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
吏部尚書陸府上這幾日真是不太平。
先是陸書得了怪病,昏迷不醒,渾身僵硬。無數(shù)太醫(yī)、江湖郎中都束手無策。如今除了似有若無的呼吸,幾乎看不出來尚書還活著。尚書的獨子陸沖從尼姑庵里日夜兼程地趕了回來時,陸府已經開始掛白幡準備辦喪事了。
然后,神醫(yī)沒名忽然在一片悲切的哭聲之中進了尚書府,走到尚書身邊,瞟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尚書,說,他能治好尚書。全府上下立刻破涕為笑,既然神醫(yī)說了能治,尚書就有救了。大家歡天喜地,收喪衣,摘白燈籠。
夫人被陸沖扶著還未在椅子上坐穩(wěn),神醫(yī)又說,治好尚書,要答應他一個條件。
神醫(yī)向來如此,好藥要用好東西換。
陸沖一挑眉,朗聲說,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只要他能做得到,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接著,沒名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話,讓尚書府又炸了窩。他說:“公子若肯娶小女沒藥為妻,并發(fā)誓終身不休妻,我便立刻救活尚書?!?/p>
陸沖的臉上頓時血色全無。
京城里是人都知道,沒藥小時候得了一場怪病,滿臉的斑,性格孤僻,相貌丑陋,二十好幾了還嫁不出去。而陸沖卻是這京城里最雪白英俊,文武雙全的金貴公子。讓陸沖娶沒藥著實心狠了些。
夫人勉強笑了笑,不死心地做最后掙扎:“神醫(yī)說笑了,您要什么金銀財寶,稀奇寶貝?只要能救好大人,陸家傾家蕩產也會弄來?!?/p>
沒名搖頭:“只有這一個條件,其它什么也不要”
沒名的怪異性子和說一不二的脾氣跟他的醫(yī)術一樣天下聞名。他曾跟將軍要過長纓槍上沾滿血跡的櫻子,還跟皇后要過公主的內褲。為了救命,連皇上都要忍氣順著他。
夫人知道已經沒有還轉的余地了,她受不了這么刺激地大起大落,眼一翻暈了過去。
陸沖咬牙跺腳:“你若能救活我爹,我便娶小姐?!?/p>
沒名意味深長地笑著伸出手說:“君子一言?!?/p>
陸沖陰沉著臉,與他擊掌:“駟馬難追?!?/p>
然后沒名只伸手點了一下尚書的胸前,尚書便立刻睜開眼,重重吸了一口氣。
尚書好了,尚書府上卻還跟死了人一般死氣沉沉。
陸沖將自己關在房中數(shù)日,出來后便跪在尚書面前說,君子言而有信,他決定娶沒藥。
尚書和夫人抱著陸沖痛哭出聲。那場面,凄慘悲切,仿佛不是陸家要娶媳婦,而是陸沖要去赴刑場一般。
尚書府果然派人到沒府提親。京城中一片嘩然,眾人皆感嘆,陸沖果然孝順,舍身救父。
眼看著六禮行過了四禮就等著請期迎親了,陸沖卻跑了。
城中又是一片嘩然,下半輩子的幸福果然比信譽重要,貌比潘安的陸沖果然最后還是逃了。
尼姑庵里的護衛(wèi)
其實陸沖只是被圣旨召回了尼姑庵。此刻他正躺在尼姑庵外的大樟樹上悠閑地乘涼。
山風吹動了滿山的青翠,像是波濤一般的起伏。陸沖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個山中有一棵萬年的老人參的傳言。其實,他小時候見過它,還追著它的紅光差點掉下了離這里不遠的懸崖。若是有人知道了,定會不擇手段想要得到它。所以,他從未跟人說起過。
山中安靜得能聽見遠處的鳥鳴。他瞟了一眼一如既往冷清的庵堂微微嘆了一口氣:幾個月前,公主要他做駙馬,他不從,便被調來專供皇家女子靜修的尼姑庵做守衛(wèi)。原本他還感嘆自己運氣不好,竟然被刁蠻的公主看上,不知道要在山中熬多久公主才能將他忘了。如今才知道,最悲慘的事情還在后面,竟然為了救父親要娶那個鬼魅一般丑陋的女人。早知如此,還不如乖乖做駙馬。
其實他原本打算咬牙娶了沒藥,就當家里多了個菩薩,好吃好喝的供著沒藥。只是,那日他裝成送聘禮的仆人混到沒府偷偷看了一眼沒藥,便被嚇得失魂落魄,立刻打消了成親的念頭,并不惜朝公主拋媚眼得到了這個重返山中的特赦,逃走了。
就是此刻想起那張布滿斑點的黑黃瘦臉,陸沖還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他嘀咕了一句:“若要我娶她,不如從山崖再跳下去一次直接死了好。”
樹下有個沙啞的女聲冷冷地接話:“要死,也要跟我成過親再死?!?/p>
陸沖心里一驚,從樹上翻落下來,險險地才在地上站穩(wěn)。他抬頭便看見沒藥的臉,即便是第二次見到,還是驚得心一縮,禁不住倒退了一步,結結巴巴地問:“你怎么來了,何事?”
