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
摘 要:悲傷的氣質(zhì)是安徒生童話一抹獨特的色彩,與之緊密相關的就是童話里的死亡主題。本文從《最后的珠子》這篇作品入手,著重論述安徒生童話里的死亡主題與悲劇意識的表現(xiàn)。
關鍵詞:安徒生童話 死亡 悲哀 兒童
《最后的珠子》并不是一篇光彩奪目的童話故事,就像它的名字一樣,也許要到最后讀者才能體會到它的可貴之處。它講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孩子誕生了,女神們將健康、財富、愛情、幸運等等作為禮物送給了他,人們在這個世界上所希望的一切他都擁有了,但是安琪兒卻對這個孩子的守護神說,其實還少了一件最重要的禮物。于是安琪兒帶著守護神去尋找這個生命中最好的禮物。他們到了一間屋子,這個家庭剛剛死去了一位年輕的母親,就躺在屋子中間的棺材里。安琪兒告訴守護神說,擁有這最好禮物的仙女——悲哀女神就在這里。這時有一顆熱淚落到了悲哀女神的衣服上,變成了一顆珠子。安琪兒撿起這顆珠子,告訴守護神說:“悲哀的珠子是一顆最后的珠子——它是怎樣也缺少不了的!只有通過它,別的珠子才顯得特別光耀奪目。你可以在它上面看到長虹的光輝——它把天上和人間聯(lián)結(jié)起來。我們每次死去一個親愛的人,就可以在天上得到一個更多的朋友。我們在夜間向星空望,尋求最美滿的東西。這時請你看看那顆悲哀的珠子,因為從這兒把我們帶走的那對靈魂的翅膀,就藏在這顆珠子里面。”
有學者猜測安徒生是丹麥國王克里斯欽八世的私生子,將《最后的珠子》和其他童話故事一樣當成是安徒生對這個身世的隱喻,認為自己不過是一個“悲哀的繼承者”,是得不到承認的私生子和流落民間的王子,所以在這篇童話故事里抒發(fā)對身世的苦悶嗟嘆。我不贊同這種說法,將身世和作品的精神內(nèi)涵過分緊密地牽連起來,未免牽強,顯得大而無當,同時也導致了對安徒生作品精神深度的膚淺理解。安徒生作為一個偉大的童話作家,如果僅僅是在作品里抒發(fā)對私生子身份的個人的不滿和哀怨的話并不能使其成為最一流的作家。另一種說法,則是葉君健老先生在《最后的珠子》這篇童話故事后面的個人體會,他認為《最后的珠子》是告訴我們“人活了一生,總歸要留下一些業(yè)績,那是永遠不會死亡的”,而這些人才是忠實、正直地履行了人生責任的人。果真是這樣嗎?童話故事的主要對象是兒童,這篇故事里的兒童也不過是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安徒生是借著這篇童話故事告訴孩子們,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在死前留下業(yè)績嗎?葉君健老先生甚至認為這些業(yè)績才是永遠不會死亡的,顯然和作品末尾所說的永不死亡的是靈魂相矛盾了,所以我也不贊同葉先生的看法。
從文本的實際出發(fā),這篇作品顯然是作者在探索面對死亡時,悲傷對人生的意義。在安徒生的童話里,死亡與哀傷是非常重要的話題,一個充滿對兒童慈愛之心的老人,除了讓孩子們讀歡樂的故事,更希望孩子們能夠理解死亡和哀傷的意義,這才是真實而完整的人生。可以說,《最后的珠子》這篇童話故事是我們了解安徒生創(chuàng)作風格和思想的眼目,是一篇起到以管窺天重要作用的童話故事。安徒生為什么要讓兒童觸摸死亡?為什么要將死亡帶來的悲傷作為最珍貴的禮物送給兒童?這都是值得我們深入研究的問題。
在安徒生發(fā)表的一百六十八篇童話故事中,真正可以稱得上是以悲劇結(jié)局,具有悲傷氣質(zhì)的童話只有二十多篇,這些童話從數(shù)量上看在整體上所占的比例并不大,然而正是它們凝聚成了安徒生獨特的悲傷氣質(zhì),使安徒生成為安徒生,相比于一般的歡樂題材的童話具有更高的研究價值。
而以上的這些故事全部涉及了死亡主題,安徒生的童話悲劇無法和死亡分離。有學者認為在安徒生童話中,死亡是隨處可見的結(jié)局,如彭斯遠先生說的“再也沒有一位童話作家像安徒生那樣不諱談死亡,安徒生談死亡的頻率非常高,安徒生童話里的死亡就像日月星辰般自然地存在著”。然而,真正引起我們關注的不是任何一個簡單的死亡的行為動作,而是那些能夠使讀者的心顫動的死亡。如同在《最后的珠子》中描述的,一個溫柔勤勞的母親的死亡讓家庭的每個成員都陷入痛苦之中流下悲哀的眼淚。
一、悲傷童話里的死亡主題
死亡在成年人的眼里是恐怖、陰冷、腐爛、了無生氣的代名詞,純真的兒童處在生命的初始階段,而死亡則是生命的終結(jié),兒童與死亡站在生命的兩端,安徒生卻跨越了如此之大的幅度,為什么要和兒童反復地講述死亡,這是否合適,其意義又是什么呢?
