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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軍突圍

      2013-04-29 17:31:59恨鐵
      延安文學(xué) 2013年6期
      關(guān)鍵詞:老楊局長老婆

      恨鐵,本名孫開國,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于《清明》《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啄木鳥》等,并有部分作品獲獎或入選年度選本。

      一直是砰砰嗵嗵的槍炮聲。匍匐在叢林里,老楊隨便瞟一眼,都是彌漫遍野的煙火,以及橫七豎八的尸骨。自然有敵人的尸骨,但更多的是戰(zhàn)友,身邊就躺著好幾位。老楊自己也是滿身鮮血,好在一點不覺得疼痛,能嫻熟地打開醫(yī)藥箱,能準確地拿出紗布和藥水,幫那些似乎還有一絲氣息的戰(zhàn)友們包扎。老楊一邊包扎一邊想,包扎完戰(zhàn)友,他還得繼續(xù)戰(zhàn)斗下去。老楊已經(jīng)看得一清二楚,就是前方幾十米處,那個狗日的碉堡在找死。就是碉堡里射出的一梭梭子彈,奪去了那么多戰(zhàn)友的生命。報仇!我一定要替戰(zhàn)友們報仇!盡管已經(jīng)手無寸鐵,身邊的槍支也早沒了子彈,手榴彈也早用完了,但老楊并沒有喪失信心。他狠狠瞪了該死的碉堡一眼,馬上從嚴重“掛花”的班長身上,開始卸那個寶貴的炸藥包。他想,只要在炸掉那個碉堡之前不被敵人撂倒,自己就賺足了,死而無憾了。

      “轟——”

      老楊以為是自己摧毀了碉堡,但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匍匐在叢林里。那個炸藥包分明還抱在自己懷里,和自己一同等待殺過去的機會。老楊相信是援軍到了。老楊清清楚楚聽到了排山倒海般的吶喊聲。唯獨讓老楊有些不明白的是,那吶喊聲,怎么不像過去沖鋒時的聲浪?還有更不順耳的,那號手吹出來的調(diào)子,也根本不是沖鋒號角……

      是高壓鍋爆炸了。

      和著高壓鍋的爆炸聲,老婆正在歇斯底里地喊天叫地。

      老楊正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養(yǎng)神,沒想到半睡半醒里居然養(yǎng)出一個夢來。

      家里只有老楊和老婆兩個人。老楊睜開眼睛時,老婆正提著褲子,一邊叫囂一邊狼狽不堪地從衛(wèi)生間沖出來,本想馬上沖進廚房,但剛沖到門口又調(diào)轉(zhuǎn)了腳步。

      陣陣令人窒息的惡臭,也前腳跟后腳,跟著老婆從衛(wèi)生間里飄散過來。

      “你還沒死就臭了?就不能沖完廁所再吼叫?”老楊吼道。

      老婆頓了一下,繼續(xù)要死要活地叫囂。

      說穿了,老婆無非在可惜一個高壓鍋。那模樣,仿佛恨不得跟高壓鍋去殉葬。

      “你剛才怎么不守在高壓鍋旁邊?”老楊又吼了一句。

      “你……你……”老婆終于掉轉(zhuǎn)槍口,“你真巴不得我死?我偏不死!你死幾輩子我都不死!”

      “我死了是千古英雄!你活成烏龜也只能是遺臭萬年!”

      老婆哭了。

      老楊把老婆徹底看成敵人,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從發(fā)現(xiàn)老婆叛變那天開始,老楊一槍斃了她的心都有。

      老楊發(fā)現(xiàn)老婆叛變,也與那狗日的衛(wèi)生間分不開。老楊居住的房子,和自己一樣老態(tài)龍鐘。盡管分到房子時,老楊讓好多人羨慕。兩室一廳,還有獨立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但是,那都是幾十年前的風(fēng)光。現(xiàn)在,要不是老楊不讓步,房子早改頭換面了。老楊不想讓步,說原因也有原因,說沒原因也沒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老楊心情不好。心情不好,老楊就不想讓步,別人還拿他沒辦法。就這么簡單。

      有些讓老楊偶爾犯愁的,就是房子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老楊老了,七十大幾的人,心里不想老,身體抗不住。老楊終于明白,人老,原來是從親近衛(wèi)生間開始的。年輕時哪會一天到晚惦記著那么個藏污納垢的地方?但現(xiàn)在,你不惦記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會主動惦記你。就算躲在夢里,衛(wèi)生間也會一不小心就跑到你跟前嬉皮笑臉,就像聊齋里的精怪。

      那個夜晚,老楊本來睡不著,因為琢磨著再上一次北京的事。一開始,老楊并沒有感覺出老婆有什么反常。老婆和老楊一起老了,一樣把衛(wèi)生間看得比廚房還重要。

      老楊實在憋不住了才溜下床??绯雠P房時,老楊心里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

      “你個死老太婆!難道以為自己還可以拉出一場洪水來?”老楊原本就想對著衛(wèi)生間這么喊。但是,老楊剛到衛(wèi)生間門口,剛要拍門,剛要喊話,類似老鼠開會的一陣動靜,讓他立刻安靜下來。就像當初,在雄赳赳氣昂昂的行軍途中,突然發(fā)現(xiàn)前方草叢里有某種讓人心慌的動靜。

      老婆在衛(wèi)生間里壓著嗓子有說有笑。

      就是那陣陣說笑,讓老楊終于發(fā)現(xiàn),老婆真的成了甫志高。

      盡管老楊懷疑老婆已有些時日,但是,老楊是個講證據(jù)的人。沒證據(jù),他寧可懷疑自己。老楊最初懷疑老婆,是因為從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一刻起,只要老楊打開自己專用的柜子,動一動那個醫(yī)藥箱,動一動那個軍用水壺,老婆就會慌手慌腳:“你待在家里會死嗎?又要去哪里?”

      “你管我去哪里?這個家是集中營嗎?是關(guān)押戰(zhàn)犯的監(jiān)獄嗎?我是戰(zhàn)犯嗎?出趟門算越獄嗎?”

      盡管老楊的反問有如針尖對麥芒,但是,那時還沒有證據(jù),老楊寧愿相信,老婆是擔心自己的身體。只是后來,事態(tài)急轉(zhuǎn)直下。只要老婆一開口,一問他又要去哪里,老楊就走不出縣城。甚至,連大院的門都出不去。一問一答間,老婆哪怕僅僅上趟衛(wèi)生間,樓下就會冒出一些閃來閃去的身影。

      陰魂不散?;蛘呦衲没甑臒o常。

      這天晚上,就因為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因為老婆占著茅坑不拉屎,老楊才有機會徹底弄清事實真相。

      媽的!身邊的敵人才是最可怕的敵人。

      老婆本來一直嘀嘀咕咕,最后一不小心放松了嗓門:“沒錯,好像又有動靜。領(lǐng)導(dǎo)放心,領(lǐng)導(dǎo)放心……”

      老婆哪曉得,這回隔墻有耳。老楊悄悄把耳朵貼在門外,屏住呼吸,想再多獲取些情報時,老婆開門了。拉開門,老婆才發(fā)現(xiàn),老楊歪著腦袋,像張大頭貼。與老楊額頭撞上額頭的那一刻,老婆嚇得一連退了三步:“你你你,你個老東西!想嚇死我??!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老婆的反問,給了老楊審訊老婆的機會。

      “要是能這么把你嚇死,我會鳴槍慶祝!哼!我想干什么?你說呢?你說我想要干什么?你給我坦白交代!你剛才在干什么?”

      “我干什么啦?你說我干什么了?你個老東西!”老婆并不甘愿那么快就舉白旗。

      老婆手里攥著手機。老楊不曉得,老婆什么時候還有了手機?,F(xiàn)在,老婆甚至還想把手機藏起來。但是,不知道藏到哪里。老楊明白了,徹底明白了,那手機,肯定不是老婆自己買的,肯定是別人配的,類似于敵特的電臺。不然,怎么連老楊也不讓知道?

      “哼!叛徒!楊家自古出英雄,現(xiàn)在連佘太君也叛變了!你居然當叛徒!”老楊甚至揚了下拳頭。

      “你打啊?看你敢不敢動手?我就當叛徒!就當叛徒怎么啦?除非你不再到處瘋!你怎么就不為我想想?為一家人想想?你究竟想要干什么?”說話間,老婆居然擦起了眼淚。莫名其妙!要是有眼淚,老楊自己還想流呢!老楊都氣得找不到方向了!可是,真正流淚的卻成了老婆。

      “你還好意思流貓尿?以為幾滴臟啦吧唧的貓尿就能瓦解我?休想!”

      老楊當然不會被老婆的幾滴眼淚擾亂陣腳。要是在過去,要是在戰(zhàn)場上,老楊肯定掏出了對付叛徒的家伙。

      老楊明白,老婆的叛變,肯定與老楊和信訪局長的那次見面有關(guān)。

      與其說,老楊進京是為了告狀,不如說,是信訪局長一句話,演繹成了老楊沖鋒陷陣的沖鋒號。那句話就是:“老楊,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第一次這么問老楊的人,就是信訪局長。信訪局長問這話,已經(jīng)是大半年前的事。但是,時至今日,老楊依然覺得就跟發(fā)生在昨天一樣。如果說,信訪局長當初問話是在舞臺上領(lǐng)唱,那么,隨后的日子里,那另外的一張張嘴,就像永遠找不著調(diào)的合唱團成員。找不著調(diào)就得練。哪怕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這些人,包括一會兒笑里藏刀的大頭小鬼,包括一次次對老楊文韜武略的蝦兵小將。到現(xiàn)在,自己的老婆也跟著在練聲。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老楊一進門,信訪局長就脫口而出:“老楊啊老楊,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你說呢?你說我究竟想要干什么?”老楊絲毫沒有軟下去的意思。

      “老楊啊,你火氣太大。哈哈,火氣太大。那么大火氣干什么?”

      局長就是局長,說話間,信訪局長已經(jīng)從仰躺了好久的老板椅上,完成最后一次搖晃,順勢彈起身來,又是遞煙又是倒茶:“來來,先喝杯茶,滅滅火;再抽支煙,靜靜心。咱們好好談?wù)?。早就想和你談?wù)?,不是我沒時間,就是你忙。你也當過那么多年局長,盡管不是信訪局長,但你不得不承認,沒哪個局長比信訪局長手忙腳亂。你說是吧?好在,今天咱們終于都有時間,只要敞開心扉,我就不信還有什么說不到一起的。”

      老楊真的就不火了。但是,不火了不一定就是準備軟下去。老楊在靜心揣摩信訪局長的心思。一揣摩,老楊就把信訪局長拋給他的問題,暗地里踢了回去:哼哼,我等著,我看你們這幫家伙究竟想要干什么!

      信訪局長讓人把老楊請過來,當然是有原因的。但是,他把原因表達得太拐彎抹角:“人啊,都要老。老了怎么過日子?我將來啊,就要過得滋潤點,把日頭當燒餅,把月亮當酒桌。哈哈,老楊,我真心勸你,以后不要到處跑。老了,休息不好傷身體,事想多了傷神。要滋潤到什么程度?滋潤到天天跟老婆搶孫子帶?對了,你孫子不用帶了。但是,滋潤的方式太多太多,打打保齡球啊,下下棋啊,釣釣魚啊,甚至玩?zhèn)€小牌啊??傊虧櫟?,別人見面不再喊你老楊,稱你楊老。老楊你說,喊老楊和稱楊老,難道沒有區(qū)別嗎?”

