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了了
一、誰是刺客?
當(dāng)我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去瑾貴妃娘娘的嘉禧殿述職已是戌時。
我常常獨自一人行走在黑夜里,沉寂夜幕,掩蓋了皇宮之中比夜還要深的黑暗。
我聽到有一大隊侍衛(wèi)疾行而來,喊著“抓刺客”,不由得停住了腳步,隨即一陣香風(fēng)迎上我,直覺告訴我她就是刺客。
輕而易舉地提溜著她,她卻扯著嗓子大喊:“刺客挾持宮女啦!救命啊!”
侍衛(wèi)們跑過來,毫不遲疑地對我行禮:“魏大人?!蔽夷芨杏X到這個被我困在臂彎里的女子僵住了。
細(xì)想,現(xiàn)在的我一身黑衣眼睛又蒙著布,的確很像刺客,但是這位刺客也許不知道,在乾元皇宮,我這個看上去像掩耳盜鈴的“刺客”的人,卻是正三品一等侍衛(wèi),魏得。
黑色蒙眼布如同我的腰牌,因為我是宮里唯一一個,蒙眼侍衛(wèi)。
我還沒來得急開口,她搶言道:“多謝魏大人及時從刺客手里救下奴婢,刺客往那邊去了。”
接著她掙脫了幾下,用手隨意一指,侍衛(wèi)們跑開,她問我:“能否先放開奴婢?”
于是我深刻地認(rèn)識到要想提高宮廷的守衛(wèi)質(zhì)量,首先必須提高下屬的智商。
料她跑不掉,我松了手,于是聽到她怒道:“淫賊!”
她明明脫離了我的管制,但是在我臂彎內(nèi)還殘留著馨香的暖,和這夜色極不相配。我不想與她多糾纏,問她:“目的?”
“餓了,偷東西吃?!彼鸬美碇睔鈮眩也坏貌唤o她點顏色看看。她聽到自己骨頭的脆響,嚇得忙說,“莽夫!我找人?!?/p>
“找誰?”
“冉螢燭。”
莫非是五日前新封的冉美人?在我還沒有確定她真正目的的時候,我不能告訴她禁宮里的事:“不知道?!?/p>
她嘆了口氣,態(tài)度來了個大轉(zhuǎn)變,懇求道:“大人,可以幫我打聽嗎?她是我的恩人,新晉秀女,我想在秀女終選前找到她。我是勤務(wù)院新招的宮女燈兒,進(jìn)宮就是為了服侍她報恩的。大人方才沒有將我說出去,說明大人是好人,是相信我的?!?/p>
我不理會她給我灌的迷魂湯,她的話我也不會全信,但是想到冉美人提前晉封尤蒙圣寵,其父又是一品要員,不得不多關(guān)照,于是微微點頭應(yīng)下。
二、夢中的燈火
路上被她一耽擱,我到嘉禧殿的時候比以往晚了一些,瑾貴妃與其獨子寧王魏衡在談天,瑾貴妃是皇上寵妃,寧王是皇上長子,也是皇上最寵愛的兒子。
對我而言,寧王是我心甘情愿用生命宣誓效忠的賢主。
“疏影,皇后和梁王那邊最近有什么動作嗎?”
明里我是專守元宸殿的一等侍衛(wèi)——魏得,暗里是寧王的暗衛(wèi)之首——疏影。大隱隱于市,為了掩人耳目,瑾貴妃讓我黑布蒙眼并對外假稱是個不見寸光的瞎子,也正是因此沒有人懷疑“瞎子侍衛(wèi)”魏得就是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殺手疏影。
“沒有?!?/p>
“又是選秀時,皇后那邊要多注意,”瑾貴妃轉(zhuǎn)念一想,問道,“新封的冉美人如何?值得栽培嗎?”
