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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種傳說

      2013-04-29 17:51:24胡學(xué)文
      北京文學(xué) 2013年7期
      關(guān)鍵詞:王紅

      1

      第八個月頭上,王紅問了我一個問題。我并不意外。前妻不止一次問過,有時甚至帶著點兒咆哮。之前那個女人也問過。她有點兒口吃,我和她初遇時還很輕微,我倆分開的時候,她的口吃已經(jīng)相當嚴重,一句話停頓五六次。我很難過,從某種程度上說,我與罪犯無異。但我有什么辦法呢?我不是故意的。她們問話的形式不同,但主題不變,自然與我有關(guān)。這樣的詢問,預(yù)示她們和我分手的日子已經(jīng)不遠??墒?,我與王紅在一起的時間太短了。和前妻九年,和口吃女人兩年零三個月。難道說我越來越討女人嫌了?

      那是夏日的夜晚。皮城屬高原氣候,并不熱,但我的腦門前胸后背汗漉漉的。我滑下床,尋找拖鞋。兩只拖鞋本來在一起,但另一只怎么也找不見了。我兩掌著地,摸索一陣,無果。我沒開燈,強烈的燈光會刺痛王紅的眼。當然,我也不愿把赤裸的身體置于光亮中。我趿著一只拖鞋往外走,在臥室門口滑了一跤。腳底汗漉漉的,似乎地面灑了水。

      我站在陽臺,等身體冷卻,當然,也等待別的。但絕不是等王紅把我拽回床上。我不知道自己等待什么。時間還早,如果不是王紅出門回來,我不會這么早就脫光。我沒睡意,現(xiàn)在就更加沒有睡意。除了孤寂地豎著,除了茫然地等待,不知還能干什么。

      對面是爛尾樓,有一陣子,距爛尾樓不遠的平房還有燈光,幾個農(nóng)民工守在那里,等待工頭把工錢付給他們,現(xiàn)在黑黢黢的。我想,他們終究耗不起了吧?其實受騙最慘的不是他們,而是那些買房的人。每次聽到與爛尾樓有關(guān)的消息,王紅都會慶幸地說,虧得我沒在那兒買。遇到我之前,王紅是個幸運的人。

      又一個女人要離開我了。盡管王紅還沒正式提出來,可那是早晚的事。這也沒什么,我不會把一個女人捆綁在自己身邊。問題在于,謝幕也太快了。而且,說實話,我喜歡她,至少現(xiàn)在還喜歡。她不像前兩個,把我的胸?zé)o大志,把我的落魄掛在嘴邊說道。

      我不意外,但很難過,真的難過。王紅的即將離去,是我失敗人生的又一個佐證。哪怕她和我持續(xù)兩年,不,一年也好。

      大概是出汗太多的緣故,我有些渴。拎起水壺的同時,手機響起來,很突然。我哆嗦一下,差點將壺摔地上。除了王小燈,沒有誰在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聽到他發(fā)僵的聲音,我就知道他喝多了。他喊我出去吃夜宵。你來不來?你不來,我就過去。他真會跑來,而且,確實這么干過。我問他在哪兒,他怎么也說不清楚。然后,我聽到一個女性的聲音。我猛地戰(zhàn)栗一下。不知道她是誰,那聲音也沒什么特別,可是,我難以遏制身體的抖動,以至于沒聽清她說什么。她重復(fù),我覺得那聲音似乎有些熟悉,但仍沒想起她是誰。

      我回來,已是第二天清早。眼睛浮腫,頭發(fā)雜亂,活脫脫一個逃犯。王紅的目光并未在我身上多停留,沒發(fā)覺我的反常,抑或,她根本沒興趣揣測我。我買了燒餅,王紅愛吃的那種混糖餅。我特別喜歡看她吃燒餅的樣子,她不是沖一個方向咬,而是沿著邊沿一圈一圈地啃,最后,燒餅變成硬幣大小,消逝在她嘴巴里。她吃燒餅的神情總能讓我想起些什么,心底會漾起柔柔的感動。那個早上,我沒有坐過去,如果她喊我,我肯定還會坐她對面。她沒有,似乎我不存在。我很失落,又暗暗松口氣。

      王紅前腳走,我馬上下樓。攔了出租車,急匆匆往單位趕。我平時不怎么上班,沒人覺得這是個問題,如果哪天我在單位亮相,他們反會奇怪。讓別人無緣無故吃驚,實在不夠厚道,所以能不去我盡量不去。今天不同,必須去。我到得早了些,走廊極其安靜。上班前我會離開。誰料辦公室門怎么也打不開,我看看鑰匙,沒錯。再試,還是不開。直到那個玩具熊一樣的女孩立在面前。原來換鎖了,她就是這個辦公室的。單位的人我多一半不認識,他們也不認識我。我開自己的抽屜,玩具熊半是好奇半是警惕地盯著我。我把暗紅色的存折揣兜里,沖她笑笑,迅速離開。

      存折上有一萬塊錢。我不是背著王紅或別的女人搞什么小動作,她們看不上我這幾個鳥錢。這錢是前妻走時丟給我的,準確地說,并不是我的,雖然她的財產(chǎn)有一半與我有關(guān),但從法律上已經(jīng)完全屬于她。她給這一萬,算不算施舍?這一萬塊錢像一面鏡子。我不愛照鏡子,所以把存折壓在單位抽屜里。似乎這樣,我就能遠離一部分回憶。我確實遠離了,但在這個特殊的早晨,我不得不把過去撿起。

      我取了錢,趕到郵局,窗口已排了長長的隊伍。我尋思著插個隊,可隊伍里有不少老頭老太太,個個警惕地瞪著我。一個老頭舉起拐杖,重重擊地面三下。我不敢造次,乖乖溜到隊尾。手機鈴聲響起,不是我的,我還是嚇一大跳。我想起什么,忙把手機關(guān)掉。這樣,他們不會很快搜尋到我的位置。

      昨晚發(fā)生了一些事,不僅是我和王紅之間。因為昨晚的經(jīng)歷,今天有些特殊,或許是我36歲人生旅程的又一面鏡子。我有許多事要干,寄完錢,站在郵局門口,卻怎么也想不起接下來該做什么。頭頂是明晃晃的太陽,腳底是紫紅色的臺階。一個騎著摩托的后生逆向飛馳,憤怒的喇叭聲起起落落。

      連打數(shù)個噴嚏后,我走下臺階。仍然想不起該干什么,這讓我有些沮喪。我常去的地方是清水河畔,當然,不是為了看那些從地下抽上來的窩窩囊囊躺在河槽里的面目不清的水,而是看河岸的景致。賣米的賣面的賣肉的賣菜的賣寵物的賣假藥的賣古玩的賣字畫的,如果你不計較檔次的話,這里幾乎什么都可以買到。對了,還有賣春的,常有女人和我搭訕,興致好的時候,我也會和她們殺殺價,像老練的嫖客。僅此而已。再常去的地方就是王小燈那兒。但那天,我沒往清水河方向走,也沒去找王小燈——他多半還醉著吧?

      我慢慢挪著,清醒而又迷糊。

      后來,我看見那個褲衩一樣的雕塑。我不知它有什么寓意,和這個城市有什么內(nèi)在關(guān)系。每次觸見這個雕塑,我總會有尿急的感覺。但我避不開,我生活在皮城,而且王紅的鞋店就在雕塑旁邊,相隔不足20米。

      是什么把我?guī)У竭@兒的?我懵懂不解。出進王紅的鞋店,對我太稀松平常。有時接她,有時給她送個飯什么的,在一個沒有顧客的陰雨天,我倆還躲在簾子隔開的儲藏室干了別的勾當。我至今記得王紅臉上旋起橘紅色的光暈??上菢拥慕?jīng)歷太少了。我蓄謀多次,但再也沒有發(fā)生。以后,怕沒機會了。

      我在鞋店對面的馬路立著,期待王紅出來干什么,突然瞥見我,招我進去。我完全可以走進去,但我沒有,就那么直立著。好一會兒,我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要來這兒,他們找不見我,會找王紅。我不是來看王紅,而是等待。出入鞋店的人不少,但沒我想象中的那些人。我說不好觀察了多久,只記得上了五趟廁所。肚子抗議。怎么也不能讓自己餓著。我飽飽吃了一頓,到洗浴中心洗了澡,在休息室飽飽睡了一覺。天色已暗,又一個日子結(jié)束了。該來的總要來,我不可能躲到另一個世界。我吁口氣,打開手機。等了好久,手機沒有任何動靜。我反復(fù)看,依然。沒有任何人打過電話,信息也沒一個。也就是說,沒有任何人找過我。這是怎么回事?不該是這樣子的。也許……忐忑、慶幸、驚喜如一窩馬蜂卷過來。我傻著,沒有喊,也沒有叫。

      那個晚上,我回到王紅那兒,仍半醉似的,腳步踉蹌。王紅剛剛洗過澡,頭發(fā)還滴著水珠,但她的臉沒洗干凈的樣子,陰沉沉的。沒等我開口,她硬硬的聲音蓋過來,怎么不鎖門?我愕然,沒鎖門嗎?我記得鎖了呀。王紅說,你想在我這兒住,就把這兒當成自己家。我終于想出合適的話,但王紅已經(jīng)離開。我沒追著她解釋。

      我打開電視,王紅則搬個椅子,掛客廳的窗簾。洗窗簾是王紅一大嗜好,每隔半個月二十天就洗一次。我問要幫忙嗎?她說不用,我的屁股就沒挪窩。我把遙控器摁了兩個來回。王紅突然道,你倒是幫幫我哎。哎的尾音上挑,帶著那么一點點撒嬌。王紅也會因一些瑣事生氣,但不會沒完沒了,而且,來得快去得快。

      我過去抓住紗簾,以防拖地,仰頭看王紅把窗簾鉤依次掛環(huán)上。王紅胳膊抬起,她的背心往上縮,露出白生生的肚皮。我是俗人,這樣的風(fēng)景,難以抗拒。我的目光在那白生生的地方劃過來劃過去,突然粘住。那樣堅固,那樣結(jié)實。然后,整個人遭了電擊,我想控制顫抖的身體,終是徒勞。在王紅的尖叫聲中,我扛著她進了臥室。

      2

      我不喜歡鏡子,但只要站在鏡子前,必定盯著嘴巴瞅一陣子。并不是我的嘴巴多么出眾,不,一點也不。嘴闊唇厚,且不怎么圓潤,即使抿著,仍然能看到中間有鋸齒狀的縫隙。我也不認為自己的嘴巴丑陋,畢竟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吃飯,喝酒,接吻都需要嘴巴完成。我也不討厭這樣的嘴巴,盡管因為它,我換了一個又一個單位,如珠子般被隨意撥來撥去。我只是想弄清楚為什么我的一切由這張嘴巴決定或改變,是不是嘴巴的形狀預(yù)示著什么,抑或某個部位隱著神秘的密碼?

      沒什么研究成果。因這份沒出息的嗜好,我常常像腦子混了雞湯一樣犯暈,我也多次想過,算了吧,有必要嗎?反正什么也不能改變。但是……我還喜歡盯著別人的嘴巴看。操作起來挺困難的,距離遠看不清,距離近會產(chǎn)生誤會,甚至?xí)莵砺闊S幸淮?,我在店鋪門口看老板娘和一個男人吵架。男人要退換貨,老板娘不承認是從她這兒買的。老板娘邊吃面條邊罵,句句擊中要害。她的嘴有些歪,但并不妨礙她說話,相反,她咀嚼的同時,言語極其利落地從嘴角射出?;蛟S我靠得太近,或許我的眼神有什么問題,歪嘴巴老板娘突然把吃剩的面條潑我身上。那個狼狽就別提了。

      我是先喜歡王紅后喜歡上她的嘴巴,還是先喜歡她的嘴巴后喜歡上她的?說不清楚。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她在一起。或者說,她收留了我。至于她是不是真的喜歡我,也不重要。免費吃免費住免費讓我干別的事,還苛求什么?我已經(jīng)不是什么人物。

      我知道結(jié)束是遲早的事,住到王紅這兒的時候我就作好準備,但沒想會結(jié)束得這么快。王紅沒提分手,但問了那樣的問題。我就明白,已經(jīng)為期不遠。那是我擺不脫的魔咒。

      我像往常一樣替王紅買回混糖燒餅。王紅之前的男人是貨車司機,每個月跑半個月長途,回家除了享用王紅的身體,就是呼呼大睡,有時能睡一整天。貨車司機沒有一天比王紅起得早,也就是說,從來沒給王紅買過早點。和貨車司機比,我挺懂得心疼人。其實,我并不是為了給王紅買燒餅才早起。我有早醒的習(xí)慣,好多年了,如果睜眼躺著,一整天都處在困躁的狀態(tài)中。買早點只是捎帶,當然,我不會和王紅說這個。

      王紅一圈圈縮小著燒餅。紅糖混在面里,永遠像烤焦的一樣,渾身黑紫。有幾片焦糖粘在唇邊,她伸出舌頭舔了舔。王紅的嘴巴弧度略有些大,嘴唇中間部分比兩端寬出許多,乍看,有那么一點撅。但并不突兀,反顯得性感。王紅的嘴巴給她平庸的臉增添了不少光彩。

      王紅說什么,我從發(fā)呆中醒過來,重重地啊一聲。

      你再考慮考慮。吃過燒餅,王紅的嘴唇有幾分狼藉。出門前,她會再涂一次唇膏。

      什么?我沒反應(yīng)過來。

      王紅目光虛飄,不忍注視我似的,可以去外地,碰不見熟人的。

      我盯住她,喉結(jié)迅速動了幾下,又壓回去。

      王紅抬起胳膊,輕輕把袖子撩上去。她胳膊的中端和上端,各有兩個橢圓紫色印痕。她瞄我一下,解開胸前的兩??圩?。在她脖子末端,有三個同樣形狀的印痕,顏色更重更深一些。

      你昨天像瘋子一樣,不穿長袖我都不能出門了。

      我一陣臉熱。要不……休一天?