      老楊聽得云里霧里,但最后覺得,這哪是敞開心扉?這分明就是跟我老楊捉迷藏。你看信訪局長那雙眼睛,都瞇得像只攤在太陽底下假裝睡覺的貓。既然像貓,肯定就是把我老楊當老鼠了。行啊,就算你把我當老鼠,哪怕我就是老鼠,我會在大白天上貓的當?

      “局長,你喊我來就為了告訴我養(yǎng)生?”

      “哈哈,老楊啊老楊,看你想哪去了。當然不是。鄉(xiāng)下人玩新春,不是要先敲一陣鑼鼓嗎?”信訪局長見不能把老楊當小孩哄,只得改換口氣,“這樣的,我請你過來,有件重要的事想和你商量。首先,我受領(lǐng)導(dǎo)委托,并代表全局上下,真心感謝您楊……”信訪局長一會兒“你”一會兒“您”,甚至差點說出“楊老”,但最終還是把用詞轉(zhuǎn)換過來:“真心感謝老楊對我們工作的支持。但是……”

      老楊想聽的“感謝”,被信訪局長一說出口就畫上了句號。局長的“但是”,也來得太快了。老楊不依,偏偏不讓來得那么快:“不管你是不是真心,但確實應(yīng)該感謝我。不僅僅你要感謝我,縣委、縣政府,各級黨委政府都應(yīng)該感謝我……”

      “是是是,我明白?!毙旁L局長不想讓老楊繼續(xù)自我標榜。信訪局長意味深長地抿抿嘴,說:“老楊,你能不能讓我先把話說完?我現(xiàn)在,代表組織,對你表示感謝。而且不是空口說空話。我現(xiàn)在代表組織,對你進行獎勵。重獎。反腐功臣獎。局黨組一致研究通過的意見?!?/p>

      說話間,信訪局長拿出一個少說也有兩指厚的信封,扔在那張可以當乒乓球桌的老板桌上。然后,重新躺回座椅,一邊搖晃,一邊繼續(xù)著一個接一個的“但是”。

      要不是那一個接一個的“但是”,老楊可能真要好好激動一番。但老楊看重的,并不是那個信封。后來,信訪局長似乎又想用一個個“但是”,把老楊吹得更加云里霧里。老楊看出來了,也聽出來了。于是,接下來,有了讓信訪局長始料未及的一幕。信訪局長自以為火候差不多了,瞇著眼睛,一個電話,把一個老楊根本不認識的人,叫小什么的,叫了過來,說一不二就要讓那個小什么的恭恭敬敬給老楊“頒獎”。

      信訪局長哪想到,自己說了半天的“但是”,最后抵不上老楊區(qū)區(qū)兩個。老楊反過來,僅僅用兩個“但是”,就把信訪局長嘴都氣歪了。當然,那幾個歪嘴的動作,被信訪局長巧妙地淹沒掉了。信訪局長打開夾著香煙的手掌蓋住半邊臉,深深一吸一呼,有如冬日的井口飄起陣陣霧氣。

      老楊說:“但是,既然是獎勵我,為什么不公開表彰?不公開表彰也行,但是,得有個獎勵證書吧?否則我就認為這獎勵就不是獎勵,就是讓我簽字的降書。”

      信訪局長終于有些沉不住氣了,終于把歪了幾下的嘴,回位到恰到好處的狀態(tài)。

      “好吧老楊,既然你這么說,那我們只好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可我真想不明白,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哈哈!”局長居然笑了,虧他笑得出來,“哈哈,我真想知道啊老楊,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就算這筆錢是給你的生活補貼也行啊,你是老革命,這不違規(guī)?!?/p>

      就是與信訪局長的那次不歡而散,把老楊徹底搞得單打鼓獨劃船了。信訪局長拿不下老楊,但可以拿下別人,包括曾經(jīng)和老楊信誓旦旦的“戰(zhàn)友”,還包括老楊的老婆。

      老楊一個小小的戰(zhàn)術(shù),就把老婆搞掂了。老婆絕對想不到,她一日三餐,大把大把往肚子里送下的那些顆粒,這回遠遠不是為了保衛(wèi)自己的身體,而是為了保衛(wèi)老楊的行動。不到一泡尿工夫,老婆已經(jīng)哈欠連天。再不到一泡尿工夫,老婆身子一歪,開始呼嚕呼嚕拉起了鼾聲。

      現(xiàn)在,該老楊松口氣了。

      老楊可以一門心思,打開自己專用的那個柜子,翻騰那個只屬于自己的醫(yī)藥箱了。那個除了自己,誰都不能動的醫(yī)藥箱,陪伴了老楊大半輩子。過去老楊曾挎著它風(fēng)里雨里救過好多人。后來不當醫(yī)生了,又舍不得丟,才閑著。沒想到幾年前又用上了。一個偶爾的機會,老楊發(fā)現(xiàn),那個醫(yī)藥箱尺碼太夠意思了。A4的材料紙放進去,邊上還有插手指的縫隙。而且還防水。出門在外,難免遇上風(fēng)雨,紙張放在里面,就像包在襁褓里的嬰兒,不會被淋著。

      “哼!你個死老太婆,你現(xiàn)在去發(fā)情報啊?等你明天醒來,我早在路上了。等我到了北京,我看你通風(fēng)報信還有用嗎?我老楊又不是第一回上北京,你以為那么大的城市,還像屁股大個縣城?你讓他們趕過去又怎樣?等找到我的時候,我早把事情辦成了。

      “哼,怎么不問我啦?你問我?。繂栁揖烤瓜胍墒裁窗??”

      老楊狠狠地望了老婆一眼,上路了。

      老楊早就計劃好了自己的路線。過去有人說,條條路兒通北京。但老楊早就明白,現(xiàn)在能夠讓自己抵達北京的路少之又少。從老楊第一次成功進京之后,老楊就明白了。

      那次成功,是因為之前老楊沒有和任何人過不去。人人都相信,老楊那次進京就是去北京看戰(zhàn)友,看老班長。誰都沒想到,他會順便辦成了一件讓好多人惱火不已的事。有人降了職,有人坐了牢。

      老班長的身體其實早沒有了當初的熊腰虎背,坐著輪椅,該點頭時一個勁搖頭,想說話時像含著個滾燙的山芋,字眼還沒吐出來,搖身就變成了一串串口水。好在老班長腦子清楚,心里也明白。老班長的清楚明白,也立刻讓老楊明白,一個人只要大腦和心臟好使,再壞也壞不到哪里去。大概就因為腦子清楚心里明白,加上耳聰目明,再加上右手依然有著當初緊握鋼槍的勁頭,老楊立馬信心十足。老班長聽老楊說話的時候,盡管頭顱像老式掛鐘的鐘擺一樣一直搖擺不停,但老楊知道,老班長是在點頭。老班長肯定是想連連點頭的,肯定是不爭氣的脖子弄錯了方向,不然為什么最后搖著搖著突然眼一瞪,右手突然緊握著身邊的拐杖,恨不得握成一把鋼槍,咚咚咚咚咚,病怏怏的身子也差點從輪椅上騰空而起。接下來,老班長幫老楊解決問題,就像幾顆百發(fā)百中的炮彈,一陣炮彈飛出膛口,就是紅旗招展的山頭。

      也正因為老班長把那件在別人眼里比登天還難的事,輕而易舉就解決得一清二楚了,老楊才想,這次進京,首先還得去找老班長。

      但是,老楊明白,看望老班長的理由,現(xiàn)在怎么也不可能再成為老楊進京的通行證。

      老楊活過古來稀,第一次發(fā)現(xiàn),城市的深夜就像一條靜靜流淌的河流。夜光里,那一團團趴滿街面的樹影,那一團團匍匐得密密疏疏的葉影,太像夏夜的水面上,一簇簇懶洋洋的魚。風(fēng)一動,魚們也會跟著竄動一陣,但誰也不會真正逃離。那三三兩兩的夜行者,穿梭在朦朧的街燈里,讓人注目的也早已不是人本身,而是身影。一拉伸,像快要斷裂的橡皮;一收攏,像一只只縮頭烏龜;一轉(zhuǎn)彎,又成了小徒弟手里的皮影人物。

      整座縣城,就是一座夢中的天堂或者地獄。

      老楊肩上挎著那個寶貴的醫(yī)藥箱,手里握著那個已經(jīng)斑斑駁駁的軍用水壺,心里琢磨的,是原本推敲了好幾天的上京路線圖。

      首先必須出城。盡管縣城有進京的直達火車,但是,縣城的火車站肯定是不能去的。連汽車站都不能去。那些地方,完全就是閻王殿的大門,有太多的意想不到。連打的士出城,都被老楊否定掉了。縣城的每個出口,都有治安值班崗?fù)ぃ氖恳归g出城,從司機到乘客都得出示證件,登記在冊。名義上是保護的士司機,可現(xiàn)在恰恰成了老楊出城的纏腳草。

      但是老楊必須先出城。老楊選擇夜晚出發(fā),首先就是為了保證順利出城。

      那就步行。步行到哪里?當然不會步行進京。離縣城最近的鄰縣縣城,是老楊曾經(jīng)考慮的第一個目標,但很快也被否定了。那個縣城,離老楊的出發(fā)地不多不少30多公里,老楊再健步如飛,起碼得走上十多個小時。午夜出發(fā),再順利也要明天中午才能到。既然是中午到,誰能保證不在那里再出意外?

      最終,老楊想到了另一個小鎮(zhèn)。那個小鎮(zhèn),是鄰縣的地盤,而且,離老楊的縣城不到十公里。也就是說,按照老楊這幾天檢測了好些遍的步行速度,三四個小時可以到達。老楊真的試過。就在自己家的小客廳里。小客廳從墻這邊到墻那邊,三米,五步。一分鐘十個來回,一百步,六十米。不緊不慢。那么,一個小時還可以走3.6公里。十公里的理論時間也就是不足三個小時。更重要的是,這個小鎮(zhèn)向來不被那些家伙看重。因為那不僅僅是外縣的小鎮(zhèn),更是另外一個省的小鎮(zhèn)。那個小鎮(zhèn),有一趟清晨五點開往他們縣城的汽車。只不過,走那條線路得轉(zhuǎn)兩趟汽車,先從鎮(zhèn)上到縣里,再從縣里到省城。到了省城才有火車,整個路線圖要繞好大一個圈。老楊相信,正因為這條路線繞來繞去,才讓那幫家伙不怎么上心。老楊確定這條線路后,突然在心里感嘆:我終于明白,當初為什么有人要在一條河上,來來回回渡四次。

      盡管這條路線太繞,但只要能進京,老楊就樂意。老楊已經(jīng)想好,進京之后還去找他曾經(jīng)的老班長。既然已經(jīng)幫他辦成過一次,第二次肯定更順利。

      眼看就要出縣城的時候,老楊莫名其妙煩起來。煩什么呢?開始一直不明白,老楊還強迫自己別無事找煩惱??烧l想到呢?跟在身后的一陣剎車聲,把老楊徹底扔進了煩惱的漩渦?!澳阏宜腊??”那個該殺的司機,一陣急剎車之后,探出頭來,朝老楊就是這么吼的。兩個眼珠瞪得像閻王五爹。

      出師不利。老楊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迷信。但是,老楊想起幾十年前的那個早上,自己的班長一上山頭,就被另一位戰(zhàn)友熱騰騰的血液噴紅了上衣。班長說,楊,如果我今天出事,你就得把我的擔子接起來。老楊當時還很看不起班長,革命的戰(zhàn)士怎么能迷信?可是,不到中午,班長果然就被一顆流彈穿透。槍炮不是差不多歇息下來了嗎?連那顆子彈從哪個方向來都沒弄清楚,班長就出事了。好在沒擊中要害。但是,從那時開始,老楊再也不敢說別人迷信了。像許多人辦事,都講個開局。比如過年放鞭炮,那是一年的開局。如果鞭炮沒放響,一年的日子都會小心翼翼。

      就因為那個惱火的司機,老楊的情緒突然低落了好多,一些莫名其妙的恐懼也被帶出來了。比如,那個叛徒老婆該不會被自己收拾得一睡不醒吧?還比如,那幫當初恨不得把自己當神供起來的另一幫“戰(zhàn)友”,怎么就不再和自己戰(zhàn)斗到底了呢?再比如,那另一幫可恨的家伙,該不會早就等在北京了吧?

