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薇

1

最后一天晚上，宋遙在書桌前發(fā)了半小時呆，然后接到辛年的電話。辛年的聲音還是像她名字的諧音一樣喜慶歡快：“你怎樣了？是不是在書桌前發(fā)你的天呆？”

眾所周知這一年的暑假會短得如同幻覺，但辛年的學校令人發(fā)指到一點幻覺也不留。所以宋遙還在發(fā)呆中度過最后一天，辛年連最后負十天都沒了。

“精神這么好？”宋遙捏著聽筒趴上書桌。

“親愛的你知道嗎我今天完成了夙愿，”辛年的語速很快，就像她當廣播站主播時以語速讓人聞風喪膽，“你知道我們學校一過高二就把社團停了——”

“——所有學校?！?/p>

“……好吧，是所有學校?？墒墙裉煳抑匦職⒒貜V播站，你猜那是什么時候？下午三點！哈！放聽力的時候！”辛年學校下午的聽力由班上各自放，所以廣播站里沒有人。

“我翻了翻廣播站電腦里的歌兒，哎喲那幫小年輕把我那些都快全刪光了。好容易才找到一首呢！我就把廣播調到最大聲，然后放了那首——你猜哪首？”

“《斯卡布羅集市》?！?/p>

“咦，你怎么知道？”辛年的疑惑中摻雜了一點抖包袱不成的遺憾。

“你們學校貼吧里傳High了……別驚訝，我今天上去告別群眾的……”

“這么多年了你還是喜歡搞這種形式主義，哀悼歲月流光啊，上初三的時候是，上高一的時候是，上高二的時候也是——”

宋遙翻了一個身第二次打斷她：“我沒看清貼吧上說反響怎樣就被迫下線了。群眾是不是熱情高漲?。吭诮淌依镎酒鹕?，仰脖兒側耳傾聽??？”

對面辛年好像“咔”地咬了一口蘋果，聲音含混不清地高了幾個音階：“我要和你吐槽的就這事兒！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我的群眾們覺悟還沒有肖申克的犯人高！我在音樂里陶醉了半天想爬起來看看群眾的反應，結果發(fā)現(xiàn)各班安安靜靜的……這時候歌兒也放完了，我就溜回去。結果我發(fā)現(xiàn)他們都趴桌上寫什么呢，我一進來我同桌就扯我說：‘嘿！你去哪兒了？學校今天也不知道哪個腦殘人士安排了歌曲聽力??！我死命扒下來半首，那誰誰，據說全寫下來了！”

宋遙哈哈笑起來，“你那時候的表情一定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p>

辛年那兒卻突然變了嗓兒，“我們家電話搞了一個什么零點準時掐線的業(yè)務防我深夜喁喁時間快到了對于你要進入美好的一年我表示感慨和衷心祝福你要注意身體健康心理平衡你們那地方和我們這兒沒差兒都是群目空一切把斯卡布羅當英語聽力的我不希望你成為那樣但也許這樣你這年會更好受一點總而言之我們都好好努力別太委屈自己有空一定聯(lián)系——”

宋遙一句還沒來得及說，對面就成了忙音。她抬頭一看十二歲那年母親送的小熊鬧鐘，它一臉溫情而悲憫地看著她，肚子上顯示“00：00”。

她知道她的這一年，開始了。

2

宋遙過著無比規(guī)律的生活，因為父母職業(yè)的緣故她從小到大就幻想著這一年的日子，如今的一切與曾經的幻想相比，她不知道應該說符合還是不符合，緊張和辛苦如同預期，但是那種極度崩潰的精神狀態(tài)卻沒有出現(xiàn)。

她仿佛一瞬間就適應了所有，小球被扔上“足夠長”的傳送帶，加速度迅猛得好像沒有花一秒鐘就和傳動帶解除了摩擦。她和所有學生一起，與這一年，無摩擦地共速前行。

宋遙這樣想著，坐在十月午間的教室里。班上的座位滿了三分之二，這些人中大部分趴在桌上，還有一些用胳膊抵擋初秋的炎熱，一手寫下端正的楷體解答。

她覺得這一次的神走得有點遠。她望著遠處露出一點兒的山，放任自己浪費了一寸又一寸的金子，但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她聽見有人在敲桌子，她抬起頭看見成然笑著說：“宋遙姐姐，我需要心理輔導?！?/p>

