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毅

不如咱爺兒倆相濡以沫吧

媽媽走得早，我很小的時候就和他像相依為命的連體人。有一口飯，我吃一大口，他吃一小口；有一杯水，我喝大半杯，他喝小半杯。

我知道他的不容易，也見了太多他的眼淚，所以，從小到大，盡管我在他身邊，也有怨懟和憤怒；盡管那些同齡人，他們令人“羨慕”地曠課、出走、迷戀網(wǎng)游，可是，我從來都是乖孩子。

為此，他總是驕傲的。

其實，我不是乖，而是疼惜他。沒有媽媽的家，就像一張失去色彩的油畫，內(nèi)容已經(jīng)足夠蕭條和清冷。而他，又是那種極敏感的男人——工作上的一點失誤、朋友間的一句玩笑，他都能悶悶不樂幾天。如果作為他唯一命根子的我再離經(jīng)叛道，這個男人，他受得了嗎？

雖然，身邊那些對繼父繼母充滿冷漠的孩子，一直羨慕我有個堅定地守護兒子的爸爸，可是，我卻始終覺得自己比他還要忍辱負重。是，他一直沒有再婚，但是，年齡稍大之后，偶爾我會懷疑，如果有另外一份鮮活的感情加入我們的家庭，那我和他，是不是能更幸福和快樂一點？

我14歲的時候，他對一個女人動了心。那段時間，他天天精神百倍。我說不出反感或者喜歡，只覺得家里有了活氣，心里偶爾也有美好的憧憬。那個女人對我還可以，但是她的女兒很嬌蠻，因為一個文具盒，那丫頭直接把尺子重重地擲到了我的臉上。

他惱怒了，一把將那丫頭推倒在地。等他意識到自己的過分，那個女人已經(jīng)帶著女兒走了。

那天晚上，他去見那個女人。將近半夜的時候，他才大醉著回來，紅著眼睛，拉著我的手，將我當成大人似地傾訴：“兒子，其實爸也想再婚。可是，你知道，我性格太軟了，我怕自己鎮(zhèn)不住別的女人，與其讓你遭罪，倒不如我們爺兒倆相濡以沫吧！”

最后，他和那個女人掰了?？吹剿麄牡臉幼樱乙参逦峨s陳，只能默默地將他扶到床上。

那一夜，他無知無覺地流著淚，我?guī)退亮擞植?，到最后，他終于睡熟了。秋夜，皎潔的月光好像流動的水灑在地板上。我坐在洶涌的月光里，看著在床上縮成一團像個孩子似的他，忽然滿心的痛楚和憂傷。

也就從那一刻起，我決心在他喜歡的模式里長大。

下次記得打電話回來

他臉上的笑容，漸漸多起來。

我考上大學時，他的手已經(jīng)拍不到我的頭了，但是，他堅持像個哥們兒一樣將膀子架到我的肩膀上，帶著我去商場買衣服，帶我到親戚朋友那里辭行。當著別人的面，他掩飾不住地驕傲。其實，我考上的不過是普通一本，但是他那高調(diào)的樣子，仿佛我進了北大清華。

我第一次出遠門，他千叮萬囑，要我到了學校一定給他打個電話報平安?？晌业搅藢W校，一時忘了。晚上想起，我才急急忙忙打個電話回去，沒想到立馬有人接了，而且聲音很急促：“是小毅嗎？”我感到奇怪，這是隔壁開小賣店鄰居的公用電話，他怎么知道是我？

“爸，對不起?。∫粊淼綄W校挺多手續(xù)忙的，不小心就忘了?！蔽艺f得特別輕松，似乎只要打個電話就算交差了。電話里的他好像松了一口氣：“下次到了記得打個電話回來?。　敝牢移桨矡o事，他也就掛了電話——他怕長途電話費太貴。

后來，我才知道，自從我出門后，他就開始守在電話旁了，只要電話鈴一響，他就接，問是不是我，連飯也沒顧上吃。

大學的生活光怪陸離，我沉溺在各種各樣的社團活動中，不知不覺間荒廢了學業(yè)。大一期末考試，我沒有拿到獎學金，他竟然風塵仆仆趕到學校來了。

在校園外面的老四季拉面館里，他喝著啤酒，不訓斥我，卻只“吧嗒吧嗒”地掉眼淚。我坐立不安又面紅耳赤，不知如何是好。等我受夠了良心的煎熬，他開口了：“兒子，爸對不起你。別人的爹媽有能耐，你老爸卻是個窩囊廢。所以，別人的孩子即便不好好學習，將來也會有份好工作?？墒?，兒子，如果你不好好學習，等大學畢業(yè)，咱爺兒倆只有喝西北風的份兒了。”

