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丹叮咚
引子
福貴手捧圣旨,腳步急促,雙眸冰冷,身后跟隨的小太監(jiān)手持白綾一副。
福貴說:“娘娘,請上路吧!奴才伺候娘娘上路?!甭曊{(diào)寒冷如冰,讓我本是徹骨的身體更加奇寒無比。
我絕望地喊:“我不信,我不信,皇上為什么要賜本宮死?”
福貴說:“這奴才可真不知,娘娘您如果來生托生為人,自己來問皇上吧!”福貴的臉上掛著冷漠,在這座“舊愛柏梁臺,新寵昭陽殿”的宮墻內(nèi),他的心早已被打磨得如石般堅硬。
“不要,本宮不要死,本宮要去問問皇上,他可還記得對本宮許下的承諾,鳳繞龍身,三生三世,別說三生三世,這才過去三載,皇上為何就要賜本宮死?”
我質(zhì)問著福貴,而福貴面孔冰冷猶如死人,不,他看著我的眼神分明是當(dāng)我是死人了。他哪里還記得我曾是那集三千寵愛在一身的皇上的愛妃?原來深宮涼薄不過如此!
我從跪著的青石板地上跳了起來,朝外奔去,門外月光清雅,花香盈懷,一門之外,那是自由的天地,我要回到自由的福地。福貴大喊:“大膽,容妃竟敢違旨,來人呀,送娘娘上路!”
他尖銳的聲音久久回蕩著……消失在冷宮深處。
白綾套在我的脖頸上,令我越來越窒息,什么塵世浮華!什么紅塵紛爭?那些情思哀怨都在此刻沒有了任何意義,拼勁最后的一絲意識,我用力向足底下的福貴踢去,即使我死了,我也要帶走一個墊背的!
(1)
這是哪兒呀?
我幽幽轉(zhuǎn)醒,脖子處還是涼涼的,身子底下也是冷冰冰的,如果不是嗅到一縷莫名的桃花香,我還真以為我依然處在冬日。
四周黑沉沉的,只聞到均勻的鼻息聲……慢著,怎么會有鼻息聲呢?閻王殿里躺的難道不是死人嗎?我伸手摸了摸,身邊的人踢了我一下,嘟囔著:“小桂子,你又發(fā)騷了?”
小……小桂子?
這不是我的閨名,我的閨名是秀雅,嫁給皇上時被封為容妃,小桂子怎么喚起來像太監(jiān)呢?
我摸黑起來,向外走去,走到庭院里,一縷昏黃的月光傾瀉而下,將庭院中的回廊、亭臺和腳下的地磚照得慘黃,一陣?yán)滹L(fēng)襲來,樹影凌亂,所看之處都透著陰森之氣,我旋即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忽然有人從身后捅了我一下:“跟我來?!?/p>
我想完了完了,牛頭馬面來了,讓我跟著他走呢!怎么這牛頭馬面也穿得像后宮里的太監(jiān)?
來到河邊,我看著那靜靜流淌的小河,納悶,這閻王殿前的小河怎么跟宮里的靜水河如此相似?表面看著水波不興,可誰又知道靜水深處的暗涌是多么湍急,又有誰知道靜水河里一年要死多少冤魂呢?
“還愣著干嗎?將這東西送走!”那“太監(jiān)”壓低了聲音,遞給我一個檀木盒子,我打開盒子,吃了一驚——里面是一個熟睡的嬰孩,眉眼清俊,神態(tài)安穩(wěn),且襁褓十分華貴。
“這孩子是誰呀?”
那人抬頭看了我一眼:“小桂子,你是怎么了?大總管交代的事情你怎么都忘記了,你干這缺德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是三阿哥,送走吧!是死是活就看他的造化了?!?/p>
“三阿哥?皇上有三阿哥了嗎?不對,這到底是哪里?”我糊涂了。
那人壓低聲音:“小桂子,你是不是又灌了貓尿了?德妃娘娘交代的事情,大總管督辦的事情,你可要小心點(diǎn),我去巡視巡視,你將事情處理好?!?/p>
他四處瞄了瞄,就竄入草叢里不見了。
我呆呆地看著那個孩子,德妃娘娘?難道我沒死嗎?可是我怎么成了小桂子呢?我上下打量自己,穿著太監(jiān)的制服,沒有錯,看來我真的是變小桂子公公了,但,等一下……我摸了一下自己……頓時傻了。
我的靈魂穿越了,但一同穿越的,還有我的女子身體。
我覺得奇怪,我“死”之時,宮里還沒有德妃娘娘,更加沒有三阿哥,皇上成天為子嗣憂心忡忡,他后妃眾多,但都無所出,可是如今都生出阿哥了!
