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仁河
南方多鳥,且都是留鳥,有麻雀、烏鴉、喜鵲、白頭翁等等。除了溫度適宜,戀舊也是它們不肯遷徙的原因之一吧。對于留鳥,老家人都有不同的情感。比如一大早的時候,聽見喜鵲在院子枝頭跳躍,那一天心情都是很好的。比如白頭翁,喜歡捉蟲,大家也是愛護(hù)有加。老家人最不喜歡的是烏鴉,烏鴉通體漆黑,像個報喪的。大家聽到烏鴉的叫聲,都會呸呸兩聲,以示決絕。
大概是我三歲的時候,我家宅院里香椿樹上不知從何處飛來了兩只烏鴉。它們整天鴰鴰叫著,很是擾人。父親舉了根長棍去趕,卻被二祖父喝住了。父親說,烏鴉叫,不吉利。二祖父是個老中醫(yī),上過私塾,他說,瞎說!“烏鴉報喜,始有周興”,整個大周朝都是烏鴉護(hù)佑。爹搖頭表示不信。二祖父有些生氣了,“烏鴉反哺,羔羊跪乳”這句話,你總聽過吧!父親點點頭,很不甘心地把棍子拋到了一邊。
后來,這兩只烏鴉子孫繁衍,生生不止。到我七八歲的時候,香椿樹上滿滿的一大家子烏鴉家族。一個雨天,一只雛烏鴉打濕了翅膀竟然飛不上樹梢,我在庭院里毫無困難地捉住了它。這只烏鴉近距離與我對視,并不膽怯,也無陌生之感,甚至將濕漉漉的身體往我衣懷里靠。在我喂了它一個月的泥鰍和小魚之后,它對我行跟影從,甚至它的父母兄妹呼喚它上樹,仍是不舍得離開。
那一年,我得了莫名的眼疾,每到晚上眼前便迷蒙蒙一片,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給我開了很多藥卻總不見好。母親很憂郁,嘆著氣,說這樣下去眼睛恐怕是要瞎了。
寂寞無聊的鄉(xiāng)村之夜,烏鴉兄弟收攏了翅膀,在擱著油燈的桌案上紳士一般踱著步。我微閉著酸痛的眼睛,用手梳理它那一身羽毛。母親聽人說童子尿可以治眼病,天天用半碗尿給我擦眼睛。因總不見好,尿味又騷,我便不肯,母親死命摁住我,一手撩開我的眼皮,騰出另一只手拎塊布條去碗里沾尿。這個時候,烏鴉兄弟也飛到我的肩上,好奇地朝我左看右瞧。它也是察覺有異,毫不客氣往我眼中啄了一下,我痛得大叫,血即刻涌了出來。
我被連夜送到了八十里外的縣醫(yī)院,醫(yī)生清洗包扎了我的傷眼。在留院觀察的日子里,醫(yī)生聽說我眼睛本來就有癥狀。便察看了另一只眼,診斷后說我眼里有一層薄翳蓋住了眼球,如不及早手術(shù)將導(dǎo)致失明。于是我的那只好眼也動了手術(shù)給包扎上了。在徹底黑暗的日子里,我懷念我的那些伙伴,也包括那只闖了禍的烏鴉。我在醫(yī)院一呆就是半個月,那眼睛里的紅腫血絲一點不褪,主治醫(yī)生憂郁地說,再不褪的話,眼睛就保不住了。后來還是二祖父翻閱醫(yī)書古籍,找了個秘方,根治了我的眼病。
出院回家后,我發(fā)現(xiàn)家中不見了烏鴉兄弟,香椿樹上的八哥家族也不知什么時候遷走了。只剩下一個空巢,架在光禿禿的樹杈中間。我?guī)е耷回?zé)怪爸媽,你們不是說不打那只鳥的嘛,現(xiàn)在它在哪?父親抓頭,它們要飛走,我們也留不住不是。
我歇斯底里,你騙我!它們根本不會離開我們家,離開香椿樹上的窩巢。
看看實在瞞不住,父親遞給我一張字條,上面是一個藥方,二祖父寫得龍飛鳳舞,但我還是依稀認(rèn)得:經(jīng)脈不通,積血不散。用烏鴉(去皮毛,炙)三分,當(dāng)歸(焙)、好墨各三分,共研為末,開水送服。
母親眼睛紅腫,說,我們也是沒辦法,為了治好你的眼睛,只有,只有……
十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忘不了那只烏鴉,一想起便覺喉間苦澀萬分??鄲灥臅r候,常常不由自主走向田間或林地,大多時都會遇上一些四處覓食的鳥群。我常常忘情地駐足觀看,希望那是一群烏鴉,更希望我那只烏鴉兄弟也混跡其間。
但每每都是失望,潸潸落淚而返。
好詞:遷徙,繁衍,濕漉漉,迷蒙蒙,光禿禿,苦澀,覓食,潸潸落淚
好句:寂寞無聊的鄉(xiāng)村之夜,烏鴉兄弟收攏了翅膀,在擱著油燈的桌案上紳士一般踱著步。
只剩下一個空巢,架在光禿禿的樹杈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