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翹
上期精彩回顧:李銘傳給女帝行禮,并宣揚是攝政王的左膀右臂,要想將權力全部奪回來,得先拿他開刀。這潛規(guī)則,自古有之,但是,想要借題發(fā)揮卻也不難。這些老滑頭精得跟賊似的,順便還想考驗本皇的智商。探探本王的虛實。
第六章 血口噴人最是歡脫
【攝政王想方設法從我身邊趕走的那些人,也都要回來了。就跟民間盛傳的一樣,懷遠女帝身邊,最不缺的就是筆筆爛賬罷?!?/p>
接下來的時日,我開始布置棋子。
首先在早朝后,我留下了中書令劉瑤在御花園一續(xù)。
劉瑤身著紫色三品官服,女官扮相,雖說以前我覺得她并不出眾,但細細看來,卻也倒有幾分英姿。
有的女人往花叢中一站,不是所有的鮮花都頓失了顏色,就是自身柔糯軟綿得像個軟包子,這就是艷和糯兩種女人的類型。而劉瑤,她站在那里,像是一棵不可缺失的稀有常綠植物,她在,所有景色就合理并且搭配好看,她不在,嬌花也只剩下俗艷了。
她是一個非常有潛力的配角,她能夾在我和衛(wèi)昀的角逐之間,足以見證她并不只是一個庸才。
可她確實顯露出中庸的一面來糊弄我。我一向不喜被別人看低,但不喜歸不喜,從小到大都這般,也算是習慣了。
開場白很虛偽,我露出牙齒,感覺像是在笑:“以往別朝的中書令都是由男子擔當,現(xiàn)在本皇看你做得也挺好嘛?!?/p>
中書令本來該幫皇帝處理政務,她倒是幫著衛(wèi)昀處理得歡,我說出這言不由衷的話,竟然沒有閃了舌頭,倒也難得。
劉瑤跟我學,但更高一籌,她虛偽得絲毫不想掩飾自己的虛偽了:“哪里哪里,以往別朝的帝王不也是由男子擔當,陛下做得更是好呢。”
善了個哉,我有一種遇到旗鼓相當?shù)耐詫κ值母杏X。
一陣恰到好處的冷風刮來,劉瑤吸了吸鼻子,道:“很少見的香氣呀。”
我伸出食指對她上下點了點,表情慈藹面帶春花:“你呀你,還真是好鼻子呢。本皇這次叫你來,就是特地想給你看一個東西,煙兒,拿過來?!?/p>
煙兒從我身后躬身移動到前面來,雙手捧著一個多邊形小盒,我拿起來,打開遞給劉瑤:“來,聞聞,是不是這個味兒?!?/p>
劉瑤端詳了一番,有著幾分謹慎和小心,平靜的面孔上揚起些許笑意:“陛下,臣細聞才知道,這是珙桐花粉與苗疆特產的巫毒花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p>
我說:“還有一樣?!?/p>
劉瑤白皙的面孔上透出一分異樣的好奇:“哦?”
我站了起來,走了幾步,目光深沉又嚴肅地望著遠方,只留給劉瑤一個難以揣測的背影。
我開口道:“有一種藥材,名為讒危,其貌不揚,根莖細小,枝葉肥大,不能獨食,只能給別的藥材當輔藥。它的藥性難以琢磨,得看它和誰配一起,摻在毒藥里,它能毒上加毒,錦上添花,藥效讓你七竅流血容貌巨變,估計爹媽都難以認得;但若將讒危添加在養(yǎng)生的藥里,卻能夠進化成一味起死回生的無價之寶。這盒香露粉里就是添加了讒危?!?/p>
身后在我話音剛落時就沒了動靜,我轉過身,揉了揉鼻子,打了大大一個噴嚏。
劉瑤手里端著打開了蓋子的香露粉,被我一個噴嚏吹了一身,她神色緊張哆哆嗦嗦地跪下了,她以為巫毒花粉加了讒危,是我想要弄死她。
我哈哈大笑著扶起劉瑤:“本皇不過是一不小心打了個噴嚏,瞧把中書令大人嚇得,得,你回去趕緊沐浴更衣吧?!?/p>
劉瑤一臉菜色地行了禮,走了。
我看著她婀娜的背影好一會兒,嘴角慢慢上揚。
煙兒收起香露粉,對我豎起大拇指,贊道:“陛下如今博學得讓奴婢大開眼界,奴婢還真是第一次聽見讒危這藥,受教了?!?/p>
我挖起鼻孔:“啥,讒啥,哎喲,本皇咋編了那么一個生澀的名字誆她,太有文化了。”
“編的?那說的一溜兒的藥性,也都是假的?”