宋遙從小和辛年混到大，雖然到底沒有繼承到辛年飛快的語速和具有感染力的聲調，但那副花架子還是學得七七八八。從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個姑娘跑過來和她說“我很苦悶”開始，她也不知道胡謅地給過多少小屁孩所謂的心理輔導。這些少年群眾遇見的山一樣的難題，無非是單元考考砸、失戀、和父母吵架、和朋友分歧，所以她覺得這種知心姐姐的“工作”做得游刃有余，她知道治療他們的不是她，而是無為的時間。但是她看著笑著的成然，卻心中一跳。

她和成然走出教室。成然消失了笑容靠在走廊上望著遠處高一高二的教學樓，而她背靠欄桿看著自己的教室。

成然停了五分鐘突然開腔說：“宋遙，你知道我高一的時候理科成績不錯?！?/p>

宋遙說：“何止不錯啊那時候我兩三百名你兩三名我對你仰之彌高望之彌堅完全沒想到你會來讀文——”成然深吸一口氣，宋遙突然覺得自己說多了連忙閉上嘴巴。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讀文科嗎？”

“……剛認識的時候我也問過你這個問題嘛，你說你其實理科潛力并不高，只是基礎扎實，到高二怕會吃力?！彼貞浿荒昵?。

成然又停了三十秒，但是宋遙忽然覺得他其實把說什么都想好了，只是不知道應不應該說出來，“宋遙。我一個星期前的那個晚上突然就睡不著了。我不是裝，我就是睡不著。你知道我做了什么？我沒有聽音樂沒有出去慢跑也沒有試圖給自己催眠，我爬起來看著書架，我知道我還有很多名著題沒有背，但是我……”

宋遙沒有搭腔，因為她覺得成然已經下定了決心，不需要她來推動了。她聽著成然說：“我把必修二的《物理王后雄》抽出來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做這么莫名其妙的事，但是我睡不著，我就把書翻開。你知道嗎我那時候很喜歡做圓周運動的題目，我就翻到那一頁，我想要不然試試看？

“我遮住那時候的筆跡，做了一題，對對答案，發(fā)現(xiàn)對了。我想就要不然再做一題？”

宋遙依然沒有說話，這回是因為她已經預感到成然要說什么，她說不出任何話來。

“……我覺得你肯定覺得難以置信，我自己都奇怪我為什么要這么做。但是我那天晚上把書上所有圓周運動的題都做完了。而且我第二天絲毫不感覺困，反而覺得精神很好。

“第二天晚上我還是沒有睡著，我做完了動能定理，還有電場。第三天晚上我想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就沒有做物理，我做的是化學。

“你知道我很不喜歡化學，盡管由于高一化學很簡單的原因，我的成績不錯。但是我一直很不喜歡化學，我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我不再心存……”成然停住，不知道該怎么講，然后終于沒有講出來，選擇跳過。

“可是那天晚上我卻覺得化學也挺有趣。我又做完了大半本《必修二》。

“第四、第五天我做了化學必修一。第六天開始做生物。生物很繁瑣，我高一的時候也不大喜歡，但是我那天晚上覺得做得非常順手，心里覺得很開心……”

成然又停頓了，不過是把一段話說完后的停頓。他推了推眼鏡，看著宋遙，手有點顫抖。

宋遙知道他在做最后的斗爭，這段敘述最終要由他來定性。他可以把這定性成一時興起心血來潮高三綜合征，也可以——

“昨天是第七天，我把生物寫完了。宋遙。也許高一的選擇錯了。我想重新開始?！?/p>

宋遙不知道該說什么，但是成然顯然也沒有指望她來說什么。今天他找她出來，本來就不是因為她能說出什么，而是因為他在她面前能夠說出什么。

成然轉身就走，消失在走廊盡頭。

宋遙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兒，也回了教室。那一刻，她突然覺得所有疲累后知后覺地全部涌現(xiàn)出來壓在她身上。她趴在桌上沒有睡，睜大眼睛望著窗外，有一只黑色的鳥喊叫著劃過天空。

3

宋遙的自行車壞了，所以最近上下學只能靠步行。

她在某天晚上十一點鐘走在下晚自習回家的路上時，聽見了辛年的聲音。依然是歡喜的意味，但是帶了幾分沙啞。

宋遙說：“你知道成然嗎，就是之前我還在高一的時候叱咤風云的男生，文科成績灼人理科成績嚇人。當初他報文科全年段都轟動了，現(xiàn)在他要文轉理。我被他嚇著了，你知道嗎？我也有那么兩三個晚上睡不著覺，我也爬起來看書架，然后把根本沒有做過的嶄新的《化學王后雄》扒出來，結果我寫了兩三頁就卡了。這倒讓我安了心。然后我就抽出那本《人間失格》快快樂樂地看了一個小時，趴下就睡了?！?/p>