      亂草麻瓤,越滾越亂。

      在一意孤行的亂里,當另一輛汽車,呼嘯而過超越老楊,再一陣剎車緩緩?fù)T诶蠗钋胺綍r,老楊還在為減少莫名其妙的煩惱和恐懼而遐想:是不是有人準備順路帶我一程?

      可老楊想錯了。

      那個搶在前面下車的人,那身鐵青色的穿著,轉(zhuǎn)眼就讓老楊只剩骨頭沒軟。

      “楊伯,你還好吧?”

      “你……你們……想干什么?”

      “這么晚了,迷路了嗎?老人迷路正常。沒事,我們這就送你回家……”

      老楊這次的失敗,比哪一次都慘。進京計劃又一次破滅也就罷了,要命的是,老楊還把腿給摔壞了。老楊真沒想到,也就那么輕輕倒了一下,怎么會把腿給摔壞呢?

      直到那幫家伙把他弄進醫(yī)院,老楊還在回味當時的情形。

      很簡單,那幾個家伙說要送他回家的同時,已經(jīng)幾大步杵過來。老楊不想束手就擒,開跑??墒?,一二三,跑不動了。絆倒老楊的,是老楊自己手中的拐杖。

      自己的拐杖怎么會絆倒自己?老楊想想都覺得沒臉見人。拐杖不是幫助自己趕路的嗎?怎么會反過來幫別人?狗日的拐杖!

      因為煩躁,直至進了醫(yī)院,老楊還不想聽那幾個家伙的裝腔作勢。老楊甚至還裝出一副宰相肚里能劃船的樣子:“你們別跟我啰嗦!我想都沒想過要怪你們!是我自己的拐杖不小心絆倒了我,我不怪你們?nèi)魏稳?!?/p>

      這時候,老楊已經(jīng)開始琢磨另外的問題:是誰又在當叛徒?老婆肯定不會那么快醒過來,是誰呢?

      直到兒子的到來,老楊才漸漸找到答案。

      兒子已經(jīng)好久不跟自己來往了,早就搬出居住多年的兩居室,寧愿一家三口到外面租房子住??墒乾F(xiàn)在,那個號稱與自己不再相干的兒子,突然又出現(xiàn)在自己的病床前。

      “看來,這小雜種終究否認不了是我老楊撒下的一粒種?”老楊在心里惡狠狠地說。

      老楊不知道,兒子是怎么在心里惡狠狠回敬他的??傊?,不見得輸給老楊。兒子來到老楊跟前,連老楊摔成啥樣了都不問一句,直截了當責(zé)怪開了。連老爸也不稱呼一聲,直截了當,臉一板:“你還能活幾個初一十五?就不想過幾天順心日子?”

      “我怎么不順心了?”老楊針鋒相對。

      “好,你順心!那我呢?怎么說我的日子也比你還多吧?你就不能讓我過幾天順心日子?”

      “你不是與老子不相干了嗎?”

      “你敢說我不順心也與你不相干?”

      “你怎么不順心了?”老楊心里想的是,“就你這么活著,活得還像個人嗎?”

      “我順心?你好意思說!你去打聽打聽,還有幾個人比我不順心?你是不是覺得這么多年里我一天到晚被油煙熏得順心?”

      “老子生你養(yǎng)你,還必須保證你一輩子過得順心?”

      “你當初根本就不該生我!你就是自己圖個一時快活之后不顧后果!”

      “畜生!”

      老楊氣得只差吐血了。但老楊再也找不到能夠繼續(xù)反駁兒子的語言。

      老楊不得不承認,自己曾經(jīng)是對不起兒子的。如果當初,老楊不把兒子送到閻王都不想去的地方,兒子是不是會比現(xiàn)在像個人?但當初,老楊想的是,該送的時候一定得送,不能等到別人再送。等到別人送,弄不好就是往刑場送。再放任自流,真可能在某個日子里,有人會通知老楊去給兒子收尸。

      那年,兒子十六歲。十六歲該干什么?老楊十六歲時都上前線了。如今還保存在那里的那個醫(yī)藥箱可以作證。老楊原本只是挎著那個醫(yī)藥箱保衛(wèi)開槍的人,但幾個來回,自己還“順便”變成了“神槍手”??墒莾鹤幽??想干什么干什么,還全跟老楊想的不一樣。比如,十六歲生日那天,居然把別人一條腿給打折了。比眼下老楊的那根拐杖還可恨。

      眼看自己教養(yǎng)不過來,老楊才想到,請“有能量的人”幫忙“管教”。

      應(yīng)該說,那整整一年,老楊省了不少心。但誰知事與愿違。老楊曾想,在那里面繞一圈,回來之后總可以認清該走的路了吧,哪想到,天生的蚯蚓變不成龍。

      當然,最關(guān)鍵的是,老楊的兒子完完整整進去,出來時卻不那么完整了。把左邊的那條胳膊弄丟了一半。有人說,是自殘;有人說,是被什么人給整的。但老楊寧愿相信白紙黑字。白紙黑字記錄得清清楚楚,是一次搶險戰(zhàn)斗中,一不小心弄丟的。后來,有人還送來了表揚信。不知老楊是否在心里掂量過:這才有點像我老楊的種。

      不管怎么說,老楊相信,那封表揚信,是值得自己自豪一陣子的。盡管遠沒有老楊自己的什么證值得炫耀,但完全可以勾起老楊回味一下自己當初在戰(zhàn)場上的某個片段。

      問題是,那所謂的表揚信狗屁不值。連老楊那個斑斑駁駁的醫(yī)藥箱也比不上。那個醫(yī)藥箱,至今還可以讓老楊派上用場,正好盛裝A4的紙張,還防潮。而那封表揚信呢,最多也就證明老楊的兒子失掉了左邊的半截胳膊。兒子舉著那條半截胳膊,像是在向誰示威,日子卻越舉越重。

      熬到三十多歲,兒子才終于有了個家。

      當然,老楊后來似乎看到了新的希望。有了家之后,兒子應(yīng)該是準備讓日子有一些起色的。比如,從那時開始,他就和那個鄉(xiāng)下女孩一道擺了個燒烤攤。每天,兒子都會不吭不哈,守在那個嘴巴比蜜還甜的鄉(xiāng)下女孩身邊,用那只完好無損的右手,把一張張別人遞過來的碎票壓在膝蓋上,疊得整整齊齊。盡管兒子從不和老楊說一天能賺回多少,但兒媳動不動會說,再過幾年,咱們就能干點什么;再過幾年,咱們還能干點什么。前不久,已經(jīng)上初中的孫女,一進門,書包一扔,蹦到老楊跟前,也鳥語花香了好一陣。

      好些年了,只有這個孫女兒讓老楊隔三差五可以放松一些心情?,F(xiàn)在,老楊根本沒跳出郁悶的感覺,但孫女兒偏不讓老楊繼續(xù)像個悶葫蘆:“爺爺,跟你說個事?!?/p>

      “嗯?”

      “哎呀,先幫您老人家把臉上整修一下吧。你看啊——”孫女嘴一抿,頭一仰,手一攤,嗓子壓得近若翠鳥遠若悶雷:

      世界如——此美妙,

      你卻如——此煩惱。

      這樣不好……不好……

      然后,孫女兒幾個向左向右轉(zhuǎn):“嘿嘿,爺爺,感覺怎么樣?”

      “哼哼,”老楊終于被孫女兒逗出幾分愜意,“小丫頭,你究竟想告訴我什么?”

      “咱們先拉鉤。不能讓你把我賣了?!?/p>

      “我像叛徒嗎?”

      “那……好吧。我爸說,我們再也不用租房子住了。我們就要買新房子了?!?/p>

      “搶銀行了?”

      “爺爺,你別那么反動好嗎?”

      以為多大個事呢!看把她興奮的。老楊想起兒媳念叨了多年的計劃,不由在心里相信了幾分。不過,孫女兒接下來的描述,讓老楊漸漸不能不當回事。

      “我爸說,要買房子,就買全縣最好的樓盤?!?/p>

      “準備買在哪里?”

      “嘿嘿。這就是關(guān)鍵。老爸叮囑過,讓我別告訴你。不過想想,咱倆誰是誰啊……”孫女把嫩嫩的小指頭再次伸到老楊面前的同時,早把機密泄漏了:“天下糧倉!爺爺,你可真別賣我啊。”

      “天下糧倉?”

      “是啊,那可是縣城最酷的樓盤啊。”

      “那是天下糧倉?那是天下老鼠倉!”老楊突然提高了嗓門。第一次跟孫女兒提嗓門。

      是的,孫女兒所說的天下糧倉,似乎就是老楊重復(fù)了好些次的那個沒完沒了的夢里,矗立在眼前的又一座碉堡。讓老楊一直想不明白的是,每回,他在夢里準備塞炸藥包的時候,都會發(fā)現(xiàn)兒子就在碉堡旁邊死死守護著。

      老楊一直不明白這樣的夢預(yù)示著什么,現(xiàn)在,聽孫女兒的一番嘮叨,老楊似乎明白,夢,也許是想告訴老楊一些什么的。

      “叛徒!一屋的叛徒!”老楊甚至,把手伸向腰間摸了一陣。腰間空空蕩蕩,老楊才抬起手腕,恨不得把某根手指立成槍管。

      老楊知道兒子跟開發(fā)商混在一起時,自己依然躺在醫(yī)院里。沒辦法,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自己傷的是腿,骨裂。

      老楊是從信訪局長嘴里,知道兒子跟“天下糧倉”的老板混到一起的。聽到這個消息后,老楊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難怪這些天來,兒子左邊的那條半截胳膊,再也不像過去那樣,一天到晚舉在外面示威了。而是躲在長長的袖筒里,像流浪兒一不小心找到了爹媽。

      躺進醫(yī)院沒幾天,那個死皮賴臉的信訪局長,就把臉當屁股,嘻嘻哈哈進了門。

      信訪局長一進門,老楊就扔過去一句:“你難道還以為我跑得了?”