沒藥淡淡地說:“我是來辦傳旨的。皇上命你回京?!?/p>
陸沖皺眉,暗想,皇上前日才讓他來到這里,怎么今日就要他回去,莫不是沒藥誆他的?
沒藥將手一伸,手上果然有個圣旨。
陸沖接過來,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皇上任命陸沖為京城神醫(yī)守衛(wèi),即刻回京。
陸沖氣得手直哆嗦,咬牙切齒地問沒藥:“是你弄的?”他沒在意沒藥眼中的迷戀和哀傷,因為女子見到他時多半都是這副表情。
沒藥轉頭看向遠處,不理他。
陸沖氣極反笑,逼近了一步。
沒藥不由自主地微微皺眉退了一步。
陸沖步步逼近。
沒藥退無可退,直到背抵在了樹上。
陸沖俯身,眼睛一眨不眨地與沒藥四目相對。
此時陸沖那張俊美無敵的臉近在眼前,與她呼吸可聞,任沒藥如何淡定皮厚,還是忍不住面紅耳赤,心如小鹿亂撞。
陸沖忽然邪魅地一笑,說:“你覺得你真能做我妻子?”
沒藥干咳了一下掩飾著自己的慌亂,冷冷地說:“你確定我爹幫尚書把病斷了根?”說完便繞過陸沖,沿著山路往下走。
陸沖氣急敗壞地在她身后叫了一聲:“你得到了我的身子也得不到我的心?!?/p>
沒藥繃不住,笑了,這句話怎么聽著如此耳熟,似極了被城中惡霸逼到墻角的女人最后的那一聲慘叫。她頭也不回地說:“不礙事,我只要你的身子,不要你的心。”
賤人
陸沖又回京了。回來了他才知道,是因為公主病了,皇上才不得不答應了沒家的要求。
所有人都興奮地等著看沒藥和陸沖如何相互折騰,陸沖卻沒出現(xiàn)在沒府。他忙著提親去了。
城中喜歡陸沖的姑娘不計其數(shù),其中有頭臉的大多都上陸府提過親。
過去,陸沖一個都看不上,全部婉拒了??墒侨缃?,他卻親自挨家挨戶去提親。
黃昏時,有人敲沒府的門,沒藥打開門,看見陸沖得意洋洋地杵在門外。
看得出他今日一整天都在奔波,臉上曬得紅紅的,滿腦門的汗。只是他穿了一身銀色的修身短袍,站在開滿紫色花朵的梧桐樹下,帶著得意的笑,跋扈飛揚得讓人轉不開眼。
沒藥看得有些出神。
陸沖對她咧著嘴笑了笑,揚了揚手中的長長的單子,說:“我向十二家有漂亮閨女的人家求親,都被允了。不久,我便有十二個小妾了。”
沒藥不怒不哀地點頭說:“恭喜,你什么時候娶我?”
陸沖愣了一下,沉下臉來問:“莫非我有這么多女人,你還要嫁給我?”