      你養(yǎng)活我???王紅輕輕頂回來。

      我當然愿意。我并不是在什么問題上都退讓。

      王紅站起來,其實沒什么,也就是請幾天假的事。

      我沒回應(yīng)。王紅知道我有個單位,她以為我每天都去單位,她哪知道對單位而言,我是可有可無的,就像我和前妻后來的日子。甭說幾天,就算幾十天幾百天,也沒人把我的存在不存在當回事。問題不在于時間。

      我又在餐桌前發(fā)了會兒呆,然后縮躺在沙發(fā)上。通常的時間我都是這么打發(fā)的:在沙發(fā)上睡個回籠覺。我清早睡不著,早餐后卻困得不行。有時睡個把小時,有時就睡到中午。就這個習(xí)慣而言,我和那個貨車司機其實是一路貨,不同的是我把時間分割,沒被王紅發(fā)現(xiàn)。

      我睡不著,換幾個姿勢都不行。我不想起來,就那么在沙發(fā)上折騰,有些懊惱有些固執(zhí)。媽的,我就不信睡個覺這么困難。難道這樣簡單的能力也沒有了?頭頂有滴答聲,像漏水,我抬頭瞅瞅,光溜溜的,什么也沒有。沉下頭,那聲音又來了。似乎滴到臉上。我突地坐起,愣了幾秒,踱到陽臺。對面的爛尾樓戳進眼里,我忽然就看到自己的五臟六腑。我沒有睡意,不過借這樣的重復(fù)性動作回到過去,準確地說,是回到兩天以前的生活中。但似乎已經(jīng)沒有可能。有些痕跡是抹不去的,不過是暫時性的失憶。昨天該有一些事發(fā)生的。昨天沒發(fā)生,并不意味著今天不會發(fā)生。恰恰相反,正因為昨天無事,今天……那一幕凸現(xiàn)在腦里,我神經(jīng)質(zhì)地咬緊嘴唇。

      臨近中午,我去找王小燈。就那么呆著,就那么干巴巴地等待,太累人。我擔心自己崩潰。我沒去王小燈家,除了睡覺,王小燈很少在家。王小燈在博物館上班,像我一樣,平時不怎么去,和我不同的是,單位沒忘記他,旅游啊,發(fā)禮品券之類,他都有份。博物館不怎么起眼,挺能發(fā)東西的。王小燈有自己的博物館,三十幾平米,準確地說,只是個收藏室。他家房子大,放那些足夠,但他不能放在家里。當然,他也不會放。

      王小燈躬著腰,一手撐著桌面,一手抓著放大鏡。他一動不動,乍看像尊雕塑。我知道他的眼睛在動,目光在一截截拔長。玻璃罩里置放著一個橢圓形的幾千萬年前的寶貝——恐龍蛋。不是化石,是恐龍蛋。逢我說錯,王小燈必定馬上糾正?;挥杏洃洠坝猩???铸埖笆峭跣舻逆?zhèn)館之寶,其余皆是與恐龍有關(guān)的東西,一架用駝骨拼接的仿真恐龍,數(shù)枚大小不一的恐龍骨——王小燈花大價錢從南方買的,一顆恐龍牙齒,更多的是關(guān)于恐龍的圖片。我對恐龍沒什么興趣,那距我太遠。王小燈為給我普及,給我看關(guān)于恐龍的影片,如《侏羅紀公園》《未知大陸》等,我對那些曾經(jīng)統(tǒng)治地球的龐然大物略有了解,但看過也就過去了,不留痕跡。不過,并不妨礙我和王小燈交往。

      王小燈觀察的時間比往時長,約摸一支煙工夫,他抬起頭。他的頭發(fā)天然卷,臉色寡白,永遠失血似的??赡苁潜樀囊r托,他的雙目有著非同一般的熱度,特別是說到與恐龍有關(guān)的話題。

      又有什么發(fā)現(xiàn)?

      一個孔,一個新孔,你來瞅瞅。王小燈興奮地說。

      我抓著放大鏡,按王小燈的指點瞅個遍,老實說,什么也沒看出來。

      那該是它的呼吸通道,昨天還沒有,我說過,它是有生命的。也許你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但它肯定會破殼而出。它們統(tǒng)治地球一億多年,不可能徹底滅絕。王小燈的嘴唇很薄,像臉一樣沒有血色,下唇右角有兩粒紫色斑點,似乎是火柴頭,隨時會點燃。

      王小燈相信奇跡。雖然只有這一樣,但總歸有一樣。而我,什么都不再相信。

      那個時候,地球又是它們的。如果活到那個時候就好了。神往與遺憾交織在王小燈灼熱的眼睛里。

      我忽然想起王紅家前的爛尾樓。所有矗立的大樓,都會被踏平的吧?

      王小燈買回幾罐啤酒,一些熟食。我倆邊吃邊看《當恐龍統(tǒng)治地球時》。已看過多次。完后,如同往常,下了三盤棋。不同的是,我三盤皆輸。我心不在焉,那束凌厲的目光,不時刺著我。

      沒睡醒吧。調(diào)侃時,王小燈的眼睛便瞇起來。

      我說,白天沒事干,夜里總得做點什么。

      王小燈嘿一聲,你饞誰呢?

      我回敬,你能饞著?一個電話,專車就接走了。

      王小燈瞪我,少提這些糗事。

      我努努嘴,問,你那個同學(xué)叫什么來著?

      王小燈問,哪個?……呵,易華,怎么,瞅上了?

      我說,那天晚上,你摟著人家脖子不放手,我拽都拽不開。

      王小燈急了,不會吧?她是什么人,我怎么敢?

      我哈哈一笑,瞧把你嚇的,你是想摟人家來著,人家躲了。

      王小燈連道,失態(tài)失態(tài),難怪打電話她不接。

      我說,也不至于吧,想必她有事。

      王小燈說,或許吧,其實,我和她沒什么來往,那天同學(xué)聚會恰好她坐我旁邊,多說幾句話也就是。我喝暈了,不知怎么離開,怎么又坐到街攤上,倒是記得給你打電話。我怎么回的家?

      我說,我和她把你架回去的,你還是摟上了。

      王小燈臉上出現(xiàn)少有的嚴肅,老莫,她是什么人,你該清楚的,可別亂說。

      我心上的石頭越發(fā)重了。故作輕松道,我是知道一點兒,不就是……

      王小燈說,還有一些事,你未必知道。

      那天,從王小燈的博物館離開,我的耳膜又刺又痛,像扎了釘子。她不會罷休。王小燈的講述把我殘留的那點僥幸擊得稀里嘩啦,結(jié)果不再是模糊的影子??蓛商爝^去,為什么沒一點兒動靜?她猶豫什么?

      頭頂懸著利刃,那是很難受的。時間一久,倒是巴不得落下來。既然躲不掉,就來個痛快。大約煎磨一周之后,我等到她的電話。我等的并不是她的電話,但至少,這也是一種結(jié)果。

      3

      我不是在乎的人,早就不是了。我習(xí)慣了被忽略被冤枉。和前妻離婚的那年冬天,我因為沒去處,暫時在她那兒借住。一天晚上,我去洗浴中心洗澡,僅僅是洗澡。出門不久,就被兩個警察帶到派出所。幾個小時后,我被放出來。他們逮的是另一個人。你和他長得那么像,難怪我們搞錯。那個鼻頭紅溜溜的警察大叔皺著眉頭,似乎怪我影響他們執(zhí)行任務(wù)。如果我沒去洗浴中心,他們就會抓住真正的犯人。就當滑了一跤吧。我在大排檔吃碗熱乎乎的湯面,把這件事丟到腦后。還能怎么辦?把警察大叔揍一頓?不是我非要偏向另一條道,實在是有些道永遠走不通。

      怎不見你們單位分東西?在婚姻后期,前妻數(shù)次問我。我說經(jīng)費緊張。幾天后,前妻拎回一袋大米,一桶花生油,并將一張金色購物卡拍在桌上。莫倫,你怎么混得連門衛(wèi)都不如了?我不想回應(yīng)前妻的叫囂,打開電視機。其實,我也去問過,頭兒答復(fù),這不是分,是出勤獎,你出勤不夠。我轉(zhuǎn)身出來,頭兒的回答有理有據(jù)。不就一些零碎東西嗎?不給就不給吧。不知前妻使了什么手段。她總是很有手段。

      類似的事挺多的,我在乎又能如何?有時,我真心希望被這個世界遺忘,遺忘得徹徹底底,干干凈凈。當然不可能,總有人會在某些時候想起我,比如王小燈。

      如果那天晚上,王小燈沒想起我,不打電話給我,許多事是可以避免的??墒?,醉醺醺的王小燈執(zhí)意要我出去……

      接到易華的電話,我忐忑不安地前往她指定的地點。我不是什么都不在乎,畢竟,我還呼吸著這個世界的空氣;畢竟,我的臉還沒厚到樺樹皮的程度。

      還是說說那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吧。

      關(guān)門下樓,沮喪洶涌而至,霎時將我浸透。我的腿有些軟,仿佛難以支撐這140斤體重,幾次差點軟倒在臺階上。這個夜晚,本該是美妙的,硬是讓我毀了。為了對抗霉糟糟的情緒,我失態(tài)地抽打著樓梯把手。抽一下嗷一聲。正上樓的一對母女站在樓梯拐角,母親側(cè)身擋住女兒,微笑的臉上夾著些許緊張。我認出是王紅樓上的母女,女兒很可愛,每次見我都喊叔叔。叫我大爺才對,我試圖糾正她,但一直沒說出口。她們不可能怕我,可那個晚上,我的怪樣子肯定讓女人緊張了,她老母雞一樣護著女兒。我回女人一個干笑,悄無聲息地出了樓道。因這樣一個插曲,心里更堵了。不是為那天的行為辯解,確實如此。

      打車不到十分鐘,到了王小燈和易華吃燒烤的地方。夏天,皮城到處是露天燒烤攤。看到易華,我的腳突然有些遲緩。幾乎在王小燈介紹她的同時,我想起她的名字。數(shù)年前,我跟隨“老板”慰問過她。她似乎沒認出我,有些局促地碰碰我的手。當然,她不可能認出我。彼時,我站老板身后,她不可能注意我。王小燈醉眼瞅著我,說她怎么怎么著。

      我認識你,幾次話到嘴邊,又隨啤酒一起倒進肚里。你看他喝成這樣,還要喝,怎么也攔不住。易華向我示意。我給王小燈倒?jié)M,說,別急,慢慢喝,還早呢。易華的目光有些硬。我深知王小燈的脾性,喝到這個份上,越攔他越搶著喝。王小燈去撒尿的工夫,我簡單和易華說了。不會有事?她偏偏頭,目光迅速落我臉上。我說,不會,你放心,來,咱們喝。易華象征性地抿抿。我認識你,幾乎沖出嘴巴,最終隨啤酒咽下。算了,提這些老皇歷也沒什么意思。

      那天,如果心情好一點兒,我也不至于喝那么多酒。當然,我沒喝醉。我能覺出易華神情里的詫異和厭惡。她幾次抬腕看表。我說王小燈交給我,你先回。她站起,被王小燈扯住。王小燈說,急……什么?她有些尷尬。我說,小燈,不早了。王小燈說,天……沒亮。她坐下。我小聲道,幾分鐘,幾分鐘好吧。她點頭,意外地給我倒了杯酒。幾分鐘工夫,王小燈腦袋沉下去。

      我架起王小燈,她問,認識他家么?

      我說認識。

      我把王小燈拽出出租車,她問我一個人行不。我說沒問題,你回吧。片刻之后,她追到樓梯口。也虧得她幫忙,我沒被王小燈壓倒。喝成這樣……他沒事吧?易華擔心道。我見慣了王小燈的醉,說睡一覺就好。衛(wèi)生間在哪兒?易華問。她大概沒搞清方向。王小燈家起碼200平米,也難怪。易華拎著濕毛巾走進臥室,敷王小燈臉上。王小燈沒有絲毫反應(yīng)。我說沒事的。易華說,我走了,你守他一會兒。我說沒問題。易華又回回頭,抓起包往外走。

      她轉(zhuǎn)身的同時,我像一根爆竹,嘭地炸了。我說不能,不能啊。但沒控制住。我搖晃著,但方向很準地撲過去。易華似乎尖叫一聲,也可能沒有。我什么都聽不見了。反正她的反抗中斷了。

      易華狠狠摑我一掌,怒沖沖道,我會告你!

      那時,我已經(jīng)清醒,聽得清清楚楚。我還能聽見王小燈的鼾聲。

      那個夜晚,我由一個無所事事的游民成為一個罪犯。她不會放過我的。她不是一般女人,等待我的不僅是一副手銬。但,顯然,她沒有付諸行動。或許……去見她的路上,我突然想,也許那天什么也沒發(fā)生。

      易華背對我站著,肩胛骨突得很高,肋部削了似的。這是長城上的一個亭子,亭前不足兩米就是懸崖,再遠處,是一條干涸的河流。她選這個地方,也是特意避人吧。

      好一會兒,她沒什么反應(yīng),或許沒有覺察。我輕聲說,我來了。

      易華突然轉(zhuǎn)身,幾乎同時,巴掌甩過來。我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躲,但馬上糾正自己的姿勢,半仰起臉。

      易華終于停下,她渾身戰(zhàn)栗,劇烈喘息著。

      有東西滴出鼻孔。我擤一把,手掌紅紅的。一塊紙巾伸我眼前,我的目光順著手腕往上走,走到一半,停住。我抓起紙巾擦擦鼻孔,丟掉。又有紙巾遞過來,我抓起,默默擦拭。地上一片狼藉。

      好久,我緩緩抬起頭。

      這里,易華指指我鼻翼一側(cè)。

      我動作遲緩,想說些什么,又不知說什么。好半天,我把胳膊從發(fā)麻的臉上撤開,說對不起。

      你害了我。她的聲音馬上冷冰冰的。

      對不起。

      我最討厭對不起!