      信訪局長不計較,完全一副沒聽見老楊發(fā)怒的表情,笑瞇瞇地問:“哈哈,老楊你還好吧?有什么困難盡管吩咐?!?/p>

      “困難?我有的是困難,你能幫我解決?”老楊毫不客氣。

      “只要能做到,不管什么困難,我們都盡力幫你解決!”

      “我現(xiàn)在就想去北京!”

      “去北京?沒必要吧?門口就是漢口??h人民醫(yī)院的骨科挺有名氣的,不見得就比北京的醫(yī)院差啊。”信訪局長繼續(xù)裝傻。

      “你別裝傻。除非你把我一槍斃了!”

      “哈哈,老楊啊老楊……”

      “不要跟我笑!我不是來跟你說笑的!”

      “唉——怎么說呢?老楊,你,究竟想要……”

      “你說我要干什么?”沒等信訪局長問完,老楊馬上斬釘截鐵,搶先反問道。

      “老楊啊老楊,你火氣太大,不好。傷身體。我說啊,別非得跟自己過不去。那個小品演得好啊,眼睛一合,不睜,怎么啦?有意思嗎?沒意思。你就算不想自己,也該想想老伴,想想兒子兒媳吧?”

      “你別拿那些叛徒跟我說事!”

      信訪局長差點又笑了,但最終壓住了笑:“老楊,不是我要拿他們跟你說事。我看啦,你兒子就很不錯啊。要不是丟一只手,恐怕早干大事了。我聽說,天下糧倉的老板準備往后走到哪就帶他到哪。你說,這不好嗎?”

      就是信訪局長這席話,讓老楊徹底相信,叛徒遠遠不是老婆一個。

      “叛徒!一屋的叛徒!”老楊就是這時,把手伸向腰間,摸了幾下,又豎起手指的。

      信訪局長終于笑了,但不再是哈哈大笑。暗笑,神秘地暗笑。信訪局長不想再和老楊啰嗦,轉(zhuǎn)眼,憋出又一陣嘻嘻哈哈,走了。老楊覺得,與其說,信訪局長是來看望老楊,不如說是來戰(zhàn)勝老楊,想讓老楊片甲不留。

      老楊氣得整整一天沒說一個字,沒吃一口飯,連水也不喝一口。

      這回,老婆有些找不到方向了。畢竟,和老楊糾纏了一輩子,太不習(xí)慣老楊突如其來的偃旗息鼓。

      老婆說:“你個老東西,還有什么想不通?關(guān)你什么事?你以為自己還在戰(zhàn)場上?以為全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處處都是你的山頭?”

      老楊看都不看老婆一眼。

      老婆盡量讓自己的心情和老楊疊在一起,又說:“就像兒子說的,我們還能活幾個初一十五?”

      老楊依然看都不看老婆一眼。

      老婆終于又抹起了眼淚,說:“你兒子,不是你個老東西害的嗎?你就不能讓他往后把日子過順暢一點?”

      老楊狠狠地瞪了老婆一眼,依然一字不發(fā),捂了捂胸口,扭身朝墻,蒙頭躺下了。

      老楊一直悶躺在那個姿勢里,捂著胸口,一動不動地直到晚上,兇神惡煞的兒子再次過來。

      兒子再次過來,依然不是擔心老楊。是老楊的老婆一個又一個電話,讓兒子不得不過來一趟。進門后,見老楊蒙頭睡著,兒子一言不發(fā)地在床頭踱來踱去,好久后才停下腳步,不輕不重地跟母親說:“媽你放心。他當過幾天醫(yī)生,自己肯定知道,有葡萄糖吊著,三五天不吃根本不會餓死?!?/p>

      母親望了兒子一眼,欲言又止。

      “媽你不要動不動就哭!有什么了不起?要是他真就這么餓死了,大家都省心!”

      “你……你……你給老子再說一遍?”原來,老楊根本沒睡。

      “你給老子滾!”

      “滾就滾!以為我想來?”兒子真的甩袖而去。

      但是,連老楊自己也沒想到,就是兒子那句十惡不赦的咒語,讓老楊徹底清醒過來。那句十惡不赦的話,就像一群毒蜂,蜇得老楊再也平靜不下來。

      “哼!狗雜種!你想我死?我偏不死!我怎么能死?我還得好好活下去!要死也得先去一趟北京!”

      兒子“咚咚咚咚”離開的腳步,成了鼓舞老楊重振雄風(fēng)的鼓點。

      老楊決定,不再明目張膽和別人斗了。既然是戰(zhàn)爭,就得講究策略,講究戰(zhàn)術(shù),何況是孤軍作戰(zhàn)。

      比如,幾十年前,老楊在一次孤軍作戰(zhàn)中,就一個人擊斃了敵軍一個班。那一個班,可是十二人啊。老楊原本不是一個人,是三個。是在偵查敵情??墒?,沒想到自己先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實在有些窩囊。更糟糕的是,敵軍一陣炮火,眨眼間,一個戰(zhàn)友光榮了,班長也跟光榮了差不多。老楊首先想到救班長,老楊閃電一樣殺到敵軍一側(cè),放一槍,讓敵軍迅速調(diào)轉(zhuǎn)搜尋方向,就算是救了班長。然后,老楊開始一個個收拾敵軍。但是,敵軍也不是吃素的,一個應(yīng)聲倒下時,其他的也紛紛倒下。但前者是因為吃了老楊一槍,后面的是為了找準機會給老楊一槍。老楊明白,敵軍全體趴下的原因,肯定是不清楚老楊他們究竟有多少人。老楊不能遲疑,不能讓對方知道他是孤軍作戰(zhàn)。老楊也趴進了叢林,敵軍肯定在匍匐前進。老楊不能就那么趴在叢林里,得誘敵上鉤。老楊迅速用上了不止一次用過的巧妙戰(zhàn)術(shù):用一根足有一米多兩米長的木棍挑著鋼盔,左手握著木棍另一端,挑著鋼盔送出去,再小心翼翼讓鋼盔抬頭,抬到恰到好處的高度,讓敵人僅僅看見鋼盔。

      “砰砰砰——”果然,鋼盔差點被擊中。顯然,是敵人把鋼盔當成了老楊。當然,更是敵人又一次上當了。

      “砰——”老楊對準的,是敵軍開槍的位置。

      然后,老楊迅速逃離自己開槍的位置。換個位置,是為了故伎重演。

      這就是老楊曾經(jīng)的戰(zhàn)術(shù)。孤軍作戰(zhàn)大獲全勝的巧妙戰(zhàn)術(shù)。

      現(xiàn)在想來,要不是懂得這樣的戰(zhàn)術(shù),他老楊還有今天?班長也肯定比他光榮得更早。

      但是,老楊知道,真正的戰(zhàn)場戰(zhàn)術(shù),就算再巧妙,現(xiàn)在也不管用。他又不可能真把老婆兒子,或者很多很多的人一槍一個斃了。

      老楊開始失落,越想越傷心。媽的,自己現(xiàn)在又不是真在戰(zhàn)場上,怎么就成了孤軍作戰(zhàn)???自己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就算真的要戰(zhàn)死了,不是也有人救他嗎?

      曾經(jīng),老楊甚至已經(jīng)上了“烈士榜”,但最終又活了過來。

      “死而復(fù)生”的過程,老楊是在登上“烈士榜”半年之后才知道的。在醫(yī)院里躺了半年之后,老楊才把已經(jīng)“丟掉”過的性命撿回來。能勉強開口說話時,老楊還不知道自己上過“烈士榜”,他首先為勝利結(jié)束戰(zhàn)爭而高興,然后想到了自己遠在千里之外的父母。他請護士長幫忙,給家里寫了封信。再后來,接到了父親的回信,再請護士長幫他讀。讀著信,護士長就把眼睛讀濕潤了。濕潤著眼睛又笑了。

      父親信中說:“你個小雜種,怎么不早點告訴老子?那六百元撫恤金都用完了,害得老子昨天把年豬也賣了,還借了好幾百元債才把撫恤金退清。退錢時還和當初給我《革命烈士證明書》的干部論了半天理。他說那是上面給的,不讓我退。我說,你兒子就值六百塊錢嗎?”

      讀完信,護士長才告訴了老楊“死而復(fù)生”的過程。

      那是發(fā)生在鴨綠江對岸的事。

      老楊本來已經(jīng)被確認犧牲了。那片洋溢著火藥味的某片黑土地上,已經(jīng)壘起了一個土包,土包前甚至插了塊木牌,木牌上甚至寫著老楊的大名。

      可是,就在那天晚上,幾位只能說幾個簡單漢字的百姓,居然抬著人事不省的老楊,直接來到了戰(zhàn)地醫(yī)院……

      整整半年后,老楊才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睜眼后,才請護士長給家里寫了封信。

      那個護士長,就是老楊現(xiàn)在的老婆。

      是啊,現(xiàn)在老楊之所以對老婆恨之切切,是因為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老婆居然會變節(jié)!再怎么說,名義上也是老楊的戰(zhàn)友啊。難道就因為是后方醫(yī)院的護士長,沒真正經(jīng)歷過槍炮,就永遠不可能和老楊成為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

      顯然,老婆早已不是老楊心中的護士長。

      老楊再次出征,是三個月以后。

      老楊相信,身邊的“敵人”,對老楊的警惕性放松了不少。出院后,老楊依然拄著拐杖一瘸一拐,的確值得讓人放松一陣。連老婆都不再像過去那樣,時刻對老楊賊眉鼠眼。連那個手機,都已經(jīng)公開使用。今天想找樓下的老太婆搓麻將,一陣“喂喂喂”;明天想邀幾個老太婆出去,哪怕買卷衛(wèi)生紙,也得好一陣“喂喂喂”。

      甚至,老楊再去翻騰那個醫(yī)藥箱,或者握著那個軍用水壺,在屋里瘸來拐去的時候,老婆也一臉的不在話下:“你是不是告狀有癮???有本事你繼續(xù)去告???我還以為你真是神仙呢!有本事你硬到死???不拿人家的‘手軟唦?”