“暫時不清楚?!边€不能把方才發(fā)生的事告訴娘娘,那個宮女我還要細(xì)查。
從嘉禧殿出來,仔細(xì)想著這個中關(guān)系,打算今晚便去冉美人的毓秀宮暗探。
向?qū)幫踅淮晷雄?,?zhǔn)備離開時,他阻止我:“近日為了監(jiān)視后宮你都沒能好好休息,這事不急,今晚就先回去睡吧?!睂幫跸裢R话阊劢呛鴾睾偷男σ?,打發(fā)我去睡覺。他就是這樣溫柔仁愛之人,對我尤甚。
我回屋睡下,腦海里閃現(xiàn)出當(dāng)年的情景。
仿佛從我睜開眼睛來到這個世上的時候,我就和黑暗為伴。我不知道我生活在何處,也不知道以后我會怎樣,每天都有人給我送飯,一碗粥一個饅頭,每天都有人把我抱走,從一片黑暗轉(zhuǎn)換為另一片黑暗,不同的是,在那里還有一群和我一樣處于水火之中的孩子,每天都有人在黑暗中死去,留下的也都等待著死亡。
那里是只有強(qiáng)者才能存活下來的暗衛(wèi)訓(xùn)練處,這也是我脫穎而出后才知道的事。
我原本以為總有一天我也會悄然離開,留不下一點痕跡。
直到那天,他被火光裹挾著闖入我的黑暗領(lǐng)域,那時候我正撕開一只老鼠準(zhǔn)備作為加餐,他稚嫩單純的雙眸被驚訝和恐懼占滿,他手中的火把掉在地上,發(fā)出響聲,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進(jìn)來的,也不想深究,于是在他面前繼續(xù)啃食著鼠肉,鮮血淋漓。
他向我走來,每一步都帶著驚恐和猶豫,直到他拿起手絹試圖輕輕擦去我臉上從未清洗過的血污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填滿深深的悲憫。
我被這樣一雙干凈的雙眸蠱惑,瞇起眼凝視著他,不習(xí)慣光明的眼卻沒有感到刺痛難耐,灼眼的火光鋪在他身上,傳遞到我身邊,只剩下一片暖意。
于是我開始慌亂不安,我能與其他人肉搏拼殺,卻躲不過善意的目光,如果他也是我的對手,他可以,不戰(zhàn)而勝。
他抱住我,哽咽著問我:“冷嗎?”他錦衣華服,不著纖塵,而我衣不蔽體,體無完膚。我試圖避開,不想沾污他的衣袍,卻貪戀他的和善,最后,一動不動。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會,沒有人教過我,我只會嗓子里發(fā)出些聲響,那聲音里是我長時間以來壓抑的恐懼和無助,凄厲沙啞。接著我的眼睛里冒出水來,他后來告訴我,當(dāng)時的我趴在他肩膀上,淚流滿面。
當(dāng)我再次睜開眼睛,周圍一片黑暗,他已經(jīng)不在了,那時我才知道,這就是做夢。
后來的日子沒有絲毫變化,我更加確信那個美好的夢不曾存在。只是我開始固執(zhí)地相信,只要我活下去就能繼續(xù)做夢,夢里柔光依舊。
最后,不知過了多久,只剩下了十個孩子,而我無疑是最優(yōu)秀的,因為我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
我真的再一次見到他,不在夢里。
我們被帶到他的面前,宣誓效忠,他就是寧王,魏衡。計劃訓(xùn)練我們的是瑾貴妃。
我們的使命就是不惜一切擁護(hù)寧王登上皇位。
那時的我依舊不會說話,不認(rèn)識任何人,因為一直生活在黑暗里,習(xí)慣了黑暗的眼早就退化,注定與多彩塵世無緣。我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黑布蒙眼低頭頷首,躲過刺目的光線。
他卻要我成為暗衛(wèi)之首,往后,寸步不離。
