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表情

羊斌

1

我，在眾人眼里，不過是個安靜地坐在超市一隅的老修表匠而已。

我的孩子們都反對我在超市里擺修表攤。他們說，我的年紀(jì)大了，眼睛也花了，只應(yīng)該在家里曬曬太陽，享享清福。如果閑得實在想干點啥，他們也可以隔三岔五地帶一些壞鐘表回家，反正現(xiàn)在的東西質(zhì)量都那么差，幾乎家家都能找出一塊兩塊的。他們說，超市里空氣混濁，人員雜亂，不適合我這樣高齡的老人了。

是啊，我老了，可是我喜歡熱鬧的地方，老人總是喜歡熱鬧的，是吧？超市的老板和員工也非常歡迎我，我的年齡和這把雪白的長胡子，已成為超市獨一無二的招牌。他們把我安置在超市進(jìn)門右拐的一個安靜的角落里，每天幫我把小小的三層玻璃柜擦得亮亮的。我在第一層放修好的鐘表，第二層放各種款式的表帶和各式零件，第三層則是開表匙、風(fēng)球、眼罩等修表的必備工具。我開一盞小燈，安靜地坐在這高高的玻璃柜的后面。

不要以為像我這樣的老人一定耳背，你們大聲說話的時候，我只能傻呵呵地笑。不要和我的孩子們一樣，認(rèn)為耳背眼花的老人不再能修表。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的耳朵是有著特殊功能的。如果我愿意，就可以“選擇性收聽”。明白嗎？所有的雜音頃刻消失，剎那間，這世界，只剩下悅耳的“滴答”。

“滴答”“滴答”，或者是輕輕的“咔嚓”“咔嚓”，一聲，又一聲，不緊，也不慢，是這世上最動聽的樂聲，我聽了快一個世紀(jì)，仍然沒有聽厭。我坐在三層柜臺的后面，聽不到人聲鼎沸，聽不到低語喧嘩，只聽到此起彼伏的“滴答”“咔嚓”……

我喜歡待在超市里，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我有可能會遇上一些奇怪的表。

自從我在九十六歲生日那天，遇到第一只奇怪的表之后，我就一直在期待第二只。

2

我的九十六歲生日，是我這一輩子過的第二十四個生日。是啊，不是隨便誰都可以選擇在二月二十九日出生的。我有五個兒女，十八個孫輩，重孫輩我就不清楚有多少個了，反正他們一個也沒有我這么好的運氣。從小到大，他們一直在嫉妒我的特殊的生日。

九十六歲生日那天，我被禁止前往超市工作。孩子們說我是個老壽星了，得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接受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重孫重外孫女以及其他親戚朋友的祝福?？墒悄銈兌贾?，人老了，有時候也會像孩子一樣不講理，執(zhí)拗得要命。

那天早上，我倔著脾氣不肯吃七十五歲的大女兒為我精心準(zhǔn)備的早飯，最后贏得了在超市待兩小時的勝利。后來我想，我這么執(zhí)拗，應(yīng)該就是為了那塊表，我仿佛預(yù)感到它的到來。

我九點的時候才到達(dá)超市，營業(yè)員們都在翹首以盼。我懂得他們的意思，他們總是為我空擔(dān)心，好像我哪天不出現(xiàn)在超市，以后就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

我等了很久，沒有等到一筆生意，但是我不著急，只是坐在柜臺后面，靜靜地聽著那悅耳的“滴答”聲。

十點五十分的時候，我開始收拾工具，再過十分鐘，我的大孫子會開著車來接我到酒店里去給我祝壽。這時候，我聽到一個細(xì)細(xì)的聲音伴著抽泣喊我：

“老爺爺……”

透過玻璃柜臺，我看到一個十歲左右的圓臉小姑娘，噘著嘴，委委屈屈地踮著腳向我張望。她的頭發(fā)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水，衣服上到處是水漬，叫人疑心全是被眼淚淋濕的。

她一邊抽泣，一邊遞上來一塊表。

我的手一觸到這塊表，就有一種特殊的感覺。你們以為我這把年紀(jì)的老人都很遲鈍了嗎？錯了，錯了，因為閱歷豐富，我們的心靈與純凈的孩子一樣，更加敏銳。

我把那塊表慢慢地舉到我的耳邊，聽不到熟悉的“滴答”聲，只有“咕?！薄肮緡！钡乃?，像個不會水的人“咕嚕”著大口喝著水，不停地往下沉。我的心也跟著不停地往下沉。

“老爺爺，救救我的表吧！”

