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剛
摘 要:王朔小說因其對話生動、情節(jié)市井化、人物性格鮮明而廣受影視編導的青睞。本文通過分析電視劇《過把癮》對王朔小說改編的得失,揭示王朔愛情小說在熱鬧喧嘩的表象下隱藏的關于人性和愛情的悲觀主題,并對影視劇與原著小說的互文關系做了初步探討。
關鍵詞:《過把癮》 純情 黑色
“過把癮”在今天已成為人們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俗語,這在某種程度上應歸功于1994年電視劇《過把癮》的悄然走紅。這部由李曉明編劇、趙寶剛導演、改編自王朔《過把癮就死》《無人喝彩》《永失我愛》等三部小說的電視劇,在一開始并沒有得到像《渴望》《編輯部的故事》那樣的關注(李曉明是《渴望》的編劇,趙寶剛是《編輯部的故事》的導演)?!哆^把癮》在央視遠離黃金時間的晚上十一點多播出,每天一集共八集,在放到中間的時候,已經(jīng)引起越來越多專業(yè)人士和普通觀眾的注意,隨后各地方臺、各錄像廳,合法的非法的場所輪番上陣,放了個不亦樂乎,直接的效果是:主演王志文和江珊成為“都市愛情作品中的經(jīng)典形象”“青年男女擇偶的標準”;《過把癮》成為“經(jīng)典都市愛情劇”①。
這部電視劇之所以沒有像人們事后回想起來那樣應在黃金時間播出,從它劇名的改動上也可窺知一二。由《過把癮就死》變成《過把癮》,盡管有劇情超出一部小說的表面原因,然而更深層的原因應該是王朔小說的灰色甚至黑色的非主旋律色彩。去掉“就死”兩個字不管能減弱多少這樣的陰暗效果,至少聽起來不那么刺耳。90年代初大眾文化的堂皇登場使很多清醒的業(yè)內人士意識到,新的時代到了,人們對那些沉重的東西已經(jīng)感到疲倦了。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李曉明和趙寶剛就是沖著廣大的大眾市場去的,這與眾所周知的《渴望》的作坊式操作是一脈相承的,盡管《過把癮》的藝術成就要在《渴望》之上。
然而,如果我們不被王朔對大眾文化的竭力鼓吹完全遮蔽的話,我們應該記得王朔在1988年的大紅大紫,而那時他是作為先鋒作家引人注目的,那四部改編自他的小說的電影,也是作為探索影片登上影壇的。這一背景使《過把癮就死》的改編成為反觀王朔小說的一個合理的材料。
從情節(jié)的分配上看,電視劇的前四集是小說《過把癮就死》的內容,第五集到第七集是《無人喝彩》的內容,最后一集是《永失我愛》的內容。這體現(xiàn)了編導的眼光,《永失我愛》的情節(jié)不但不合常理而且煽情的意味過濃,而王朔本人對這部小說也很不滿意,用他調侃的話來說,“他對高尚的情感實在是陌生,只得使用最濫的通俗劇手法,讓其中一人得不治之癥,大家哭一場拉倒”②。而《無人喝彩》由于其劇本性質導致的情節(jié)化傾向大于小說的特征,就本文來說,討論的意義也不大。所以,本文就以小說《過把癮就死》的改編為主進行分析。
一、小說的主題
王朔作為一個頗有爭議的作家,其被稱為“純情”的小說不像《頑主》《一點正經(jīng)沒有》這類以調侃知識分子為樂的小說受人關注。然而這兩類小說并非毫無關聯(lián),我并不想就這個問題展開討論,這里只想指出兩者在“純情”和“狂歡”的表象下,內在一致的悲觀色彩。這種悲觀色彩同樣滲透在《過把癮就死》的愛情觀中。小說中是杜梅提出結婚的,方言的反應是:
當時我還很年輕,不想太卑鄙,于是答應了她。其實我蠻可以給她講一番道理的,一個人在餐館里夸贊一道菜可口并不是說他想留下來當廚師。③
當然方言也并不是持一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