辛年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過了會兒說：“你記得林源吧?！?/p>

宋遙說：“開什么玩笑不是你家那口子嗎？”

辛年說：“以前是現(xiàn)在不是。我沒和他玩畢業(yè)季情侶勞燕分飛的戲碼，我是覺得確實沒什么好繼續(xù)的了?！?/p>

宋遙知道林源，高高瘦瘦帥帥有點黑的男生，一笑一口大白牙，喜歡打籃球，標準的大眾情人。林源是辛年高一的同學，后來高二分了班就不是了，他們也是從高一的時候開始在一起，宋遙一早知道他們不會走很久，能到今天她也覺得差不多。

辛年的聲音在繼續(xù)：“你知道為什么？我今天和他說起《費加羅的婚禮》，結果他愣堅持是‘費列羅，說就是費列羅啊前陣子出事的那個嘛，巧克力里有蟲子……我被氣了半死，突然也就不知道我為什么忍了他那么久?！?/p>

宋遙沉默了，斟酌了一下措辭，“辛年你確定你沒事嗎？林源沒內涵是眾所周知的事，我知道你一直明白這一點，我也知道你和他在一起只是因為戀色情結而已。我覺得你處理他的事情一直還比較妥當，和我們在一起你知道可以說《霸王別姬》，但是和他在一起你知道只能說《007》……辛年你是不是心里有事？”

那頭也沉默了一會兒，笑了，“我說宋遙你這花架子還是從我這兒學的，倒是學以致用來教訓為師了？我確實也覺得最近有點兒不對勁，別逼我，我不會承認我是故意和他提《費加羅的婚禮》，也不會承認是我找他茬兒……”

宋遙聽著辛年具有和解意味的回答，稍微心安了一點，又聽她說：“林源挺好的，其實我們處得和哥們兒沒什么兩樣兒。我最近是不大對勁，”宋遙察覺她又重復了一遍，“今天我對不住他，明天向他道歉。不過我們本來就像哥們兒，我今天想起才覺得有些事情是不是我們一直弄錯了?！?/p>

宋遙說：“你要弄清楚得趕快這緊要關頭我不能看你出岔子。”

辛年在那頭笑得花枝亂顫，“謝謝您嘞！說實話這些年一直聽說‘宋遙姐姐的名號，作為您親密的友黨我今兒還是第一回兒受用，今后有的麻煩您！”

宋遙掛了電話，已經快到家了。她想著這一年還真是萬劫不復啊，連內心強大一直被她依靠的辛年也會失態(tài)至如此地步。

當初還一直唯唯諾諾的，一直渴望有一個肩膀可以支撐自己。就如同族人需要摩西一樣需要辛年，渴望她可以帶自己走出埃及。

但她漸漸發(fā)現(xiàn)這條路上誰都自身難保。最多只能互相幫扶。而路終于還得自己找來走。

4

顛顛倒倒算考完了期末考試，放了假已經大年三十。宋遙捏著成績條覺得還湊合，至少能夠讓她不至于對著年夜飯食不下咽。

這一年來終于有一天是在傍晚回家。騎車在路上看夕陽西下想起米蘭·昆德拉說過的一句很刻薄的話：“橘黃色的落日余暉給一切都帶上一絲懷舊的溫情，哪怕是斷頭臺?！?/p>

她因為冷，腦子里胡思亂想腳下踏得飛快，突然看見一塊巨幅房地產廣告，上書四個大字——迦南美地。

宋遙撲哧笑了，心說，自己出埃及這么久，找來找去“迦南美地”在這種地方。廣告牌后是工地，夕陽當然也給這片工地鍍上金色帶來溫情。廢磚斷瓦鋪滿一地，隱約可以見到建筑工人蹲在工地里靜默地吃盒飯，黑發(fā)也一律被燙金。

“迦南美地?！彼芜b突然閉上眼睛，伸開雙手，徑直向廣告牌里那幅高級住宅區(qū)的圖景和恢弘氣派的大字駛過去。直到自行車撞到路邊臺階，整個人翻倒在廣告牌下。睜開眼看著那四個字，突然就笑不出來。