沒藥想了想,說:“我沒看出來有什么理由讓我不嫁給你。安頓好了那些女人就趕緊來提親吧。不然天下人都要笑你失信了?!闭f完轉身便要關門。
陸沖伸出腳擋住了就要關上的門,惡狠狠地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爹那日下朝時被擦身而過的沒名拍了一下,回來就不好了。一定是你爹搗的鬼是不是?為了嫁給我,你竟然如此卑鄙!”
沒藥冷冷地說:“你有證據(jù)嗎?沒有,就老老實實娶我?!?/p>
陸沖急了,口不擇言:“我沒見過像你這么下賤的女人。明明知道我不喜歡你卻非要嫁給我。難道你要到我家來,眼睜睜看著我與別的女人親熱嗎?”
沒藥冷冷地說:“再下賤我也是你的正妻。這些話你應該去和那十二個女人說。寧愿看著你與別的女人親熱也要做你小妾是她們!”說完,便沖陸沖的腳甩出一把銀針。
陸沖的腳立刻被扎成了刺猬,疼痛難忍,不由自主地收回了腳。
門立刻重重地關上了。
陸沖氣得漲紅了臉,伸出拳頭想要去砸門,卻又硬生生地逼著自己放下手,拂袖而去。
聽著他的腳步聲走遠,沒藥才貼著門坐到地上,紅了眼,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沒名走出來,滿臉心痛地說:“沒藥,你這又是何苦?不如算了,這輩子就陪著爹吧。”
沒藥搖了搖頭,捂著胸口,閉上了眼。
受傷
夜里,沒府的門忽然被敲得震天響。開了門,原來是陸沖派人來請沒藥去荷塘上的亭子里賞月。
沒藥雖然嘴上不說,心里卻很高興。她精心打扮了一下自己,便臉泛紅暈,眼睛發(fā)亮,急匆匆地去赴約。
微涼的風略過荷塘,滿池荷花搖曳,沒藥遠遠地便看見亭子中燈火輝煌。男女嬉笑的聲音從那邊傳來,一陣又一陣,很是刺耳。
沒藥心中一痛,轉身想往回走,卻被兩個人攔住,“請”到了亭子中。
陸沖一手摟著一個濃妝艷抹的漂亮姑娘,喝得有些醉醺醺了。明明看見了沒藥,他卻依舊肆無忌憚地親吻著身邊美人的臉。直到沒藥站在他面前,他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大聲說:“哎呀,來了。你終于來了?!比缓笾钢ぷ永锏呐藗儗]藥說:“這些都是翠紅樓的姑娘,怎么樣?漂亮吧!今夜我把她們全都包了?!?/p>
沒藥氣得臉色發(fā)青,在袖子里攥緊了拳頭。
陸沖毫不理睬,又指著沒藥對亭子里的女人們說:“這就是我那個丑得天下震驚,臉皮厚到無以復加的未婚妻。”
所有女人都大笑了起來。
陸沖撲倒她們身上,上下其手,惹得那些女人尖叫嬌喘。
沒藥紅了眼眶,攥緊了拳頭,僵硬地轉身想要離開。
有個女人見沒藥受這種奇恥大辱竟然毫無表示,便冷哼了一聲:“果真是賤,為了攀高枝,這也能忍!”
