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個世界沒有什么前現代、現代、后現代之類的絕對劃分,有的僅僅是人性的修為和歷史不斷更高地回旋往復。
“文化書法”在當下還是一種微弱的力量,這恰恰也體現了一種精神,就是北大的傳統中“敢為天下先”的精神。表面上看是復歸傳統,實際這種復歸恰恰是帶有革命性的更高的提升。因為,文化表達的是中國人那種靈性的內在深層存在意識。
我常想,蔡元培先生當初之所以提出“以美育代宗教”,大抵在于西方有基督教、中東有伊斯蘭教,印度有佛教,相對而言中國的宗教觀念最為淡漠,所以只能以美育來替代宗教。如今,全球有31億基督教徒,占世界總人口的1/2強,伊斯蘭教徒是13億,約占全球1/4,印度教是9億人,占全球1/7,而佛教徒僅僅只有3億人,占全球的1/20,是全球最弱的宗教。這種宗教性薄弱而審美性乖張的情況下,中國藝術精神的必然偏向西方的模式??蓡栴}是,在古典西方、近代西方、現代西方、后現代西方同時態(tài)進入中國的情形下,中國應該接納誰?!事實上,當代西方已經排斥了文藝復興開始以人為中心的優(yōu)美藝術,現代性使得西方藝術變成反叛的藝術和丑陋的藝術,而后現代藝術,用薩特的話說已經變成了“惡心”的藝術,在這種情況下先鋒藝術家的理念就是絕不合作,堅決與社會政體和精英群體進行反向角力的斗爭。中國正從前現代進入現代,在現代化事業(yè)尚未完成之前,是不是也能照搬這種丑陋和惡心的藝術形態(tài)?
也許正是在這樣的新歷史語境下,蔡元培提出的“美育代宗教”的意義更凸顯了出來。要讓中國人今天完全信仰金錢不可能,完全信仰某種主義也不可能,徹底皈依基督教、佛教或儒教同樣不可能,那么包括書法在內的藝術,是否可能作為一種暫時替代品或者中介,在這個虛無主義和消費主義時代給人以某種希望呢?
然而,“美”今天被很多人質疑,而“丑”卻被太多的人喜歡,這使從事藝術者陷入二難處境。從正面看,當代審美范疇空前擴大,過去是“美”、“優(yōu)雅”、“和諧”,今天卻可以有“荒誕”、“黑色幽默”、“百色寫作”、“丑陋”、“惡心”等。借用光譜學來說,過去主要是紅黃色暖色調傾向,而今已經有諸多陰暗的冷色調出現。作為美學理論的研究者面對這些時不能扼殺,而應給與恰當的評價。從負面來看,這些冷色調如果成為了主色調,那么人性良知和神性光輝就有可能被掩蓋。因而在“以美育代宗教”時要掂量的是用什么樣的“美育”來代宗教,如果讓那些惡心或極端的“試驗藝術”來代宗教,可能會產生更多更大面積的精神生態(tài)失衡。
之所以提出“文化書法”,基于我這樣一種認識: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中國人在物質上一定不能沉淪到消費主義文化中,在精神價值上也不能降解為虛無主義化。中國還不是一個后現代國家,而是處于前現代農業(yè)大國向工業(yè)文明和后工業(yè)文明轉型的復雜語境中。一個喪失了母土大地的藝術家將是沒有生命的藝術家,就像古希臘神話中的伊卡洛斯一樣憑蠟做的翅膀飛向高空,但最終被太陽融化而跌回大地。因此,我采取一種務實的態(tài)度,堅持“文化書法”就意味著強調東方“文化價值”的新的生命形態(tài),一方面審視文化中國有生命價值之“經”,另一方面整合西方思想藝術中有意義價值的之“緯”,以我為主求實創(chuàng)新,形成人類新文化的“經”和“緯”。正如聯合國主管雅克·布道所說的那樣:“今日之世界并非一個共同體,她之所以飽經暴力沖突和侵犯人權之難,乃是因為她缺乏能夠以一種合作與和平之文化來替代一種競爭與不信任之文化的政治制度和共享價值。具有這些政治制度和共享價值的共同體必經深思熟慮之努力而精心建構?!盵雅克·布道編著《建構世界共同體:全球化與共同善》,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
在德國思想家狄爾泰看來,大學乃是“文化財”的聚集地,其主要功能不僅是創(chuàng)新,而是把人類可能失去的“文化財”——無論是口頭文化遺產還是物質文化遺產以及地下埋藏的考古文化遺產——保存下去并傳授給學生。而有的人以相當偏激的態(tài)度將文化虛無主義進行到底,違背了雅斯貝爾斯所說的“大學的精神”。其實,在審美現代性中的藝術“創(chuàng)新”,主要體現在個體藝術家的生命感悟——“用帶血的頭顱去撞規(guī)范的鐵門”——很多行為藝術家以及其他比較前衛(wèi)的藝術家都在不懈地進行著這樣的嘗試。具有獨立精神的大學尊重這類嘗試,并有效地吸收新的藝術話語進入大學的教學體系,但仍然把重點放在最有廣度厚度深度的文化傳承上。具體到文化書法,大學要從大量古今優(yōu)秀作品中吸取養(yǎng)分,再結出自己的新果來,這樣培養(yǎng)的人才和按照文化書法理念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才可能具有歷史的厚重感并能揭示出當代藝術精神的癥候。
在全球多元多極化的今天,在歷史與當代﹑東方與西方文化的激蕩中,中國書法當然不能救世,但作為中國文化精神的重要部分,可以通過文化對話這一軟權力“化干戈為玉帛”。人類歷史表明,是世界各地人類共同締造了世界文化。中國文化從來沒有完全封閉而脫離世界,中國在不斷地走向世界文化并改造和豐富著世界文化。中國不僅是亞洲的中國,更是世界的中國。許倬云認為:“中國文化的特點,不是以其優(yōu)秀的文明去啟發(fā)與同化四鄰。中國文化真正值得引以為榮處,乃在于有容納之量與消化之功……今世所有的文化體系,都將融合與人類共同締造的世界文化體系之中。我們今日正在江河入海之時,回顧數千年奔來的歷史長流,那是個別的記憶;矚望漫無止境的前景,那時大家應予合作締造的未來。”[許倬云著《萬古江河——中國歷史文化的轉折與開展》,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自序”第2-8頁。]
西方崇尚“硬權力”而導致“三爭文化”——極端的個人主義導致的“競爭”,極端的競爭導致殘酷的“斗爭”,惡性的斗爭導致大面積“戰(zhàn)爭”。二十世紀兩次世界大戰(zhàn)都緣起于西方現代大國,無須多說。中國則是強調“軟權力”的“三和文化”——對天下而言強調“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和平”;對國內而言強調“和諧”,對家庭而言強調“和睦”。我們應該發(fā)出中國的聲音并向西方宣說人類未來的遠景——逐漸讓西方的“三爭文化”和中國的“三和文化”形成良性互補,而最終使世界尊重東方并關注中國的“三和文化”的先進意義。
禪宗公案具有啟示性:六祖慧能來到南海法性寺遇到印宗法師講《涅盤經》。此時風吹剎幡,有二位僧人辯論風和幡,一說是風動,一說是幡動,爭執(zhí)不下。六祖說:“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而是心動”。在此,我們不妨把“幡”看成書法,把“風”看成西方,把“心”看成是我們的本心。也許,這就是中國“文化書法”的真諦。
欄目責編 李東 賈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