她感覺到自己……真的累了。

春晚已經完全懶得看，在沙發(fā)上睡眼蒙眬半死不活，母親讓她不想看就早點去睡，她微弱地搖搖頭，因為現(xiàn)在睡一會兒還得被鞭炮電話拜年吵醒。

終于熬到快十二點鐘，鞭炮聲終覺自己快要灰飛煙滅了，這時候她看見手機閃動，是辛年的電話。

對面咆哮著：“宋遙好！新年好！”

宋遙同樣咆哮回去：“辛年好！新年好！”

那邊電話咔嚓就斷了，電視上倒計時結束噼里啪啦就開始拜年了，窗外的鞭炮立刻從宋遙覺得不可能再大的響度又翻了一倍，父母的手機開始不可開交地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宋遙想著原來到新年“零點掛斷業(yè)務”還成立啊，然后一頭栽下去躺在沙發(fā)上就睡了。

十八歲。終于來了。

我要相信你嗎，十八歲？

5

在高一高二的時候周末學校里還沒有什么人，但是這一年剛到，就算是新年假期教室里也人滿為患。

宋遙在又一個晚上的失眠中翻了五六遍《人間失格》，凌晨五點，天光乍亮。她躡手躡腳地穿上校服。

到學校的時候六點多，冬日清晨的空氣非常清新。吸氣的時候鼻子鈍痛。意料之中學校里還沒有什么人，所以當她摸進教室發(fā)現(xiàn)講臺上站著一個女生的時候嚇了一跳，她辨認了一下背影，“瓷兒？”

那女生應聲回頭，果然是瓷兒。

瓷兒的大名是宋瓷，和宋遙是本家。瓷兒皮膚像邢窯的白瓷，很瘦，是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生，但不是很張揚的那種漂亮，而是有點古典的那種美。瓷兒從小學古典樂器，喜歡藝術，性格羞澀，身體孱弱，是標準的文科美女。瓷兒是藝術生，和宋遙是隔壁班同學，但因為共同參加過學?；顒拥脑颍齻冞€算是挺熟悉的朋友。

有人說瓷兒最美的是眼睛?，F(xiàn)在宋遙看著她的眼睛，覺得說得太對了。瓷兒的眼睛像水一樣，又像小鹿一樣。

“怎么這么早？”宋遙放下書包。

瓷兒剛剛被嚇了一跳，現(xiàn)在回過神來，走近宋遙，微微笑著，“你也這么早。”

宋遙很喜歡性格柔順的瓷兒，但在她面前總覺得有點拘束，于是有點不自然地回笑。

兩廂這么對著笑了一會兒，宋遙覺得有點莫名其妙。繼而想到瓷兒不是自個兒班上的，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到這里來。正打算開口問，那廂先開口了，聲音竟然有點顫抖，“遙，你知道我想考北影來著?！?/p>

宋遙這才想起瓷兒的夢想確是北影，不過她不大了解報考時間，就問：“考完了？怎么樣？”

瓷兒突然就落了淚。古典美人梨花帶雨搞得宋遙一呆，慌忙找紙巾，滿腦子找話講，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得辛年的真?zhèn)?，此刻什么也說不出來，半天憋出一句：“結……結果出了？沒關系……沒、沒關系啊……這回……下回……”覺得說什么也不合適。

瓷兒緊緊抓著宋遙捏紙巾的手，身體微微顫抖，過了一會兒抬起頭來，淚水還凝在睫毛上。她的氣息不勻，眼神恍惚，“沒、沒有……我說，遙……我……考上了……第十名……”

宋遙一下樂了，心里的擔子落了下來，用力拍了拍瓷兒的后背，“考上了還哭什么！丫頭你讀傻了吧！丫頭你解脫了！上了北影就不用讀數(shù)學了！妹子你真真兒解脫了！”

瓷兒被她那一下拍得不輕，臉上出現(xiàn)了笑容，可能是還帶著淚水的緣故，宋遙看著覺得有點奇怪。瓷兒笑著重復說：“對，考上了……考上了……”

宋遙笑道：“你還真是樂昏了，脫離苦海的宋瓷同學，有什么話要安慰我們這些還在出埃及的族人沒有？”

瓷兒的眼神有點游移，但仍然帶笑，“……你們……加油。會考上……和我一樣。”

宋遙說：“那還真是借您吉言哪，接下來打算怎么樣？”