“行啊，”我把表輕輕地放在柜臺上，把這個水淋淋的小姑娘攬到了懷里，“你先講一講這塊表的故事吧。”

下面就是小姑娘的故事了。

3

老爺爺，我叫妞妞。老爺爺你看我這塊表，是多么美啊。向日葵花盤作表面，金黃耀眼，翡翠綠的手鐲式表帶，鑲著亮晶晶的水鉆。這是我媽媽給我的生日禮物，我一直把它當(dāng)寶貝一樣珍藏。因為每次一拿出來，總會引起一群小朋友們的羨慕，你摸一下，他摸一下，我怕給摸壞了。

我只在生日的時候才拿出來戴一下，慶祝自己四年一次的生日。二月二十九日，四年才有一次啊，是不是很少見？老爺爺？今天是我第三個生日，一大早，爸爸帶我去那家新開張的溫泉游泳池，說要給我一個與眾不同的快樂生日。游泳是我最喜歡的運動，可大冷天游泳，我還是頭一回呢。

走進(jìn)大廳的時候，我見到了木木。

木木是我幼兒園時的同學(xué)。老爺爺，你見到同學(xué)的時候，是不是也會很高興？我們倆是尖叫著擁抱在一起的。我們有好幾年不見了，可還是一眼就互相認(rèn)出來了。我們蹦著跳著，叫著互相的小名，還用別人聽不懂的半句頭話，前仰后合地說了幾件小時候的糗事，把周圍的人都聽得一頭霧水。然后我們把爸爸撇開，一起跑進(jìn)更衣室了。

木木發(fā)現(xiàn)了我的手表。她發(fā)出了比剛才更響亮的尖叫，把更衣室里所有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取下了手表，遞到了木木的手里，讓她仔細(xì)地看個夠。

老爺爺，我現(xiàn)在想起來，當(dāng)時木木看我的手表時的表情，確實有些怪怪的。嗯，就跟您剛剛看到我的手表一樣，好像不光是因為手表漂亮，還有些被嚇著，啊不不，好像這不是手表，而是一塊吸鐵石，把你們一下子都牢牢地吸住了。老爺爺，你說，是不是？

我把手表和衣物鎖在柜子里以后，就和木木一起下泳池了。

木木在水里沒精打采的，嘴唇先是發(fā)白，后來都哆嗦著發(fā)紫了。她說自己不習(xí)慣這么涼的水溫，在岸上看了我一會，終于說要先出去了，還跟我說，如果我想泡就多泡一會。

木木走到門口的時候，又遲疑著回來了。她說看到我?guī)窗l(fā)水了，能不能借給她用一用？她忘記帶了。

我從手腕上取下了鑰匙，遞到了她的手心里。過了一會兒，她又把鑰匙送回給我，然后跟我說再見，先走了。

4

老爺爺，你應(yīng)該能猜出來，我打開儲物柜的時候，是怎樣的大吃一驚了吧？

是的，手表不見了。

手表被木木拿走了。

木木沒有跟我說一聲，就自說自話地把我最心愛的東西帶走了。

我站在柜子前，腦子里一片空白。我都聽不見爸爸在外面喊我，一直一直愣在那里。

半個小時后，我想起我們跑進(jìn)更衣室前，木木和門口的一個高個子男人打過招呼。她說那人是她家的親戚，是這個游泳池的救生員。

于是我去找那個救生員。

老爺爺，我其實是個膽子很小的人，平常是不怎么和陌生人說話的，如果迷了路，我寧愿蹲在路邊哭，也不愿意開口問人的?？墒悄菚?，我一點兒都不害怕了，我只想著找到那個人，幫我找到木木，要回我的表。

還好，那個男人還在。我哭著把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了他，他就給木木的爸爸打了個電話，我一直坐在游泳館的大廳里，水淋淋地哭。爸爸在旁邊看著我，知道勸我也沒有用，就一句話也不說。

仿佛過了有一百年，木木的爸爸帶著木木來到了游泳館，還帶來了那塊表?？墒?，它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丟了一個花瓣，沾上了臟泥，而且，它再也不會走了。它的時間，就停在木木拿到它的那一刻。木木走出泳池的時候，我看了那個大鐘的，那會兒，是九點十五分，時針和分針差不多正好在一條直線上。

我不知道木木對我的手表做了什么。

木木的爸爸批評了木木，還讓木木給我道了歉。木木像是話都不會說了，只和我一樣埋著頭哭?？墒?，老爺爺，把別人心愛的東西弄壞了，只道歉就可以了嗎？我不愿意原諒她，一把把她推到一邊，就跑出來了。