      你報警吧。我翕動著嘴巴,但沒出聲兒。

      我睡不著,整夜整夜失眠。

      我控制不住地抓撓自己,想把自己撕碎。我看她,她馬上窺破我的疑惑,慍怒再次在她臉上擴散,你很奇怪,我為什么不報警是不是?

      我說沒有。

      你甭想騙我!我是沒報警,幾次走到公安局門口,我不敢進去。你不怕戴手銬,你無所謂對不對?因為你是一攤屎。我不是,我害怕……易華聲音低下去,她捂著臉,指縫片刻就濕了。

      我不知所措。任何安慰的話都是滑稽、愚蠢、不合適的。瞅著她壓抑的悲痛,如果無動于衷地站著,實在無恥。我蹲下去,把帶著血跡的紙巾撿起,一點點撕開,塞進嘴巴。每咽一下,都得抻長脖子。

      你干嗎?易華停止啜泣,有些吃驚。

      我半張著嘴,說不出話。

      你做可憐的樣子給誰看?易華潮濕的目光抽著我。

      我抻了幾次脖子,嘴巴空了。我無力地說,我不是……你想怎樣,我都接受。

      我恨不得殺了你。

      我也想把自己做了,但下不去手。這是真話,但不能和她說,這只會激怒她。任何話都多余。既然把我約到這兒,她會說怎么了結(jié)。任何條件,我都答應(yīng)。也只能是經(jīng)濟賠償吧,蕓蕓眾生的糾紛不都是通過這種方式解決嗎?縱然她的身份有些特殊,可除此還能有什么特別的方式?我沒什么錢,但會想辦法,只要她的數(shù)目不是特別大。

      你說怎么辦吧?易華冰冷的目光擊著我。

      我接受任何懲罰,接受任何條件。

      易華不動,連同她的目光,凝固了似的。

      她的手機響了,很憂傷的一個曲子。她走開接電話,我望對面的山。山上長著草,也有稀稀拉拉的樹,但仍覺得光禿禿的。

      易華沒說怎么解決,掛斷電話就離開了。當然,她留下話:我不會放過你。我不知那是什么??礃幼?,我可以免受牢獄之苦。但我沒有大松一口氣。

      4

      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第一次不是只盯著嘴巴。虛腫的臉上青一條紫一條,如堆疊的雜木。我臉厚,不然肯定皮開肉綻。我不想讓王紅看見,寫個紙條留在桌上。沒發(fā)短信,怕她的電話追過來。那樣,我就得說話,就得調(diào)整表情,即便她看不到。

      我在路邊買了頂旅行帽,蓋不住臉,但能擋住不少目光。我打算去王小燈家躲幾天。王小燈那位在皮城下面某個縣當縣長,平時都住縣里。王小燈的某縣長很忙,偶爾回來也就住一兩天。王小燈女兒被某縣長送到了國外,王小燈自嘲自己是光桿司令,他喜歡呆在博物館,睡覺才回去。我常在王小燈家住,多半是喝高的時候。那次,我把被褥吐得臟污不堪,早晨出門,王小燈把被褥卷起來丟到垃圾箱。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王小燈說。他不用操心怎么掙錢,不用操心女兒的生活,什么都不用操心。但王小燈并不快樂,我知道。

      我不怕王小燈看我的臉,因為他的臉也常有傷痕。每隔那么一陣子,有時一兩個月,有時兩三個月,王小燈會被揍一頓。那是他自找的。不挨揍,他就不舒服,每個細胞都刺癢難耐。你說我這算不算???王小燈問。你說是病就是病,你不認為是病那就不是病。我說著大而化之的廢話。我很慚愧,王小燈在我面前幾乎透明,而我沒有。作為王小燈的朋友,我見證過王小燈的發(fā)作和治療。來得很突然,我倆正下棋,他突然就坐不住了。他聳肩撓背,像無數(shù)昆蟲瞬間竄進身體。吃飯去。他把棋子重重丟下。我們走進常去的紅燜羊肉館,或許是空調(diào)溫度低的緣故,他好了一點兒。沒吃幾口,他又坐不住了。那個四川小妹開啤酒,晃動幅度大了點兒,啤酒噴王小燈身上。王小燈大怒。四川小妹嚇蒙了,平時王小燈都給她小費,在整個皮城,吃飯給小費,恐怕只有王小燈。老板聞聲而至,把四川小妹訓(xùn)得眼淚汪汪。王小燈揪住老板衣領(lǐng),質(zhì)問他憑什么罵四川小妹。那一刻,老板肯定也蒙了。王小燈試圖激怒老板,但老板蒙著,沒有反應(yīng),一臉錯愕。王小燈悻悻松開手。直到我倆離開,老板再沒出聲兒。王小燈讓我先走。我走出沒幾步,聽見噼啪的聲響。一個膀子上刺著龍的青皮后生邊打邊罵。我沒有上前,那一刻,我挺難過。王小燈是不是有點瘋癲?或許有那么一點兒,但他絕不是瘋子。過了那一陣兒,他一切正常。

      王小燈不在博物館,我有些意外。給他打電話,他說在自家樓下。我更加意外,脫口道,天還沒黑,你回家干嗎?王小燈懶洋洋地說,縣長回來了,要交代事情。我啊一聲。王小燈說,怎么,要過來?我說在店里幫忙,抽空打個電話。

      掛掉電話,我尋思一會兒,趕到長途車站。一小時后,我到了高家莊,距皮城50公里的一個小鎮(zhèn)。我打算在高家莊住幾天,那次前妻說看見我想吐,我在高家莊躲了幾天。我不能讓她吐,那樣不厚道。我是農(nóng)村出來的,她是原裝城里妞,我倆的婚事,她父母極力反對,但沒能阻止她。她說我是掩在沙堆里的金子,是績優(yōu)股。確實,我也發(fā)光閃亮過來著,股線也往上盤升來著,但最終的結(jié)果直線下跌。我由一個偶爾出現(xiàn)在鏡頭中的秘書落魄成被單位遺忘的游民。我辜負了她的期望,說真的,我挺內(nèi)疚。我?guī)筒簧纤?,做止吐藥還是可以的。

      小店很便宜,單間三十塊錢,硬板床,簡陋一些,但這樣的價錢還能住什么?而且,我挺喜歡硬板床。有些硌,但躺著踏實。我草草吃了飯,剛回店里,王紅的電話就追過來。她問我出什么差,明天回不回去。我說得五六天吧。王紅說馬桶壞了。馬桶未必壞了,或者,根本就沒壞。她沒說別的,似乎我是她的首長,她有必要向我報告,只是報告而已。但我知道她等待什么。我不是金子,我和王紅住到一起時,她就深知。王紅比前妻看得透,這點她很了不起。更了不起的地方是,她從未寄希望我會變成金子,一直把我當土坷垃看??墒牵m然了不起,雖然知道男人和男人的嘴巴一樣不可靠,仍時不時做些毫無意義的試探。沉默一會兒,我說回不去。王紅就掛了。畢竟是她收留了我,我挺喜歡她,我應(yīng)該說點別的,但我沒說。

      電視圖像不清,我摁了一會兒,把遙控器丟開。臉又疼起來,像被無數(shù)火柴頭戳著。易華就這樣飄出來,這個夜晚,我恐怕不好擺脫她。她用這樣的方式證明她的存在。我不會放過你。她為什么不報警?我想了一會兒,似乎猜出些什么,當然,也可能是妄猜。不管她用什么樣的方式,我都希望痛快點??蓜e鈍刀割肉。

      我反復(fù)摁著手機。斟酌要不要給她發(fā)個短信。終于,我費力地拼出兩行字,端詳一會兒,又一個一個抹去。過了一會兒,方塊字再次蹦上屏幕,這次是三行,那些字列在一起,像啃剩的玉米粒,干巴無光。我觸一下鍵,玉米粒掉一粒,再觸一下,又掉一粒,直至變成光禿禿的棒子。說什么都沒用,還是不要自討沒趣。我整個人都沒用,何況說出的話??墒牵裁炊疾蛔?,就這么沉默著,又有等死的感覺。我不怕死,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個世界,像所有蕓蕓眾生一樣化為泥土。但等待死亡的感覺太可怕。

      那么,問她好了。我發(fā)了個“?”。等了一會兒,沒什么動靜,又發(fā)了兩個“?”。她關(guān)機了,要么,不屑回復(fù),故意用這樣的方式折磨我。

      我蹲在床上,目光在臟兮兮的墻上游走,像迷失方向的蜘蛛。墻壁上有幾片血跡,有一塊還粘著蚊子尸體。一個看不出顏色的衣架上掛著一條卷曲的毛巾,同樣看不出顏色。是先前的旅客匆忙中留下的吧,也可能,是故意丟棄的。鈴聲突起,我?guī)缀跏菗渖先サ?。抓到手里,卻不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正猶疑要不要回撥,它又叫了。

      我小心地喂一聲。

      聽不出我是誰?粗聲粗氣,單刀直入。父親黝黑的臉蓋過來。還沒說話,我怎么聽得出來?

      我啊一聲,問父親,誰的手機?

      父親說,我自己買的。你忙得沒工夫買,我托人從鎮(zhèn)上買的。

      腦仁被扎了似的,我很清楚,父親有了手機,對我意味著什么。平時,父親都是借別人的。我不給他買,是不想過頻地接他的電話。我參加工作不久,第一次從電話里聽到父親的聲音,激動得幾乎哽咽。其實我的村莊距皮城也就400里,而我,一個星期前才離開家。電話讓距離縮短,讓親情增厚。但從某一天起,我害怕接到父親的電話,以至于聽見父親的聲音,就有心驚肉跳的感覺。

      錢收到了吧?

      收到了,要不,我哪有錢買手機?其實不用寄這么多,多寄一次嘛。

      我知道父親的用意,多寄一次,他可以拿著匯款單在村里多走一圈。在人多的場合,佯裝眼睛馬虎,看不清上面的數(shù)字,會讓別人幫他認。那是我全部的積蓄,如果不是做好進去的準備,不會全寄給他。我很想激怒父親,但張張嘴,忍住了。

      那事怎么樣?父親詢問,也是訓(xùn)話的開始。這套程序,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我說,托人問過了。

      父親語氣甚重,別跟老子打官腔,說具體的,行,還是不行?

      我也沒了好氣,你以為我是什么?

      父親說,不管你升多高,總還是我兒子,不找你找誰?家里的門檻兒都快破了,你得快點兒想辦法。十七戶的錢,一分不少,全要回來,還有我和你娘掙下的。起早貪黑圖什么?就是掙幾個血汗錢。

      我罵,這個王八蛋,良心讓狗掏了。

      父親識破我的伎倆,說,罵沒用,你二大娘天天咒他死,他活得比誰都好,聽說又娶個大閨女。干什么都有錢,就是結(jié)賬沒錢。

      我說,你們也想想辦法,別什么都指望我。

      父親的聲音炮一樣射過來,能想辦法還找你干什么?對付這種人,只能從上面找。

      在父親乃至整個鄉(xiāng)黨心目中,我是上面的一分子。我確實多次解決過父親的麻煩,解決過父親包攬別人的麻煩。有那么一個時期,我說話還是有斤兩的。那是過去。父親不信他的兒子已是明日黃花,雖然不在重要部門,總歸當過頭面人物的秘書,認識不少人,那些人會給我面子。

      我無力地說,好吧。

      父親哼一聲,別打哈哈,老子不能白養(yǎng)你。

      我說,總得有個過程。

      父親說,已經(jīng)七月份,今年的錢又該結(jié)了。

      我說,既然……行吧。

      父親難得地靜默幾分鐘,抓緊辦,別讓我跑到市里求你。還有個事,記得白易不?

      我抽搐一下,白……易?