      是的,讓人們對老楊放松警惕的又一個關(guān)鍵點在于,老楊在醫(yī)院里的時候,還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別人的‘手軟——有人送了他一個厚厚的信封,以看望老楊為由送來的。但他們大錯特錯的是,他們把老楊看扁了。老楊收那個信封的當時,就有自己的主張。老楊想,再多給點吧,給我多湊幾份證據(jù)??磥?,沒人發(fā)現(xiàn)老楊收信封的真正原因。連老婆都沒看出來。

      “叛徒!我不想跟你多計較一個字?!?/p>

      “哼!有本事你計較唦?喂喂喂,三缺一?你們把麻將碼好,我馬上就到?!?/p>

      老婆,一去大概又是半天。老楊真想不明白,走步路都讓人分不出是來是去的一個人,一說到麻將,怎么就可以當運動員似的。

      老楊一個人躲在房子里,扔下拐杖,又開始檢驗自己的腿腳。從這邊的墻角,到那邊的墻角,一個一個來回。還行。來回的時間和從前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唯一有點不對頭的是,頭有些發(fā)暈。要不是頭有些發(fā)暈,老楊相信自己還可以繼續(xù)走下去。但老楊知道,頭暈不是問題,應(yīng)該是每走五步就要轉(zhuǎn)一次身轉(zhuǎn)暈的。何況,幾個月沒有過劇烈運動。重要的是,腿沒問題了,真的沒問題了。

      這,首先肯定得益于藥物,包括老楊出院后,自己到處尋找的那些草頭木根。除藥物外,更得益于老楊自己的康復(fù)訓(xùn)練。哪怕康復(fù)訓(xùn)練時,老楊一直夾著單拐。

      老楊本來可以扔下拐杖了,但一直沒扔。那根夾在腋下的單拐,既可以讓老婆安心去打麻將或者逛街,更可以讓老楊自己暗自得意。

      這也是戰(zhàn)術(shù)。

      老楊住二樓,麻將館就在對面一樓。因為人多,連過道都搭上了頂棚,像個巨大的鴨舌帽。老楊下樓時,滿樓道都是嘩啦啦的推牌碼牌聲。經(jīng)過麻將館時,老楊特意駐足在“帽沿”下,出人意外地和老頭老太婆們打起了招呼。那里面,就有這幾年跟他一起戰(zhàn)斗過的“戰(zhàn)友”?,F(xiàn)在,連那些家伙也相信,老楊應(yīng)該是跟他們一樣,準備好好過日子了。有個家伙還討好似的和老楊打起了招呼:“老楊,沒事了吧?又去訓(xùn)練?”

      老婆也順著那個家伙的問話聲,一邊三萬四萬,一邊扭頭叮囑老楊:“你小心點啊,不要走遠了。”

      “我摔死了你不是還安心些?”

      不管老婆再嘀咕些什么,老楊不管了。老楊腋下,依然夾著那根不銹鋼單拐,樣子做得無可挑剔。已經(jīng)做了好些天的樣子,熟能生巧。別人更不明白的是,老楊停頓在那里,跟人打招呼,跟老婆較勁,全部都是在做樣子。全部是戰(zhàn)術(shù)。

      走出大院,老楊繞著院墻轉(zhuǎn)了半圈。院墻外的某個角落,有老楊的寶貝——下樓前,老楊用繩子從窗口放下來的那個醫(yī)藥箱,以及軍用水壺。那是必須帶上的?;蛟S說不上必須,但老楊覺得必須帶上就必須帶上。

      醫(yī)藥箱挎上肩膀,軍用水壺握在手中,老楊覺得,就像扛上了武器彈藥。

      老楊決定,還走上次計劃好的路線。現(xiàn)在中午剛過,老楊決定一步一步行動。先把出發(fā)前的準備工作做好,再打的士去那個十來公里的小鎮(zhèn),再轉(zhuǎn)兩趟汽車,再轉(zhuǎn)火車。

      要是再早一步,老楊真應(yīng)該就在火車上了。但是,老楊畢竟晚了一步。那個外省的小鎮(zhèn),白天里的最后一趟開往縣城的車剛剛離站。

      老楊必須等,等到第二天清晨五點。清晨五點,是小鎮(zhèn)每天最早開往縣城的一趟車的發(fā)車時間。

      這是汽車站,不像火車站一天二十四小時吐故納新。而且還因為是個小鎮(zhèn),連汽車站也算不上站。有個賣票、發(fā)車的地點就不錯了。好在不是荒山野嶺,代理賣票、發(fā)車的,是個小旅館的老板。小旅館吃住不貴。憑車票,加三十塊住宿,免費供一頓晚飯。

      盡管老楊起先沒準備買鋪,隨便在鎮(zhèn)上逛一逛,再在車上睡幾個小時,就把一個晚上混完了。但小旅館的主人太熱心,一會兒問,您是醫(yī)生?一會兒問,您從哪里來?一會兒又問,您要去哪里?

      老楊想想背在身上的那個醫(yī)藥箱,想想醫(yī)藥箱里的那些寶貝,最后還是買了鋪。

      “那,有單間嗎?”

      “哎呀,都是雙人間。不過如果您再加十元,那間房子可以不安排別人?!?/p>

      “加五元怎樣?”老楊想,這么個不起眼的小鎮(zhèn),不起眼的小旅館,就算免費,還不一定個個房間都有人住。

      “好吧好吧,優(yōu)惠您一次。圖個長遠。房間干凈得很。有熱茶熱水,還有電視。您想洗澡就洗個澡,想什么時候休息就什么時候休息。您放心吧,到時候準時叫您?!币宦犝f老楊要買鋪,老板再也不關(guān)心他從哪來到哪去當醫(yī)生當什么了。

      睡不著。都說后三十年睡不著,老楊都不知道自己是后多少年了。何況,小旅館的結(jié)構(gòu),實在讓老楊安不下心。房子是新的,但那是木屋。老楊在計算這樣的木質(zhì)二層結(jié)構(gòu)該要毀掉多少樹木的時候,有人從樓下上來,咯吱咯吱,整棟樓都要垮掉似的。等這陣咯吱聲過去,老楊想看看木板是刷的桐油還是清漆,又一陣咯吱咯吱,是板壁那邊傳過來的。老楊還沒來得及捂住心口,又一陣更刺耳的聲浪,嗷嗷啊啊,直插心肺。

      老楊煩死了。

      不知道老楊是不是真迷信了,反正又害怕了。還默念起記憶里那些殘缺不齊的民諺:正月不見鷹抓鳥,二月不見狗咬獐,三月不見蛇戲舞,四月不見人成雙……幸虧,老楊想明白了,現(xiàn)在是七月。七月不能見什么?忘了??傊皇恰安灰娙顺呻p”。

      但是,老楊心里痛快不起來了,沉如生鐵。那陣陣嗷嗷啊啊的聲浪,分明已經(jīng)偃旗息鼓,但老楊感覺,那似乎就是給他來報喪信的人。

      十一

      房門被敲響之前,老楊一直沉浸在自己這回琢磨了好久才定型的戰(zhàn)術(shù)里。不管算不算巧妙,但回味在自己苦心設(shè)計的戰(zhàn)術(shù)里,似乎可以驅(qū)趕無故的心慌。直到后來,房門被敲響前,老楊已經(jīng)漸漸安下心來,進入半夢半醒狀態(tài)。

      咚咚咚,敲門聲并沒什么異常,老楊要么以為是誰敲錯了門,要么以為是旅館的老板想跟自己說點什么,最多,是那些不要臉的女人把老楊看扁了。

      木樓又在咯吱咯吱,似乎還有情愿不情愿的扭扭咧咧,甚至鬼哭狼嚎。老楊笑了。難道警察終于來了?來抓那些早該抓走的男男女女了?好!早就該來抓個一干二凈了!

      呵呵,敲我的門干啥?我既不是嫖客也不是賊。老楊就是這么想著,才大搖大擺走過去打開房門的。

      問題是,門一打開,老楊就覺得不對頭。警察一開口,就不帶半點愛相,就是一副非得和老楊徹底計較明白的口氣。

      “把身份證拿出來看看?!?/p>

      老楊拿了。

      “干什么的?”警察拿著身份證好一陣翻來覆去,但根本不想馬上把身份證還給老楊。

      老楊想要回身份證。

      警察充耳不聞,一副蹩腳的動畫臉譜:“到我們這里來干什么?”

      “你們這里不能來嗎?來這里還得先報告?”老楊看不慣,更聽不順耳。

      警察在鼻子里哼了幾下,再次亮了手中的那個本本。

      “警察怎么啦?那是讓你們?yōu)槿嗣穹?wù)的,不是讓你們隨便扣別人的身份證的!”

      “把那個醫(yī)藥箱打開看看!”

      “我為什么要給你們看?你們懷疑我販毒還是怎么的?我看起來像毒販嗎?”

      “呵呵,像不像打開看一下不就知道了?把醫(yī)藥箱拿來,我們就得檢查!”

      “不行!”老楊懵了,趕緊把床頭的醫(yī)藥箱攬到懷里。

      “那,只好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

      ……

      直到進了派出所,老楊才明白,那些多管閑事的警察,根本就不是真想看老楊的醫(yī)藥箱,而是就那樣讓老楊待著。待得他心里像打鼓。

      老楊終于憋不住了。

      “你們究竟想干什么?”老楊問。

      “這確實是你的身份證?”

      “你們不會自己辨認?難道我又成了造假身份證的人了?”

      “那……”警察笑了,“楊伯,您安心等會兒,一會兒就有人接您回家?!?/p>

      老楊氣急敗壞,氣得渾身發(fā)抖,可是半點辦法也沒有。

      老楊抬頭,想問蒼天,但眼前是一堵面若死色的墻。墻上掛著的那塊鏡框里,密密麻麻排列著的一些字眼,讓老楊終于明白了怎么回事。

      那是一份公告。名曰《關(guān)于實施邊境地區(qū)社會治安秩序聯(lián)防治理的公告》。

      公告最后,有一連串紅紅的圓圈。鄰近兩省九縣,一縣一個。自上至下,整整齊齊排成一列縱隊,像老楊當初戴著鋼盔整裝待發(fā)時的一個班。

      半個小時不到,老楊就被迫踏上了返程的路。這回,連老楊的兒子也跟了過來。

      兒子第一個搶上前去,一言不發(fā)搶過老楊的醫(yī)藥箱。一伸手,一縮手,老楊的醫(yī)藥箱,輕而易舉就到了兒子手里。兒子一邊搶醫(yī)藥箱,一邊惡狠狠地,扔炸彈一般:“你不是死了嗎?難道還有幾條命?”

      是的,老楊這回采用的戰(zhàn)術(shù),就是要別人相信他已經(jīng)死了。

      出發(fā)前,老楊制造了自己失足落水的現(xiàn)場。穿城而過的澧水河,豐水季節(jié)的澧水河,經(jīng)常有人落水。眼下,剛剛漲過一場“百年一遇”的洪水,縣城防洪大堤都差點撐不住了。盡管洪峰已經(jīng)過去,洪水漸漸在消退,但泥漿一樣的河水依然奔涌而下,河面上還漂浮著從上游沖下來的各種樹木、家具,以及生豬、山羊之類,也許還有被淹死后沒有及時被打撈起來的短命鬼。

      是的,老楊一直在心里暗自得意,以為這回肯定可以成功突圍。待在小旅館里,老楊一直在想,讓那些家伙在老楊制造的假象里折騰吧,等他們在河水里撈上一天兩天,老楊早到了北京。

      要不是那個可惡的“聯(lián)防公告”,就算人們幾個小時后發(fā)現(xiàn)了那具不幸者的尸體,老楊也可以順利到達北京。因為沉在離老楊丟拐杖和鞋子幾公里外的河灣的那具尸體,已經(jīng)差不多讓人們以為是老楊的尸體。

      有人甚至很有把握地勾勒出了老楊落水的情形——老楊一定只是出來散步的,肯定是散步到這個地方,看見河水里飄蕩著什么值得撈起來的東西,老楊想撈起來。不然,怎么河邊還放著鞋子和拐杖?