我知道的所有空白得如一張宣紙,他看我和他差不多大,于是為我定下和他一樣的年齡和生辰,他為我取名魏得,魏是乾元國國姓也是大姓,魏得,我知道這十年我從未得到。
而后,他不但教我說話認(rèn)字,還教我念書,經(jīng)史子集,無不涉獵。
現(xiàn)今,我一直用黑布蒙眼,除了掩人耳目以外,我是真的視物不清,十年的黑暗給我落下了難以治愈的眼疾。
模糊也好,有些事何必看得太清楚。尤其是在這宮里??床磺?,就少了不少是非。
三、藏不住的謊言與情愫
翌日,我醒過來,神清氣爽,悄無聲息地潛入毓秀宮。
正逢冉美人去向皇后請安。皇后身邊的眼線太多,難以靠近,我只能在毓秀宮尋些蛛絲馬跡。
清晨鬼鬼祟祟的不止我一個。就在她快要暴露的時候,我適時地為她掩蓋,并且把她帶走。
燈兒。
沒想到她的消息也很靈通,只一個晚上就找到了這里。
“莽夫,是你啊,早上好?!彼檬置黠@的打哈哈的語氣說著,并且左顧右盼地準(zhǔn)備逃跑。
“這里不是你能來的地方,回勤務(wù)院去。”
“你一個男人就可以在這里?”也許她看到我的臉黑了,恍然大悟道,“你不會是真的想幫我吧,雖說我花容月貌……”
我周身霎時間散發(fā)的寒氣讓她不敢說下去,昨天天黑,沒看清楚,今日一見,她可以稱得上靈秀可人,但是這花容月貌,有待商榷。
“魏大哥,幫人幫到底,想辦法讓我進(jìn)毓秀宮做宮女吧?!彼蓱z巴巴地求我,眼睛里似要擠出水來,我窘迫起來,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權(quán)衡再三覺得這對我有利,也就應(yīng)下了。在分配宮院的時候她如愿進(jìn)入毓秀宮為三等宮女。
一個月不到,她被升為冉美人一等貼身宮女,想著那夜的話,決定從她開始滲透進(jìn)入毓秀宮。
冉美人和皇后的往來過于頻繁,這件事令瑾貴妃很憂心。冉家勢力雄厚,冉美人又正得恩寵,無疑是皇后的重要助力。
瑾貴妃娘娘有些后悔,當(dāng)年生下寧王之后娘娘就被告知再無生育的可能,皇上為了補(bǔ)償她當(dāng)時就下令立魏衡為太子,但是瑾貴妃卻拒絕了。
她說,魏衡雖是長子,但立儲應(yīng)立賢。
因為她的賢德,皇上愛重,也是因為這一句話,儲位空懸,即使是皇后嫡子梁王魏衍也需要看將來是否能夠擔(dān)此重任。
有時我以為,也許狡黠狠毒的魏衍才更加適合成為帝王。寧王終究是過于仁慈溫和了。
為了能得到更多皇后和梁王的消息,我和燈兒的“巧遇”越來越多。
但我覺得她聰慧得很,她知道我是寧王的侍衛(wèi),也知道寧王和梁王之間的隔閡,所以很多事都不說明。
有一次她突然問我:“如果冉美人投靠瑾貴妃,美人能得到什么好處?”
她感覺到我是受瑾貴妃的命令接近她來離間冉美人和皇后的,我不曾想她會這么直白地談條件。
“如果冉美人只是希望得到瑾貴妃的庇護(hù)安然度日,而她卻可以幫助你們給梁王沉重打擊,這個交易,如何?”她看著我目光灼灼,閃耀著堅定的光芒,我?guī)缀跻詾樗创┝宋颐裳鄣膫窝b,她雙眸的華光為我驅(qū)趕一切陰霾。
我把這話原原本本地告訴貴妃,貴妃大喜,但是又害怕是一個陰謀,思忖良久。
寧王直言:“信她?!?/p>
瑾貴妃問及原因,他道:“疏影從來不會把沒有把握的消息告訴我們。”
寧王對我的信任,我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而貴妃卻意味深長地瞅著我看了好久,似乎是想從我身上看出些私心和貓膩來,我只能恭敬地頷首不語。
最后,貴妃同意了。
我將此事告訴燈兒,她如釋重負(fù),就像是解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一般,我突然覺得她對冉美人的忠誠超越了報恩的范疇,我試探性地問她:“冉美人對你有何恩德?”