我繼續(xù)挖著鼻孔:“你這笨瓜沒聽出玄機嗎?意思就是,跟對了人,命運就是不同的。”
煙兒的面皮抽了一下:“其實陛下也不用這么說自己,跟著您不一定是毒上加毒的?!?/p>
我將手在她袖子上抹了抹:“煙兒不要調皮,本皇還留有捉弄你的智商哦。”
“嘖嘖,陛下每次使壞時都是絞盡腦汁。”
意思是說我這仗已經打完了嗎?不,才剛剛開始。我笑了笑,沒再言語。
抽空我和沈清濁又見了次面,他俊俏的面容上掛著一絲擔心,本是瞪圓了眼看我,半晌后眉梢一挑,眼睛一彎,笑著問道:“珙桐花粉撒劉瑤身上了嗎?她會去沐浴吧?”
我理所當然地眨了眨眼睛。
沈清濁道:“珙桐花粉見了水就會殘留身體里十天,所散發(fā)的效果配上藍冥竹,也就夠攝政王幾日下不了床了?!?/p>
我道:“劉瑤裝得可真像,哆嗦得跟真的一樣,要不是聽你說她十歲時徒手和藏獒打架,渾身是血沒流一滴淚,我都快相信她是個膿包了?!?/p>
“這你就不懂了,平凡的劉瑤才是個傳奇,她要是沒點兒能耐,外頭的公子哥兒又怎么會直往上沖。哪像你,被個烏龜欺壓這么久……”
我擺擺手,不想再聽:“衛(wèi)昀是王八不是烏龜,烏龜爬得慢,王八爬得賊快。好了,我去衛(wèi)昀那里放藍冥竹?!?/p>
沈清濁迷茫了一下,看樣子是被我的邏輯深深地攪蒙了,我端著小盆栽,正欲走,他喘了個氣:“放旁桌上就行?!?/p>
“廢話,難不成我會放他被窩里啊。”
我用虎口夾住的小盆藍冥竹熠熠生輝,它和我一起去找衛(wèi)昀,一起期待著好戲的華麗上演。
衛(wèi)昀穿著一件青灰色煙花云織染的袍子,負手而立看著樹上的枯枝,仿佛有煙塵彌漫在他的四周,將他襯出幾分仙境。
我懶得去想這種略帶傷感的情景預示著什么,只當是天助我也,天降祥兆,衛(wèi)昀要嗝屁了,而我要執(zhí)政了。
沒有什么事情比這件大事更令我愉悅了,煙兒天天做美味小燒雞給我吃都比不過,景良辰日日相伴在旁對我濃情蜜意也比不過。
我控制住淺顯就要流露出來的笑意,壓低聲線,對著衛(wèi)昀道了一聲:“喂。”
他回過頭看到我,怔了一下,遂即浮上淺淺笑意,淡得幾乎察覺不到:“千秋。”
“怎么著,盯著枯樹枝反思此生呢?”
他的面容不知怎的,給我一種越來越陌生的感覺。我離得這么近,看著他垂下的眼皮與微微顫抖的睫毛,不知該如何把這盆東西弄進去。
在我思緒微飄之際,他像是呆呆思考了一陣,回答了我的問題:“沒有,是在想以后?!?/p>
他看了看我手中所端,又開口道:“小盆栽挺好看的,贈我吧?!?/p>
我差點兒張開了嘴,順利到如此境地,不是天助我也又是什么。
衛(wèi)昀從我手中接過藍冥竹,指尖有意無意地滑過我的手背,我被那一絲從手背傳來的酥麻驚得差點兒甩手就跑,可是跑了的話未免就太做賊心虛了。
我用內里穩(wěn)定自己,心里叫喊道:淡定淡定離千秋,要拿出氣場壓倒他。
待我甩了甩袖子,整了整皇袍,一股子黃閃閃的祥貴氣場環(huán)顧我周圍,順便說一句,我?guī)е鴰追滞跽甙詺猓骸澳鞘裁矗阋⒗掀?,本皇理應給你準備又多又好的聘禮,可你也知道,離國的財政又不歸本皇管……既然你看上這個小植物,也算是你自己挑的,就當做本皇隨的份子吧……”
越說越底氣不足,王者霸氣瞬間熄滅,撲面而來的是衛(wèi)昀冰清的霧塵氣場,他說:“謝陛下?!?/p>
他竟然沒有解釋到底是不是要娶親,也沒有跟我講女方何人,該說的一句都沒有說,竟然還給我“謝陛下”?!