瓷兒用手順了順烏發(fā)，頓了一下說：“可能……出去玩一會兒?！?/p>

宋遙說：“出去玩好啊！反正你的文化課成績上北影綽綽有余。到哪兒可得記得我啊?！?/p>

瓷兒的氣息勻過來，說：“這是當然。一定記得你。要好好考，一定好好考。和我一樣?！比缓笮χf，“其他同學應該馬上來了，我不打擾你們復習了。要好好考。和我一樣?！?/p>

說著就轉身走了，步子還有點跌跌撞撞的。宋遙有點奇怪，覺得這孩子實在是樂壞了，在后頭大聲說了句再見，瓷兒邊走邊攏了攏頭發(fā)也回頭微微笑，說再見。

人一出門，就不見影了。

宋遙還愣著站了一會兒，腦子里突然想起《肖申克的救贖》里那句“我得經常同自己說，有些鳥兒是關不住的。它們的羽毛太鮮亮了。當它們飛走的時候，你心底里知道把它們關起來是一種罪惡，你會因此而振奮。不過，它們一走，你住的地方也就更加灰暗空虛。我覺得我真是懷念我的朋友”。

她祝福著瓷兒，然后坐下來，用力掏出寫了一半的數(shù)學習題，在手上呵了口氣，去面對自己尚還灰淡的未來。

6

倒計時挪到一百來天的時候，宋遙的忍耐已經快達到盡頭了。那本《人間失格》已經被她翻掉了頁，于是《穆斯林的葬禮》取代了它。她沒有精神，懨懨的，極其情緒化。一道題的答案是C還是D可以決定她接下來的三天是暴食癥還是厭食癥。她知道自己有點問題，但是不知道怎么解決。

那天她晚自習下課到家，母親說有她的快遞，是辛年寄來的。她終于打起點精神拿起剪刀去拆郵包。

打開來居然是一本《五三數(shù)學》。

她愣了一下，去看郵包正面，確定這東西確實是辛年寄給她的，覺得實在是莫名其妙。

這時候辛年像幕后主使一樣打來電話，她接起來就問：“姐你想干什么，你不會是要對我說‘五三是一本優(yōu)秀的習題集吧，我每天看著這本書都快看吐了，還用得著你來推薦??？”

辛年說：“那你還真的有點不大對勁，不是我認識的宋遙了。你竟然不翻翻看還懷疑我的創(chuàng)意？”

她這才伸手去掀那個封面，果然，左邊第一頁辛年的筆跡寫著一句：“救贖之道，就在其中。”再翻一翻，從圓錐曲線函數(shù)那一頁被掏出了——“復旦”兩個字。

宋遙這才咯咯笑起來，“還真有你的，人家安迪也就掏了個錘子的形狀，你竟然掏了倆中文來。這可山寨出水準了?！?/p>

辛年道：“那可不是，我做這玩意兒的時候恨死你了，恨你想考的怎么不是人大來著。‘人大倆字，中文中最簡單的。怎么偏挑復旦？我聽說你最近狀態(tài)不行啊?！?/p>

宋遙心說，你學校和我學校十萬八千里能怎么聽說啊，肯定是我媽說的吧，然后用自暴自棄的語氣回道：“我是想說我狀態(tài)不好啊，可是我發(fā)現(xiàn)我根本就沒有狀態(tài)啊。我坐在教室里覺得天氣越來越熱啊，萬惡的學校竟然還沒有空調啊。我每天走到學校都和被洗過一遍一樣啊，我多喜歡冬天啊多討厭夏天啊?！?/p>

辛年說：“你說點靠譜的成么快十二點了。”

宋遙和沒聽見一樣徑直說下去：“還記得成然嗎？我最近見過他一次。在理科班混得兩鬢斑白，我覺得他眼鏡都厚了一倍，頭發(fā)蓬了一倍，臉臟了一倍，走路的姿勢踉蹌了一倍?？墒俏矣X得特佩服他，竟然能夠在這種時候文轉理，這種精神是怎么來的，豪情萬丈?。?/p>

“辛年你記得嗎費翔那首歌雖然很多人覺得它過時了，有句歌詞‘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你笑我矯情吧，我現(xiàn)在每天晚上都想這句話，就很難過很難過。

“辛年我覺得我走得挺久的了，我每天壓抑自己，讓自己不要胡思亂想，我每天上下學路上目不忍視耳不忍聞默背古文回憶歷史。我很久很久寫不出一個我滿意的字來，我已經很久很久不寫文章了，這個我倒不是逼自己，我是寫不出來。我真的寫不出來了。