我想我還是對她發(fā)生了感情。算不算愛情我不敢說,起碼可以說她使我珍惜,如同我對自己的尊嚴、權利或者健康一樣。
實際上方言從一開始就對婚姻持悲觀的看法,然而他并沒有完全意識到。離了婚的潘佑軍曾一針見血地指出:
你呀,跟我兩個月前一樣,就是個懷有二心的丫環(huán),一方面怨活累,一方面又貪戀這家給的錢多吃得好。只有兩條路,要么老老實實給人家干,要么去他媽的。這老婆我還有一比,好比手里這煙。這煙對身體有害是誰都知道的,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抽?皆因一口成癮。除非你真有毅力,除非你得了肺癌。說戒也就戒了。
然而方言并不這樣認為,夫妻間的爭吵就他看來,大都因為一些很小的事,表面上也是心理有些變態(tài)的杜梅對愛情要求太高的緣故。他懷著僥幸的心理與杜梅繼續(xù)著這場婚姻實驗。但結果是兩敗俱傷:
就像童話中兩個貪心人挖地下的財寶,結果挖出一個人的骸骨,雖然迅速埋上了,甚至在上面種了樹,栽了花,但兩個人心里都清楚地知道底下埋的是什么??匆姌洌匆娀?,想的卻是地下的那具骸骨。
這樣的心理描寫不由得讓人想到張愛玲對愛情的冰涼感受,同時也很難讓人再以為這是一部關于婚姻與愛情的圍城式解釋的小說。
也許我們會懷疑方言只是不愛杜梅而已,但事實并非如此。從離婚后方言的表現(xiàn)來看,他根本無法忘記杜梅:
我一下把她摟過來,緊緊地摟在懷里,哭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愛她,那么愛她,這一發(fā)現(xiàn)令我心碎。
這樣的發(fā)現(xiàn)在小說的后半段比比皆是。那么方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呢?婚姻本來就意味著責任和妥協(xié),方言并不是不明白這點,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但他最終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個妥協(xié)就能解決的問題。在方言被杜梅綁在床上后,他感到了屈辱:
我覺得我太慘了,太倒霉了,簡直就是個可憐蟲。我的一生都是這么被人捆綁著,任意擺弄。一種悲憤油然而起,我停止了哭泣,心像浸泡在刺骨的冰水中陣陣緊縮。我冷眼睥睨厄運,已不再委屈,自怨自艾。我感到堅定,情感凝固猶如重創(chuàng)之后的厚厚血痂,我將悍然拒絕——對一切!
他不是不能對杜梅、對婚姻妥協(xié),而是對自己不能妥協(xié)。當所有的妥協(xié)并沒有在愛人身上發(fā)生作用后,就變成屈辱積聚在自己心里,在這一刻決堤而出。如果愛一個人就要付出全部自我的話,我將悍然拒絕。
總的來說,《過把癮就死》是一部探討愛情與自我關系的小說。在作者看來,真正的愛情似乎必然伴隨占有欲的膨脹,這與自我是難以調和的,愛得越深只能傷得越深。作者給出的答案是,要么不去愛,要么“過把癮就死”。但在電視劇中,這種悲觀論調被大大淡化了。
二、電視劇主題的純情化