陸沖大笑拍著手那個女人說:“乖乖,我真喜歡你,賞?!睂⑹种械木埔伙嫸M。
沒藥已經快要走出涼亭了,聽見這句話氣得腦子一熱,忍不住回頭瞪了陸沖一眼,沒想到正好撞到了從她身邊走過去倒酒的侍女。侍女尖叫著往前撲,手中的托盤飛了出去。酒壺在空中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然后落下正中陸沖的后腦勺。
陸沖發(fā)出一聲悶哼便倒在美人身上。
美人們尖叫著將陸沖推到地上,驚慌散去。
方才還熱鬧非凡的涼亭,一轉眼就只剩了沒藥和陸沖。
沒藥慢慢走過去,用腳踢了一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陸沖,說:“別裝死,人都走了?!?/p>
陸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沒藥蹲下伸手給陸沖把了把脈,臉色忽然變得煞白。
傻子
陸尚書帶著人怒氣沖沖地來沒府尋仇,接陸沖回家。
沒藥鎮(zhèn)定自若地坐在大堂上,陸沖笑嘻嘻地坐在她身邊吃著她手里的點心。
陸尚書見陸沖面色紅潤,一根毛都沒少,正要帶著陸沖離開。
沒藥卻淡淡地說:“他的傷在里面?!?/p>
陸沖傻了,如同三歲孩童一般,除了會叫爹娘什么都不知道,而且還落下了不舉的毛病。陸尚書又氣又痛,要捉沒藥問罪。
沒名卻說只有沒藥能治好陸沖。
陸尚書咬牙說,誰知道沒藥是不是為了讓陸沖娶她,才故意指著穴位打傷了陸沖。他已經完全忘了在自己茍延殘喘之時,家人對沒家的許諾。
沒名無奈,只得同意婚事作罷。兩家商定,沒藥只要治好陸沖,陸家就不追究沒藥傷人之過。
從此,天一亮,沒藥就到了陸府給陸沖治病,掌燈時才離開。
陸沖起初見到沒藥便跑,嘴里大叫著:“丑八怪,離我遠些?!敝皇菦]藥極有耐心,任陸沖如何打罵也只是柔聲哄著他扎針、喝藥。
陸沖不知道打翻了多少碗沒藥精心熬制的藥,抓得沒藥手上東一道西一道的,才終于肯乖乖扎針吃藥。
漸漸的,陸沖不但不躲著沒藥,反而夜里沒藥不在時,會滿府亂竄的找她。
沒藥與陸沖的婚事作罷,城中允了陸府親事的姑娘都眼巴巴地等著沒藥把陸沖治好。
坊間有人笑著說:嘖嘖,神醫(yī)的女兒果真是不一般,一切都在她地算計之中。如今她日日跟陸沖膩在一起,說不定早就生米煮成熟飯。以陸沖的性子,只要好了,定不會虧待沒藥。
只是天有不測風云,陸沖沒治好,陸家又出事了。
皇上查辦貪腐,尚書手下之人犯事,尚書連坐被撤職發(fā)配邊疆。陸家也被抄了。
陸府呼啦啦一夜之間便敗了。平時圍著陸沖的公子哥和相好一哄而散,唯一上門的都是來退親和要債的人。
陸夫人抱著陸沖坐在狼藉一片的大堂之上哭泣,如今沒人敢收留他們了。
沒藥款款從大門進來,如走在寂靜山中一般淡然,對滿地的殘敗視而不見。
陸沖一見沒藥,便像看見救命稻草一般,撲上去,死死抱住沒藥。他太用力,抱得沒藥都喘不過氣來。
沒藥輕聲安撫,他才松開,卻死死攥著沒藥的手不放。
娘子
沒藥將陸沖和陸夫人接到了家中。陸沖依舊傻乎乎的,只是如今像個尾巴一般整日跟著沒藥,嘴里還不停的叫沒藥“娘子、娘子”。沒藥有時抿著嘴笑著答應,有時候卻忽然紅了眼眶看著他發(fā)愣。
不知不覺夏去秋來。陸沖氣色好了許多。沒藥卻不知道是不是操勞過度,面如枯槁,難看得讓人不敢直視。
傻了的陸沖卻一點也不嫌棄,總是笑嘻嘻地盯著沒藥看,看得一向淡然的沒藥都臉頰發(fā)紅,悄悄背過身去。
陸沖卻又笑嘻嘻地從身后抱住她,一連聲地叫:“娘子,娘子,你真好?!?/p>
沒藥低下頭流著淚:“若是你沒有變傻,現(xiàn)在一定更嫌棄我,早離我遠遠的。有時候我真想像他們說的那樣,故意不治好你,讓你一輩子這么傻乎乎地在我身邊?!?/p>
陸沖用臉頰蹭著沒藥的烏發(fā)說:“誰那么壞惹娘子哭,不給他吃飯?!?/p>
沒藥破涕為笑,嘆息說:“還有誰,只有你啊。從來都只有你才能惹哭我?!?/p>
旁人都說陸家敗落,只有沒藥遂了愿,卻無人知道,沒家隔三差五的便有黑衣人來襲,不得安寧。這些黑衣人手段毒辣,要置陸沖死地。還好有每次都有沒名和沒藥護著,陸沖才算是有驚無險。
這一日又來了幾個刺客,沒藥和沒名有些力不從心,眼看情況危急,不知哪里射來了些暗器,打散了刺客。沒藥顧不上去探究是誰出手相助,因為她被刺客刺傷了。她趁著陸沖不注意,躲到廚房中處理傷口。
沒藥望著自己的傷口嘆氣:如今越來越弱了,竟然會被這幾個三腳貓傷到。
忽然眼前一陣發(fā)暈,沒藥的身子晃了晃,卻倒在一個結實地懷里。陸沖不知道從哪里跑出來,扶住了她。
陸沖小心翼翼地托著沒藥受傷的手臂,咬著牙看著,滿眼的心痛。
沒藥反手一把捉住陸沖的手,驚喜地問:“你可是好了?”