      “他不是還瘸著一條腿嗎?真他媽找死!”這是老楊兒子在別人議論聲里,憤怒或者滿意地幫腔。

      只有老婆,似乎想起了不想讓老楊就這么離開的理由,一把鼻涕一把淚。老婆是在下午六點左右回家的。麻將館有免費的晚餐。只要是在麻將館坐上半天,老婆就會用自己帶在身邊的那個飯盒,滿滿地盛上一盒飯菜,蹬蹬蹬蹬端回家,老楊一半自己一半。好幾個老太婆都這么做的,管他麻將館的老板樂意不樂意。老板不是早就“抽水”了嗎?

      可是,捧著飯盒一進門,老婆就再也舒坦不起來了?!袄蠗罾蠗睢苯辛撕靡魂?,鬼也沒有。

      老婆想,怎么還沒回家?再一想,不都出去好幾個小時了嗎?老婆想到老楊瘸著一條腿,有些不放心了,便沿著河堤去找。才找二十來分鐘,就在河邊發(fā)現(xiàn)了老楊的拐杖,以及一雙放得整整齊齊的軍用帆布鞋。

      老楊的老婆當場就嚇哭了。一直到好些人在河面上忙忙碌碌時,老婆還在一把鼻涕一把淚。

      又寬又急的水面上,幾艘快艇繞來繞去,遇上巴掌大個漩渦也要躲,就像是在玩一陣快樂的水上游戲。后來,又調(diào)了幾艘足夠與洪水對抗的挖沙船,一邊在河面上突突突突,一邊伸出長長的鐵爪,撈了這邊撈那邊,妄想連河砂帶老楊一起撈上來。

      到最后,發(fā)現(xiàn)那具尸體的,既不是快艇也不是挖沙船,而是下游幾公里外的一名漁夫。那個不怕死的家伙,在幾公里外河水相對平穩(wěn)的一個河灣里撈魚。一網(wǎng)撒出去,慢慢收回來,往往就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但這回,感覺有些不對頭。那份量,如果是魚,少說得有百多斤。經(jīng)常撒網(wǎng)的人,判斷不會有誤。

      既然撈上來的是一具尸體,漁夫不敢怠慢,掏出手機,撥了110。

      至于為什么連老婆兒子都把那具尸體認成老楊的尸體,也好理解也不好理解。也許是因為,那么多人都在鼓勵他們娘兒倆。

      “喝了一肚子水,還在水里撞來撞去,面相肯定變了唦!”

      “有點常識沒有,溺水身亡的人,只有剛死的時候才下沉。要不是他,會那么巧?聽說過這一帶還有誰家有人落水了嗎?”

      “你們不是說他就是穿的一身舊軍裝嗎?不是額頭也光光的嗎?不是也一雙赤腳嗎?身高胖瘦不是差不多嗎?”

      “如果要徹底弄清也不難,去做個DNA鑒定!”

      就在人們越議論信心越足的當口,另一個出乎意外的電話,給出了真正的答案。

      兒子見到老楊的那一剎那,恨不得把老楊生吞活剝。

      “想死你現(xiàn)在就死掉!我流一滴眼淚給你當孫子!”

      “老子死了也不會放過你們!”

      但是,老楊再硬,也只是嘴巴硬一陣子。轉(zhuǎn)眼,老楊已經(jīng)成了另外那些人手里的一個干草把。

      “叛徒!叛徒!”

      老楊想殺人也沒用。吼叫,不是戰(zhàn)勝別人時的痛快,就是敗給別人時的凄慘。

      十二

      現(xiàn)在,老楊得先要回那個醫(yī)藥箱。

      不要回那個醫(yī)藥箱,就算有機會,也等于赤手空拳上戰(zhàn)場。那個醫(yī)藥箱里,不僅有老楊擲地有聲的證據(jù),更有老楊這些年里,打開一次就斗志昂揚一次的號角。那是當初,老楊還是小楊的時候,老班長給自己的贈言,以及簽完贈言之后,順便送給老楊的一只鋼筆。

      那是從鴨綠江那邊過來之后,老楊在那家后方醫(yī)院里醒來后發(fā)生的事。那時,老班長已經(jīng)不再是班長,成了連長。成了連長的老班長,一定是忘不了老楊當初好幾次的救命之恩。在老楊長達兩年的休養(yǎng)期間,老班長也好連長也好,三天兩頭就會跑過來,幫老楊打發(fā)點無聊的時光。

      “小鬼,脫下軍裝之后準備干什么?”

      “干……唉!能干什么?看能不能繼續(xù)干老本行?!?/p>

      “行啊,當醫(yī)生好。那我送你一樣用得著的家伙怎么樣?”

      “啊啊,不行不行!”不是真不行,是老楊不敢接受。

      “看你個小鬼,有什么不行?你給我記住,就用它,把你一輩子的處方寫好!”

      說完,連長還拿起那支嶄新的筆,在他自己的手掌心里,龍飛鳳舞了一陣。那應(yīng)該是某種不自覺的書寫習(xí)慣——

      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老楊,那個時候的小楊,一高興,就得寸進尺了:“報告首長,你能不能把這句語錄寫一遍給我?”

      “哈哈,怎么不行?雞巴大的事!”

      寫在哪里呢?那時候的小楊,立即搜出了那個隨時裝在口袋里的戰(zhàn)地日記本。

      “哈哈,小鬼,把那個醫(yī)藥箱拿給我!”

      當時的小楊,一開始還不明白,最多以為連長是要用那個醫(yī)藥箱墊一墊日記本。沒想到,連長直接打開醫(yī)藥箱的箱蓋,唰唰唰,幾大筆,把那條語錄寫在了醫(yī)藥箱蓋的內(nèi)側(cè)。還簽上了“×××?xí)洝焙湍暝氯铡?/p>

      “哈哈,小鬼,這樣不是更好?把這個醫(yī)藥箱也送給你!今后打開箱蓋就可以看到!你要時刻把別人的疾病,當成反動的東西!”

      那時候的小楊,心里陣陣興奮之余,其實有些急。盡管過去天天把醫(yī)藥箱挎在肩上,但他知道,一旦離開部隊,醫(yī)藥箱就要交出去。那是部隊的財產(chǎn)。沒想到,老楊還沒把擔心說出來,連長就徹底打消了他的顧慮:“沒事,我沒忘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一會兒就去交錢,算我送給你繼續(xù)戰(zhàn)斗的裝備!”

      老楊,那時的小楊,真的無法說出自己的心情。從那以后,他一輩子,都在把那個醫(yī)藥箱當成自己的生命。哪怕后來沒有去當醫(yī)生,但那句語錄,以及老班長剛勁有力的筆跡,也在歲月的更替里,被老楊感覺成了身體里的某條血脈。

      現(xiàn)在,那個連老婆也不曾動過的醫(yī)藥箱,居然被兒子拿走了。兒子不是知道,自己從小就不敢動那個醫(yī)藥箱嗎?可是,在那個小鎮(zhèn),在那個派出所里,兒子不由分說就奪過去,讓它從此與老楊徹底分道揚鑣了。

      老楊首先還得找兒子。兒子看都不看他一眼,還惡狠狠地甩出一句:“那是骨灰盒嗎?就算是,也沒到你用的時候?。 ?/p>

      老楊一拐杖掃過去,狠狠地想:哪怕老子一棍子把你的另一只手也毀掉。可是,兒子那只完好無損的手,一揚,老楊的拐杖就算是槍,子彈也只能放向天空。

      老楊氣喘吁吁去找另外那些人,那些人倒是一聲聲“楊伯”,喊得比兒子親多了。

      “楊伯,我們真的不知道,我們真的沒拿?!?/p>

      最后,老楊只好去找信訪局長。信訪局長依然躺在那把椅子上搖晃,見老楊進門,比以往彈起的速度更快。

      “喲喲喲,老楊來了,坐坐坐?!?/p>

      但是,老楊進門就想發(fā)火。信訪局長又安慰老楊:“老楊啊,你火氣太大,不好。那么大火氣干什么?火氣大了,傷身體。來,先喝杯茶,滅滅火;抽支煙,靜靜心。你說什么?醫(yī)藥箱?什么醫(yī)藥箱?”

      然后,信訪局長干脆把話題轉(zhuǎn)到十萬八千里之外:“孫女兒下學(xué)期就要中考了吧?老伴身體還好吧?你的腿傷沒事了吧?兒子快搬家了吧?”

      讓老楊一腳踩在彈簧上,用力越大,搖晃得越厲害。

      老楊,流淚了。老楊終于淚流滿面。連信訪局長也有些慌了手腳。

      十三

      這一回,老楊是真病了。

      醫(yī)生說,老楊的心臟不好。這個,不用醫(yī)生說。老楊自己早感到心臟不好。心慌,脈搏就像個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咚咚咚沖幾步,站在那里不動了,等后面的同伴似的。然后又咚咚咚狂跑,又站著不動。如果真是孩子調(diào)皮,那是可愛。落到老楊的心臟上,就不可愛了。要不是感覺心臟不好,老楊根本不會住院。老楊當過醫(yī)生,太明白心臟對于生命的意義,更明白越來越少的生命對于自己的意義。

      進院幾天之后,老楊已經(jīng)明顯感到心臟在一天天往好處跳。老楊已經(jīng)可以靜下心來,思考出院后的計劃。他甚至想好了,你們沒收我的醫(yī)藥箱就沒收吧,沒收了材料沒收不了我的記憶。大不了,我把已經(jīng)刻在心里的東西再整理一遍。無非,少了那個信封,少了份不錯的證據(jù),有些可惜而已。

      可是,就在老楊靜心等待出院的當口,醫(yī)生又變卦了。老楊還無意間發(fā)現(xiàn),醫(yī)生之所以改變原本已經(jīng)同意讓老楊出院的主意,原來不僅僅是為了錢,還另有原因。有幾個進進出出的家伙,動不動和醫(yī)生交頭接耳。后來,還以什么照顧老革命為理由,干脆大搖大擺安排了“陪護”,二十四小時與老楊形影不離。

      老楊再一次爆發(fā)了。爆發(fā)之前,老楊又忍不住流起了淚,流了整整一上午。醫(yī)生又來了,進門就圍繞老楊的幾滴眼淚做起了文章:“咦?楊伯您怎么啦?不會是慢性淚囊炎吧?不過這不算什么,老年人的常見病?!?/p>

      老楊瞪了一眼:“放你娘的狗屁!”

      醫(yī)生是個年輕的女孩,頓了一下,瞪瞪眼,蠕動了幾下嘴唇,差點把她自己的淚囊擠破了,一扭身,離開了,步步踩在老楊咚咚咚咚的心跳上。

      “你個老東西,你罵醫(yī)生干什么?醫(yī)生得罪你了?”老楊的老婆,趕緊厚著臉皮跟出門,遠遠地向醫(yī)生賠了禮,返回來再幫醫(yī)生打抱不平。

      “哼!罵人?我還想殺人!”

      “那你就去殺???你想殺誰?我?guī)湍闳ツ玫逗貌缓??”老婆不想讓老楊再任性下去?/p>

      “叛徒!一群叛徒!你還我醫(yī)藥箱!”老楊把話題又轉(zhuǎn)到了醫(yī)藥箱上。

      “我拿你的醫(yī)藥箱了嗎?我拿了嗎?”

      “你那混賬兒子,不是跟你一伙的?”

      “我的混賬兒子?跟你不是一伙的?”

      “我跟他是一伙?我跟他是一伙的話,早先把自己斃了!”