      父親說,住村子?xùn)|北角那個,當過車倌,外號白大個兒,那年你娘摔斷腿,是白大個兒幫著抬到醫(yī)院。

      我只得記起來。當然,我從未忘記。白易是村里老住戶。

      白易老婆病了,鎮(zhèn)里的醫(yī)生讓去市里看,估計不是一般的病。他坐早車,上午就能到,我把你的電話給他了。你提前聯(lián)系一下,找個醫(yī)術(shù)好的專家。他明天趕不回來,看能不能去你那兒對付一夜,住辦公室也行。農(nóng)村人掙錢不易,省一個是一個。父親把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考慮到了。

      我說自己出差,過幾天才能回市里。

      父親讓我請個假,如果請不下來,務(wù)必和專家聯(lián)系好,別的可以耽誤,病耽誤不得。

      我答應(yīng)了父親。因為我不應(yīng),父親可能會說死我。

      掛斷電話,我發(fā)覺整個后背都濕透了。每次和父親通話,都是一場艱苦卓絕的馬拉松。手機不是一般地燙,我抓著這個可惡的家伙,有拍到墻上的沖動,像拍長腿蚊子一樣拍死它。終究,沒失去最后的理智。拍死還得買新的,我割不斷和這個世界的繩子,還沒逍遙到那個程度。

      5

      多年來,我充任著宋莊的各種角色,代理人,顧問,律師,調(diào)解員,引導(dǎo)員,整個就是宋莊的總管。他們通過我父親或別的什么途徑,想方設(shè)法找到我,求我替他們解決各種問題。想提前結(jié)婚的,得改戶口。戶口簿上的名字寫錯,得改過來。想去好點的學(xué)校念書,得找門路。買到假農(nóng)藥,需要索賠。不小心傷了人,得疏通派出所。五花八門。有些事,要繞很大的圈子。比如他們在鎮(zhèn)上碰到困難,他們先打電話到皮城,我再打電話到縣城,再由縣城的部門或朋友打電話到鎮(zhèn)上。我不是鎮(zhèn)長,更不是縣長,并不是什么都能說上話,但他們不管過程,只要結(jié)果。至于他們在皮城的事,我更是責(zé)無旁貸??床?,買東西,遞訴狀等等等等。有個叫馬達的,買個爆米花機,竟然也大老遠跑到皮城。我問縣里買不到嗎?他說買是買得到,但縣里沒認識人,怕受騙,他寧可多花點時間多花點路費,買個踏實。他用了沒多久,又到皮城找我,說機子漏氣。店家不給換,說他使用不當。他大為惱火,指著我說,你知道他是什么人?說出來嚇破你的膽子!我難堪至極,拽開他,悄悄把錢塞給店家,拿了個新的。

      他們沒別人,只能找我。父親這樣說,他們也這樣說。我是宋莊第一個大學(xué)生,我在皮城的要害部門任職,這是他們的理由。有些事,對我就是打個電話的事,他們跑斷腿也未必辦成。確實如此。但我是什么人,自個兒心里明白。當我一步步往坡底滑落,曾經(jīng)的“能力”也一步步喪失。

      可是,鄉(xiāng)黨仍把我這塊土坷垃當金子。

      我在旅店住了一夜,清早返回皮城。聽父親的口氣,白易女人病得不輕,我心中不忍。其實,我?guī)筒簧鲜裁疵ΑN也皇轻t(yī)生,和醫(yī)生也沒有交情。以往,我替他們找的專家,都是直接去窗口掛號。但他們認這個,覺得有我出面,專家就不會騙他們,專家會給他們開最省錢最有效的藥。這次也同樣,我替白易女人掛了消化內(nèi)科的號,把醫(yī)療本和專家號寄放到服務(wù)臺。我不想讓白易看見我的臉。

      我溜達到河邊,要了一碗老豆腐,兩根油條。油條不知添加了什么東西,極其柔韌。臉不那么疼了,但腮幫子困。賣油條的是兩口子,男人炸,女人賣。女人很胖,走路胸前一顫一顫的。我揉捏著腮幫子,同時瞄著她。她察覺了,抓著抹布把我面前的桌子一頓猛擦。我把錢丟桌上,吹著口哨走開。她喊找你錢,我沒應(yīng),她硬追上來,將油漬漬的五角錢塞我手里。

      我逗了會兒小狗,看了會兒魚販子剖魚,剛找個臺階坐下,白易打來電話,說他到了。我交代幾句,又解釋幾句。然后關(guān)掉手機。過了一會兒,又打開。我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折回來,手上抓了一沓廣告單。那些女孩笑盈盈的,我不忍,照單全收。我再次坐下,一張一張翻看廣告單。有售樓的,有賣藥的,有招聘的,幾分鐘就看完了。廣告單上都有電話,我撥了一個售樓的。一個甜滋滋的聲音問能為我提供什么服務(wù)。我說想買別墅,四五百平米。對方遲疑一下,說目前還沒有開發(fā)別墅,只有大平米的樓。我和女孩交流一會兒,失望地說,不好意思,你們的樓不符合我的條件。片刻,那個甜滋滋的聲音又追過來,先生,你可以過來看看嗎?我說你打錯了。對方咦一聲,剛才是你要買樓嗎?我大聲道,我不買,我自己的樓都住不過來。我覺得她該罵我,但她說對不起,掛掉了。我把目光扔在河面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望著那個花花綠綠的方便面袋子一樣的東西。

      臨近中午,白易又來電話,一副哭腔。某些聲音,我不只害怕,還有難以言說的厭惡。我本沒打算見白易,但他的哭腔,讓我惴惴不安。

      沒下出租就看見醫(yī)院門口東張西望的白易。他個子挺高,但弓著腰,尖嘴尖下巴,頭發(fā)亂糟糟的,身形和長相像極了刺猬。他沒認出我,我拽拽他的胳膊,他呀一聲,突然抱住我,放聲大哭。我和他立刻置于目光包圍中。還有濃烈的汗酸味,那是他身上散發(fā)出的。他的心跳很沖,我感覺胸口被重重撞擊。我試圖掰開他,但他的胳膊鐵索一般,嵌進我身體。我說不出的懊惱。如果刮一陣大風(fēng),那些瞪著的眼珠子可能縮回去??墒菦]有一絲風(fēng),空氣都凝固著。終于,他松開。我身體的某些部位被他的淚液和黏液浸濕。他抹抹眼睛,說了結(jié)果。女人還不知情。我問嬸在哪兒?白易說在大廳,囑咐我不要在他女人面前露出什么。我沉重地點點頭,跟隨他去大廳。大夏天的,他女人圍著一塊藍色頭巾。她靠在柱子上,臉和白易一樣是深褐色。白易說,莫倫又找專家問了,沒什么大事。我配合白易點頭。白易女人笑笑,說又麻煩你。我說,沒關(guān)系的,有事盡管找我。白易和女人要回,把帶來的東西交給我。我這才注意他女人身邊的提包和編織袋。我能想象兩口子拎著東西上下樓的情景。我說用不著,白易執(zhí)意給我留下。麻油是自家榨的,蘑菇是灘里采的,西葫蘆是自家園子里種的,都不是買的。我不要,就是見外,就有討厭他們的意思。我只有接受。我攔出租送兩口子去車站。白易似乎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臉不正常,問我咋啦。我說喝醉酒碰的。白易拍拍我的手,還算幸運,我喝醉把前門牙撞沒了,這兩顆是假的。這是鄉(xiāng)村人的可愛,也是他們的智慧。他們故意揭開自己的傷疤,以沖淡別人的痛苦和尷尬。

      出租車司機問去哪兒,我隨口就說了。待行至樓梯口,我記起自己是出著差的,必須編個謊,以應(yīng)付王紅盤查。王紅不是霸道女人,沒那么重的疑心,但誰能說得準呢?有準備不是壞事,昨晚她就說馬桶壞了。土坷垃也是專有的好。我并不撒謊成性,但也沒多大障礙,抓兩下頭皮就解決了。瞅著腳底的東西,又犯起難。鄉(xiāng)黨決不吝嗇,每次來都提些東西,殊不知他們的心意卻是我的累贅。像麻油,前妻從來不吃,王紅也是聞不得麻油味。扔了心中不忍,好多東西放一陣,最終還是丟到垃圾箱。這些土特產(chǎn)偶爾讓前妻的眼睛亮一亮,但更多的,特別是后期的生活中,則成了我失敗的例證,也是她嚼我的導(dǎo)火索。你知XX發(fā)多少錢的購物卡?一張卡能買多少東西?這是前妻慣常使用的句子。她說這話當然有緣由。曾經(jīng)一個階段,我每年收到的購物卡她閉著眼都消費不完。我嘴巴不服軟,當然免不了爭吵。后來,鄉(xiāng)黨送的東西我轉(zhuǎn)手就扔了。

      王紅不至于說什么,她對我沒有格外的期望,可她也未必稀罕這些東西。我把麻油和編織袋拎到垃圾桶旁邊。有比我更需要的人,還不是少數(shù)。這么一想,舒服不少。

      我檢查馬桶,當然沒壞。我沏了杯茶,然后窩在沙發(fā)上打盹。要說我也沒出多大力,可每次和鄉(xiāng)黨忙活完,都特別累。手機“嘀”的一聲,我迅速坐起,是銀行關(guān)于理財?shù)男畔ⅰN覇∪皇?,給我這樣的信息,如同妓院給太監(jiān)發(fā)優(yōu)惠券。我慢慢倒下去。就這么躺到天黑,給王紅一個……意外吧,驚喜是不大可能。和前妻的頭幾年,每次出差回來都不告訴她,我特別享用她打開門一剎那眼睛迸射的五彩光芒。我屢屢提及前妻,并不是念念不忘,而是有些痕跡,刻得太深,無論讓我心痛還是讓我迷醉,都不容易抹掉。那是我過去的一部分。

      腦里某根弦突然一顫。我想起和口吃女人同居時的一檔事。我并不是驗證什么,那純屬一個意外。我馬上給王紅發(fā)信息,告訴她我回來了,馬桶已經(jīng)修好。過了一會兒她回復(fù),晚上和朋友在外面吃,讓我自己解決。我松口氣,慶幸通知她了。許多東西,根本經(jīng)不起檢驗。

      光線一點點暗下來,就像薄紗,看起來輕盈透明,但一層層疊加,那些細小的孔一個個閉上,看起來還是紗,可已經(jīng)很重很澀。慢慢地,從空中垂落,擠滿整個屋子。拽不開,撕不走。

      沒有信息提示,我還是打開手機。昨天晚上睡覺前,我意外地收到易華的短信。只有四個字:決不饒??!我又發(fā)三個問號過去,她回復(fù)兩個字:明天?!懊魈臁笔鞘裁匆馑迹棵魈齑鹞??還是明天亮底牌?雖然仍舊含混,但她終于回復(fù),至少也是個態(tài)度。她開金口就好。是的,我盼著刀落下來。

      我坦白,趕回皮城,除了完成父親的任務(wù),替白易掛號,也與易華的短信有關(guān)。如果能早一分鐘解決,我決不拖六十秒。后者畢竟關(guān)系著我的前途。我已經(jīng)沒有前途了,每個認識我的人都明白。是另一種前途——我活著,能自由地呼吸這個世界的空氣,睡覺少做噩夢。我反復(fù)看手機,就是怕錯過她的短信。這一天什么也沒發(fā)生,“明天”即將成為昨天。要不要再發(fā)個短信?我想了想,放棄了。如果她把我的心思瞧得通透,我會更加被動。反正已經(jīng)這樣。

      摁了一會兒遙控器,電視沒什么看頭兒。我趿著拖鞋,踱到陽臺,凝望著對面。黑暗中,爛尾樓沒有殘破感,頂部和外墻被遠處的燈光涂抹的緣故,絨毛一般抖動,而整個樓體,連同罩著樓體的防護網(wǎng),似乎往里縮著。如一只蟄伏的龐然怪獸。在怪獸眼里,到處都是蠕動的獵物吧。當然,沒有誰承認自己是獵物,包括我自己。除非被巨大的嘴巴吞噬。

      我不愛照鏡子,并不是缺少鏡子。每個人身邊,每個人內(nèi)心都有幾面甚至幾十面鏡子。從生至死,一些鏡子碎了,另一些鏡子應(yīng)運而生。乞丐有乞丐的鏡子,富豪有富豪的鏡子。照鏡子不是壞事,比如這幢爛尾樓就是王紅的鏡子。每照一次,她的幸福指數(shù)都會上升一點。當然,也未必是好事,比如前妻,她照一次痛苦一次。我不愛照,因為無論什么樣的鏡子都讓我暈眩。我的身體似乎缺某種元素。

      門鎖有動靜,我轉(zhuǎn)過身,王紅已站在門口。她把包往地上一拋,踢一下腿,一只鞋子飛到冰箱上,另一只碰到墻面滑落下來。我疾步上前,扶住搖搖擺擺的王紅。老公哎,王紅聲音黏糊糊的。我的心忽悠一顫。她從未這么稱呼我,從開始,她就明白,我和她是靠在一起的樹,永遠不可能相互纏繞。她是冷靜的,我也是冷靜的,彼此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她喝醉了,用撒嬌放縱自己。我該配合她的,用些親昵肉麻的稱呼,在這個夜晚,在空蕩蕩的房間。但我的嘴僵硬著,滑不出柔軟的詞語。盡管我挺心疼她。我挾著她往臥室走,責(zé)備,怎么喝成這樣?她耍賴不走,故意往我臉上吹氣。她的身體不是一般的軟,仿佛一段流水。然后,我和她倒在客廳。地板像她的身體一樣熱。

      我把她抱到床上。她睡著了,兩腮微紅,身子綢緞一般。整個過程,我肯定叫了,但與她的語言系統(tǒng)不匹配。我心里有隔。在那種時候,我是野獸派。

      我守在床邊,看著她。她喝到爛醉,絕不是和閨蜜,她們不會灌她。那么,只能和男人。場面上不會有心疼她的男人,而是另外一些,只要有機可乘,就叼一口的那種。未必怎樣,就是能怎樣也未必有那個膽,止于調(diào)笑。正因為未必能怎樣,能怎樣也未必有那個膽,便有著不甘的失衡和憤怒,調(diào)笑就極其放肆。我熟悉那個場面,數(shù)年前,我是其中的游離分子。

      不知王紅緣何參加這樣的酒局。她不說,我不會問。兩棵樹靠在一起,原則上互不干涉。當然,也有節(jié)制和分寸。不能……易華的臉跳出來,我的心一跳。我首先背離原則,失了分寸。幾乎同時,我窺見自己的陰暗心理:試圖在王紅身上發(fā)現(xiàn)什么,以作為我和易華這件事的盾牌。我拽拽自己的臉,有撕下來的沖動。

      手機響了,是易華。我小跑到陽臺。對方?jīng)]聲兒。我知道她在聽,喂了幾聲,掛斷。等了幾分鐘,我回撥。通了,但沒人應(yīng),之后又掛斷。這么晚,既然打電話給我,為什么不說話?

      誰的電話?王紅的聲音從身后飄來。

      我一驚,原來她是裝睡。我怕她看見躲閃的表情,不敢回頭。一個朋友。

      什么朋友?

      普通朋友。

      胡說!

      不!