她瞬間安靜了起來,躊躇許久,環(huán)顧四周,咬了咬牙,對我說:“魏大哥,為了保全冉家,這件事你必須為我保密,即使是瑾貴妃和寧王也不能說?!?/p>
她說得煞有介事,我點頭答應(yīng)。
后來我才知道,冉大人的獨女是我眼前的燈兒,本名冉隱燈,而冉美人冉螢燭是冉家遠(yuǎn)房親戚家的女兒,燈兒不愿意嫁給年邁的皇上,離家出走,冉螢燭被迫代她入宮卻沒有任何怨言,她本想在選秀之前和冉美人掉換過來,但是卻晚了一步,木已成舟,她后悔不已。
從我第一次見她,她總是聰明機(jī)靈,無憂無慮,卻沒想到她深藏起的愧疚是為了讓身邊人舒心。
她和寧王是一類人,用樂觀和豁達(dá)裝飾自己,保護(hù)著身邊人,
我依稀捕捉到她眼里的淚光,她哭了,我猜是因為姐妹之情,因為離家別愁。
我手足無措,想要像幼時寧王安慰我一樣將她擁入懷中,但是只能伸手替她抹去眼淚。她是官家大小姐,而我,是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侍衛(wèi)。
當(dāng)我冰涼的指尖觸碰到她熱淚的那一刻,我尷尬地想收回手,而她卻直視我,想透過黑眼布看清我一般,肯定地說:“你看得見?!?/p>
一字一字,咬牙切齒。
是啊,若不是看得見怎么能這么精準(zhǔn)地為她抹去細(xì)小的淚珠。
我不能說出真相,她的語氣里嘲諷多于試探,我只能沉默,算作默認(rèn)。
她氣沖沖地轉(zhuǎn)身離開。
寧王在這時來尋我商談,和燈兒撞個正著,他看著燈兒怒意未消淚眼婆娑的樣子,清俊的面容上掛著明顯的擔(dān)憂,狹長的眉擰在一起,新月般柔和的眸子前,有烏云悠悠飄過,看不出情緒,而嘴角依舊試圖掛著清淡的笑來寬慰她。
我的心被攥緊。
為什么我總是在不該看清的時候看清真相?
此刻我甘愿完全失明。
我悄悄地移入黑暗中,那里才是我的領(lǐng)地,這里的美景不能被我破壞。
我以前對燈兒說過一些半真半假的話,我的眼睛雖然瞎了,但還是不能遇見強(qiáng)光。她每次來找我總是在日落之后,她說是因為她怕皇后的爪牙發(fā)現(xiàn)。晚上她會執(zhí)宮燈而來,看到我就把宮燈熄滅,有好幾次險些摔倒都不曾點燈,而我一直自欺欺人地以為她是為我著想。
如今想起,她跌倒時會被我一直跟隨的寧王扶住,兩人之間有些許微妙的默契。
從地位和人品看,寧王都是無數(shù)女子夢寐以求的夫婿。
也許她本是想通過我接近寧王,如果沒有了我是瞎子這個幌子,她又怎么以我為借口得到他的攙扶,或許她會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事早就被寧王發(fā)現(xiàn)。
以前我覺得她只是個宮女,不配。而現(xiàn)在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之后,想到以后冉家會成為寧王的助力,就覺得再般配也沒有了。
我突然好煩躁,為我的欺騙,也為我自己從未發(fā)現(xiàn)的情愫。
如果對手是寧王,他可以不戰(zhàn)而勝。
以前是,現(xiàn)在也是。
而后,我不得不向?qū)幫蹙幵靷€理由早早地回去休息,也許醒來,一切又是原樣。
四、疑團(tuán)重生
我迷迷糊糊地睡著,突然感覺到眼皮上有些溫?zé)岬挠|感,沒有黑眼布的阻隔,這種感覺好似和風(fēng),吹進(jìn)心房。
有些貪戀這樣的感覺。似乎是想要幫我拂去眼中所有的陰霾,自此得見海闊天空,五光十色。
隨后,那人又欲將我的眼睛蒙起來,那布上陌生的藥味讓我警惕起來。
霎時間,我睜眼,將來人一拉,一滾,將她困在床上。借著圓月的清輝,我看清了那人。
燈兒。
清輝柔美地為我們鋪了一層薄被,這是我第一次欣賞屬于她的真實色彩,沒有黑色眼布的陪襯與欺騙。墨黑的發(fā)散亂,白皙的臉龐因月華之色而顯得不真切,她雙頰飛紅,深色的眸子幾乎要把我吸進(jìn)去。
我的身體有了些反應(yīng),我想到現(xiàn)在曖昧的姿勢,立即彈起來,掌間袖間固執(zhí)地沾著她的軟香。
她先是羞愧,在看清我的那一瞬,由憤怒變成了錯愕,她問:“王爺,你怎么會在這里?”