小說中,杜梅原來是方言的朋友吳林棟的女朋友,而吳林棟是個“毫無羞恥感,有時對女人都使用暴力的人”,小說的開頭吳林棟就在游泳池摔死了,為兩人的相識蒙上了一層不祥而宿命的色彩。而在電視劇的開頭,方言的朋友潘佑軍的妻子因為對婚姻失望跳樓自殺,方言和杜梅在她的葬禮上相識。這樣的改變至少有三個作用:第一,使杜梅的形象純潔化了,她在認識方言以前是清白的。方言的形象也在一定程度上更像一個文化館的職員而不是小說中那樣有許多吳林棟這樣的朋友;第二,潘佑軍妻子的死成為日后兩人吵架的一個話由,是杜梅指責方言“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的借口,而不是小說中吳林棟成為方言認為大家都不干凈、結婚也就那么回事的潛意識;第三,最重要的是,這種改變很自然地將觀眾的思路引向一個探討愛情與婚姻關系的主題,潘的妻子的死造成一個懸念,她為什么要自殺呢?編導并沒有多做解釋,而是將這一問題巧妙地引向因為她的死而認識的方言和杜梅的婚姻上。既有吸引人的戲劇性,又將主題引出,不能不說這個設計是比較成功的。
電視劇中的方言在婚前明確地對杜梅說“我愛你”,這一來編導和觀眾就都放心了。因為沒有更多的像小說中的心理分析那樣證明方言在結婚前的“陰暗心理”,他們的愛情是真實的(盡管小說中的愛情也是真實的),他們的問題是另外的問題。主題進一步向傳統(tǒng)的愛情婚姻模式靠攏。接下來爭吵開始了。電視劇節(jié)選了小說中幾個有代表性的爭吵場面,也是層層遞進最終將兩人的婚姻送入墳墓。但奇怪的是,本應在屏幕上表現(xiàn)得更好的這種爭吵,看起來反而不如小說中“過癮”。當然,王朔式的語言不可能毫發(fā)無損地搬到影視劇中,但我以為更重要的是主題的暗中轉化所造成的效果。我們在屏幕上看到的爭吵遠沒有小說中描寫得那樣傷筋動骨,甚至許多觀眾會對這種“柴米油鹽,磕磕碰碰”的日常家庭生活抱以會心一笑。但在小說中我們恐怕笑不出來,“吵到最后,我們什么都罵出來了,就像一對不共戴天的仇敵。我們互相太熟悉了,因而我們刺向對方的刀刃格外鋒利,彈無虛發(fā),沉重地打擊了對方”。編導顯然無意去將這樣的吵架內容具體化。一些“唯恐不惡毒,不能刺傷對方”的話被刪掉,一些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在生活中真實存在的對話就更不可能出現(xiàn)了。電視劇主要的情節(jié)都在朝著一個方向努力,那就是方言和杜梅是相愛的,他們的故事遠沒有結束。而在小說中,其實開始就已經(jīng)結束了。
那么電視劇的主題是什么呢?方言曾有意無意地說:多清楚的字,離太近了也會花。這樣的語句在后四集中就更多了,像“距離產生美,你們倆有了我這個距離,于是就美了”“男人女人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也就沒什么好談的了”等等。在情節(jié)的安排上,從第五集開始,方言與杜梅離婚后,自然產生了距離,于是他們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還是相愛的,他們悟出了愛的真諦,知道了愛是需要空間的,他們也認為他們可以做到這一點,于是就準備復婚了。這顯然體現(xiàn)了編導自己對小說的理解,他們認為方言和杜梅走到這一步就是因為愛得太深,想達到“你擁有我,我擁有你”的境界,水至清則無魚,夫妻倆經(jīng)過一番死去活來的愛與恨后終于回到了塵世中。
這種探討“愛情與距離”的主題表面上看來與小說“愛情與自我”的主題并不矛盾,但是在得出的結論上是有很大差別的。電視劇傾向于認為只要能理智地處理愛情與自我的關系,那么二者是可以兼得的;而小說則傾向于這兩者是有根本性沖突的,因而只能是一場悲劇,愛得越深死得越慘。不能說電視劇的主題就是膚淺的,因為小說的主題也未見得有多深刻,但這種傾向顯然是適合“都市情感劇”的。
三、小說與電視劇主題的互文性
這部電視劇如果只有七集,就是說到方言和杜梅復婚就皆大歡喜地收場,也許我的結論會如上述那樣明確。而從一般的情感劇思路來,大團圓的結局也完全是順理成章的。但在第八集中,方言莫名其妙地得了不治之癥,一場好夢就此破滅。編導為什么要這樣安排呢?僅僅是為了增強戲劇性來吸引觀眾嗎?