我的心都結了冰,冷得渾身掉碴碴地飄回去倒頭就睡,一夜無夢。
新的一天如約到來,早朝上各位朝臣恭敬待命,衛(wèi)昀沒來,劉瑤也沒來。
等了約半炷香的時間,我示意宣布早朝開始。
這是我第一次獨自支撐這么大的場面,若是小時候剛登基那會兒我遇見這情景,絕對能嚇得尿出來。
為什么他們都沒有長著一張可親的臉呢?
我忍了忍尿意(= =?。?,從容不迫地拿腔拿調:“各位愛卿,為國操勞的攝政王終于病……喀喀!一不小心病得不輕,他囑咐本皇如期進行早朝。這是本皇第一次和各位愛卿沒有隔膜的見面,吾甚感榮幸,也很快慰,本皇希望,愛卿們都好生配合著,也算是給先皇點兒面子。畢竟,我才姓離?!?/p>
言辭懇切,略帶悲戚,還有皇帝當?shù)帽任铱啾频膯??求著大臣們配合?/p>
唉,不過,打一棒子前,當然先得灌點兒迷魂湯了,最次,也得給人家吃幾塊糖嘛。
我開始喂糖,口頭稱贊了一番幾個重點大臣的業(yè)績,也許功課真的沒有白做,夸人總算是夸到點子上,沒有造成張冠李戴的大烏龍。
奉承完畢,也開口賞了些錢財,趁著朝臣們放松警惕,我收起了笑,瞥了一眼沈清濁加深了點兒勇氣,道:“功也表過了,那么現(xiàn)在就進入重要環(huán)節(jié)吧?!?/p>
玄揚站在人群中,一直用很微妙的眼神瞅著我,我望著他的眼睛,叫道:“玄大人。”
玄揚聽見我叫他,故意擺了下譜,當做沒聽見,但眼睛依舊和我對視。
我用龍爪指著他,鏗鏘有力地說:“玄大人,本皇叫的就是你,出列?!?/p>
他的鼻子有沒有哼一聲,我已經忽略了。我當時是瞬間霸王附體一般,氣壓全場:“罪臣玄揚,你可知錯?!”
玄大人微微躬身,中年身體里氣流順暢,底蘊宏厚的聲音飄出:“臣,不知?!?/p>
我假意癲狂,暴跳如雷:“徐州巡撫李銘傳遲遲沒到都城的原因,難道你不比本皇更清楚?!不要以為攝政王不知道此事,一直沒辦你,不過是念你伴朝多年,可你丁點兒自覺都沒有,私扣朝廷發(fā)于徐州的抗災款項就罷了,怕李銘傳面圣拆穿,你竟然對他痛下殺手!你罪不可赦??!”
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做血口噴人了,我噴得好歡快。
玄大人依舊很淡定:“臣,不以為這事與己相關?!?/p>
我站了起來,眼珠子瞪圓,小臉氣鼓鼓的:“李銘傳一路艱難重重,被人追殺毆打,在瀕臨生死一線間,他抓住了兇手的物品緊握在手,直到沈大人帶了救兵搜到重傷的他。愛卿們,在事情不明的時候,就派人下手趕盡殺絕,不是心虛是什么?在李銘傳受傷生死不明的時候,玄揚你竟然還來惡人先告狀,你給本皇看看,這個東西你認不認識!”
我刷地把東西甩到堂下,位置精準,正好甩在玄大人面前。
是沈清濁給我找到的玄府腰牌。
別說皇帝賞你罪名,就說像我這么認真完善自己邏輯的皇帝,出場費也不老少吧。此刻,怎能沒有掌聲?
沈清濁一定在內心為我拍斷了掌。
“來人啊,罪臣拒不認罪,給本皇先打他二十大板!”我威嚴震怒地吼。
為了達到萬箭齊發(fā)的效果,沈清濁不知從哪兒弄來的一群拿著板子的小太監(jiān),一個個膽子死肥地作勢就要拉著玄揚下去打。
我好開懷。
“陛下?!?/p>
“陛下?!?/p>
“陛下三思?!?/p>
“…………”
我假裝怒極反笑:“哦?玄揚這樣你們就讓本皇三思,那李銘傳和你們同朝為官,同樣為離國出力造福百姓的人就該活生生地被毆打到命懸一線嗎?你們請好好兒想一想,李銘傳多大把年紀了,他身子骨還能承受幾次寒暑?你們不要向著罪臣說話,要想死諫的盡管屁股后頭拖著棺材來死諫。攝政王不在,本皇執(zhí)政一天,就擁有一天的權力。給我打!”