      我不再堅持,猛然轉(zhuǎn)身??帐幨幍?。我呆了呆,顫著腿挪進臥室。王紅睡得沉沉的,姿勢都沒變。怎么回事?難道是幻覺?我的腦袋一點點脹大。

      6

      你知道食草恐龍與食肉恐龍最大的區(qū)別是什么?王小燈的眼睛像鄉(xiāng)間路上蓄滿水的深坑,看不到混沌的底兒,但水面上浮跳著極炫的光亮。

      與王小燈混這么久,我不再是恐龍盲。食肉恐龍腦袋和嘴巴較大,牙齒鋒利,而食草恐龍頭部小,牙齒扁平;食草恐龍是四足行走,食肉恐龍多是兩足著地。王小燈不是考我,我當然無須回答。這是他說話的方式,借以集中我的注意力。

      不在于體形,也不在牙齒??吹将C物,食肉龍的身體會分泌一種腺素,相當于興奮劑。興奮劑讓食肉龍變得勇猛,也容易使食肉龍失去理智。進攻目的本來是獲取食物,如果分泌的腺素太多,食肉龍不能掌控自己,獵殺成了目的。因為濫殺,食物過剩,自然要腐爛,這有點可悲。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寅吃卯糧,不,寅糟蹋了卯的糧。食肉龍是無敵的,它們自己打敗了自己,自己毀滅了自己。

      我點頭。恐怕不只是食肉龍如此。

      王小燈陷在邈遠的思緒里,沒接我的話。

      窗外傳來賣豆腐的吆喝聲?!岸埂甭暭贝?,而“腐”余音很長,像裊裊的香氣。王小燈的博物館藏于皮城最大的老城區(qū)堡子里。堡子里的巷子很安靜,如同看淡生死的長者,那份安靜不是無話可說,而是沉默的語言。吆喝聲,反而讓這種安靜更幽更深。

      你說這只蛋是食肉龍的還是食草龍的?半晌,王小燈抬頭。

      氣氛有些壓抑,我想開個玩笑。觸到王小燈的表情,還是打消了。談到恐龍的話題,他總這個樣子。

      不要覺得我的問題可笑,食肉龍也會下蛋。我喜歡食草恐龍,但我希望這只蛋是食肉龍的。知道為什么嗎?這個世界不適合食草龍生存,雖然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不過想象那個場景也挺難受。

      我模棱兩可地說,但愿吧……你好像沒洗臉?我試圖改變話題。

      王小燈說,我夢見恐龍蛋被盜,睜開眼就跑過來。

      王小燈的博物館沒掛牌子,不對外,或許因為藏在老城區(qū),沒有任何地方起眼。很少有人注意吧,更不會有人把這個地方和恐龍聯(lián)系在一起。我出進幾百趟了,沒見過第三張面孔。我是王小燈唯一敞開秘密的人。他當然不會懷疑我會做什么。但失盜的夢就像他刺癢的毛病,隔一段就爆發(fā)一次。

      我勸他不妨考慮上個保險,王小燈搖頭,他們保不了的,它無價。保了,反而更不安全,我不能讓它沒出生就被消滅?;蛟S是光線的緣故,王小燈沒有血色的臉鍍了厚厚的灰色。

      我說,你狀態(tài)不好,今天的棋你輸定了。

      王小燈嘴角往外抻抻,不一定吧。

      下棋不是目的,當然也不是為了撫慰王小燈。我想從王小燈嘴里套點兒東西。王小燈向我敞開他的秘密,而我一部分敞開,另一部分完全關(guān)閉。挺汗顏的。但我做不到,真做不到。王小燈特別容易入神,下棋也是,目光像長在棋盤上。我盯著他和臉同樣蒼白的腦門,那句話始終在喉間徘徊。

      兩盤我全輸。這期間,我數(shù)次聽到手機信息提示音。我沒看,決不看。不看并不意味我不在乎,而是太在乎。因在乎而較勁,因在乎而生氣。王小燈得意地眨眨眼,我迫不及待地起身。

      幾分鐘后,我坐在出租車上。

      兩天前,我也是乘出租車,前往易華指定的地點。依然選擇野外,不過換成小白山,在皮城西面。我下車,卻尋不見她,給她發(fā)信息,通知我到了。誰料她讓我再往大鏡門的門樓上,盡管是信息,我卻能感覺到她強硬的不容置疑不容商討的口吻。我從小白山下來,趕往大境門,她又換了地點。我似乎置身于某些電影場景中,綁匪索要贖金,特工交換情報,似乎都這樣,被牽著鼻子不停地變換地點。與綁匪特工不同,易華有報復(fù)的意思,簡單的平靜的折磨。抑或,她看多了這樣的電影。跑了一整天,傍晚時分,才在某個咖啡館見到她。我剛吁口氣,她卻站起來,說有事,改天和我聯(lián)系。我試圖阻止,她已飄出去。我挺生氣的,但轉(zhuǎn)念一想,我沒發(fā)作的資格。我想從王小燈嘴里套出更多關(guān)于易華的東西,終是沒問出來。我怕王小燈察覺蛛絲馬跡。我不想讓第三個人知道那天的事。我不是在乎的人,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那關(guān)乎我的前途,我的丑陋,我的隱私,我的罪孽。在這點上,我不如王小燈。王小燈什么都說,包括他和縣長夫人的房事。

      易華沒再變換地點,我在飯館包間見到她。她冷著臉,劈頭道,你遲到了。那樣子,像我來和她約會。我邊解釋邊揣測她會不會如上次那樣把我晾下。要我請你坐嗎?我受寵若驚地坐下,招呼服務(wù)員點菜。她冷冷地說已經(jīng)點了。

      我慢慢呷著茶水,悄悄瞟著她。她抱著膀子,盯著桌上一個什么物件發(fā)呆。似乎更瘦更單薄了,膚色黯然無光。頭發(fā)是綰起來的,可沒綰緊,松塌著,一綹頭發(fā)從耳側(cè)垂下,襯得臉越發(fā)窄了。我說對不起。暗罵自己,沒有比這更廢的廢話了。我實在不知說什么好。她沒回擊,沒有任何反應(yīng)。

      菜上來,我討好地問,要不要喝點酒?她不應(yīng),自顧自吃起來。我也拿起筷子。那場面挺滑稽??伞藱C械地吃飯,我實在不知道還能做什么。

      你說怎么辦吧?她的聲音突然殺過來。我被燙著,抽抽嘴巴,忙把筷子撂下。她的目光如冬天的竹子,直直地戳著。

      我喝多了。

      少來這套!

      對不起。

      如果你再說這廢話,我敢撕你的嘴信不信?!我平生最討厭這三個爛字。

      我信。我信。

      怎么辦?她再次切入正題。

      你說吧,什么懲罰我都接受。

      她戳著我,竹子要爆裂的樣子,啪啪有聲。

      你報警好了。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了結(jié)嗎?她聲音陡然提高。

      那……你有別的什么條件,或解決辦法……我都接受。

      我不知道!就是活剮你,也不能解決問題。

      那怎么辦?我的頭皮陣陣發(fā)緊。

      我不知道,知道就去做了。

      這就難了?;顒幬叶疾唤夂?,還能怎么辦?我在腦里過濾能想到的酷刑,似乎沒有比活剮更殘忍的。她是受了傷,可總得有個解決途徑。她這樣有點耍賴的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的聲音不再柔軟。

      你要耍橫?竹子瞬間點燃,火星直沖我臉上。

      我沒這個意思,我接受任何處罰。我站起來。

      等等,買單!

      我摸出三百塊錢,拍在桌上。

      7

      有一個星期,易華沒再“煩擾”我,似乎把我刪出了她的記憶。她有特殊的忘卻和修復(fù)功能。我不再心神不定,不再走路睡覺都想著頭頂那把刀。還能怎么著?不外乎……我等著就是。早上,我照樣給王紅買混糖燒餅,瞧她一圈圈吞掉。我返睡一覺,溜達著去王小燈那兒,看電影,下棋,聽他講恐龍。要么去清水河畔,看剖魚,看那些賣假古董的攪動舌頭從別人兜里掏錢。父親打過兩個電話,我應(yīng)付過去了。推一天是一天。

      但……老實說了吧,所有這一切都是假象,我回歸過去的生活,但不能回歸原來的狀態(tài)。一個弄臟自己的人,再怎么努力,即便剝掉一層皮,也不可能如過去那么干凈。臟不只是身體上的。并不是說過去的我多么干凈,不,恰恰相反。

      我原來的狀態(tài)也沒多好。但至少,我和王紅做身體運動時沒有第三者?,F(xiàn)在,那個清瘦的身影常常橫亙在我和王紅之間,我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她揪開。我不是王紅理想中的男人,這我清楚,她有理由隨時把我蹬掉。她沒蹬我,是某些時刻我還值得一嚼??伞€是坦白了吧,那個兇險的夜晚發(fā)生的事。我做了一個夢,當然內(nèi)容就不說了。我睜開眼,聽見身邊的王紅發(fā)出很響的鼾聲。如果不喝酒,她不打鼾。那晚她并沒喝酒,鼾聲如此響亮,說明她累了。我甚是羞慚,她的累與我有關(guān)。我想重新入睡,但思想沉浸在夢中,某個物件又燙又硬,似乎還在不停地膨脹,要把我從床上撬起來。我試圖控制,但無效。我鱷魚一樣趴王紅身上。王紅驚叫一聲。這幾乎是給我鼓勵,我更加興奮。王紅一定沒有完全醒來,緊張地問,誰?床上只有我和她,還能有誰?我沒答,也許應(yīng)一聲就好了,她不會那樣大喊大叫。她撕扯、掙扎、驚叫。我更加瘋狂。后來,她咬住我的胳膊,隨后推我一把,逃了。燈光下,王紅披頭散發(fā),怒視著我,嘴唇哆嗦但沒聲兒。我團在地上,像個爛柿子。王紅挪過來,踩住我。我不敢看她。我以為王紅和我就此結(jié)束,但她沒攆我走。次日清早,她再次拋出那個問題。

      我和王紅有問題,或者說,我有問題,我不否認。我的問題太多了。在“聽王紅安排”之前,我決定先處理和易華的事。炸彈沉默,并不意味著是啞彈。而且,我終歸有些不安。她指認與否,我強暴犯的身份難以更改。

      一個陰雨淅瀝的下午,我走進皮城大學(xué)。我沒打傘,覺得這點兒小雨完全沒必要,可剛到校門口,衣服就濕透了,膠一樣緊緊粘在身上。我形象不怎么好,經(jīng)由這樣的摧殘,可想而知。我向幸福得花一般的學(xué)生打問易華。問了幾個,沒一個知道。這出乎我的意外。又一想,數(shù)年過去,一茬一茬的學(xué)生像韭菜,她被忘卻也屬正常。畢竟她不是英雄本人。不過,作為家屬,她已經(jīng)足夠奪目。那半年,她作為報告團三個成員中固定的一員,賺取了許多眼淚。問到第十九個,終于弄明白她的辦公地點。

      圖書館是皮城大學(xué)的標志性建筑,我不知用什么詞形容,只能說,圖書館臺階很高。我爬上去,得知資料室在地下室,在角落。兩張辦公桌,不是對著,是背著,一個人看不到另一個人的表情。氣氛中彌漫著陳年紙張的腐氣,很重。

      易華似乎嚇著了,臉色煞白,嘴唇烏紫,眼珠凝固不動。我笑笑,不讓自己顯得恐怖。有半個世紀那么漫長,慍怒才從她眼里噴射出來。她壓抑著,仍有些抖。為了掩飾緊張吧,她起身接水,多半溢到地上。我說我來,她輕輕撞我一下,示意我出去。我在走廊拐角處站定,她壓低聲音,誰讓你過來的?我欲開口,被她頂回來,命令我去北門等。她晃晃手中的杯子,隨時潑我臉上的架勢。我點頭后退。

      南門是正門,北門不怎么顯眼。門外是一條巷子。盡管淋著雨,兩邊仍有推著小車的快餐攤,賣煎餅、肉夾饃什么的。我縮著膀子靠墻立定。沒多大工夫,易華推著自行車出來。她也沒帶雨具,根本不看我,推著車直走。我問話,她都不答。路過一個百貨店,我跑進去買了傘,追上去替她打上。我不知她要去哪里。穿過四五個路口,她站定,瞪著我,你想干嗎?我抱歉地笑笑,那事……她聲音很沖,不會完的,我不會放過你,這兩天我感冒了,你以為我怕你?我說,我沒那個意思,這么長時間沒你的消息,所以來看看。她咬住嘴巴,目光刀片似的削著我。我忙說,絕對沒惡意。一絲冷笑從嘴角蔓延至臉上。那我該謝謝你了?我說,那倒不用。易華猛然冷了臉,冰凌樣的笑瞬間抖落。你別嘻皮笑臉惡心人,你以為我好欺負,我忍氣吞聲是不是?我說,不不不,真不是,我愿意接受你的任何懲罰,已經(jīng)這樣……我聲音低下去,易華抹抹臉,將頭扭轉(zhuǎn)。天不早了,我提議吃個飯。易華哼了哼。我說,你不吃也沒關(guān)系,找個地方坐坐總可以吧,這人來人往的??赡苁亲詈蟮脑捰|動了她,她沒再哼哼。

      吃飯就那么一會兒,但等待的時間極其漫長,菜總是不上。擱到平時,我早離開了。易華不會和我再進另外一家,那有損她的身份和自尊。我不停地催,幾乎發(fā)了脾氣。易華剛才還怒氣沖沖,此刻一言不發(fā),我想提個話頭兒緩解一下氣氛,窺窺她的表情,終是忍住。

      或許是煙雨籠罩的緣故,夜晚的街道懶散著,空氣就顯得有些曖昧。易華依舊一言不發(fā),我替她打著傘。她不再步履迅疾,偶爾,還會停下,望著某個地方。走了很久,拐進一條小街,她突然立定,冷冷地問,你打算一直跟著我?我猝不及防,舌頭硬是轉(zhuǎn)不過彎兒。你到底想干什么?盡管路燈昏暗,我還是看到沙粒狀的東西在她臉上跳蕩。我梗了梗,又梗了梗,再抹抹臉,說,總得了結(jié)吧?她說,我不會放過你。我說,我不是說了嘛,任何懲罰我都接受,但……她打斷,天不早了,我累了。我說,好……吧,我送送你……她冷冷地說,我到家了。