陸沖抬眼直瞪瞪地看著沒藥,攤開手伸到沒藥面前,掌心是一只死了的蟋蟀。他咧著嘴笑說:“晚上炒這個給我吃,娘子?!?/p>
沒藥嘆了口氣:他如今時好時壞,她卻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她想要松開手去給陸沖端藥,陸沖卻死攥著她的手不放。陸沖的手很暖,把沒藥冰涼的手捂熱了許多。
沒名走進來,見到這個情形,對沒藥輕輕嘆了一聲:“你這又是何苦?他即便真被你治好好了,最多也就對你有個感激之情。你還是早些放手吧?!?/p>
陸沖忽然紅了眼叫了一聲:“你這老頭好可惡?!彼砷_沒藥,撿起廚房里的柴火朝沒名扔過去。
沒名身形極快,一閃便出去了。
陸沖的力道極大,細細的樹枝像是一把劍一般插到了門框里。
沒藥望著嗡嗡作響的樹枝發(fā)愣。陸沖卻手腳麻利地關上了門,反鎖,然后一把抱著沒藥,將頭埋在她懷里,低聲著:“不要聽他的。不管怎樣,都不要離開我?!?/p>
沒藥僵直了身子,紅了眼眶,不出聲。
親事
皇太后病了,太醫(yī)說皇后大限已到,如今只是拖延時日。沒名進了宮,不知道給皇太后吃了什么,皇太后就好了。
沒名這次許的愿望沒人知道,也沒有人又心思管這個了。因為朝中要大變了。有個神秘人上了一道折子,說此次貪腐大案真正罪魁禍首是丞相。
證據(jù)確鑿,皇上親自督辦,不出一個月便為陸尚書平了反,治了丞相的罪。
陸尚書回京就升了官。不但被沒收的家產悉數(shù)返還,皇上還賞了不少錢財撫恤。陸家比落難前還要繁花似錦。
陸沖自然是要跟陸夫人回府,只是他攥著沒藥不放,說是要跟娘子一起回去。
陸夫人沒辦法,只能讓沒藥也跟著回來。
陸沖時好時壞,陸大人也對陸沖與沒藥的婚事?lián)u擺不定。說來也怪,只要丞相說讓陸沖娶沒藥,陸沖便好得很,如沒得病一般出去游山玩水。陸大人見陸沖好了,要悔婚,陸沖又立刻傻了,守在沒藥身邊哪里也不去。
陸大人只得吩咐開始操辦婚事。
過去悔婚的人家上門求親,陸沖就犯病了,揮著撣塵將媒婆統(tǒng)統(tǒng)都趕了出去,氣呼呼地杵在大門口,咬牙切齒地說他的娘子只有一個,便是沒藥。
陸沖和沒藥成親這一日,陸府張燈結彩,沒名卻哭得像個淚人。
陸丞相嘆氣,他這個親家太古怪了。陸沖要退親的時候,他毫不所動,有條不紊地準備沒藥的嫁妝。如今沒藥要嫁過來了,他又哭得昏天黑地。
洞房中,花燭搖曳,沒藥一身大紅的喜袍靜靜坐在床邊。陸沖一身酒氣推開門又反手關上了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倚在門上,一動不動。
沒藥的心跳得厲害。
陸沖一步一步走近,沒藥緊張得似乎連呼吸都要停下來一般。
門外忽然傳來喧鬧聲,皇上忽然駕臨陸府,帶人進了洞房,身后跟著惶恐的陸大人。
陸沖只得慌忙拉著沒藥跪下。
皇上寒暄了一陣,說:“沒藥,萬年人參在你這里?”