老爺爺，救救我的表吧。

救救我的表吧。

5

小姑娘站在我的面前，斷斷續(xù)續(xù)地把事情的經(jīng)過講了。

我?guī)退亮搜蹨I，重又拿起手表仔細(xì)端詳。我承認(rèn)，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表，也是最適合小姑娘的表。向日葵花盤作表面，金黃耀眼，翡翠綠的手鐲式表帶，鑲著亮晶晶的水鉆，聽起來這表好像很花哨，可舉到面前，又全不是那么回事，是那種很亮又很平和的色彩，一點也不刺眼。

這塊手表仍然在發(fā)著沉重的“咕?！甭?。我拿過小尖錐和小鑷子，很輕松地就打開了手表的后蓋?！皣W”的一聲，居然一個小浪打過來，把我的胡子打濕了。

小姑娘在一邊“咯咯”地笑了。

小姑娘就是小姑娘啊，剛剛還哭哭啼啼的，一看到有趣的，就又笑上了，一邊笑，一邊腮上還掛著淚珠。

我確定這是一塊奇怪的表了。小小的后蓋里，是裝不下那么多水的，打濕了我的胡子，還打濕了我的衣襟和桌子。還好，很快就不流了，不然的話，這家超市就得抗洪救災(zāi)了。

這是一塊機(jī)械表。我看到大大小小的幾個齒輪，像纏上了水草，緩緩地動了一下，再停一下，很累很累的樣子。

小姑娘攀著我的桌子說：“老爺爺，一定要幫我修好啊。”

現(xiàn)在的很多人，拿著壞手表來，總是說，您看看吧，能修就修，不能修就算了。他們都有手機(jī)，他們其實并不需要手表了?？墒鞘謾C(jī)沒有那么美妙的“滴答”聲啊，他們一點都不在乎。

我有著高超的修表手藝，一般的手表，到我的手上只要五分鐘就能完璧歸趙。吃飯的時候，我的手常常抖動，可修表的時候，再細(xì)小的工具都絕無抖動。這是我的絕技，只是沒有人愿意跟我學(xué)學(xué)。

我輕輕地旋了旋發(fā)條，齒輪又緩緩地轉(zhuǎn)動起來了。

且慢！不對！齒輪的轉(zhuǎn)動有問題！齒輪緩緩地，緩緩地向反方向轉(zhuǎn)動起來了。我閉上眼睛，摸了一下齒輪，看到自己正坐在家里生悶氣，大女兒端了一碗粥，好脾氣地勸說我。好奇特的一塊表啊，它居然能讓時間倒流！

我把小姑娘抱在了自己的膝蓋上，讓她和我一樣閉上眼睛，摸一摸緩緩轉(zhuǎn)動的齒輪。

6

手表的齒輪緩緩轉(zhuǎn)動。

我們的面前出現(xiàn)一片彩色煙霧，煙霧里隱隱約約像是一個圓形管道，管道兩邊隔幾步就會出現(xiàn)一扇窗戶，我們手拉著手，一點點朝前探索。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頭子和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手拉著手，一邊探索一邊張望。

最近的窗口，居然就是我嘟著嘴不肯喝粥。小姑娘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她對著我的女兒喊道：奶奶，讓老爺爺去上班吧，不然就沒人幫我修手表了呀。我的女兒嘆了一口氣，只好應(yīng)承了。妞妞說，老爺爺，你就像電視劇里的周伯通。我有點難為情，嘟囔道：我是為了來給你修表的呀。其實我心里好生納悶啊，早上我沒有聽到小姑娘說話呀，難道我真的老得什么都聽不見了嗎？

下一個窗口，背對背站著兩個哭成淚人的小姑娘。一個是妞妞，捧著臟了壞了的手表，一邊抽泣一邊不停地說著“媽媽給我的，媽媽給我的……”，另一個，應(yīng)該就是木木，對著墻壁，肩膀一動一動的，嘴里是極輕極輕的“對不起”。

妞妞又忍不住“哇”地哭了出來，和窗口里的那個妞妞一樣，一邊抽泣一邊不停地說著“媽媽給我的，媽媽給我的……”，我把她往前拉，向下一個窗口走去。

下一個窗口先出現(xiàn)了一個牌子——“女更衣室”。這個，我就不看了吧?？墒擎ゆた吹绞裁戳四?？

7

妞妞看到什么了呢？

她就那么定定地看著，慢慢地停止了抽泣。

良久，妞妞回頭看著我，說：“老爺爺，木木也發(fā)現(xiàn)了手表的秘密?！?/p>

我看到木木一只手握著手表，一只手拿著妞妞的鑰匙，遲疑地走到了更衣室的門口。

我問妞妞：“你原來就知道這手表會讓時間往回走？”