在我敘說李銘傳傷得有多重,人那么老了又可憐又悲催的時候,李銘傳正在我們安排的秘密地方吃著葡萄干蹺著二郎腿捋著胡子聽戲呢。
寒冬似乎就要過去,風里夾雜著淺淺的春意吹拂整個離國都城。
不過比這天氣更讓世人春心萌動,或者說是凡心大躁的事正在激情地流傳著……我離千秋成為這故事中的女主角當仁不讓。
正史記載:“昏君殘害忠良,不畏百官死諫,乃至朝臣集體罷朝,后,昏君親臨玄府,道歉淚灑當場,演出千古難得奇葩劇?!?/p>
野史記載:“離國女帝讓某小官員進貢祖?zhèn)鞔洪|御人術,某小官員不幸被玄大人的家丁誤傷導致女帝沒得看,女帝發(fā)瘋囚了攝政王,打了玄揚,后去玄府大鬧一場。終,玄揚半歇菜內退,推舉次子進入朝堂輔政。在百官罷朝的當頭,碩大朝堂之上,只有昏君和奸臣沈還有新面孔人士,共三人互相大眼瞪小眼,攝政王染疾久不愈,離國政局陷入新的動蕩危機中……”
我瞇起一只眼掏著耳朵,以此表達我的不屑。
更不屑的人還有,比如在野史中連個全名都沒露出來的某小官員,“某”字傷人,“小”字更甚,我知道李銘傳那張老臉幾乎淚流滿面,可他一直在裝淡定裝不屑。
他怎么可能裝得過我。
和我混一邊的人果然都會是非多,再換另一只耳朵挖的時候,我用余光瞟了瞟若干年沒有見的那個面孔,他陌生又熟悉地正與沈清濁下棋呢,回歸的首個猥瑣幫成員——玄璣,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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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的情況是這樣的。
在一片吵鬧聲中,沈清濁安插的暗衛(wèi)隨時準備護我周全,玄揚結結實實挨了二十大板,昏死過去被抬回了玄府。
當即百官起哄,辭官的抱病的暫退的一堆堆,我看著這番熱鬧,恍惚中覺得身處夢境。
我揚起嘴角笑了笑,聲音洪亮底氣十足,但又略略夾雜著奇怪的溫婉道:“愛卿們,你們都當自己是離國的棟梁。但其實,這離國是露天而建,本皇,就是天。天沒有你們這些木頭柱子橫梁來撐,你們覺得,就會塌嗎?本皇允了你們的請求,都回去好好兒想想吧。不過,這里還是十分歡迎大家回來的啊。”
早朝動靜大得要死,就這,都沒有見到衛(wèi)昀和劉瑤的身影,看來他們也病得要死。珙桐花粉見水后越濃,它的香氣和藍冥竹共處超過一個時辰,藍冥竹就會散發(fā)出毒害物質,讓人虛弱無力,是發(fā)高燒的癥狀。
知道你們每晚都會絮叨政事,可是,用得著一個時辰嗎?人算天算,只能算衛(wèi)昀你活該。小瞧本皇的下場,會比玩弄本皇更甚。
午后用膳完畢,我和沈清濁駕臨了玄府。雖然在一片犀利的眼刀中行走委實艱難,但有著時常被百姓眼刀剜肉的沈清濁鎮(zhèn)場,我頓時沒有什么好不自在的了。
昏君嘛,當然要拿出點兒昏君的派頭來。
我疾步沖進玄大人的臥房里,他的幾位夫人都淚眼婆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讓到一邊。我瞧了一下,玄大人趴在床榻上,側臉朝外,臉色不是泛白而是面色潮紅,估計是被氣的。
不過,也算他厲害了,我自然看出了在那緊急時刻,他暗暗打給朝臣看的手勢,也許沒他的忍耐,政變什么的是差不離了。
我撲了上去,一把抓住玄大人的手,鱷魚淚滴了兩滴,哼唧道:“玄大人,本皇輕信人言,打你屁股,很是抱歉!現(xiàn)在你屁股消腫否?諺語常說‘越打越發(fā),你放心,本皇馬上就升你的官!嗚嗚嗚,李銘傳真不是東西,栽贓嫁禍于你呢,還好本皇醒得及時,不然把你九族都滅了再醒就來不及了,嚶嚶嚶?!?/p>
假到一定程度,也就成了真。
我能感受到所有人的面皮都似乎抽了一下。
玄大人好像疼得抽了抽眼角,想要起身行禮,我一把摁住他。他緩緩地吐出一句話:“老臣身體有礙,皇恩浩蕩,定是承受不起?!?/p>
我準備說,承受不起那就算了。
可沒想到,他繼續(xù)說:“不過,老臣的長子才學膽識過人,這些年也積累不少處事經驗,還望陛下能夠將對老臣的愧疚散去,接受老臣的長子進朝輔政,頂替臣的位置。”
我差點兒冒著鼻涕泡笑了:“玄大人,你兒子中倒是有一個和本皇八字合的,可你老早就把他送去偏遠地帶,不是嗎?”