之后3年，我一直牢牢占據(jù)著班級第一名的位置。這樣的成績，在大學畢業(yè)之后，果然給我?guī)砹艘庀氩坏降氖斋@。當別的同學還在為工作狼奔豕突時，我參加了事業(yè)單位錄取考試，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省城的一家行政單位錄取，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

金大海，你這個傻老頭

他終于長出了一口氣。接下來，他又把全部熱情放在了我的戀愛上。

對于女孩的要求，我覺得他不像是公公選兒媳婦，倒像是組織考察群眾入黨。要根紅苗正，要門當戶對，要父母雙全，要職業(yè)穩(wěn)定，當然，最重要的，還要聰慧乖巧、溫柔賢淑。那段時間，我相親相得自尊心盡失——太多女孩沒見過幾面就同我拜拜了。他卻憤憤不已：“這些女孩，想錢想傻了?！?/p>

我悶頭不語，其實，嚇退那些女孩的，不只是我們的經(jīng)濟條件，還有他。他太過啰唆和熱情，一個姑娘剛上門，就開始同人家討論家庭發(fā)展大計，離譜的是，甚至連生男孩女孩都計劃到了。

現(xiàn)在的女孩，有幾個受得了這個？她們表面敷衍了他，但出了門就問我：“婚后要不要同你爸生活在一起？”我鄭重地點頭，這是最基本的條件。那些女孩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結(jié)果只能是分道揚鑣。

我不相信這個世界所有女孩都會排斥他，終于，我辛苦地等到了麥子。她是一名導游，父母離異，這些年一直獨自漂泊在外，很渴望家庭的溫暖。帶麥子回家之前，我事先征求過她的意見，麥子說她喜歡大家庭的熱鬧。她的話讓我欣慰。

沒想到，第一次上門的麥子，因為穿了件露肩裝，就被他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他有他的理由：“這樣的女孩，一看就不是知書達理的。兒子，你眼光不會這么差吧？”

我跑到樓下追麥子，可是，她甩開我的手，輕輕說了句話：“我終于知道，為什么別的女孩不能接受你的家庭了……”

這簡直讓人絕望。

為了麥子的事，我對他大發(fā)雷霆，最后甚至放下狠話：“金大海，你老這樣，我這輩子就甭想結(jié)婚了！”

他本來還坐在飯桌前嘮叨，聽到這句話，愣愣地看著咆哮的我，驟然濕潤了眼眶。

我的心一慌，不敢再說什么，轉(zhuǎn)身進了臥室，頹然倒在床上。那一刻，我滿腦子都是自私的想法：如果老爸早點結(jié)婚多好啊！他早點結(jié)了婚，就不會將全部精力都放在我身上。那樣，我的生活、我的情感，都輕松多了。

結(jié)婚……這兩個字眼怎么那么熟悉，好像某段時間誰反復提起過？

是呀，是他，是他！他想結(jié)婚的，可最后，為了我，他放棄了。

淚水，不知不覺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起身走出房間，他還木然地坐在餐桌前?？匆娢页鰜?，他慌張地站起來，抹一把眼淚，極力裝出平靜的樣子：“看看我，一直坐著，都忘記做飯了。你餓了吧，等著，爸這就下樓去買菜?！?/p>

我一把拉住了他，想要說聲對不起?？墒牵挼阶爝?，我卻又說不出。我的手碰到他的手的一瞬間，他的眼淚就下來了。我一邊將毛巾遞給他，一邊哽咽著拍著他的肩膀：“都這么大年紀了，還這么愛哭！走吧，今天我請你下館子。”

這是我長到26歲，第一次帶他下館子。而他的表現(xiàn)更是讓人心酸，興奮得像個孩子，一會兒翻翻菜譜，一會兒看看酒水的價錢，一會兒又笑嘻嘻對著服務員說：“你也覺得我倆像吧！”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兒子那無理的咆哮。我執(zhí)意要點幾樣像樣的菜，他卻笑嘻嘻地撥開我的手：“傻兒子，咱家的錢還留著給你娶媳婦呢！你有這份心，爸這輩子就沒白活了。”

那天晚上，他再次喝醉了。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唱著跑調(diào)的老歌。我笑他，他回過頭來看著我，淚光朦朧：“兒子，這是當年我給你唱過的搖籃曲。唉，你說爸真是老糊涂了，你大了懂事了，我不該太死腦筋了，明天你趕緊把麥子帶回來吧，爸給你們做最拿手的紅燒魚頭?！?/p>

我的眼淚也掉了下來。

金大海，你這個傻老頭，為什么說這么煽情的話？！

（摘自《家庭百事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