      易華消逝在巷子盡頭,我仍站著發(fā)愣。我說過的吧?我曾陪老板慰問過易華,挺特別的一個小區(qū)。那個時候,皮城的樓還沒像蘑菇一樣往外冒,所以,我對她住的地方印象很深??礃幼?,她搬家了。樓一幢比一幢蓋得高,價錢一天比一天躥得高。有錢人太多了,總得讓他們和別人拉開差距。易華換住處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我打量著殘破的小巷,疑慮重重。

      我淋感冒了,昏睡了一天一夜。來得快去得也快。早上給王紅買燒餅,感冒的影子都跑掉了。上午瞇了一覺,中午給王紅送了一個盒飯,是從大清花要的餃子。王紅吃一個,給我夾一個。我挺別扭,但盡可能配合她。于我,這也是一種“馴”練。沒什么生意,王紅讓我看店,她出去逛逛。她出去沒一會兒,我收到易華的短信:你來一趟。我問去哪兒,她回復(fù):巷子口。我琢磨,該是她家所在的巷子口。王紅被我召回,一臉不痛快,我只說有事,未作解釋。

      會易華的路上,我滿腦子雜念。一個人腦袋徹底空了不是壞事,做到卻太不容易,恐怕得修煉百年。

      易華等著??啻蟪鹕?,骨瘦如柴。這兩個詞剛冒頭,我狠狠掐自己一下。我不是東西,但不能太不是東西。

      她劃我一眼,什么也沒說。我跟她后面,看著她突得很高的肩胛骨。巷子盡頭左拐,是另一條巷子,更細更瘦。走了很久,沒碰到行人,沒看到小貓小狗。除了我和她,沒任何活物。青石板路,她的鞋觸在上面卻沒有聲響。終于,她停住。一對斑駁的大鐵門,暗紅色,一些地方已經(jīng)起皮,一些地方銹成黑色。門板很重,看得出來,她很用了些力氣才推開。當時我傻著,沒有幫她。兩間平房,獨立小院。已經(jīng)有些年頭,墻基的水泥大部分脫落。院里種了幾株不知名的花,顏色深紅,冒血一般。聽她插上門閂,我竟有些慌。她冷冷地不屑地瞟我一眼,仰著臉進屋。

      老房子窗戶小,屋內(nèi)光線暗淡。墻壁顏色駁雜,角落不知是蛛網(wǎng)還是浮垢,模糊不清。沙發(fā)對擺著,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小茶幾上放著一個水壺一個水杯,一把修長的水果刀。我很是吃驚,她怎么住這么個地方?在此,時光都變得遲鈍。

      這是你家?我終是沒忍住。太意外了。

      易華冷冷地攫住我,不許可?

      我搖頭,不是,只是……

      易華突然暴怒,住哪兒是我自己的事,你是什么東西?憑什么、有什么資格指手畫腳?

      我愕然,脾氣也來得太快了。我連聲說對不起。

      你是東西不?

      不是。

      你是畜牲。

      對,我是畜牲。

      你豬狗不如。

      對,我豬狗不如。

      你就不會說點別的?

      這也太霸道,太不講理了吧。我反問,我該說什么?

      我罵你,你為什么不還擊?說來聽聽,你為什么豬狗不如?

      我瞄瞄她青白的臉,縮回目光道,天生的。

      我真想捅了你。不知什么時候,那把水果刀已經(jīng)在她手上。你說我敢不敢?

      敢。

      該不該捅?

      該……我的聲音有些顫。死在這個地方,真是什么都說不清了。當然,人都死了,也無須再說清。我是犯了錯,離死罪還遠著呢。我想象過自己的死亡,但不是這樣,也不是現(xiàn)在。面對她變態(tài)的審訊和訓(xùn)斥,我只能這樣應(yīng)答。我不敢逆著她。

      她走過來,刀逼到我鼻子底下。那一刻,我?guī)缀鯖]了呼吸。

      我不會殺你。她把刀丟下。我不想做殺人犯。你也不配。

      我覺得后背有液體滲出。我是不配。

      她說,別指望我放過你。

      我說,只要你解恨,怎么都可以。我們可以談?wù)?,就這么……對誰都不好。

      她審視我一會兒,說,我想過了,我不告發(fā)你。你不讓我好過,你也別想好過。我什么時候喊你,你什么時候到。

      我不解,那一刻的目光應(yīng)該像極了白癡。

      挨罵!易華頗有些氣勢洶洶。我想了好久,就這樣懲罰你。你不能遲不能早,不能罷工不能逃跑。什么時候,我的氣出夠,就算完。

      我愣怔著,這樣的懲罰也沒什么,反正沒人聽見。只是,總要有個期限才對。

      怎么?不接受?

      我蠕動喉結(jié),好……吧。

      邁出那個院門,我滑了一跤。銹跡斑斑的鐵門在我身后合上。我爬起,踉踉蹌蹌,像喝醉了。好在巷子空空蕩蕩,甚至光線也已經(jīng)移到墻頂,我沒碰撞到什么。

      8

      半個月時間,我去了九趟。沒有規(guī)律,有時上午有時下午,還有一次晚上。八趟是接到她的指令,另外一趟是我送貨上門。每次她都到巷子口接我,似乎擔心我迷路,拐到別處。我沒失約,這種方式雖然怪異,但只要能解決,我接受。另外,我對她,對那座院子,乃至那條總是空蕩蕩的巷子,有些好奇。我并不是挨罵上癮,送貨上門,而是想試試,我一個人去能否找到那座院子。那天,估摸她在學(xué)校,我悄悄去了。巷子很好找,因為巷口有個雜貨鋪,旁邊有家糧店,我記得很清楚。走至巷子盡頭,左拐,我小心翼翼地踩著青石板,隱約有一絲興奮。雖然沒有門牌,但銹跡斑斑的紅鐵門本身就是記號。一路走過去,鐵門大都這個樣子。在巷子頂頭,右拐,是另一條巷子。我往里走了一截,退出來,迷路就慘了。已經(jīng)迷了。不但找不到易華的院子,巷子也走不出去了。巷子似乎無限延伸,機關(guān)重重。我忽而前進,忽而后退,沒頭蒼蠅般,腦子徹底亂套。除了易華,我不知向誰求救。我描述不清自己所在的具體位置??匆娨兹A那一刻,我沒有尷尬,反有幾分欣喜。易華皺著眉,沒叫你,怎么來了?我老實坦白。易華沒理我,進屋,她猛推我一把。我直摔在沙發(fā)上。雨點般的辱罵蓋過來。那是她最兇的一次。

      挨罵好像挺簡單。無論她怎么惡毒怎么撒野,我裝聾作啞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總比坐牢比付賠償金好。若算賬,確實這樣更劃算。可沒那么簡單。我啞聽著還不行,必須還口。那情形更像不對稱的吵架,她兇一些而已。我不會吵架,自小如此。在她的逼迫下,挖空心思還擊。似乎還真奏效,易華的身體如狂風(fēng)中的樹苗,搖擺中失卻原形。她的臉要么徹底失血,慘白如骨;要么瞬間充血,褐紫如檀。我的還擊越狠毒,她似乎越痛快,從暴怒中恢復(fù)后的狀態(tài)就越好。平靜之后,她倒一杯水,同時給我倒上。她的生活似乎比較粗糙,水杯竟然是公交司機常拎的那種。有時,她會削蘋果給我。我不怎么愛吃水果,觸到她的眼神,盡管已經(jīng)溫和,還是心有余悸。被動吃著蘋果,味同嚼蠟。你可以走了。最后,她都這樣說。我并沒有大赦后的輕松,相反,心如同淋了暴雨,濕沉沉的。

      我很少去王小燈那兒了,因為易華的指令沒有定準。如果我和王小燈正看著電影,或者他正講某種恐龍的生活習(xí)性,我突然離開,他會掃興。他不會說什么,但我有感覺。所以,我在河邊逗留的時間更長了。從另外一個角度說,我似乎等待著易華的指令。

      王小燈那兒還好,我少去幾趟也沒什么。易華的指令在某種程度上已影響到我和王紅并不牢靠的生活,雖然我晚上出去的時候不多。踏進巷子,我就得把手機關(guān)掉,對易華這道附加命令,說老實話,我有某種感激。我無數(shù)次想躲到?jīng)]有人煙的荒島,終老一生。但我不能,不但不能,還得讓線拴在身上。我已經(jīng)沒有前途,再榨不出任何東西,可這個世界上,還有人不相信?,F(xiàn)在,我終于可以把這個東西暫時關(guān)掉。

      但,老天,一出巷子我就迫不及待地打開手機,這是真的,似乎片刻耽誤就錯過千萬元獎券。那天,我打開手機,信息蜂擁而至。我撥過去,王紅問我在哪兒,我遲疑一下說在街上。王紅問我為什么又關(guān)機,我說去政府開會,屏蔽。問她什么事。她說沒事。我料定她有事。我坐出租過去,店門鎖著,問她,她不說在哪兒。我問旁邊的店鋪,說她與人打斗,可能被打傷了。我去了附近的醫(yī)院,又跑了幾個小診所,都未發(fā)現(xiàn)王紅的蹤影。如果用“發(fā)瘋”來形容我找她的情形,似乎有點夸張,但我確實心急如焚。

      晚上,我回到王紅那兒,她正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很是惱火,問她干嗎關(guān)機。她更沒好氣,你可以關(guān),我憑什么不可以?我說我開會,她說她也開會。我平靜了一下,問她怎么了。她不理。我道歉、檢討好半天,她才說上次偷鞋子的家伙又來店里,被她認出來。她沒打通我的電話,只好自己揪那個人,結(jié)果吃了虧。她摔了胳膊,去醫(yī)院拍片。沒有大礙,我松口氣。摸著她的胳膊,說些關(guān)切的話。暗罵自己虛偽。

      我以為風(fēng)波就此平息。睡前,她突然說,你不想在這兒住,就明明白白說,我討厭男人說謊。我怔了怔,厚顏無恥地說,怎么會呢?我沒住夠,你攆我也不走。她哼哼,轉(zhuǎn)身。我從后面抱住她,摩挲一會兒,感覺竟然來了。輕輕一翻,她躺平了。我正要伏上去,她突然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只需要男人的身體?我怔忡間,她卷回去。我僵在那里,如丑陋的標本。

      我只能說謊,如實交代,王紅一腳就把我踹了。被踹也沒什么,可我還沒找到住處呢。就這么,能對付多久?我心里沒譜。對付多久是多久吧,這個世界我說了不算。

      去第十趟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屋里有了不小的變化。墻壁粉刷過,通體透白,正面掛了一張世界地圖。換了一張新茶幾。沙發(fā)的位置重新擺過。她當然不會解釋,我也沒敢問,輕輕把蘋果袋擱茶幾上。來路順便買的。我擔心她會扔出去,她掃一眼,把目光移開。她沏了茶,擱我面前。我又是一怔,往常,她罵完才給我喝水。她察覺我的疑惑,突然道,你想說什么?我啊一聲,搖頭。她輕輕哼哼,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我想想,還是忍住。惹不起。她不說話,拿起蘋果削起來,技術(shù)絕佳,我盯著,暗暗嘆服。削完第二個,她一片一片切開??赡芩龥]吃飯,要補充能量。罵人,很費體力的。直至吃完,她也沒罵。

      開始吧。我終于忍不住。我的時間不值錢,但也不能這么耗。

      不罵了。她往后靠靠,平視著我。

      我啊一聲,出……夠了?

      她像計算似的,過一會兒才說,不想罵了。

      我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笨拙地說,那好。

      怎么?你挨罵上癮?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嘲弄。

      我說,或許吧,我這個人賤慣了。

      她說,我說話算話,那筆賬了了。

      我起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真誠一點,謝謝你。

      如果你不介意,再坐一會兒。話很客氣,但口吻是冷的,而她的眼睛竟跳起那么一點點慌亂,轉(zhuǎn)瞬即逝。你要走,也可以。

      我坐下。我是個閑人。

      她說,我猜得到,能和王小燈合得來,肯定和他差不多。

      我問,你很了解王小燈?

      她搖頭,知道一些,不了解。我基本不和人交往。很多年了,想找個說話的人,但挺困難的。有限來往的幾個人,又不能和他們說。

      為什么?我終是沒忍住。

      她突然面若冰霜,他們不敢聽。

      我笑笑,恐怖故事?

      她的目光利刃般逼過來,不錯,你敢聽嗎?

      我竭力做出放松的樣子,我該是那個你可以說話的人。你也這么認為吧?

      她審視我一會兒,我罵你這么久……

      我說,該罵。

      她冷聲道,當然該罵!

      我小聲附和,那是。

      她停頓片刻,情緒平緩下去。能聽我罵這么久也不容易,就是罵你的過程中,我忽然感覺,你是那個我可以說話的人。

      我咧咧嘴,榮幸之至。

      她追問,你相信嗎?

      我說,你還沒說,讓我相信什么?

      她說,你相信我才說。

      這就霸道了,好像我求著她。可是,我只能順著她,而且,我確實好奇。

      她的目光久久定在墻上,鋒利,冰冷。我想,她在醞釀情緒。片刻,她垂頭喪氣地說,算了吧。

      我問,后悔了?

      她說,你未必信。

      我說,你沒說呢,怎么知道我不信?

      她的神情突然滿是痛苦,我不知道,不知道該不該說,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說,你隨便說,我肯定爛肚里,你放心。我又強調(diào)。

      她問,你要走?

      我的心忽地一顫。我故意笑笑,調(diào)侃道,哪里?你還沒下指令。

      她的目光帶著嘲諷,嘴角吊起來。

      我坐著,沒動。我想尋個話題。哦,你咋住這么個地方?

      不可以嗎?她反問。

      我笑笑,挺安靜的,不過……你原來的樓房賣了?

      她警惕地瞪住我。

      我再次笑笑,我去過你家,是陪領(lǐng)導(dǎo)去的。你不可能記得我,我是個拎包的,在人群最后邊。

      她的目光瞬間凝固,原來……你早就認識我?