“出埃及要多久？以色列人走了四十年啊，可是我走了一年我就快累死了。我不想走了。我干嘛要這樣啊你說，我又不知道迦南美地是怎樣的，我都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迦南美地。萬一我到了那兒發(fā)現(xiàn)那貨只是一高級住宅區(qū)，而且現(xiàn)在還是一片工地，我有必要這樣嗎我？

“我覺得我沒法混了。他們都特拼命，每天來學校趴在桌上就像要把桌子啃掉一樣。我有的時候特悲憫地看著他們，但是我又覺得我悲憫個啥啊我！他們可以相信迦南美地啊！他們也相信芝華塔尼奧啊！他們還在走啊！可是我不能說我已經不想走下去了……我留在埃及好不好……你們走吧我留在埃及……”

宋遙吐了一大堆話，完了之后聲音都有點抖了。她的手快握不住聽筒了。那頭沉默著，開口，語氣不置可否而鎮(zhèn)定安穩(wěn)，“你要相信。一定要相信。你知道那句話的，‘這就是意義所在。你需要它，就好像自己不要忘記。忘記世上還有不是用石頭圍起來的地方。忘記自己的內心還有你自己的東西，他們碰不到的東西。

“我們在肖申克，我們在埃及，我們要去芝華塔尼奧看海造船，我們要去迦南之野那里有神許給我們的未來。我們四十年也要走，我們二十年也要鑿，我們穿過十災，我們穿過相當于五個橄欖球場長的臭水溝，我們被憋死累死病死也要前行。

“為什么？我們就算不知道前方也要走。因為我們是人。我們就要走。沒有希望和咸魚有什么區(qū)別。

“《霸王別姬》里說的那句你記得吧，‘人得——”

辛年又一次被截斷在一堆忙音里面。

“……人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

她看著桌上辛年掏了不知道多久才掏出來的“復旦”，撫摸著扉頁那一行“救贖之道，就在其中”，沒有承認自己終于落下淚來。

——我很想很想相信有迦南美地。真的很想很想。

7

那天宋遙氣喘吁吁踩著早自習鈴聲進了班級門，李梨見了她就一把把她抓住。李梨是宋遙的同桌，屬于每個班都會有的那種消息靈通人士。宋遙看她這架勢心說又有什么好戲。

“你和十八班那個宋瓷蠻熟的吧？”沒想到提到的是宋瓷。宋遙把書從書包里拿出來嗯了一聲，因為疑惑有點升調，聽她繼續(xù)說下去：“你之前說宋瓷去了北影？”李梨連互動都不想搞，壓低聲音快快地接上去，“錯了錯了！”

“怎么？”宋遙一驚，“她不是都出去畢業(yè)旅行……”

“什么畢業(yè)旅行！你算算時間。你告訴我宋瓷去了北影的時候是幾號？”李梨點了點桌子上畫的日程表——她用鉛筆在桌上畫了聲勢浩大的一月到六月的日歷，過了哪天就用碳素筆用力地打一個大叉——這一度讓宋遙覺得自己生活的目的就是讓過去的日子統(tǒng)統(tǒng)活在這個大叉之下，“那時候才初七??！你知道嗎，北影在初七才確定報名，十一才開考！”

“怎么個意思？”

李梨一瞪眼，聲音高了幾個頻度：“怎么個意思！宋瓷壓根兒沒去考北影！也根本沒有考上北影這回事兒！”

宋遙一愣，連忙拉她，讓她把音量降下來，李梨卻道：“現(xiàn)在這幾個班的人都知道這事兒了……想知道原因么？”

李梨平素把事兒說到這兒，總要賣那么一下關子。有的時候宋遙也存心逗她，說不想知道。但是今天宋遙疑惑得顧不得這些，狠狠點了一下頭。

李梨很滿意她的表現(xiàn)，喝了一口水，“宋瓷家里出了點事兒，什么事呢，現(xiàn)在各種版本都有……總而言之這么一來家里人沒能力也不想讓她考北影。你和她熟，知道她多想考北影吧？她家里人把這意愿一說，宋瓷就有點崩潰的意思。那天你沒看出來她有點迷迷糊糊的……她沒去旅行，聽說只是請假在家，精神有點不穩(wěn)定……”