寧王來了?可是我沒有感覺到。
“哪里有王爺?”我皺眉問她。
她快步?jīng)_到我面前對我的臉又拉又扯,不敢相信地道:“你是魏得!”
這時我才想起來我對于自己的長相沒什么印象,因為很少用眼睛仔細(xì)研究自己,我也沒有銅鏡,因為視物不清,對寧王的長相也只知大概,很多時候都習(xí)慣性地用感覺去探尋他的存在。
沒有人見過我不戴眼布的樣子,因為瑾貴妃吩咐我不要將真容示于人前……
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卻被門外一個婢女的尖叫聲打斷。
聲音來自于寧王寢殿,我不顧一切地沖了進(jìn)去。
婢女癱坐在地上,床榻之上,寧王和冉美人相擁而眠,冉美人不著寸縷,甚是香艷。
接著皇上的儀仗已在門外,一切無法掩蓋。
從燈兒的表情來看她顯然也不知情,寧王昏昏沉沉地坐起身,臉色一沉,看到我的那一刻,別過臉去,不敢與我對視。
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我抓起燈兒手里還未來得及給我戴上的蒙眼布將寧王的眼睛蒙起來,然后把他推給燈兒?;噬线M(jìn)來的時候,見我穿著褻衣坐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冉美人,沒有注意到一邊將要沖過來的寧王。
我和他是那樣相像,即使是皇上都分辨不出。
我跪在地上叩頭道:“父皇,兒臣冤枉?!?/p>
“父皇”“兒臣”這樣的稱呼我一點都不感覺陌生,似乎原本就應(yīng)該是這樣,是父子,而不是君臣?;噬鲜⑴滤α宋乙粋€巴掌,我的嘴角立即滲出鮮血。
如果這一掌真正打在寧王身上,不知又有多少人要為他心疼。
但是心疼我的人,沒有。
瑾貴妃匆匆趕過來,看到這情景,幾欲昏倒,但她還是注意到了蒙眼之人的奇怪舉動。
于是我和冉美人都分別被軟禁起來。
寧王被燈兒連拉帶拽地趕出去。瑾貴妃走之前繞到我身邊,哭得顫抖不止,看似不忍地擦去我嘴角的鮮血柔聲安慰,實則說的話是:“算你聰明?!?/p>
于他們而言,如果我連聰明都沒有了,還能憑借什么活下來呢?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世,而今天,我很想知道我和寧王一模一樣到底是巧合還是必然?