玄揚的臉色頓時很不好看,我起身,領著沈清濁準備好戲散場:“玄大人,識時務者為俊杰,你懂的。好了,你好生養(yǎng)病吧,本皇賞賜的財物藥品都堆在你府上后院……本皇等著你將玄璣送來?!?/p>
從他剛毅又清明的眼中,我一身明黃龍氣環(huán)繞。
扎眼的黃色皇袍和扎眼的容顏,以及我所有的心機舉止,終于讓他明白,什么是女皇。
我和沈清濁,還有國子監(jiān)那些男孩組成的猥瑣幫,是隕落了很久,不過,也該是回歸的時刻了。
這個世界,從來都不屬于板正的王者,只屬于人精。
我離人精對著銅鏡,露出狡猾傾倒江山的一笑。
回想完畢,我仰頭看著天,對著下棋的玄璣和沈清濁緩緩道:“瞧,烏云要過來了,你們看會不會下雨?”
李銘傳也抬起頭,定了定神色后插嘴回答:“陛下,萬里無云,春天要來了。”
我側頭對視,李銘傳的老臉誠懇堅定得天地可鑒。
可是我,的確看見了烏云。
玄璣將圍了沈清濁的黑子一顆顆地收起來,動作緩慢帶著幾分優(yōu)雅,正如他小時候那樣,總是含柔帶靜,看透不說透是他的一貫品性。他只是對我笑笑,但那笑容還取代不了驅除陰霾的作用。
沈清濁耷拉著眼皮,神情就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吞咽一口茶水后齜起牙:“玄璣啊,這小半生我與你共下棋十幾場,從沒贏過。今日依舊如我所料般輸了。我很憂郁?!?/p>
玄璣將黑子放入棋簍,遞給沈清濁:“憂郁的日子總將會過去。”
這句淡定的安慰對沈清濁來說無異于冰雹,茄子頓時蔫死了。
蔫死的茄子回光返照了一下,對我道:“陛下,他們都在路上了,不出十日就能趕到都城,回窩待著的朝臣們我挨個兒監(jiān)視好了,稍有異動我就殺。”
我搖搖頭:“別激動,那些大臣如今也是在觀望?!?/p>
攝政王想方設法從我身邊趕走的那些人,也都要回來了。就跟民間盛傳的一樣,懷遠女帝身邊,最不缺的就是筆筆爛賬吧。
忙碌了這些天,我確實感到些疲倦,扳倒玄揚的激動時刻已經過去,我突然非常想念景良辰的懷抱,遂打算前去溫鸞殿找他。
我寫了道圣旨,親自琢磨好久,是賜予景良辰實實在在名分的圣旨,可見我內心確實是想要將他綁在身邊,期待我們的日子遠離折騰。
可到了溫鸞殿,我就皺了眉,煙兒收到示意去問打掃衛(wèi)生的小宮女:“景公子仍沒有回來?”
小宮女跪在地上,顫顫巍巍地說:“回煙兒姑娘的話,還沒回。”
煙兒趕緊扶住我安慰:“陛下也別擔心,景公子不一定是拋棄了您,說不定是被馬車碾了出車禍死了呢,放寬心放寬心。
“…………”
難道我看上去真的就像長了一張時刻擔心被自己侍郎拋棄的臉?這個世道果然是不同了。
接下來的幾日,我白天跟著玄璣他們商量政事,分配他們即將暫時擔當?shù)穆毼灰约耙幚淼氖虑椤?/p>
夜里我就去溫鸞殿,雖然景良辰還沒有回來,但我卻能感受到他處處留有的氣息。他在這個桌前搗過藥,他在那個窗前看過書,他捏著我的鼻子和我打鬧。
是挺想的,不過,我的景良辰就要回來了。
稍微閑點兒的時候我就開始刺繡,帕子上繡的是兩只交頸鴛鴦,雖然煙兒第一眼看的時候就百思不得其解地自言自語:“陛下為什么要繡兩只脖子打了結的鴨子呢?”