此時早自習鈴聲打了第二輪，班主任已經到了。教室里連竊竊私語也顯得突兀，宋遙忙止住李梨的慨嘆，抽出昨天晚上沒了結的那本數(shù)學習題開始發(fā)呆。

她還不能迅速理解這個真相：宋瓷家里遇見困難，她根本沒有去北京參加考試，她只能在南方家中眼睜睜看著考試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來到學校，她選擇謊言來編織自己的夢，她在這個夢里走出了埃及……

瓷兒在給自己編造的夢里走出了埃及，而她也曾經成為了宋遙的摩西。現(xiàn)在這個編織出來的夢被證實假冒偽劣了，宋遙覺得自己竟然比瓷兒還要心痛，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喪失的是一個可以抓得住的已經成功的摩西。

她捏著水筆，沒注意指尖因為用力過度已經泛白。她盯著自己的手指不自覺地控制水筆在紙上寫下“摩西”兩個字，然后又緩慢地在上面打了一個叉。

她終于承認，辛年沒辦法幫她，宋瓷沒辦法幫她。沒有摩西，只有出埃及的路。

8

宋遙蹲在那塊氣勢磅礴的“迦南美地”的廣告牌下捏起第三撮土的時候，聽見身后響起男生疲憊而有點驚訝的聲調：“宋遙？”她飛快地將土塞進小小的玻璃瓶里，塞上瓶塞，將小瓶子捏在手心里，轉身粉飾太平地對成然笑。

成然有點疑惑，但終于對這疑似高三綜合征的行為未置可否，“難得碰見你?！彼话阃砣昼娤峦碜粤?，所以盡管他們同路，也少有相遇。

宋遙笑笑，將掌心里的瓶子塞進書包，又推起立在一邊的自行車，和成然一起往家的方向走。九點四十五分下晚自習，現(xiàn)在已經接近十點三十分。夜幕低垂。這座南方城市的環(huán)保還不錯，尚可以看見廣袤的深藍里依稀的星點。放學三十多分鐘后的路上已經很安靜，只有路邊高大明亮的光源，和馬路上呼嘯而過的汽車。兩人就在城市的寂靜中推著車走了一會兒，什么話也沒說。

宋遙東想西想想了很多，想到初三考試兵敗如山倒的時候流下的眼淚，想到中考后畢業(yè)晚會上的一陣歌聲，想到高一的社團、高二的文章。記憶越往后翻越單薄，只剩下每次考試都相同但絕不會因為次數(shù)太多而麻木的心境。

她突然想起高一時候，她終于能夠騎車上學，每天晚自習回家，心情好或不好有時會給自己唱歌，風倒灌進喉嚨。上了高二以后，就漸漸沒了精力和興致，只有一路星光的沉默。

成然推著車默默地走著，思緒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突然他覺得身邊一陣風牽起衣角，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看見一個跨上自行車絕塵而去的身影。他一愣，下意識地也跳上車，追過去。

他追上那個身影，卻聽見一陣聲音。他漸漸地反應過來那聲音是歌聲——完全沒有演唱技巧，幾乎只是在喊而已。歌詞和旋律因為呼呼的風聲也很含混。

等到他和宋遙終于同速的時候，他終于分辨出那是一首很老的歌。這首歌他有點耳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你說歲月會改變相許終生的誓言

你說親愛的道聲再見

轉過年輕的臉

含笑的 帶淚的 不變的眼……

宋遙把這首歌唱了很多遍，至少成然知道作為一首歌，它不應該有這么多小節(jié)。她的聲音漸漸低沉下來，車速也漸漸緩慢下來。

又沉默了一會兒，成然說：“這首歌有點耳熟。”

宋遙頭發(fā)亂亂的，有一搭沒一搭地踩著自行車踏板，盯著車前某個位置，仿佛沒聽見成然在說什么，“這是我們初中畢業(yè)晚會上我們班同學唱的歌。我覺得很棒。但那時候學生會審查的死活不讓過，說這首歌又是‘親愛的又是‘相許終生……”

“是老師不讓過，那個審查的是來和你們說結果的?！?/p>

“嗯，差不多。我真覺得可惜，這么好的歌。我就去和那個人說，這個‘親愛的不一定是指一個異性，指的還可以是青春啊夢想啊友情啊。如果這么看就太狹隘了，這么優(yōu)秀的校園民謠，別什么都只想到是愛情，糟蹋了。