我多么希望只是前者。
五、安然釋放
在被軟禁的這幾天里,我仿佛從未享受過這般安寧。我終于有時間可以仔細(xì)回憶一些線索,但是都是徒勞。
當(dāng)時我的所作所為幾乎出于本能,不假思索,又或者在我決定退出的那一刻就注定我的結(jié)局只有替他而死。
博愛仁慈的寧王我總是不放心,而燈兒聰慧有謀能助他一臂之力。
我生于黑暗,長于黑暗,也將死于黑暗。
就像從未在這世間露面一般。
第三天,我卻被放了出來。
很多事情都變了,梁王不再是梁王,只是一個皇子,皇后的鳳印落到了瑾貴妃手里,冉美人升了冉嬪,最重要的是,寧王被立為太子。而燈兒,將會是太子妃。
我還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冉美人最后冒死將皇后和梁王威脅她的所有事情坦白。
冉美人還是秀女的時候?qū)α和跻灰婄娗?,接著她的感情一發(fā)不可收拾,但是后來她才知道梁王是因為冉家的關(guān)系才假裝與她相好。
她成為美人,本以為梁王不會再糾纏,結(jié)果他卻拿著一些舊物說是他們私通的證據(jù)逼迫冉美人成為他和皇后的棋子。
冉美人被利用苦不堪言,夜夜不得安眠,想要與他們決裂,最后皇后就用這一招栽贓寧王,同時解決知道他們太多秘密的冉美人,只是沒想到,冉美人竟然可以不顧及自己的顏面和性命將這件事全部說出來。
冉美人也坦白了自己的身世。
除了燈兒、瑾貴妃和寧王沒有人知道被軟禁的人不是寧王。
我天真地以為寧王或者是瑾貴妃會告訴我真相,但是他們都只字不提。
知道了又能怎樣?我只不過是一個在黑暗中存在的別人的影子,而這一次,真正地證明了我的用處。
怪只能怪我自己看得模糊,活得糊涂。
接下來的日子里,大家都忙著太子冊封禮,那天太子和冉隱燈也將完婚。
以前我對燈兒的情愫全都應(yīng)該忘卻,因為我只是單相思,而他們卻是兩情相悅。
我以暗衛(wèi)的身份一直消失在他們的視野里,暗衛(wèi)就應(yīng)該是,我看得見你們,而誰都看不見我。
一日,我回房,床上疊放著一塊蒙眼布,兩端似乎繡的是蓮花。眼布下面是一張方子,上面的藥材都是治療眼疾用的。
是燈兒送我的?
我自嘲地笑了,她知道我騙了她又怎么會送這些給我。那夜她偶然的潛入,或許又是一種試探。
六、絕情母妃
冊封禮前夜,我被瑾貴妃召去嘉禧殿。
自從我被軟禁以來,她都沒有好好休息過,見她時,她正躺在美人榻上閉目養(yǎng)神。我不愿意打擾她,就放緩呼吸靜靜地等待。
她眼角的皺紋多了,也深了。
良久,她醒來,依舊是滿眼的疲憊。褪去了往日的端莊高貴,她只是一個憂慮兒子的母親。
她起身示意我跟她走,一直走入她的寢殿,她在一個架子上摸索了一番,架子移開,眼前是一個黑洞。
我跟著她走進(jìn)去,直到一間暗室。她抑制自己的感情,問我:“還記得這里嗎?”
怎么能不記得?這里是我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只是沒想到竟然是在瑾貴妃的寢殿下面。想到那些黑暗的血腥的過往,在上面的她怎么能夠安然入睡?
“你是我的兒子,我想你應(yīng)該也猜到了,那次我腹中其實是一對雙生子,衡兒和你,但是……我只能留下衡兒……
“我承認(rèn),我恨你,要不是因為你難產(chǎn),損傷了我,我不會再也不能生育,而我千辛萬苦生下的你,眼見著也快斷氣了……我不敢看你死在我面前,所以讓奶娘從地道把你丟了……奶娘心善,舍不得,就把你一直藏在了這里,這也是一年后我才知道的,但是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沒有辦法給你一個正當(dāng)名分了。所以只能一錯再錯?!?/p>
她背對著我,回憶過往,和我想的有一些出入,但是沒有讓我驚訝,直覺告訴我,我就是一個被遺棄的孩子。
“我沒想過你能活下來,不然就不會……”她哽咽著拭淚。
“不,這樣的借口只能讓你自己安心而已?!彼膭幼鹘┰谀抢铮砬楣之惖爻蛑?,我哂笑回應(yīng)。
“如果一年之后你發(fā)現(xiàn)我還活著,即使沒有名分,作為你深愛的兒子,你是不是完全可以把我交給信賴的人家撫養(yǎng),可是你卻選擇了將我囚禁,并且訓(xùn)練為暗衛(wèi)?!蔽也粫浤鞘隉挭z一般的日子,那是想死也無法死去的輪回地獄。
我走到她面前,拿下眼布,指著自己和魏衡一模一樣的臉,直視她一字一字道:“你只是怕我離他太遠(yuǎn),不能立即代替他,去!死!”