      那個所謂的“陪護”,也被逗笑了。

      正是那個笑臉,把老楊的脾氣點燃了。

      “你們還老子醫(yī)藥箱,把那里面的家伙還給老子!”吼叫聲里,老楊一手將放在床頭柜上的那個軍用水壺,啪地扔出去,像扔一枚炸彈。

      還不罷休。老楊騰身而起。

      “老子不住院了,老子死掉算了。你們不是巴不得老子死嗎?老子現(xiàn)在就去死!”

      但是,老楊沒能真正跑出去。那個茶杯,沒有炸彈的威力大,但足夠讓別人慌手亂腳。好幾個醫(yī)生,以及整層樓的病房,都被驚動了,更不用說那個所謂的陪護。更讓老楊不能跑掉的是,那個杯子摔壞病房玻璃窗的同時,老楊自己,一二三,也應(yīng)聲倒在地上。

      老婆傻眼了。

      老楊這才安靜下來。安靜了一日一夜。

      老楊再次醒來時,所有人都被老楊迷迷糊糊之中的開場白弄得莫名其妙。

      其實,老楊是閉著眼睛在喊:“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老婆以為老楊醒了,好一陣忙手忙腳。再不在乎老楊的生死,但真正見他從死亡線上回來,老婆肯定還是會輕松一陣,不然怎么能是一輩子的夫妻?

      “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老楊這次不是喊,是嘟囔。

      “你說什么?”

      老婆趕緊把耳朵湊到老楊嘴邊,問。

      老楊這才睜開雙眼。

      其實,老楊又在做夢。夢見了他最初的老班長,即后來的首長。首長在夢里,讓老楊背那句語錄。老楊記得,自己背了好多遍,但首長還讓他背,他就背。沒想居然在夢里背出聲來。

      但是,老楊真正清醒后,不可能再背下去,也根本不想跟老婆說自己是在做夢。

      “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是的,就是這幾個字眼,讓別人開始對老楊另眼相看。老楊相信,老婆是應(yīng)該清楚老楊在說什么的,但她居然百口不開,一副根本不知道緣由的表情。

      好吧!老楊不和老婆計較了。甚至,一個閃念,老楊還暗自興奮起來。他想,又是自己該琢磨新的戰(zhàn)術(shù)的時候了。既然你們認為我腦子有問題,那我就順水推舟吧。

      接下來,只要有人來到身邊,老楊就會裝瘋賣傻,一再重復(fù)什么“醫(yī)藥箱”,什么“首長”。老楊想,既然不可能輕易逃脫,他就得想些辦法,找到離開這里的機會。

      是的,老楊就是要把自己帶進別人完全不懂的世界。果然,醫(yī)生終于搖頭晃腦地說:“除了心臟,老楊的大腦也可能出了問題。這么大年紀的人了,什么出問題都正常?!?/p>

      兒子終于來了,跟醫(yī)生嘀咕一陣后,不由分說,直接就把老楊轉(zhuǎn)到了另外的地方。有醫(yī)生陪著,一起上車,再一起下車。車啟動后,還一路“舒——服——舒——服——”地叫。老楊在心里暗笑:你們這幫家伙,終究又上當了?這一樂,老楊居然在心里笑了。順著那個汽車喇叭叫喚的調(diào)子,老楊干脆得意地喊叫了一聲:“哼!舒服?你們舒服!我不舒服!”

      沒人聽得懂老楊的話。倒是,老楊的這幾個字,再一次堅定了別人的判斷。

      老楊希望的,正是能用這樣的戰(zhàn)術(shù),首先擺脫那么多家伙的視野。直到在另一家醫(yī)院下車時,老楊還在想,老子先必須擺脫你們的監(jiān)視??匆娬信频哪且豢?,老楊在人們的意料之中又吼了一句:“我不住這兒!要住你們住!你們一個個才腦子有問題!”

      老楊的老婆,本來有些遲疑。但醫(yī)生在一旁,不經(jīng)意地抿了下嘴。兒子也跟著抿了下嘴。醫(yī)生給老楊的老婆抿出的一句,看起來遠比兒子還親切:“沒事。送到這里來的病人,開始都這么說話?!?/p>

      十四

      待在那個到處鬼哭狼嚎般的地方,老楊明白該徹底安靜才對。他自己做過醫(yī)生,知道這里的醫(yī)生是不能夠靠辯論讓他們明白真相的。你越硬,就越像雞蛋,他們就是石頭。要是你想把自己當塊石頭,他們就是鐵錘。

      進院前,老楊唯一擔心的,就是害怕將自己和其他的病人關(guān)在一起。當老楊被照顧性地關(guān)進單間后,老楊放心了,琢磨著該如何一步步實施自己的計劃了。

      首先,他得把那些鐵鏈一樣套住自己的人趕開。所以,住進醫(yī)院的第一天,只要老婆兒子,還有那些提都不想提的家伙在他眼前一晃,他就會鬼哭狼嚎一般。只要他們一離開,他就什么事也沒有。連醫(yī)生送藥過來時,他也會主動跑過去接,不用醫(yī)生吩咐,他就仰起脖子一口“吃”得干干凈凈。

      終于,老楊聽見醫(yī)生在樓道里發(fā)話了。

      “要不你們先別打擾他看看?像他這種情形,你們來一次,估計就會刺激他一次?!?/p>

      應(yīng)該就是這句話,讓老楊對那個看起來面若彌勒的醫(yī)生,立刻生出了些許好感。

      當那個醫(yī)生單獨來到老楊身邊時,老楊根本不再裝瘋賣傻了。

      醫(yī)生問他多大,他說馬上七十八歲,連差幾個月零幾天都算了出來。醫(yī)生讓他檢查,他說:“那些家伙不在了吧?只要他們不在我馬上跟你去檢查?!?/p>

      醫(yī)生愣了一下,又問:“這里住得慣嗎?”

      老楊差點笑了,說:“我一個神經(jīng)病,哪有住得慣住不慣的道理?何況還給我安排了單間?!?/p>

      醫(yī)生忍不住再吃一驚:“你承認自己精神有問題?”

      老楊嘆了口氣:“唉——我不承認有用嗎?”

      那個醫(yī)生,終于停下手中的活,看了老楊好一陣,然后又問:“看來,你相信自己真的沒???”

      老楊說:“你們相信那才是相信,我來了這里就是你們的病人。”

      醫(yī)生有些發(fā)呆,但還在啰嗦:“他們?yōu)槭裁窗涯闼偷竭@里來?”

      老楊什么也沒說,搖了搖頭,一不小心,流了幾滴眼淚,說:“不管它,在這里住一陣也好,沒人煩我。不過,我的心臟倒是真有問題,你們多注意一些就行。”

      醫(yī)生不再問了。

      就在醫(yī)生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老楊又說了一句:“同志,能給我固定醫(yī)生嗎?就讓你當我的醫(yī)生好嗎?”

      醫(yī)生似懂非懂,更沒有表態(tài),但事實上,醫(yī)生滿足了老楊的這個要求。

      幾天之后,老楊和那個彌勒佛一樣的醫(yī)生就成了朋友似的,偶爾還說幾句熱鬧話。比如,家里有些什么人啊,什么時候退的休啊,等等。但是,不該說的,老楊肯定不會透漏半個字眼。直到那個已經(jīng)徹底相信老楊身體沒問題的醫(yī)生,主動征求老楊的意見時,老楊才明白應(yīng)該說點什么了。醫(yī)生說:“我看,您完全可以不住院。要不,我這就通知您的家人過來接您?”

      “出院必須得家人接嗎?”

      “這個,是我們醫(yī)院的規(guī)定。”

      “那就算了,讓我再清靜些日子吧。反正,住多久都有人給你們交錢?!?/p>

      醫(yī)生笑了,笑完還嘆了口氣:“既然如此,有什么要求,您就直接告訴我?!?/p>

      “其它的要求沒有,我就想把房間換一下,換到后院那個角落邊,你看行嗎?現(xiàn)在這里離大病房近了些,不安靜?!?/p>

      “好吧,這個肯定沒問題。”

      十五

      進院一個星期后,老楊的病房就搬到了住院部的頂頭。雖然是上了年紀的平房,但因為剛剛整修過,墻面刮過929,地面鋪了瓷磚,病房里也有單獨的衛(wèi)生間。

      窗戶,依然有堅不可破的防盜網(wǎng)把守;窗外,依然是那座足有四五米高的院墻。讓老楊看到希望的是,院墻內(nèi)外都是樹木。院墻外,是漫山遍野的樹木;院墻內(nèi),恰好有一株蔥蔥綠綠的大樹。老楊之所以要搬過來,就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院墻兩邊的那些樹。正是八月,院墻內(nèi),緊貼著院墻墻體的那棵枝葉滿身的桂樹,正飄蕩著一身的芬芳,羞羞答答歡迎老楊似的。老楊一進門,滿樹的芬芳似乎就在跟老楊絮叨:“嘿嘿,大家都不理你了吧?”

      老楊答:“我就是要讓他們別來騷擾我?!?/p>

      “他們不會讓你就在這里壽終正寢吧?”

      老楊答:“你個傻瓜,我會老死在這里嗎?”

      “那……我能幫你嗎?”

      老楊在心里大笑:“哈哈,你待在那里,就是在幫我?!?/p>

      是的,老楊終于開始行動了。

      老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衛(wèi)生間里,那個沖水閥門的鐵質(zhì)把柄搖下來。因為沒有扭松螺帽的工具——老楊顯然不可能讓醫(yī)生幫自己找把扳手,所以只能靠自己有事沒事地搖,斷斷續(xù)續(xù)搖了一個上午,才把那個小小的螺帽搖松。

      老楊想,不就是個房間嗎?不就是一堵墻嗎?一堵墻也就是二十多公分。當年,不是還有人用勺子在地底下挖出過一條通道嗎?