編導用一種表面化的,帶有宿命色彩的悲劇來代替小說內在的、人性層面上的悲劇,有可能也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上文中提到方言在被杜梅綁在床上后的一系列心理活動,是小說中的一個高潮,這個場景在電視劇中是無法表現(xiàn)的。編導也許感到了在這些心理描寫不能被完整表現(xiàn)的情況下,電視劇有可能變成一個沒有任何悲劇色彩的愛情故事,這在某種程度上會削弱“過把癮”的主題。既然劇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兩人不可能再分開的地步,所以方言的死就成為必然的了。
電視劇中的方言和杜梅死去活來的愛真可謂是“過把癮就死”,編導舍棄了心理陳述完全用形象語言與小說殊途同歸,在某種意義上不能不說是忠實于原著。然而還不止于此。
這就要提到電視劇中男主人公方言的塑造。小說中“有一幫狐朋狗友”“說翻臉就翻臉”的“痞子”方言在電視劇中并沒有那么多的痞氣。王志文的本色演出為這個角色增色不少。電視劇中的方言個性自由獨立,對朋友真誠坦率,憑自己的能力吃飯,絕不受嗟來之食;無論對權勢還是對朋友,只要對方要求自己想開一點,不要那么執(zhí)著時,都會斷然拒絕,可以說沒有一絲奴顏媚骨。如果我們以這個方言形象來反觀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時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兩者有著內在的一致性。小說中的方言在油嘴滑舌的掩蓋下,隱藏著一顆渴望自由、獨立、強大、不屈服于任何強權的心靈,只不過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無力抗爭,于是便時常覺得屈辱。這種屈辱感找不到發(fā)泄的渠道,便被壓抑在心里,轉變?yōu)橐环N對既成社會秩序的潛在的憤怒。我們可以在小說中清楚地看到這種心理?!皬墓亲永镂沂莻€嚴肅的人傳統(tǒng)的人,可事實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讓我嚴肅地對待。”“我可以容忍別人對我的謾罵、攻擊,容忍別人懷疑我的品質,哪怕貶低我的人格,但我絕不容忍別人對我能力的懷疑!此輩我定要窮追至天涯海角,用我一生予以報復。我活著,所作一切的目的就是要把那些曾經(jīng)小看過我的人逐一踩到腳下!”可以說在小說中,情感經(jīng)歷只是一個外殼,作者借這個殼想要表達的是一個失去信仰而又想保持尊嚴的小人物的一次人生歷險,這是小說內在的隱含主題。這個主題由電視劇中男主人公形象的強化得到闡釋。電視劇中的方言對婚姻的不妥協(xié)、對領導的蔑視、對大款錢康的戲弄都恰如其分地傳達出這個小人物不甘心、不屈服、獨立自主的人格魅力。
由此看來,編導并不是簡單地將小說當成一堆素材進行再加工的,小說內在的思想情緒對編導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編導在無法用語言進行心理描寫的情況下,巧妙地對小說情節(jié)進行增刪,最大限度上實現(xiàn)了小說意蘊的傳達。另一方面,電視劇中方言特立獨行的形象使我們得到啟發(fā),對小說中的方言有了新的認識,進而對小說的主題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
總的來說,電視劇對小說的改編是成功的。改編的成功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層面上,一是對小說悲觀色彩的削弱;二是對一種轟轟烈烈的“過把癮”式的愛情的渲染。這兩個層面看似互相顛覆,實則相輔相成。它們共同造成了這樣一種效果,觀眾既為方言的死遺憾傷感,又對愛情與自我的關系進行了比較深入的思考,使電視劇沒有流于一般通俗的情感劇而具有了一定深度。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這一點尤其重要。《過把癮》的“經(jīng)典都市情感劇”的地位看來不只是填補了當時的一個空白,它也和我國許多其他藝術形式(比如搖滾樂)一樣,在一出現(xiàn)的時候就達到了這個領域的高峰。
① 陳榕:《我愛你還是煩死你》,《信息時報》2002年10月
29日。
② 王朔:《我看王朔》,《王朔文集·隨筆集》,華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135頁。
③ 王朔:《過把癮就死》,華藝出版社2000年版。以下關于該小說的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作 者:李 剛,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長治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