沒藥身子僵了一下,然后悶聲回答:“是。”
皇上指著沒藥對陸丞相和陸沖笑著說:“你們不知道幾世修來的福分,得了這么個寶貝。她手上有棵萬年的野山參,延年益壽,起死回生。太后吃了幾根須子就完全好了?!?/p>
陸沖忽然明白了,為什么皇上忽然親自督辦陸家的案子。原來是沒名用野山參向皇上求來的。
他偷偷悄悄伸手握住沒藥的手。
沒藥的手越發(fā)冷了,在這三伏天里還似冰一般。
皇上又說:“交出那個野山參,你的夫婿自然可以榮華富貴,如不然…..”
沒藥沉默著,只是她的身子開始不能控制地顫抖。
皇上的眼神變冷了:他按捺住性子等著沒藥嫁人,還親臨陸府,就是為了能親手拿到萬年山參長生不老。
陸沖忙磕頭,說:“明日一早,拙荊自當把人參奉上,皇上放心?!?/p>
皇上滿意地點頭,起身走了。
洞房中又只剩了沒藥和陸沖。
婚事
陸沖扶起沒藥。沒藥似是被嚇壞了,渾身發(fā)軟,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在陸沖身上。
陸沖抱著她,笑道:“平日見你膽大包天,不可一世。今日怎么嚇成這樣?”說完掀了蓋頭。沒藥忙低下頭,陸沖托起她的臉說:“不要躲著我,讓我看著你?!?/p>
沒藥閉上眼,眼角的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成串落下打濕了鮮紅的喜袍。
陸沖替她擦著眼淚,低聲安慰她:“不用怕,一根人參,給他就是。我只要有你,別的都不在乎?!?/p>
沒藥含著淚笑了說:“你早就好了,是不是?那夜發(fā)暗器的,和后來上折子的人都是你對不對?”
陸沖愣了一下,臉頰發(fā)紅,摟緊了她,似是生怕自己一說出實話沒藥便會立刻逃走。他小心翼翼地說;“是,你的藥真的很管用。我到你們家?guī)兹毡愫昧??!?/p>
沒藥臉上滿是哀傷和怨恨說:“既然你早好了,為什么不告訴我?”
陸沖低下頭說:“我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想離開你,也怕你知道我好了,會趕我走?!?/p>
沒藥搖頭說:“你不必為了報恩娶我?!币贿呎f一邊掙扎想從陸沖懷里出來。
陸沖急了,死死抱著她,不肯撒手,大聲說:“過去我那樣對你,如今實在是沒臉告訴你我已經愛上了你,所以只能裝傻。況且我也要裝傻來做掩護,才好查出真相,還我爹清白?!睕]藥一聽,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任他將自己按在他的胸前。
陸沖將他地下巴擱在沒藥頭上,低聲說:“對不起,過去是我犯渾,沒看出你的好。從今往后,我會只愛你一個,一定好好對你?!?/p>
沒藥笑了,笑得極甜蜜,可惜陸沖沒看見。
陸沖松開手,托著她的頭,吻著她。她的唇如他想象中那樣香甜。他的呼吸逐漸急促,伸出手褪下了沒藥的衣服。沒藥熱烈地回應著他,陸沖又驚又喜,有些迫不及待,卻又生怕自己弄疼了她。
歡愉過后,陸沖精疲力竭地抱著沒藥。沒藥掙扎著起來倒了一杯水,背過身咬破的手指,裝作用手指試冷熱,把指尖的血擠到杯子里。鮮紅的血立刻化開,看不見蹤影。沒藥將茶遞給陸沖。
陸沖乖乖接過喝了。
這杯水香氣四溢,甘甜無比。
陸沖覺得有些怪異,還沒有來得及問,便沉入了夢鄉(xiāng)。