      “桂樹啊桂樹,你等著我吧?!?/p>

      “好吧,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了?!?/p>

      顯然,老楊想得太簡單了。要是這建筑也是豆腐渣工程該多好??墒?,那么多的豆腐渣工程,偏偏不在這里。

      但是,老楊不能泄氣,也不會泄氣。唯一的糾結(jié),就是給老楊真正有效的作業(yè)時間太有限。樓道里一有動靜,老楊就得趕快收手。幸虧房間里有個床頭柜,可以不讓老楊費太多精力,就可以不露聲色地掩飾自己的行動。

      盡管那個沖水閥門的把柄,也在由鈍變利和由利變鈍的演繹中漸漸短起來,但是,把柄本來有個塑料套。老楊不作業(yè)的時候,就會把那個塑料套套上去,再安裝到?jīng)_水閥門上,讓沖水閥門杵在那里暗自得意或者心慌,或者一個勁夸老楊聰明。

      一天,一天,又一天。

      一條縫由淺到深,由窄到寬。

      一種心境,也由隆冬向春暖花開奔去。

      老楊沒猜錯,這種老式的平房,外殼再怎么堅硬,內(nèi)墻卻是空的,俗稱“斗磚墻”。當?shù)谝粔K磚松動的時候,老楊激動得差點手舞足蹈。那幾乎就是大功告成的時刻。

      但是,老楊又一次失敗了。

      這回,根本沒有絲毫預(yù)感。

      那個墻洞,在老楊換病房的第五天就已經(jīng)鑿穿了。比老楊計劃的時間提早了不知多少天。現(xiàn)在,老楊只等天黑。天黑之前,醫(yī)院里還有一天里最后一次例行查房。老楊一邊等待黑夜來臨之前的查房,一邊還有事沒事惦念起住在這里的十多個日子。想到那個彌勒佛一樣的醫(yī)生,老楊真希望那個醫(yī)生現(xiàn)在能過來一趟,老楊真想跟他道個別??墒?,那個醫(yī)生昨天就說了,今天他休假,他們醫(yī)院是輪休。醫(yī)生甚至把老楊的藥物也提前安排好了。

      “沒事,等我大功告成了,再感謝你吧。我從北京返回時,一定給你買個什么紀念品?!崩蠗钕搿?/p>

      老楊想這些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老楊又想,得強迫自己睡一會兒,睡不著也得合著眼,養(yǎng)精蓄銳??衫蠗顒偺上?,前院傳來一陣騷動。老楊下床,從送藥送飯的那個墻洞里晃了一眼,原來是有人大駕光臨。幾個老楊從沒見過的家伙,在老楊見過無數(shù)次的另外幾個家伙的前呼后擁下,浩浩蕩蕩進了醫(yī)院。

      來者當然與老楊無關(guān)。他們各自擺著各自的優(yōu)雅,像一場短暫的“身姿秀”。既然是“秀”,也只能像模特在舞臺上,一個來回就得收場換裝。那些家伙的一進一出,短暫得連有人喊他們喝杯茶,他們都沒時間進屋。這里指指那里點點,幾分鐘后,屁屁屁,扔下一陣青煙,走了。

      可是,那群家伙一離開,整個院子突然變得熱火朝天。顯然,這就是他們匆匆來匆匆去的目的。

      全院男女個個拿著掃帚鐵撮,專門尋旮旮旯旯而去時,老楊明白了:肯定又是什么國家省市文明創(chuàng)建要來驗收了。

      老楊慌了,隨之傻眼了。當有人三步并作兩步,直插老楊病房的后墻而去時,老楊徹底軟了下去……

      十六

      這一回,連那個彌勒佛一樣的醫(yī)生,也幫不了老楊了。老楊想,假使他真來幫老楊,別人說不定會把他也當成神經(jīng)病。

      老楊重新回到了進院時的那間病房。房間也是單人房間,同樣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同樣在一樓??墒?,位置不再靠近院墻,墻體肯定也不是老式建筑的斗磚墻。當然,就算是紙糊蔑扎也無所謂,那里處在二十四小時的監(jiān)控區(qū)。好幾個探頭,似乎把老楊當成了唯一目標。老楊再發(fā)威,那也是在給別人表演一部輕喜劇。

      “放老子出去!”沒人理他。

      “老子要殺人!”沒人理他。

      “老子要告你們!”依然沒人理他。

      那個彌勒佛一樣的醫(yī)生終于來了,但是,曾經(jīng)一臉的笑容,蕩然無存。

      “楊老,您如果愿意安靜下來,我就進門陪您說會兒話?!?/p>

      老楊像流浪兒見到親爹親媽,一扭頭,又是滿臉淚水。

      可是,說得再多,那也只是些想讓老楊安靜下來的話。最后甚至是綿里藏針的口氣:“如果您再這么鬧下去,別人說我之前是誤診沒關(guān)系,可您想過后果嗎?您當過醫(yī)生,一定明白。”

      “那,難道我就會被‘留院繼續(xù)觀察一輩子?”老楊僅僅問了這么一句。

      然后,真的從此不再鬧了。

      直到孫女兒到來時,老楊依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是的,孫女兒早該來看他的。還是一個月前,老楊在之前的醫(yī)院里見過孫女兒。誰不來看他都說得過去,但孫女兒是該來的。

      這當然不能怪孫女兒。老楊也知道,孫女兒跨過年就要中考。至今的中考,已經(jīng)被整得比高考還難,都想進重點示范高中,可全縣上萬名初中畢業(yè)生,重點示范高中就那么一所,不像大學(xué)到處都是,所以,入校的學(xué)生只能是十里挑一。這還不是孫女兒一個月不來看爺爺?shù)睦碛?。真正理由是,到了初三,學(xué)校就成了集中營,無論鄉(xiāng)下孩子還是城里孩子,通通住校。既可以集中時間沖刺,又可以為學(xué)校集中財富。也不是一點休息時間都不給,也集中,每月集中休息四天,號稱“月假”。

      “上個月不是說爺爺快出院了嗎?怎么會越病越厲害?”聽完奶奶的陳述,孫女兒一臉的疑慮。

      “人要得病有什么辦法?”奶奶有氣無力地答道。

      “那現(xiàn)在怎么樣?。俊?/p>

      “瘋都瘋了,醫(yī)生說,暫時連我們也不要去看他。一看見我們,病情就會加重?!?/p>

      “放屁!我看醫(yī)生才是神經(jīng)病!”

      “唉——”奶奶終于嘆了口氣,“也許……”奶奶欲言又止。

      “也許什么?”

      奶奶搖頭,不知說什么好。

      “走吧走吧,我們現(xiàn)在就去看爺爺。奶奶一定也想爺爺了吧?咱們快走!”

      老楊想挖墻逃跑的事,也是老楊的老婆告訴孫女兒的。和孫女兒一道前往醫(yī)院的路上,老楊的老婆被孫女兒糾纏得大腦陣陣發(fā)脹,心里陣陣發(fā)軟,一不小心就說漏了嘴。

      “要是腦子沒毛病,誰會想挖墻逃跑?”

      “哼!奶奶,這恰恰說明爺爺腦子沒問題!我們暑假里不是還參觀過渣滓洞嗎?那些打地洞的人是腦子有問題嗎?”

      老楊的老婆無話可說了。孫女兒的反問,像一根根鋼針,直插她的心底。其實,從老楊轉(zhuǎn)入精神病院開始,老楊的老婆就開始心里發(fā)慌頭腦發(fā)脹。有時候,靜下心來一想,她甚至不明白自己這段時間究竟干了些什么。究竟該不該當叛徒。想著想著,似乎都有些后悔了。

      但她知道,事到如今,她一個女流之輩,已經(jīng)完全無回天之力?,F(xiàn)在,她連跟老楊見面的勇氣都沒有了。直到進了醫(yī)院大門,她還在一把鼻涕一把淚:“乖寶寶,你先進去吧,我待會兒再來?!?/p>

      那個彌勒佛一樣的醫(yī)生,領(lǐng)著老楊的孫女兒進了老楊的病房。

      “楊老,你看看,是誰來看你啦?”醫(yī)生打開門,和顏悅色。

      老楊的病房的門鎖,和其它病房一樣,是那種掛在門外的鎖。醫(yī)生掏鑰匙的時候,老楊的孫女兒就忍不住傷感了,眼珠都不敢挪動一下。她想:我爺爺又不是犯人,你們就這樣把他一天到晚鎖在里面?進門后,看見爺爺躺在床上,連醫(yī)生的問話也不搭理,床頭柜上還放著一碗一口也沒動過的飯菜。

      孫女兒心里一酸,只覺得天昏地暗。

      那聲“爺爺”,已經(jīng)是某種蒼涼里的呼喚,顫顫抖抖,摻雜在深不見底的恐懼里,與滂沱淚雨同病相憐。

      “爺……爺爺——”

      如果不是孫女兒,老楊應(yīng)該不會那么快就徹底倒下??墒?,一見到孫女兒,孫女兒一聲“爺爺”一把淚,一聲嚎啕一聲“爺爺你到底怎么啦”,老楊立即不可收拾了。眼淚,像決堤的洪水。嘴里,其實是想說點什么的,但雙唇顫抖了半天,最后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嘴一歪,眼一瞪,身子一仰,徹底倒下了。

      好久之后,老楊大概感覺到孫女兒拉著自己的手。那雙又糙又干的手,躺在孫女兒又嫩又滑的手心里,就像一團要死不活的樹根,扎進了軟酥酥的土壤。終于,老楊睜開了眼睛。老楊睜開眼時,老婆其實早來到了身邊,但老楊看也沒看老婆一眼。他得把最后那點力氣,留在該用的地方。老楊用最后一點力氣,在一絲絲只有孫女才感覺出來的微笑里,斷斷續(xù)續(xù)說出了最后幾個字眼:“小丫頭……醫(yī)……藥箱……”

      “醫(yī)藥箱?奶奶,爺爺?shù)尼t(yī)藥箱呢?”

      ……

      孫女兒風(fēng)一樣刮走了,等風(fēng)一樣再刮回來的時候,老楊已經(jīng)又一次躺到了車上。幸虧她的腳步還算快,趕上了這趟車的腳步。

      然后,又是一路響徹云霄的“舒——服——舒——服——”。

      老楊,終于徹底“舒服”下來。車輛再次來到縣人民醫(yī)院時,老楊已經(jīng)像個聽話的嬰兒,徹底睡去,再也不想醒來,想醒也醒不了了。從一個醫(yī)院到另一個醫(yī)院的那兩公里路,以及那陣陣“舒服舒服”的叫喊聲,要么,是給老楊的催眠曲;要么,是給另一群人演奏某種輕松的小調(diào)。

      接下來的幾天,人們顯然把老楊的許多東西都給忘了。連那個動不動對老楊嘻嘻哈哈的信訪局長,也一本正經(jīng),站在人群最前列,恨不得把老楊幾十年藏在旮旮旯旯里的一些光亮都給找出來。什么一生出生入死啊,兩袖清風(fēng)啊,剛直不阿啊,等等。

      直到老楊被送進火化倉的當口,老楊的老婆才記起孫女兒幫老楊從老楊兒子那里要來的醫(yī)藥箱。

      “乖寶寶,把那個醫(yī)藥箱給我,幫你爺爺一起燒過去吧。那是他一輩子的命根子?!?/p>

      但是,孫女兒不干。孫女兒說,不不不!爺爺跟我說過,要用它裝他的骨灰!

      說話間,孫女兒把一直挎在肩上的醫(yī)藥箱,死死摟在懷里,就像老楊當年摟著炸藥包。

      “那……把里面的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拿出來,給他燒過去可以吧?不然你爺爺會陰魂不散?!?/p>

      說這些時,老楊的老婆腦子里突然冒出另一個不太地道的念頭。她想借機解開一直纏繞在自己心頭的疙瘩。那就是,老楊怎么也不給她的那個信封。

      大概是一個“陰魂不散”,讓孫女兒讓步了??墒牵嬲蜷_醫(yī)藥箱,哪有什么烏七八糟的東西?哪還有什么信封?醫(yī)藥箱空空蕩蕩。唯有,箱蓋內(nèi)側(cè)那行早已失色的筆跡。筆跡的題款、落款都已隱隱約約,唯有中間那行字還清清楚楚。大概,當初書寫的人,在那行字里運筆時,用了更大的筆力。

      當然,除了老楊的孫女有事沒事在琢磨,沒人去注意這些。轉(zhuǎn)眼,幾絲青煙纏繞在樓外高高的煙囪口,就像炮彈已經(jīng)遠去,孤零零的炮口只好先緩緩氣,靜心等待下一顆炮彈的到來。

      責(zé)任編輯: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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