沒有沉浸在愛里的女人,果然是沒有想象力的,鑒定完畢。
我要將我的心意送給良辰,等他回來肯定會了解我等了他多少天,并且一直在念著他。
這樣子又持續(xù)了幾天,我夜夜留宿溫鸞殿,自己的寢殿幾乎要長草了。
猥瑣幫成員回來了多數(shù),沈清濁在都城給他們分別置了宅子。大家的口味依然挑,依然重,攀比貧嘴斗得不亦樂乎,一如往前。
那幾人也進宮看了我一回,我笑得像一朵小菊花一般迎風招搖。
兒茶穿著扎眼的袍子,拿著扎眼的扇子,伴著春風扎眼得一晃一晃,然后用扇子一點我,笑罵道:“小陛下,你還是那么會裝腔作勢,老王八們當時都要逼宮了,你還笑得美艷,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斷不能用笑容擺平群臣啊,要立威懂嗎,閑了由兒茶給你好好兒上一回表情課——”
兒茶的嘴被杜仲塞了桃子堵上:“就數(shù)你廢話多。”
商枝一身清華立在一側摸著下巴道:“讓我瞧瞧,小陛下有什么變化?!?/p>
兒茶咬了一口桃子,審視一番,從上打量到下,搞得我就像一只蘆花雞,而他們是存著口水在挑選的看客。
看客們集體發(fā)話,七八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把我剖析得淋漓盡致。
“我看,除了頭發(fā)長了,哪兒都沒長?!?/p>
“和奸臣沈在一起待久了,估計腦子和心智也沒怎么長。”
“…………”
奸臣沈在一邊淚流滿面,我求助地看了他一眼,他暗示我坦然接受,他也不好過。于是我屏氣繼續(xù)聽。
“這幾年的傳言很犀利啊,小陛下艷福不淺啊?!背兜剿缴钌狭?,本皇有點兒后悔招他們來了,請問現(xiàn)在可以全部株九族嗎?
“我聽消息說小陛下還去少林待了一陣,當時我在米安國喝酒,嚇得鎮(zhèn)定不能,還以為是要出家,還以為是被衛(wèi)……”
提到那個名字,大家突然一陣沉默,杜仲戳了說這話的人一胳膊肘子:“你‘還以為得太多了……”
猥瑣幫成立之初,我們都還年幼,自那時起,衛(wèi)昀就是全幫人攻克的目標,沒想到衛(wèi)昀這口辣喉的老姜卻勝過我們數(shù)人之和。
短短幾年,衛(wèi)昀就將以玩鬧為宗旨的猥瑣幫粉碎殆盡,唯剩下威脅力小于等于零的沈大閑人留在本皇身邊。
李銘傳看著眼前這一番事不關己的熱鬧,抖動了一下胡子,然后閃到一邊準備逗鳥。兒茶一把將其撈住,語調激動:“哎喲喂,這不是那誰,那誰?!我知道你,等著讓我好好兒想想……對了!娶趙花嗣的那個老頭兒,穿一雙洗得發(fā)白的官靴就把才女妹妹娶走了!!”
李銘傳瞇了瞇眼:“哦?你是說老夫的九娘子啊,現(xiàn)在約莫著在家下面條吧。往這兒看,新的?!崩钽憘魅死掀夤?,指著自己的官靴較真了。
其他人一陣欷歔,對剛認識的人致以無限的崇拜,對兒茶致以崇敬的問候與撫慰。
兒茶自小愛才女。
話題終于岔開了,我吐了口氣,瞬間松弛了神經。
當你以為所有的謠言都到達了一個至高點,不會再有比“昏君變暴君”更過分了的時候,人生會告訴你,無限的險峰還在后頭……
比如,我非常無意地聽見了宮人們聚堆這樣討論我——
“你們覺不覺得陛下最近怪愁人的,就為了一個不識時務的侍郎,搞得跟魔怔了似的,天天看折子看到深夜直到伏案睡著,連陳國派來進貢的美貌外使,陛下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是呀,陛下伏在案上睡得榮辱不驚,搞得我好心酸,好像陛下只有在夢里才能事事如意一樣?!?/p>
“唉,這后宮之事自古就狗血得讓人無語。連皇帝都能被甩,這還有沒有天理了?!?/p>
“我覺得平民侍郎還是不靠譜,沒有一道圣旨的束縛,拍屁股走人都走得虎虎生風,你們是沒看見,陛下那天拿著圣旨到溫鸞殿沒找到人,整張臉都垮了,比以前跟攝政王吵架后的臉還多垮兩成。”
“可是陛下最近和佞臣眉開眼笑,閑了還繡鴛鴦,看樣子不像受了情傷啊,是不是陛下其實不怎么喜歡那個溫柔的侍郎?”