1.安徒生的死亡經(jīng)歷
在《我的一生》這本自傳中,安徒生提到了童年時期對父親死亡的印象,充滿了童年回憶的詩意特征?!霸谀且院蟮谌?,我的父親就去世了。他的尸體躺在床上,我和母親睡在一起,有一只蟋蟀唧唧地叫了一整夜?!懒?,我母親對著尸體說,‘你不必叫他了。冰姑娘把他接去了。我懂得她這話的意思。我想起去年冬天,我們的窗玻璃結(jié)冰時,父親指著玻璃給我們看一個好像少女伸著胳膊的形象?!齺斫游伊?,他開玩笑地說。而此刻,當他死后躺在床上時,我母親想起了這事兒,我也一直沒有忘懷?!?/p>
十四歲,安徒生只身一人去哥本哈根尋找出名之路。十五歲時,安徒生親愛的老祖母去世了,在《我的一生》中這樣記載著:“我們就這樣分別了。從此我再沒有見到她,直至她第二年去世。她長眠在貧民院的墓地里。我連她的墳墓都指不出來。”十七歲時,他初戀的少女亨利蒂死于輪船失事,給安徒生的心靈造成了嚴重的創(chuàng)傷。在斯拉格爾斯教會學校求學期間,安徒生與友人一起去觀看一場犯人的處決,這個經(jīng)歷更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在處決場,他“幾乎支撐不住”,每次回憶起這次血淋淋的噪亂的處決都讓他覺得非常痛苦。1833年,他的詩作《艾格尼特》被外界批判得很厲害,在他痛不欲生的時候,他又接到了母親去世的消息,安徒生更加痛苦不堪,“但我想不通,我這樣一個也有親友的人,為什么此時此刻在世界上連一個愛我的人都沒有?這種新的想法使我淚如泉涌”。每一次經(jīng)歷戀人與親人的死亡都給他的人生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創(chuàng)傷,令他更加孤獨和悲傷。在《最后的珠子》里,死亡被擺在了新生兒的贈禮環(huán)節(jié)面前,成為重要的人生主題,不得不說這與安徒生的人生經(jīng)歷密切相關。
2.弱化手法與死亡
安徒生在向兒童講述死亡主題時,用充滿詩意的浪漫的語言弱化了死亡的沉重和恐怖氣氛。這一語言上的“弱化”手法,使死亡在兒童面前得到了恰當?shù)谋憩F(xiàn)。李利安·H·史密斯曾說:“為兒童寫作的優(yōu)秀的作家,心中有表達意念的企圖,而且是希望用最好的方式來表達,他相信這樣做兒童會了解他的意念?!卑餐缴裢庵匾晫λ劳龅恼Z言描述,這源于安徒生在斯拉格爾斯教會學校求學期間,觀看了一次令他印象深刻的犯人處決事件。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目擊的罪犯們被押送到刑場時的情景……整個悲劇在我的腦海里留下了這樣的印象,以致很久以后我想起它就難受。
這場處決給安徒生留下了混亂、難受、可怕的記憶,安徒生并不喜歡以這種印象方式將死亡介紹給兒童,于是他在語言上首先采用了“弱化”死亡沉重感的方法去恰當?shù)乇憩F(xiàn)這個主題。如《海的女兒》《賣火柴的小女孩》這兩個名篇中的死亡場景,顯得唯美而浪漫,這種表現(xiàn)死亡的高明手法一直為人們所稱贊。即便是在《單身漢的睡帽》這樣氣氛低沉壓抑的作品中,作者也巧妙地安排了老安東對公爵夫人圣伊麗莎白的回憶,溫柔美好的回憶沖淡了死亡的壓抑氣氛,死亡最后變成了一場沉沉的睡眠。這種恬淡的語言風格弱化了死亡的恐怖氣氛,使死亡的描寫與兒童文學總格調(diào)的歡快明朗保持了一致。