他做了一個常常的夢,夢見小時候自己跑進山里,看見一株葉子綠茵茵的,果子紅燦燦的漂亮人參,便笑嘻嘻地說;“你真漂亮,跟我回家吧。”他追著發(fā)著紅光的人參跑,沒看見前面的懸崖,失足掉了下去。
就在他不斷下落時,一個人拉住了,他回頭看時卻又是沒藥的臉,仿佛他在生病之時,整日跟著沒藥,渾渾噩噩,什么都不知道。沒藥就仿佛那發(fā)著光的人參,讓在混沌之中徘徊的他找到了光明的出口,慢慢地清醒過來。
告別
陸沖滿頭冷汗地一下從夢中睜開眼,喘著粗氣摸了摸身邊。
身邊的床上是空的,沒藥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忽然明白過來,為什么他會覺得昨夜的茶奇怪,因為那個茶和平日沒藥端給他的藥味道一模一樣。他也想明白了以前自己對沒藥的很多疑惑和害怕。比如,沒藥一個女孩家竟然可以獨自把他從涼亭弄回來。
昨夜沒藥的主動和熱情分明是在向他告別,他完全沉醉在幸福之中,竟然沒有看出來。
陸沖慌了,套上了衣服,披散著頭發(fā)便沖了出去,在眾人驚愕的注視中一路狂奔到了沒府。
沒名似是知道他會來,在門口等著他。他流著淚說:“你其實不是被沒藥打傷的,是因為你從娘胎帶了的怪病。那一夜在涼亭里,酒催發(fā)了病根。我試過各種各樣的血都治不了你,只有她的血能救你。你小時候,沒藥見你第一眼時看出來,所以才要嫁給你好給你治病。她一直不肯我告訴你這些。如今她…..”
沒名哽咽難繼,擦了擦眼淚才接著說:“你快去吧,你知道她在哪里?!?/p>
陸沖退了一步,搶過路人手里的馬便跳上去,瘋了一般策馬狂奔。他回頭看了一眼沒名。
沒名滿臉哀傷,身形漸漸地淡了,最后像是水霧一般就在眾人眼前消失了。
陸沖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測,無盡的慌亂讓他越發(fā)害怕起來。
到了山腳,陸沖按照記憶中的路狂奔上山。
山中依舊是那么安靜,跟小時候他獨自上山時一樣。
山崖上,沒藥穿著紅色的裙衫,烏發(fā)隨著山谷中吹來的風飄散如黑色的緞子。陸沖如今才發(fā)現(xiàn),沒藥已經瘦弱單薄得像一張紙,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走。
他含著淚小心地靠近。
沒藥頭也不回淡淡地說:“不用了。橫豎都是死,不如這樣干凈。”
陸沖泣不成聲:“你怎么不告訴我,你是在用自己的血在熬藥。我要知道,絕不會裝病,讓你虛弱到這樣。”
沒藥望著他,搖了搖頭說:“不怪你,是我自己從第一眼見到你便愛上了你?!彼龖K白尖瘦的臉頰忽然泛出紅暈:“你知道嗎。你第一眼看見我時,對我說我好漂亮。我便想,如果我能到你身邊就好了。誰知道,我變成了人形,卻難看成這樣。我好愛你,就像得了沒有藥能救的病一樣??上悴幌矚g這樣的我?!?/p>
陸沖不管不顧地撲上去。
沒藥伸手一指,陸沖便立在離沒藥兩步之遙的地方不能動彈了。
陸沖凄厲地叫著:“你不能這樣懲罰我。我錯了,我愛你,不管你是什么樣子我都愛你?!?/p>
沒藥慢慢走近,踮起腳尖,輕輕吻了一下陸沖的嘴唇。陸沖閉上眼,絕望地回應著她,品嘗著這最后的冰冷的甘甜。
山路上忽然出現(xiàn)了許多人影,那是皇上派人來追沒藥,奪萬年山參了。
沒藥退了一步,腳下的石頭滾落了下去,久久還未聽見石頭落底的聲音。
陸沖瞪大了眼睛,眼中滿是凄惶和驚懼。