妞妞搖了搖頭說：“不知道。剛才我看到木木拿著我的鑰匙打開了儲物柜，直接就拿出了我的手表。我看出她只是太喜歡了，只是想再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一看?！?/p>

“她的手上濕淋淋的，水直接就滴到了手表上。木木閉上了眼睛，眼淚就從眼角滾出來了。她喊了好幾聲媽媽。”

我看到木木只還給了妞妞鑰匙，另一只手，緊緊地攥著那只手表，藏在了身后。她的臉上除了緊張，還有種奇怪的夢幻般的表情。

木木走出了游泳館。

妞妞又急起來：“老爺爺，木木去哪里了？”

是啊，木木去哪里了？我們攙著手繼續(xù)往前走。下一個窗口，又看到了木木。

她出了游泳館，立刻飛快地跑，不小心狠狠摔了一跤。手表跌出去很遠(yuǎn)，斷了一個花瓣，粘上了泥。她立刻爬起來去撿手表，顧不得拍一拍自己的衣服。手表摔壞了！手表停了！她嚇壞了，怔怔地出了神。

她斜靠著路邊那棵高大的香樟樹，閉著眼睛，握著那只手表。很久很久。我們也怔怔地看她，很久很久。

慢慢地，木木的臉上浮起了笑容，滿是幸福。

我們甚至聽到她在說話。“媽媽，我知道你就是我的媽媽。雖然我都忘了你長什么樣了。媽媽，媽媽，讓我再看看你吧！”

妞妞說：“老爺爺，木木沒有媽媽。木木是在幼兒園的時候沒了媽媽的，我還記得，她哭了很久很久?！闭f完，她又哭了，臉上亂七八糟的全是淚痕。

我把妞妞攬在懷里。她嗚嗚咽咽地告訴我，她也沒有媽媽呀。她的媽媽在她上一個生日送了她這只手表之后，就消失不見了。爸爸說媽媽不要他們了，媽媽出國去了。這是媽媽給她的最后的禮物啊。

妞妞說，她想去抱抱木木。

妞妞和木木抱在了一起，哭在了一起。

我老了，我也鬧不清她們是怎么抱在一起的。時空疊加又疊加，我反正老了，我也不想弄清楚了。我就看著那兩個哭成淚人的小姑娘，也在一邊老淚縱橫。我九十六歲了，可我也有過媽媽。我們誰都有媽媽。我也忘了我的媽媽長什么樣了，我的媽媽離開我快五十年了，我很想念我的媽媽。媽媽在身邊的時候，我們也許都不那么在意的，我們都假裝不知道，有一天會失去她?？墒?，總有一天我們會知道，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

妞妞終于擦干了眼淚，回頭告訴我：“老爺爺，我原諒木木了。手表也不用修了，我喜歡它現(xiàn)在的樣子?！?/p>

木木也不好意思地看著我。

妞妞忽然又指著我的胡子“咯咯”地笑起來：“老爺爺，你哭起來的樣子好滑稽，你的白胡子好像洗了澡，可以用來扎個小辮子?！蹦灸疽惨黄鹦ζ饋怼?/p>

小姑娘就是小姑娘，一轉(zhuǎn)眼就來嘲笑我這個老頭子了。

后來？后來啊，小姑娘們飛快地帶著手表消失了，再也沒回來。我好想念那只手表啊，還想念那兩個單純可愛的小姑娘。

我仍然這樣，每天每天坐在我的修表柜前，每天聽著那悅耳的“滴答”“咔嚓”聲，等著我的下一個奇遇。

咦？超市的門口來了一個小男孩，滿頭大汗地推著玻璃門。好沉重的門啊，他推也推不動。他把手里的東西銜在了嘴里，繼續(xù)用兩手使勁地推著。他的眼睛那么熱切地看著我，是啊，在看著我。

嘴里的東西亮閃閃的，是一塊手表！我一回頭，看到我的玻璃柜里的鐘表們，都笑了。

我老了，我變得越來越啰嗦，你還有沒有耐心聽我講下去呢？不過現(xiàn)在不能講了，小男孩正往我這里奔，嘴里喊著“老爺爺”呢。

發(fā)稿/趙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