“他覺得我說得挺有道理，就把我那套和老師說了，沒想到老師還就真的同意了，節(jié)目也就上了?！彼七谱?，仿佛還在回味勝利的果實，突然想到什么，說：“等等你剛才說什么？你怎么知道那個審查的人……”

身旁的男生笑了，“我初中也在J中。還有……那個學生會審查的，就是我。我也是才想起來?！?/p>

“哈……”宋遙一驚，笑了出來，“這算他鄉(xiāng)遇故知？”

“故知我也太可憐了，同學一年多才被認出來?！背扇蛔魑鼱睢?/p>

宋遙道：“得了吧你這張理科臉真不適合扮冷，何況這是雙向遺忘誰也不欠誰啊?！?/p>

說說唱唱，宋遙家已經快到了。宋遙道：“其實我覺得你挺了不起的，挺有魄力的?！闭f完了又后悔，因為這些話成然一定聽多了。

成然只是笑笑?？斓剿芜b小區(qū)門口的時候，他向宋遙道別，末了說：“我做這個決定，其實也很沒譜。大部分人都覺得沒譜。但是我年紀比你大一點，已經十八了。我是說十八的話，應該對未來負起責任。這事兒很多人都說太壯烈了到時候會后悔。我做的時候沒覺得什么，今天想想，這種心情應該就是‘青春無悔吧。無悔嘛?！?/p>

宋遙大笑說：“你去理科班摸爬滾打快一年竟然還沒忘記有種手法叫篇末點題？”又正色道：“是的，青春無悔。無悔?！?/p>

那天，宋遙在路上耗掉了整整一個小時，回去被“母后”大講一頓。她倒是一直嘻嘻笑著，差點沒把她娘嚇到。

她回了房間，把書包里的小玻璃瓶拿出來，找到辛年送她的那本五三，看了一會兒扉頁的字，將小瓶子放進辛年掏出的那個“復旦”的“旦”里。

那天晚上她沒有徹夜鏖戰(zhàn)，而是極早地洗漱睡下。枕邊的短信收到“成功發(fā)送”的通知，屏幕亮了又暗。她躺在床上，眼睛被黑暗柔軟。

“辛年，青春無悔。”

9

宋遙再憶及那個夏天的時候，印象已經模糊起來。她只是想起一些非常零碎的聲音片段：

“辛年？辛年在三月份已經保送F大你不知道？唔……她大概是怕你慌所以才……她是為你好啦?！薄酚龀踔型瑢W提到辛年時對方的反應。

“‘迦南美地那個樓盤？聽說因為房地產商那邊資金鏈斷裂，要成爛尾樓了。都已經蓋那么高了，聽說蠻多人買的……對老李也買了……這種事情沒準的。真是倒霉。”——六月中旬在城中閑逛時聽見中年婦女打電話時走漏的聲音。

“不算太好的成績啦，就是一般而已。不過算對得起自己?？傊啻簾o悔嘛。你說得對，那首歌很棒?，F(xiàn)在我沒有后悔?！薄扇淮騺淼碾娫挕?/p>

“你也知道宋瓷的事?。渴切U可惜的……不過她好像已經打算復讀，搞不清楚，總之振作起來就好?！薄猀Q上鄰班同學的回復。

還有一些非?，嵥榈漠嬅妫?/p>

——塵埃落定后宋遙和辛年在電影院前見了一面，初見彼此無話，又一起去看電影。宋遙感到辛年在影片間隙握住自己的手，溫暖而小心翼翼。她失笑，后用堅定的力度回應，感覺到對方手心里終于的釋然。

——翻箱倒柜找高中時代的所有字跡。草稿本、日記本、筆記本、手機。

——和辛年勉強塞進初中校服，回學校。走遍每一處，偷偷溜進畢業(yè)晚會的禮堂里，豪情萬丈地站在舞臺上，唱《青春無悔》。被辛年笑成是表演矯情。兩人你來我往地笑罵之后，辛年也跳上去唱《故鄉(xiāng)的云》。

最后一幕是：宋遙蹲在家里陽臺的鐵樹邊，旋開小玻璃瓶的瓶口，將那一瓶“迦南美地”的土徐徐倒入花盆。

支持她走過這一年的信念——“迦南美地”已經淪為爛尾樓。但真實的“迦南之野”，就要到來。

她的手指在花盆土里游走。她終于要抵達。而回首這再也不會有的一年，她卻發(fā)現(xiàn)，這出埃及的一年，其實也完整地屬于這片迦南美地。

發(fā)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