3.不朽與死亡
在《最后的珠子》里,安徒生的最后一段話富有深刻的含義?!氨У闹樽邮且活w最后的珠子——它是怎樣也缺少不了的!只有通過它,別的珠子才特別顯得光耀奪目。你可以在它上面看到長虹的光輝——它把天上和人間聯(lián)結(jié)起來。我們每次死去一個親愛的人,就可以在天上得到一個更多的朋友。我們在夜間向星空望,尋求最美滿的東西。這時請你看看那顆悲哀的珠子,因為從這兒把我們帶走的那對靈魂的翅膀,就藏在這顆珠子里面?!?/p>
安徒生希望告訴孩子們,死亡對人生是具有特殊意義的。如安徒生所說,只有通過悲哀的珠子,別的珠子才顯得特別光耀奪目,也就是說悲哀能夠填補生活的某種缺失,讓人生顯得更完整,更加光彩迷人。生活缺失的是什么呢?生活缺失的也許是人生最珍貴的永垂不朽的東西。對生活而言,人所追求的什么才是永恒的呢?安徒生對生活發(fā)出了詩人的質(zhì)疑,毫無疑問,靈魂才是真正永垂不朽的所在。死亡會帶來沉痛的悲哀,但只有我們理解了死亡的悲哀,我們才能夠捕捉到自己的靈魂。這就是這篇《最后的珠子》要告訴孩子們的道理:死亡帶來悲哀,而不朽的靈魂就恰恰躲在悲傷的珠子里。只有找到靈魂,才能讓我們的生活美滿。
二、安徒生童話中的悲劇意識
和古希臘羅馬的古典悲劇一樣,安徒生也采用了將死亡主題與悲劇緊密結(jié)合的創(chuàng)作方式,死亡主題的突出使安徒生的童話悲劇即便是在溫和的敘述語言下,仍深深地震撼著讀者的心靈。但它們之間也存在著不同:
首先,亞里士多德特指的悲劇是古希臘時期的英雄悲劇,主人公多是神或者是半人半神的英雄,具有神話氣質(zhì)。而在安徒生的悲劇童話中,主人公則是來自社會底層的“隱形人”,他們真實親切,是我們?nèi)粘I钪械钠胀ㄈ?,而不是神或英雄,這使安徒生的童話拉近了和現(xiàn)實生活的距離。比如《她是一個廢物》中的洗衣婦,這個母親形象就是當時社會中底層勞苦婦女的真實寫照。
其次,亞里士多德強調(diào)情節(jié)論,認為人物的行為是導致悲劇的動因,人物的行動是為悲劇效果服務的。但是在安徒生童話中,情節(jié)和人物的行為并沒有在體現(xiàn)作者的悲劇效果中起到?jīng)Q定性的作用。相反,在悲劇童話中,作者描寫的重點是悲劇的整體氛圍,而不是情節(jié)。如《海的女兒》重點描寫了小美人死亡時靈魂升華的整體氛圍。
再次,亞氏悲劇的主人公往往出乎意料地遭到不幸,形成了人和命運的沖突,給予觀眾強烈的情感沖擊,引起情感的強烈共鳴。相比“一劑猛藥”式的悲劇,安徒生童話里的悲劇反而是溫柔的,它沒有造成強烈的情感噴發(fā),處于哀而不傷的狀態(tài),悲劇意味的背后洋溢著安徒生溫暖的人道主義關懷。一方面,作為一種針對古希臘時期的悲劇定義,亞里士多德的悲劇定義,已經(jīng)不能完全適用于安徒生的童話悲劇。假設仍按照亞里士多德的定義,安徒生的童話悲劇并不能夠被稱為嚴格意義上的悲劇。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安徒生童話故事的悲劇性可能主要不在于作品的體裁、主題表現(xiàn)上,而在于安徒生這個作家本身具有的某種悲劇意識,并用童話這種體裁適當?shù)乇憩F(xiàn)了自己的悲劇意識,于是這些作品沒有成為真正的悲劇,只洋溢著一種悲傷的風格。
安徒生真正的悲劇意識根源于什么呢?我們可以通過他的另一個童話悲劇來找到答案。
