐有一個非常奇怪的習(xí)慣:看書時一定會拿尺在字句下方畫線,畫得筆直的一條線橫過書頁,而且不是一邊讀一邊畫,是一拿到書就立刻翻開來畫線,不畫完就不會去讀它,有的時候畫歪了或不滿意就擦掉重畫?!霸谧鲞@件事情的她異常專注,額頭上冒出細細的汗閃著光,她連擦汗都來不及地拼命畫著,不到畫完不會停下來,這個樣子的她真是美麗極了,一種無與倫比的美麗?!?/p>
無論書卡還是便條,他們都存在于書本這個空間里。如果真要討論實體書有什么存在價值,那就是,電子書永遠創(chuàng)造不了這種“不知藏在哪里,又不知藏了什么”的空間。以便利為要的電子產(chǎn)品,是不會考慮這種空間樂趣的;當(dāng)然,它也不必。有些時候,我們就只是想要像茉莉姐姐一樣,用另一物與書本的空間產(chǎn)生聯(lián)系,直至成為一家書店或是圖書館。(Gina)
魅力與狂歡:出沒在圖書館里的主人公們
作者:Eric Graeber 編
譯者:童音
出版社:新星
品牌:北京時代聯(lián)合
出版日期:2007年4月
情書
作者:巖井俊二
譯者:穆曉芳
出版社:南海
品牌:新經(jīng)典文化
出版日期:2009年2月
神秘列車
作者:甘耀明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03年1月
少女核
作者:神小風(fēng)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1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