我怎么可以辜負(fù)那晚她說的四個字“算你聰明”。我的母親心心念念地希望我早點消失,我不是不明白她的用意。她怕我在發(fā)現(xiàn)秘密之后,取而代之。
“明天你替他接受冊封,”那是命令的語氣沒有任何商榷的余地,“皇后和魏衍一天不死,就還會再爭。”
我冷笑:“你用詩書凈化他的情操,卻用殺戮篡改我的心性。你有沒有想過,他現(xiàn)在如此仁義寬厚,不忍構(gòu)陷傾軋殺戮,如何能成為一代帝王!”
“你會幫助他,他是你哥哥。”她突然亮出感情絕招。
“你覺得我會幫助隨時要我命的人?”
“衡兒從來沒有想過殺你。”
“手足相殘,這宮里還少嗎?你要的從來都不是兒子和親情,我們只不過是你權(quán)利和地位的保障而已!最后我們誰能活下來都不重要了,因為你一定是太后!”
她踉蹌著后退幾步,不敢置信,我能說出這樣的話。
我狂奔出甬道,不想再記起這里的一切,但我一踏出密道,另外九個暗衛(wèi)就把我制伏,她的聲音在我背后溫柔地響起,似是夢囈:“孩子不要怕,明天你就會和冉隱燈成婚。”
而后,我被點了穴不省人事。
七、真相
黎明時分,我突然聽到有人大喊:“逆賊魏衡的寢殿,殺光!一個不留!”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在元宸殿內(nèi)暗角處,沒有束縛。
心中生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和從未有過的失落,快速喬裝一番準(zhǔn)備混入外面的人群。
一封信從我的衣襟內(nèi)滑出來,我匆匆看了一眼,臉色煞白,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我抑制住心中的極度悲傷,向冊封金殿疾行而去。
寧王信上所言,一字一句,錐心刺骨。
他告訴我,十歲時的地底相遇之后,他就探聽出我是他的孿生弟弟。
他讓我學(xué)習(xí)經(jīng)史子集治國之道,目的就是在未來將江山交給我,補(bǔ)償我在地底受盡折磨的那十年。
他深知我好強(qiáng),不服輸。知道我不會接受他送給我的一切,所以他希望我一件一件從他手里奪走,而他,只為了提升我,使我更加強(qiáng)大而存在。
寧王和瑾貴妃預(yù)感皇后在冊封禮前后會有動作,所以這一次,他瞞著瑾貴妃將我救了出來,他不愿意我再一次成為他的替身,因此,他決定背負(fù)起他的命運。
他的唯一希望就是我能夠理解母妃并且原諒她。
我在一片狼藉的宮里穿梭,兵刃相接之聲不絕于耳,尸橫遍地,宛如修羅場。
看這情形,魏衍一定是計劃好篡權(quán)奪位,方才那些侍衛(wèi)將哥哥稱為“逆賊”,想必皇后和魏衍已經(jīng)得逞。
我拼盡全力,害怕慢了一步就再也見不到我的哥哥,還有一直讓我誤會的燈兒。
哥哥被她感動過,也愛她,但是哥哥覺得他們并不適合。
我好傻,直到哥哥告訴我,我才確定燈兒對我情真意切。
她一直為我的眼疾遍訪名醫(yī),那張方子就是她辛苦求來的。在我代替哥哥軟禁的時候,她聯(lián)系冉家,說服冉美人,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只是害怕失去我。
我自卑,不敢邁出第一步,猜測揣度,最終與她失之交臂。
到達(dá)冊封金殿時,我立在門口看見金殿之上身披龍袍的魏衍癡迷地?fù)崦堃?,正欲坐上去,我除去臉上的偽裝,他大驚之下差點滾下來,他喊:“魏衡,鬼!鬼??!”