《沒有畫的畫冊》是安徒生后期寫作水平的一個代表作,在第十九夜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扮演武士的演員無法得到觀眾的認可,屢次在噓唏聲中含著眼淚下臺。這個可憐的演員經(jīng)過一年的痛苦掙扎,最終選擇了自殺。藝術是一場無情的大規(guī)模的淘汰史,在藝術的世界里沒有他的位置,他最終的歸宿不過是教堂里一處最不起眼的荒涼墳墓,并且他將很快被人遺忘。這個故事影射了安徒生的藝術創(chuàng)作生涯。
安徒生在哥本哈根的那段時間,遇到同樣糟糕的情境。他想當一名演員、舞蹈者、劇作家、詩人,但都遇到了重重的質(zhì)疑和阻力。沙爾夫人以為他是一個失去了理性的人,把他隨意地打發(fā)走了。去劇院求職,但劇院說不雇傭他這樣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他滿懷希望地寄去劇本,但是劇本卻被退回,信上說“人們不會希望保存這樣嚴重缺乏基本知識的作品”。當他被邀請為大家熱情洋溢地朗誦詩歌時,人們不過是把他作為取樂的工具,一位朋友友善地告訴安徒生真相,他才發(fā)現(xiàn),“他們拿我取樂,而我卻誤將每一個微笑看作喝彩”,“他們請求我背誦一首我自己寫的詩,但當我懷著深厚的感情背誦時,取樂又變成了同情”。甚至當他剛開始寫童話的時候,身邊的人告訴安徒生他并不具有寫童話的才華。這些飽受打擊和質(zhì)疑的經(jīng)歷都和《沒
有畫的畫冊》第十九夜中的故事所說的一樣,“可憐的人?。〔贿^在藝術的王國里是不容許低能人存在的。他有深厚的感情,他熱愛藝術,但是藝術卻不愛他”。
安徒生的悲劇意識是具有超越性的悲劇意識,他在尋求。在這些讓人心灰意冷的挫折面前,安徒生從未放棄對藝術的追求。安徒生的心也像這個可憐的演員一樣,曾陷入到如同死一般的境界,他深切地體會到了在追求藝術的道路上陷入絕境的悲傷,然而他最終從這種死亡的悲傷中超越出來,找到了自己詩人的靈魂,這也許是安徒生一生最大的收獲。成年后,我們更加深刻地體會到生活的困苦讓人感覺像陷入死境,死亡對我們是一個非常沉重的話題,如何面對真實的死亡亦或是人生的絕境,是兒童時期就應該進行準備的工作。死亡就像是掉進一個黑暗的世界,黑暗是一場神秘的未知,充滿了駭人的想象,兒童天生就對黑暗存在著恐懼心理,無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在黑暗中獨自行走。安徒生就是那個手舉著燭火,牽引孩子們穿越黑暗的老人。在這些悲傷的童話里,安徒生將這些還未接觸死亡的孩子引導到黑暗中,在燭光里,帶孩子們探索體驗死亡的黑暗感受,消除兒童對黑暗天生的恐懼,相信孩子們最終有一天,能夠從黑暗中超越,正如文中說的“我們在夜間向星空望,尋求最美滿的東西”,這句話告訴我們在黑暗的夜空中藏著人生最美滿的東西——靈魂,找到了靈魂我們就將超越人生的悲傷。如同死亡的悲傷是不可避免的一樣,在每個人所追求的人生道路上也到處都是悲傷,但我們要在自己的道路上找到屬于自己的靈魂,只有靈魂才能永遠活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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