沒藥眨了眨眼忽然笑著說:“其實,我最后的藥性在放昨夜的茶中給了你。如今的我時日無多,和一段干柴沒有區(qū)別。我只是不想落在他們手中玷污了自己。”
陸沖一聽心中更是悲切,咬得嘴唇滲出血來,恨恨地說:“你別再退了。如果你敢跳下去,我發(fā)誓,我一定會跟著你一起跳下去?!?/p>
沒藥搖著頭,說:“不要枉費了我的一片心意。答應我,你要好好活下去?!辈坏汝憶_回答,她就退了一步,往后倒下去,像是一片風箏一般,從懸崖上飄落。
陸沖覺得自己身上的束縛忽然消失了,便立刻撲到懸崖邊。
沒藥迅速地墜落,看著他笑了,美麗得像初綻的花兒。
陸沖伸出手,想要跳下去拉住她的手,卻覺得后頸一陣劇痛。沒藥的臉漸漸消失在谷底騰起的迷霧中,他也陷入了昏迷。
新娘
陸沖又傻了,被人從山上扛回來后便不吃不喝,也不理人。
皇上沒想到沒藥那么剛烈,寧肯跳崖也不肯交出山參。就連沒名也不知去向,皇上得不償失,懊悔不迭,忙賜了許多金銀珠寶給陸府,還說要把公主嫁給陸沖。
陸沖對此不理不睬,整日只是坐在沒府院子里發(fā)呆。
陸丞相一見陸沖癡傻的樣子,只得老淚縱橫地叩謝婉拒圣恩。
過了好多天,不說話的陸沖忽然流著眼淚,喃喃地說:“我不得不活下去,是嗎?你真殘忍,把你的一切都給我了,讓我不能浪費了你的苦心,不能跟著你去,只能獨自或者?!彼怕暱蘖似饋?,凄惶得像走丟了的孩子。
陸沖終于肯說話了,他向皇上請纓去山中看守尼姑庵。陸丞相知道陸沖這一入山便如出家了一般,再不會回來,所以竭力反對。陸沖一意孤行。陸丞相只得退一步,讓陸沖先成親娶妻,留下香火,再去山中。陸沖應了。陸丞相尋遍了整個京城,卻只有一家剛到京城,還未聽說這些事的人家愿意把女兒嫁給陸沖。
陸家重又張燈結彩,新娘穿著火紅的喜袍進了洞房,新郎陸沖卻不知去向。
陸沖一人回到了山中,站在那日沒藥跳下去的山崖上。他的發(fā)帶飄揚在風中,英俊的臉上滿是哀傷。他站立了許久,才低聲說:“我答應你要好好活著的,我做到了?!?/p>
身后忽然響動,陸沖回過頭,看見一個穿著喜服的女子從山下朝他走來。
陸沖的心狂跳起來。
那個女子走近,卻是個陌生的漂亮面孔,雪白的肌膚,嬌艷的紅唇。
陸沖的心又失望地跌倒了谷底:這一定是他沒見過面的,父親給他找的那個新娘。他冷冷地轉回頭,背對著她說:“你怎么知道這里?我給你休書,你快回去改嫁吧。不要再來打擾我。”
那個女人完全不理會陸沖的冷淡,站在陸沖那日站的地方喘氣擦汗,自顧自地說:“如今這個凡人的身子,真是不抵用,才走這么幾步,就喘成這樣?!?/p>
陸沖猛地回過頭瞇起眼來看著她。
那個女人朝他招手說:“你還是站過來些吧。你離懸崖這么近我看得心驚肉跳。如今我可是個凡人,再沒有什么仙力可以救你了。你若再掉下去,就麻煩了。”
陸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腳下不由自住地向她靠近。陸沖那小心翼翼生怕嚇跑了她的樣子讓女子止住了笑,紅了眼眶。
那雙眼睛如此熟悉,熟悉得讓陸沖眼角酸澀。他朝她伸出雙手。
那個女子撲進了他的懷里,喃喃地說:“對不起,為了得到這副身子,花了不少時間。我回來晚了些,讓你久等了?!?/p>
陸沖收緊了手臂,仿佛要將她融入自己的身子一般緊抱著她,流著淚說:“不晚,你能回來,多久都不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