      我說,當然,認識你的不是少數(shù)吧,你作過報告——

      她打斷我,別提這爛事——你還知道我什么?

      我說,皮城大學(xué)。老師。還有,你說的那些事。

      她似乎嚇著了,臉色泛青。她的目光定我臉上,并沒有看我,像無意中遺落在我臉上的浮塵。原來這樣。她低語。

      對不起。好像窺見她最幽深的秘密。如果這些犯忌的話,我不知還能說什么。

      你可以走了。

      我沒動,不愿就此走掉,也想看看她的反應(yīng)。

      你沒聽見?想賴這兒?她的聲音如子彈射過來。

      我沒摔跤。我發(fā)誓。但身體劇烈地晃。

      9

      父親的電話再次追來。我害怕,但躲不掉。作為父親,他這么說那么說似乎不過分,誰讓他生養(yǎng)了我呢?誰讓我的招風(fēng)耳和他的驚人相似呢?我整十次形怕也難以抹掉他的印記。但我知道,我是多么害怕聽到他的聲音。就是普通的嘮家常,他的聲音也讓我起雞皮疙瘩。他的聲音已經(jīng)讓我過敏。

      我決定回去一趟。父親說了,我再“拖”著不辦,他就到皮城求我。我和前妻的婚姻還有模有樣時,父親來過一次。我不想說,說不出口。父親不會住旅店,當然我也不忍那么做。讓他住哪里?我沒勇氣讓他住王紅家。阻止他的辦法,就是回去。

      我們宋莊出過兩個人物,我算一個,另一個叫石丑,后來他發(fā)跡,改名石抽。冬瓜臉,蘿卜鼻,柿子嘴。胳膊腿都像莊稼地長出來的。又沒文化,二十幾歲生了滿臉的疥疙瘩,哪家閨女見他都躲。誰能想到,這么一個人見人厭的家伙,竟然成了人物。關(guān)于石抽的發(fā)跡,有幾個版本,沒多么傳奇。他發(fā)了,這是事實。幾年前,石抽把宋莊一半的土地買去種土豆,沒有土地的村民爭相給石抽當雇工,包括我的父母。去年,石抽借口收成不行,沒發(fā)工錢,一直拖到現(xiàn)在。按父親的說法,去年石抽賺得更狠。雖然遭了冰雹,并不影響收成,而且石抽因災(zāi)拿到政府許多補助。更讓父親和鄉(xiāng)黨憤怒憋屈的是,去年沒拿上錢,今年仍得給石抽打工。今年不干,去年的錢更沒指望拿到。父親就是讓我替他和鄉(xiāng)黨要工錢,看起來簡單,其實很難。畢竟,世道變了,確切地說,我變了。我曾托過縣上的一個舊相識,也是存了些私心,即使別人的要不上,先把父母的工錢結(jié)了,但最后沒有下文。我沒和父親說這個,說也白說,父親固執(zhí)地相信我是他的希望。

      在鎮(zhèn)上下車,我選擇步行回村。十幾里,沒多遠,主要是想走走。在鎮(zhèn)上讀初中的三年,家里沒自行車,來回都是步行。八月的壩上,陽光依然濃烈,可能因為有風(fēng),并不熱。很久沒聞到麥子的清香,我使勁兒抽著鼻子,如果脖子上不掛著沉重的鏈子,這趟旅行還是挺不錯的。

      門鎖著,我給父親打電話,他和母親一先一后從地里回來。母親滿臉欣喜,而父親尋什么似的,瞅著我身后。車呢?車回去了?我說步行,父親的臉頓時墜下,咋能步行呢?借個車也行啊。母親說父親,被父親頂回去。我?guī)е┰S惡意問父親,丟你面子了?父親橫我一眼,目光白里透紅,像吊了一長串豬頭。臉是深褐色,額上的皺紋更深了,也添了許多白發(fā)。我忽然就心軟了,但我不說話。父親抻抻脖子,說平時你愛咋回來咋回來,你現(xiàn)在是回來辦事。父親有他的邏輯,也可以說,是整個宋莊的邏輯。不能說這樣的邏輯沒有道理。我不想和父親明顯對抗,只能沉默。

      父親先憋不住,問我怎么個解決法。我回來其實是想告訴父親,我不是不放在心上,實在是能力有限。但面對父親的詢問,我不忍。父親說石抽的車不在,他肯定在縣上。我說那就等兩天。飯后,我想出去走走,母親追出來,囑咐我別急。我笑笑,放心吧。石抽村里的房子還在,專人看守,養(yǎng)著狼狗,曾經(jīng)有要工錢的鄉(xiāng)黨被狼狗咬傷。

      兩天,沒等見石抽。除了那個晚上,我再沒出去。母親陪我半天,下午便急急地下地了。石抽給雇工的工錢是每天八十,母親陪我半天,賠進去四十。盡管是賬,也是錢啊,是自己掙下的。如果父母耕種自己的地,我會幫他們干。現(xiàn)在,我不能,那會嚇壞他們,讓他們顏面掃地。沒事可做,我就躺炕上睡大覺。我和王紅通過一次電話,不過是傳遞一個信號,我惦記著她。這些小伎倆對付小女孩或許有效,對王紅不會起作用,更不可能憑這個拴住她,我很清楚。但除了這個,我一無所有。我給易華發(fā)短信,告訴她我回老家了。她好幾天沒聯(lián)系我,但我有預(yù)感,我們沒有結(jié)束。不,我當然不是挨打上癮,像王小燈那樣。我和她的賬已經(jīng)結(jié)算。我也不是迷戀那空空蕩蕩的巷子和長著鮮血一樣花朵的院子,我不適合那種地方。我說不清牽扯我的是什么,或許是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或許是她特別的身份。她沒回復(fù)。她陰晴不定,我也只能發(fā)個短信。

      晚上,我提出去縣城找石抽,父親說這樣也好,雞不下架,就去窩里堵。父親把寫有石抽住址和電話的紙條給我,母親再次囑咐我小心,石抽在縣城的家狼狗更多。父親讓我起早點,以防石抽回村,我去縣城反而撲空。他的心思我瞧得極明白,我不痛快,但次日天蒙蒙亮就爬起來。這或許是作為兒子應(yīng)盡的義務(wù)。

      按照紙條上的地址,我找到石抽的家。我一直沒正面和石抽接觸,是十分清楚結(jié)果。不想自找難堪,自討沒趣。如果石抽認為我還是宋莊的人物,欠誰的也不會欠我父母的。如果他繼續(xù)耍賴,我只能下最后通牒,找律師,法庭上見。我沒別的招。

      在客廳等了足有半小時,石抽從二樓下來。其間,我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跪在地上擦地板的保姆,她很像一只長臂猴。石抽呀一聲,夸張地握握我的手,柿子嘴咧得足有二指寬。似乎我是他久候的貴賓。我終于逮住機會說明來意,石抽的冬瓜臉頓時失了水分。我養(yǎng)活了宋莊,這么說,你不會不同意吧?……可他們怎么對我的?我很傷心,傷心透了。

      我聽見自己耳朵里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像蚊鳴。這時,一個腆著大肚子的女人走下樓梯。父親的消息是準確的,她的年齡也就二十出頭。石抽的目光從她身上掠過,聲音忽然稀軟了,我是說,怎么會欠宋莊人的錢呢?我老婆要生了,我走不開,過幾天我就給他們結(jié)清。我說著場面上的感謝話。石抽當下訂了酒店,說中午喊幾個人和我一起坐坐。

      我出門,先給父親打電話,之后在縣城轉(zhuǎn)了一圈,11點左右,溜達到石抽訂的酒店。石抽給我面子,讓我意外。卸掉背負已久的重包袱,我確實輕快許多。服務(wù)員告訴我,房間是訂過,十分鐘后就取消了。我立在那兒,數(shù)不清的耳刮噼啪而下。

      10

      那天是王紅生日,我倆喝了三瓶干白。我不怎么愛喝這玩意兒,酸了吧唧的。但王紅愛喝,說干白沒假的,也不摻別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想這是她的借口,主要原因是地下室藏著幾箱干白。那位貨車司機常給酒廠運貨,地下室的干白都是順手牽來的。每次喝干白總想踹那家伙一腳,他少牽一點兒,我何苦受這份罪?但幾杯下肚,覺得所有的酒沒什么區(qū)別,喝多頭都會脹。

      酒后的王紅朱唇半啟,目光迷離。喝多了,她不怎么說話,所有的言語都懸掛在目光上,讓我想起掛著床單、被褥、風(fēng)衣和胸罩的院子。我在里一層外一層的院里行走,肩膀和頭頂不時碰著懸掛的床單、被褥、風(fēng)衣和胸罩。那些還滴著水珠的衣物,散發(fā)出濕漉漉的香氣。

      我把她杯里剩的酒倒我杯里,一飲而盡。我說不能喝了,再喝什么也干不成了。她微微噘噘嘴,床單被風(fēng)刮了似的,左右飄。我半扶半挾著她進了臥室。人不能天天醉,天天醉就成了酒鬼,但從來不醉也實在沒趣,一個月醉一兩次挺好。第一次和王紅喝酒,就和她交流過我的醉酒理論。我對王紅唯一的影響可能就是這個,自和我住在一起,她每月都會醉,確實是一兩次。她的生日,醉也應(yīng)該。我沒給她什么禮物,自前妻的N個生日后,我不再給女人送生日禮物。但我得有所表示,必須做些什么。不能敷衍,必須好好做。我擔心酒喝多做不好,所以王紅躺下,我溜到衛(wèi)生間用冷水沖了臉。我清醒了,但清醒過了頭。格外清醒,我會被陰影罩住。我有些虛。我努力不去理會,解王紅扣子的時候,手難以自控地抖。那不是興奮,我清楚。我把她剝光,還想剝,但實在已經(jīng)剝無可剝。王紅閉著眼,顫抖地哼唧著。

      王紅睜開眼,我的前胸后背全濕著。別忙了,她說。我還想試試,我不甘心。王紅推我一把,沒多重,可那個時刻,她任何阻止的動作無異于利劍封喉。王紅背轉(zhuǎn)身,我如火爐邊的冰塊,慢慢化成漿水。

      第二天,我沒起早給王紅買燒餅。燒餅拴不住王紅。我甚至覺得,度過那樣一個夜晚,我買的燒餅或許會讓王紅惡心。在這樣的早上,王紅肯定有話要說。我不愿意聽,可終究躲不過去,是吧?那就讓她說好了,我洗耳恭聽。我知道王紅早就醒了,我猜她在琢磨怎么說。過了很久,她什么也沒說,起身進了衛(wèi)生間。她在沖澡。幫我擦一下哎。我轉(zhuǎn)過頭。就在那個瞬間,我燃燒起來。爆竹從床上跳起,有時候,我很容易點燃。

      那個早上,我挽回顏面,但并不痛快。王紅走后,我赤裸著立在陽臺上。久久立著。

      王小燈敞開他的秘密,而我把自己嚴密包裹,因為我害怕,也因為我不接受這樣的自己。終究,是躲不過去的。再怎么包裹,也不能改變已成的事實。是的,我有病,和前妻在一起的后半段,我的病就開始發(fā)作。許多本該美妙的夜晚,我展演著一次又一次失敗。同時,我的身體生長著難以遏制的強暴欲望。我以為癥結(jié)與前妻有關(guān),后來與口吃女人,與王紅也同樣。老實說吧,我強暴過前妻,強暴過口吃女人,還有王紅。她們躺在我身邊,我常常無動于衷,但她們干別的事,我會突然……那個口吃女人曾經(jīng)摔過我一鏟子,她當時正炒菜,我從后面撩起她的裙子。我就像偽劣爆竹,總在不恰當?shù)臅r間地點爆炸。對易華的那個晚上,我已經(jīng)不是初犯。只是,我不認可那個稱呼而已。

      強奸犯!

      強暴犯!

      我是強奸犯強暴犯!

      那個早上,我赤裸著立在陽臺,第一次沒再把那個可恥的詞丟開。前妻、口吃女人選擇了離開,易華選擇了沉默,王紅還沒踹我,也是早晚的事。多年來,我一直在想自己為什么變成這樣。其實,我很清楚,我被強暴了。我強暴,是因為我被強暴過。這個邏輯有點混蛋,但我不是胡扯。只是我搞不清楚,誰強暴了我,不是一點不知道,是說不清楚。那是一種漸進的難以覺察的強暴。在這點上,她們比我幸運。至少,她們知道耳光摑誰臉上。我盯著對面的爛尾樓,試圖整理出什么,但腦袋脹了,腦里還是空白。

      中午,我溜達到王小燈那兒,喝酒,下棋。我心不在焉,王小燈嘲弄我魂不附體。我的魂在,是那個我從來不愿意正視的詞壓得我走了形。我其實想和王小燈說說,他敢說自己,我為什么不?可是,終究,我沒說。王小燈放電影,我看不進去。

      我在河邊轉(zhuǎn)了一圈,然后抓著一沓廣告單離開。售樓的,賣墓地的,賣藥的,貸款的,我隨便撥一個電話,反正沒人知道我是誰,胡扯唄??赡沁吔油ǎ伊ⅠR掛了。沒什么勁兒。這些花花綠綠的廣告單,看上去什么都可以解決,從生到死,從死到生,但不能解決我的問題。

      待看見那個雜貨鋪,我立定。易華有半個月沒聯(lián)系我了,從老家回來,我沒再見過她。不見就不見,或許結(jié)束了呢。站到巷子口,我忽然明白,我還惦記著她。一個強暴者的惦記。她原諒了我,但我的身份沒有更改。我想把我的真面目告訴她,那次絕非偶然。她最好去舉報我這個被強暴的強暴者,她有這個資格,她的舉報也有效。這么下去,我會爛掉。我不想爛,懲罰或許能讓爛緩慢一些,輕松一些。

      我坐在巷子口靜等。臉一半被斜陽照著,一半埋在影子里。

      黃昏時分,我突然抬起頭。我沒聽到她的腳步聲,更沒什么預(yù)感,但神奇的是,就在那個時刻,我看見了她。她沒騎自行車,左肩掛個黑色皮包,右手拎著食品袋。她微低著頭,心事重重的樣子。然后,她的目光跳了幾跳,定我臉上。我招呼,她不應(yīng)。我跟她身后。巷子依然空空的,她單薄的背景略有些模糊。大鐵門似乎更重了,她幾下才推開。紅得滴血的花朵凋謝了,花枝上吊著幾個勺子狀的殼。

      誰讓你來的?她把門關(guān)在身后,質(zhì)問我。她的臉倒是沒怎么青,目光也沒有太冷。

      有些話,我必須對你說。不說不行。我有些喘,像長長的巷子耗盡我的元氣。我是個爛貨。這個世界最大的爛貨。

      她的目光漸漸冰冷,你為什么和我說這個?懺悔嗎?