“你懂什么?!有時候女人的想法和所作所為,不能用常理推測,特別是咱陛下,得反著推,她越笑得開心,表明她心里越流淚,繡鴛鴦和看折子都是用來填滿傷痛空洞的心靈的,肯定沒錯了?!?/p>
…………
對于這種說法,我只能講本皇很無奈。
良辰是要回來的,她們哪只眼睛看到本皇被甩了?!
白日,我們一群人在朝堂上湊在一起商談政事,這小班子搞得像模像樣的,玄璣深沉的眸子和柔和的風骨讓我心里非常踏實,他站在人群一旁,不急不躁,像是比我都能鎮(zhèn)住場子。猥瑣幫里就屬他是稍微靠點兒譜的。
想要瞧不靠譜的,那就隨處可見——
沈清濁和杜仲這個吐槽神爭執(zhí)起來了。
他嘰里呱啦地說了一大堆,表達的意思是他不想暫代刑部尚書,說他過得委實苦楚,要是做這個會報復社會報復人類草菅人命都不在話下。他表示他可以勝任暫代戶部尚書一職,因為他比較喜歡管錢。
杜仲問:“是喜歡‘管錢還是‘撈錢???”
沈清濁一臉正氣道:“怎么會,現(xiàn)在這種關鍵時刻我還搞這個,那也太沒節(jié)操了,我是那樣的人嗎?我要是真的見錢就心無力手亂伸,我都對不起我名字中的這個‘清字?!?/p>
杜仲吐槽道:“我不相信你會泯滅本性,這樣也對不起你名字中的這個‘濁字。”
他倆你一言我一語唇槍舌劍,搞得其他人都無語凝噎。
突然沈清濁一擺手:“得,我不跟你說,浪費口水?!彪m然他已經浪費得夠多了。
沈清濁正過身來注視我,帶著略微動容的神情道:“陛下,微臣只是想盡點兒綿薄之力,要是真的亂來可是會身敗名裂的呀,對吧?”
我輕咳一聲:“沈卿家,身敗名裂的前提,是你得首先有個好名聲。”
沈清濁聽后無語,好像就要放棄掙扎,但還是問了最后一句:“陛下,您確定這樣凌辱臣的內心真的沒問題嗎?”
在我和眾人非常明顯的“絕對沒問題”的眼風里,沈愛卿走到了一旁,他一只手扶著高燭臺傷懷,一只手支著自己的腦袋,好像不支住腦袋就會掉下來一樣。
我認為沈清濁活著的目的就是來娛樂大眾的,鑒定完畢。
大家商討完,準備退朝,猥瑣幫里憨厚正直的李松醇向我邁了一步,聲音雖輕但是把大家都炸得不輕:“陛下,臣得到消息,攝政王竟把你囚到少林一年,這也太過分了不是,怪不得臣看陛下清減了許多……”
所有人都紛紛向他使眼色,李松醇仍不明就里戳我要害:“臣一直以為衛(wèi)昀是愛慕不得才把我們驅離您身邊這么些年,但如今看來,他必是想要這江山無疑了。”
李松醇啊李松醇,你的情報網(wǎng)真的太延遲了好嗎,這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罷了罷了,你從小獲得消息的速度和你的反應一樣,都慢人一拍,我突然覺得怪愁的。
就著李松醇的話,害我晚膳吃得就跟吞金自盡一樣難熬,于是夜里,我便做了一個同樣很難熬的夢——
環(huán)顧四周,我不知身在何處,周圍彌漫著一片煙霧,一種壓抑和不安的情緒讓我停留在原地邁不開腿。然后我在煙霧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是衛(wèi)昀,我驚喜地上前一步,卻被他直面而來的冷淡氣場逼退了一步。
他抬起疲倦的鳳眸,微笑著看著我,時間緩緩無情地流過,我想起那個時候他的面容,十八歲的少年和八歲的幼女斗智斗勇,還有國子監(jiān)里最拉風的猥瑣幫。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心里五味雜陳。
衛(wèi)昀深黑的眼瞳里仿佛有著最深沉的心思,那眼神嚴厲起來時,我?guī)缀醪桓遗c他對視。我難受,特別難受,不想他那樣無感地瞧著我。
這個人總是能輕易就挑起我回憶里的塵埃。