“錯了,你該稱朕為皇上?!蔽蚁裎汉庖话?,語氣柔和,嘴角眼角噙滿仁慈的笑,無盡的光華自我周身噴薄,不怒自威,連我自己都差一點被騙過去。
我一步一步走向魏衍,經(jīng)過了癱倒在地四肢無力眼神由無措變?yōu)獒屓坏哪稿?,我想她中了迷藥,沒有見到哥哥和燈兒,但是在母妃先前的目光里我已經(jīng)猜到了幾分。
我的笑從未這般柔和過,像冬日里看似溫和的暖陽,卻照不進(jìn)人心,也暖不了我自己。
我不屑于殺掉這個逼宮弒父殺兄的惡人,皇后以為我是那個不會武功的魏衡,舉劍,拼盡全力,對我劈來,我欠身一讓,她無法收勢,尚在恍惚中的魏衍就倒在了她的懷里,最后,她手刃自己的兒子,自此,她瘋了。
我坐上龍椅望著這金碧輝煌下的血流成河,我已經(jīng)不能再用蒙眼布逃避這真實的黑暗了。
母妃跌跌撞撞地走過來抱住我,似乎要把我揉進(jìn)她的身體里,她泣不成聲,只能喊:“衡兒……衡兒……”
這是我的母妃第一次抱我,炙熱、馨香、柔軟,我一直等著這個擁抱,等得失去所有。
我問她:“父皇呢?魏得和冉隱燈呢?”
她哭花的臉上一片慘白,聲音因極度憤怒而顫抖著:“你父皇昨天晚上薨了,是皇后!是他們毒死了你父皇!沒想到二十多年的結(jié)發(fā)之情,皇后視如草芥!”
她的眼里滿是仇恨,看著倒在血泊之中的兩個人,恨不得將他們千刀萬剮:“我……我又好得到哪里去呢……得兒……得兒,我從來沒有抱過他,他是我的骨血啊,我就這樣把他推入了地獄……是我把他推上了馬車,由冉家護(hù)送著連夜出了皇宮,冉隱燈與得兒同車,為的就是迷惑他們,讓他們不會再懷疑你還在宮里……他最后從窗口看了我一眼,從留戀到理解原諒,當(dāng)時我就后悔了,他的人生才剛開始……”說到后來,母妃氣若游絲,眼神空洞,好像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什么,將我抱得更緊了,“衡兒,你不會離開母妃的對不對?永運不會,對不對?”
我迎上她祈求的眼神,握住她冰涼的手,低聲道:“是,永運不會?!?/p>
我在她的眼里看見她對魏得的痛心,我決定不告訴她真相,因為我依稀記得在那地下的十年里,很多次送飯時我聽到兩個人的腳步聲,而露面的僅有一人,還有一人,隱在暗角,只留給我一片華美衣角,我想那就是她,她也有過不忍,但她是后宮中的女人。她也許再也承受不起失子之痛了,那么就一直錯下去好了。
哥哥,我曾是你的影,在你離去之后,疏影也死了。
我成為你,魏衡。
最后你們還是用經(jīng)緯交錯的情將我捆在了血河上的龍椅,獨留我一人坐看一國繁華。
八、等
這明晃晃的宮殿下埋藏的黑暗還是會刺得我眼睛生疼,直刺進(jìn)我千瘡百孔的心。
在我一個人的時候,我還是會用燈兒送我的蒙眼布蒙住眼睛。
這是今生我和她最近的距離。
那夜,她原是想與我同行共赴生死。但是她卻不知道,我的哥哥代替了我。之后我再也沒有得到他們的任何消息。
我終于看清布帶的兩端繡的是蓮花燈,她為我掌燈,虔誠希望,我能得到佛祖的庇護(hù),光明的庇佑。
當(dāng)我將蒙眼布束起的時候我才驚覺,原本遠(yuǎn)隔兩端的蓮花燈,交錯相合,恍若并蒂。
因為那藥方,我的眼疾有所好轉(zhuǎn)。她會回來吧,明天?后天?或許更久……但是我會等,等到用她苦心為我換來的眼好好看清她,將她清晰地刻進(jìn)我的心里,再也抹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