      懺悔?這個詞在我腦子里滑動數(shù)秒。不不。沒等我再說什么,易華不容置疑道,我們已經(jīng)兩清。

      我不是故意打擾你——

      你有完沒完?

      我呆了一下,說,對不起。

      她坐到沙發(fā)上。原來我倆一直站著。我坐她對面,突然不知說什么。無盡的沮喪漫上心頭。

      我已經(jīng)忘了。她聲音平靜,冷淡。如果你是來說這個,現(xiàn)在可以走了。誰也別打擾誰。你我從來沒有認識過,過去死掉了。

      這相當于下逐客令。但我沒動。她禁止我說,我咽掉好了。干嗎求她舉報?讓我爛掉吧,我早已不在乎。

      我決定離開。她突然問,你沒吃飯吧?我愣了一下,點點頭。她說,吃過飯再走吧。她習(xí)慣了發(fā)指令,或者說,習(xí)慣了給我指令。我不知她的態(tài)度為什么突然轉(zhuǎn)變。

      非常簡單,小米粥咸菜,外加幾塊蛋糕。易華說家里沒菜,多年來她晚上只吃這個。我又不是來解饞,雖然我是酒肉之徒。飯后,她削蘋果遞給我。然后,看定我,你來還有別的目的吧?別躲!

      我也就不再躲,照直道,那天,你好像要講什么?

      她嘲諷道,裝什么聰明?講什么?跟你能講什么?

      我笑笑,我不知道啊。

      她盯我一會兒,我對別人講過,不過,沒幾個聽得下去。我很難受。我發(fā)誓死也不講了,爛在肚里。那天……她頓頓,你想聽嗎?

      我點頭。她太敏感,我的任何言語都可能撞著她。

      她又停頓一會兒,終于下了決心似的。好吧。她說。有的過去可以死掉,有的過去無論怎樣努力,都死不掉。你說,你慰問過我,關(guān)于我的事你知道一些,但有一個情況你不可能知道。說起來很復(fù)雜,當然,也就那么點事。我和他的婚姻早就出了問題。

      她停下,觀察我的反應(yīng)。是有些意外,但也沒什么,偉人的婚姻也出問題。

      那天,他去那個地方是會一個女人,不是后來傳說的那樣。我有證據(jù)。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什么都知道,可無能為力。哀求、咒罵、哭泣,我是大學(xué)教師,我的作為和沒有文化的女人沒有任何區(qū)別。那個夜晚發(fā)生了一些事,但不是報上說的那樣。當他的消息傳來……他們把消息帶給我,我蒙了。我像個木偶,被牽著走。我明知道不是這樣,可不知道怎么辦。我無恥地告訴你,我拿了許多錢。我嚇著你了嗎?

      ???沒有。我否認??伞业难劬σ欢ǖ傻煤艽?。

      你臉色不好看,還聽嗎?……我糊里糊涂,直到他們把稿子給我看,我才明白了一點點。可是已經(jīng)晚了,我無路可退。我試著做過。和照顧我的人說,剛提個話頭,就把他們嚇壞了。他們說我受了刺激。我還在醫(yī)院住了一陣子。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再也沒有退路。

      鈴聲突起,格外刺耳。

      為什么不關(guān)機?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惱火。

      是王紅。我沒接,手忙腳亂地掐掉,連說對不起。但易華的臉已經(jīng)冰冷。我試圖解釋,易華說,也沒什么,就這點事??墒俏抑?,這只是開始。我還想說什么,易華已經(jīng)做手勢讓我離開。

      我給王紅打電話,語氣一定帶著火藥味,王紅反問,我不能給你打電話啊?我語塞。好半天才說,我沒這個意思,我有很要緊的事,找我干嗎?靜了一會兒,王紅的聲音終于傳過來,像慢悠悠的老牛車,我想知道,你是不是還活著。

      11

      看見沒?王小燈的聲音透著興奮。

      放大鏡下,那枚恐龍蛋極不光滑,凹坑處顏色發(fā)暗,看不清是污垢或別的什么東西。

      咋會看不到呢?失望時,王小燈的嘴唇像失卻水分的樹葉一樣卷了邊。但他很快為我找到理由,還沒針尖大,你外行,當然不容易發(fā)現(xiàn)。王小燈給我講他的浙江之行。報上說浙江一個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上千枚恐龍蛋。那些蛋里面,可能還有沒變成化石的。如果有,王小燈會想辦法弄到,那樣,王小燈的奇跡就不是一個。很可惜,他看到的全是沒有生命跡象的化石。

      王小燈還講了些別的事。我記不清了。我心不在焉,盯著他的嘴巴,猶疑著該不該說。父親打過多次電話,田里的活干完了,石抽的兒子也已經(jīng)滿月,但只結(jié)了今年一半的工錢。找律師的提議遭到父親強烈反對,絕不能打官司,以后還要掙石抽的錢,找律師等于自絕財路。你再想想辦法,你在上面一個說話的人也找不到?我不能對咄咄逼人的父親發(fā)火,他也頂著壓力,那是半個村子的希望。我也不解釋。再無能,我也比鄉(xiāng)黨說話管用。可我上面有什么?只有屬于我的天空。無論我找什么理由,要不回父親和鄉(xiāng)黨掙的錢,那是不行的。我的電話會被父親打爛。我想到王小燈,也只能找他。與縣長相關(guān)的事,王小燈一向抗拒,他不喜歡求人,尤其不喜歡求老婆。這個我知道。我和王小燈交往沒有任何功利,我倆的隨意與默契當然與此有關(guān)??赡埽跣魰?,也非??赡埽視ニ?,我唯一的朋友。問題是,除了王小燈,我再不知能找誰。

      王小燈問我怎么了。那句話幾乎沖出來,又被我咬碎。我說沒睡好。這是實話,好幾天,我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王小燈問要不要下兩盤。我無言地坐在桌前,暗罵自己無能。我的棋藝不是一般的糟,王小燈略有些掃興。我得出去一趟,不等王小燈有所反應(yīng),急走出來,去救火的樣子。

      到了大街上,我慢下來,說不清剛才為什么走那么快,難道怕自己說出來?那不是此行的目的嗎?不求王小燈找縣長,怎么交代父親?腦子大亂套。我想理理,反越理越亂。

      路過一個房屋中介,我停住。地上立著兩塊黑板,一塊上面是出售信息,一塊上面是出租信息,分別用紅色和白色粉筆寫著。字不怎么樣,當然,字不是賣點,沒必要寫多么好。我寫得一手好字,別人說的,不是我自吹自擂。我檢索一會兒,問那個在我身邊站立已久的女人,可否看看房?女人燦著臉說,沒問題啦。這幾天,我跑了不少中介,沒找到合適的。

      易華打來電話,我和女人剛進樓道。光線特別暗,墻壁基本就是廣告欄。有直接印在墻體上的,有寫在上面的,更多是張貼的打印紙,花花綠綠,五花八門。我反身,女人追著解釋,屋里很干凈,誰也不在樓道睡。我沒理她,不是故意的,她可能生氣加上失望,不知嘟囔什么。

      易華直立著,像削過的竹片。已是深秋,風(fēng)很大,尤其是巷口。她在風(fēng)中搖擺,隨時可能隨風(fēng)而去。她照例不說話,甚至目光都沒在我身上停駐。進屋,我發(fā)現(xiàn)她眼眶比往日大了些,但精神不錯,似乎還涂了淺淡的口紅。我感冒了,躺了幾天。她淡然道。我略感意外,她有解釋的意味。我在巷子口守了兩個下午,還去過她單位。我沒講完,還聽?我無言點頭。

      她似乎進不了狀態(tài)。大約靜默了半個小時,她才開始講述。你聽過報告會?

      我再次點頭。

      那不是我寫的,是他們寫好,我不過是照本宣科。你不知道,那對我是怎樣的折磨。那根本不是他,但我必須照著讀。那樣的時刻,我比木偶還木偶。我欺騙自己,暗中為自己鼓勁,那就是他,是我不曾了解的他。每次我都哭,滿臉是淚??蓤蟾娼Y(jié)束,我還沒從臺上下來,真正的他就浮出來。距我?guī)酌椎牡胤?,我甚至可以感?yīng)他的呼吸。

      易華停住,我想倒水給她。水壺空著。

      你要喝水?

      我擺擺手。

      那半年,我一會兒架在火上,一會兒浸到冰窟。結(jié)束了,終于結(jié)束了。我想只要結(jié)束,別人會把我忘掉,我就可以像別人,像自己過去那樣正常生活。確實,沒多久,我就自由了。但是……我的麻煩接踵而來。我不停地做噩夢,不分黑夜白天地做。睡覺做,不睡也做,有時坐在公交車上,盯著某個人的臉,腦子里也會冒出驚險的畫面。我認為是他的緣故,搬了家,想徹徹底底干干凈凈擺脫他。我丟掉和他有關(guān)的一切東西。沒用。噩夢如影隨形。于是,我不停地搬家??伞Α2荒苷9ぷ?,我申請調(diào)到資料室,那個地方可以隨時瞇一會兒。哈,看起來,我整天都在睡覺,可整天犯困。我在續(xù)接一個又一個噩夢。

      她的目光在屋角停駐。那里曾經(jīng)掛過蛛網(wǎng),也懸掛過她的噩夢吧?

      睡不著,就胡思亂想。有許多次,我深更半夜溜上大街,我想干壞事,想把自己搞臭,垃圾那樣臭。我懷里還揣過水果刀,只要照哪個人捅一刀,就成了兇犯??墒?,我沒有勇氣,后來,我盼著碰到壞人,盼著被強暴。

      她瞟我一眼。彼時,我的臉滾燙,心里卻想,這是用強暴沖淡被強暴,還是用被強暴掩蓋強暴?

      很愚蠢很可笑是不是?我就是那么想的。但真正發(fā)生那樣的事,我并不好受,我當然不會感激你,打你罵你是輕的。

      我感覺整個身體都燙了。

      這么多年,我一直想找個說話的。找不到。我有病,但不想被當成瘋子。我知道自己有病,我不停地搬家,半夜去街上游蕩,是想自我療治吧?我罵你,是你該罵,對不對?

      我忙著點頭。我很想告訴她,在這個世界上,被強暴的不止她一個人,方式不同,結(jié)果是一樣的。某種程度上,她是幸運的,因為她知道那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

      罵人也是療治,還挺有效。真的,我身體什么地方堵塞了,罵一次,就通一點?,F(xiàn)在,我把最隱秘的事說出來,覺得全身都通了。感謝你,似乎很荒唐。可是,確實,確實……應(yīng)該……感謝你。

      也該好了。我附和。真能好嗎?我有些懷疑。

      可能是吧。你第六次來,我就能睡著了。感冒這幾天,我呼呼大睡。病沒了,想法也變了。我記恨過他,現(xiàn)在記起他許多的好。沒有誰不犯錯,不過老天先把他帶走了,沒給他改錯機會。那些加在他身上的東西,他沒做過,未必不想那樣做,只是還沒來得及。那是活著的人送給他的夢,對他沒壞處,對別人也沒壞處。怎么?你覺得不對么?

      我啊一聲,不……你這樣想,挺好。這不是真話,但也不是假話。釋然的同時,另一種東西卻堵在了心口。

      沉默一會兒,她突然道,我的花結(jié)籽了。

      我不解地看著她。她轉(zhuǎn)身拿出一個塑料袋,張開口讓我瞧。幾個勺子狀的花殼,褐色的皮爆開幾條縫,露出炭黑色的籽。她說種了好多年,每次換地方,都把這些花移植過來。那些紅得如同滴血的花朵。

      我問她是什么花。她搖頭,從野外移的。

      她的手機響了,她進了里屋。我略有些吃驚,她有過禁令。我等她再說些什么,我一趟趟來,不就是想聽她說么?

      幾分鐘后,我悄悄溜出來。她還能說什么呢?她從黑洞里走出來了,祝福她吧,可我的心疼得更厲害了。出院門時,又摔了一跤。頭倒是沒摔暈,兩個膝蓋像心一樣痛,巷子顯得格外幽深。我其實想走快一點,還有許多事等著。走至巷口,勁風(fēng)幾乎把我掀翻。左是路,右也是路,我猶疑著,不知往哪個方向走。

      風(fēng)又一掀,伴著鳴笛,更猛了一些,我沒站穩(wěn),身子歪了。我沒急著離開,任身體樹枝般晃來晃去。

      作者簡介:
      胡學(xué)文,男,1967年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北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私人檔案》等三部,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等五部。曾獲《小說選刊》“貞豐杯”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小說選刊》雙年獎,《小說選刊》全國讀者喜愛的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二屆、十三屆、十四屆百花獎,《十月》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首屆“鄂爾多斯”獎,青年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河北省第九屆、第十屆文藝振興獎。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全國中篇小說排行榜。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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