“燎原,為什么?一直以來到底是為了什么?”這句話在我嘴邊滾了滾,但還是沒有說出來。
夢醒后我就在回想,我為什么要問衛(wèi)昀為什么?眼下我牽掛的是良辰,定是我問錯了人。
我笑了笑,夢就是夢,不按照正常劇情套路走,讓我總是猜不透啊。
謠言,讓我本來平靜安妥的心,突然焦躁起來,就如同本要熄滅的小火堆,被猛然間潑入一勺熱油,噼里啪啦火勢便熊熊起來,馬上就快要牽連四周,成不可控制之勢。
我鋪開宣紙,提起筆蘸了墨,寫下我自己都看不懂的一句詩——
夢里忽現(xiàn)往昔事,唯有閑人沒有君。
衛(wèi)燎原就是那個閑人,也許是這個意思。
這次是我第一次主動提起筆練字,瀟灑不羈的筆鋒夾雜著我內心的憤憤不悅,噴灑呈現(xiàn)在宣紙上。
“陛下,沈大人求見。”煙兒知道沈清濁現(xiàn)在得勢,也不叫他沈奸臣了,而且她察覺到我情緒不對,一直沒來煩我。
“嗯,宣他進來吧?!?/p>
自從猥瑣幫進京以后,我和沈清濁就沒單獨碰過面,白日大家一群人在一起,夜里他們還要拉著沈清濁帶他們去領略煙花之地的風情,快樂得緊。而每個夜里,我都是在已不再溫暖的溫鸞殿就寢。
沈清濁穿著一件風騷的五彩衣衫,和兒茶一起簡直能夠組成“晃你眼二人組”了。
他竟然還跟我擺譜,揣著明白裝糊涂地問我:“微臣前幾日聽見了一個傳聞,說是陛下初涉情場就被傷害得鮮血淋漓,可有此事?”
“那愛卿你不妨瞧瞧本皇有沒有一臉血???”我揚起嘴角,繼續(xù)練字。
“女人家流的血都在隱蔽地方,哪能從面上看得出來?!?/p>
我筆一頓,抬頭瞪他:“大膽!”
“微臣是說鮮血流在內心,陛下想哪里去了?”
“…………”
沈清濁你非得從奸臣晉升為賤臣嗎?
我們大眼瞪小眼互相眼風來來去去好幾個回合,他皮糙肉厚不要臉得很,繼續(xù)端著那張以前還略微英俊但是現(xiàn)在丑斃了的面容直視我。
我敗了,擱下筆走向他:“副幫主,跟你說話我特累,消停會兒你會死是不是?!”
沈清濁拍拍我的背,恨鐵不成鋼地說:“東西吃壞了就要吐,情緒搞壞了就要哭,哭吧哭吧,哭出來什么都會好的?!?/p>
我斜著眼看他:“我身為離國女帝,只有國破才能哭!要是連男人跑了這事都哭一回,還不知道天下蒼生該怎么笑話我呢?!?/p>
“這你可說錯了,你平時哭哭更健康,真國破時那也得做頂天立地的硬漢子,頭可斷,血可流,離國國魂不能丟?!?/p>
對于他這種新鮮的見解,我送了他兩個字:“我呸?!?/p>
煙兒可能怕我倆掐起來,端著茶水進來給他斟上。
沈清濁側著頭看著煙兒,調戲道:“煙兒妹妹,你有眼色以后人都漂亮很多啊?!边@是他對曾經的待遇不公進行的變相控訴。
我終于在煙兒臉上又找到了久違的“沈清濁是奸臣中的佼佼者”這個內容。
待煙兒退下之后,他喝了口茶,還像模像樣地吧嗒嘴品了品。其實我想告訴他,不用品了,煙兒給你泡的茶絕對是民間一文錢能買七兩的渣茶。
“陛下……你應該知道的,這件事看似簡單,但里面的水很深,你仍是要裝糊涂嗎?”他突然冒出一句。
“???你說什么呢,完全聽不懂啊?!蔽彝谕诙?,一彈。
沈清濁用鑷子給自己的渣茶里加了塊冰糖,看來這茶不僅渣還很苦:“我當時要提醒你,你一直不讓我說,你其實應該很清楚的吧,景良辰很像九千歲?!?/p>
“如果你是指他們都長著兩只眼睛一張嘴的話,那確實挺像的?!?/p>
下期精彩預告:女帝找了個景良辰來氣衛(wèi)昀,而攝政王找了個劉瑤來氣女帝?;ハ嗵矶?,聽說情敵劉瑤要急著見衛(wèi)昀,可沈清濁卻禁足了她……這一切都是為了女帝的幸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