別的事情先想不了那么多,現(xiàn)在我該怎么處理這個可憐的三阿哥呢?看著他睡得香甜的可愛的臉頰,我怎么忍心能將他溺死在這靜水河里呢?普通孩子我都下不了手,何況這可是天潢貴胄啊!不行,我不能做這樣缺德的事情。
可是我該怎么辦呢?我將心一橫,抱著孩子跳入河流里,我將盒子推動著一直漂流到墻邊,將孩子推出去,等待天明,雖時值三月,可長時間浸在水中,也不免發(fā)冷。還好天色漸漸明亮,依稀的天光下,可以看到墻外已經(jīng)有了農(nóng)人扛著鋤頭的身影,遠(yuǎn)處阡陌相通、雞犬相聞的村莊此刻卻讓我無限向往。等待中,看見一個頭上纏著藍(lán)頭巾的農(nóng)人從水里撈出盒子后我方才離開。
我上岸,趕緊趁天還沒完全亮,將濕透的衣裳除下,換上干凈的衣裳,就聽見門外有人喚:“起床了,起床了!”
聽那聲音熟悉,分明是晚上拉我出去的那個太監(jiān)。他大約二十來歲,尖尖的臉上掛著兩顆魚泡一樣的眼睛,趾高氣揚(yáng)地嘀咕著,行為舉止粗俗,顯然是一個粗人,也幸好他是粗人,沒有發(fā)現(xiàn)一夜之間小桂子已經(jīng)從太監(jiān)變女人了。
這個叫小桌子的公公給別的太監(jiān)都安排了事情以后,對我說:“事情處理得如何?”
“沉下去了!”
他點(diǎn)點(diǎn)頭,對我說:“大主管抬舉你,今日皇上擺駕德妃宮,你知道的,每逢皇上臨幸德妃娘娘,去伺候的奴才,德妃娘娘都給予厚厚賞賜,跟我來吧!”
我跟在小桌子身后,我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疑問,我問他:“小桌子公公,你聽說過容妃嗎?”
他倏然一驚,驀然站定,四處瞅瞅,忽然捂著我的嘴巴:“噓,小點(diǎn)聲,要死了,如果不是看在你長得俊俏的份兒上,我才不關(guān)照你,容妃娘娘已經(jīng)被賜死四年了,可是談起她還是忌諱。你可犯忌了。”
他在我的下巴上順勢捏了一下,狐疑地問:“你怎么問起她了?”
“就隨便問問的,我夢見她了?!蔽液a著,忍受他捏我下巴的惡心。
“啊喲喂,你夢見她了?她可纏上你了吧?唉,她也冤啊,說起來皇上如今選了這么多妃子,包括眼下得寵的德妃,還不是因?yàn)殚L得和容妃相似才受寵的?;噬蠜]有忘情,那容妃也算是可以瞑目了?!?/p>
雖然嘴里說談?wù)撊蒎欠讣傻氖虑?,但顯然這個小桌子也是八卦王口水王,沒有了男性的特征,還真有幾分婦人的性格了。
而且顯然他對這個小桂子公公是有些不同尋常的“好”的。
我還沒來及照銅鏡,還不知道小桂子公公到底長得什么模樣。瞧見回廊上有一處銅鏡,我急忙去照照,捋了捋油光水亮的長辮子,我暗自慶幸,雖然不復(fù)我原來絕色傾城的模樣,但這個小太監(jiān)清秀絕倫,眉如瘦墨,細(xì)長似飛;眼如丹鳳,柔和嫵媚;只是嘴形稍圓,讓人看起來呈可愛之相,如果恢復(fù)女裝想來也會是一個可愛清新的女子。
其實(shí),這樣略平凡一點(diǎn)的容貌才是我喜歡的。
如果當(dāng)年不是姿容太過絕色,艷名遠(yuǎn)播,皇上也不會將我封為妃子令我入宮,一入深宮深似海,最終那洶涌黑色可怖的海水將我淹沒。
我怔怔地凝視著銅鏡里的自己,用手輕輕彈彈,彈出一個簡單的調(diào)子。
驀然,我瞧見銅鏡里現(xiàn)出一個身影,長身玉立,身穿黃色龍袍,面容清俊,五官猶如雕刻一般精致,只是那雙眸間蘊(yùn)涵著如春水一般的哀愁,眉頭也微微蹙著,四年如流水一般逝去了,可是他還是一點(diǎn)也沒有顯老,還是那生機(jī)勃勃的少年帝王。
小桌子急忙給皇上請安,一邊沖我說:“大膽,還不跪下!”
那皇上卻疾步走到我身邊,臉上現(xiàn)出驚訝和欣喜,說:“你、你將那曲子再彈彈!”
我豁然驚醒,那曾是容妃最愛彈的曲子,容妃曲藝傾城,天下無敵,可以在任何器皿上彈奏出曲子,包括在銅鏡上。
我伸長手指,輕輕彈了彈,曲調(diào)輕聲入耳,那些恩愛恍如昨日,可如今我已不是他傾心寵愛的妃子,而是一個有著“女兒身”的小太監(jiān),真可謂“別后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這時耳畔傳來一聲長嘆,我慌忙跪下:“奴才不該彈這曲子,奴才獻(xiàn)丑了?!?/p>
心里翻騰的,不知是恨還是愛,傾盡一生愛的少年就在面前,我此刻看到的不是他曾經(jīng)的歡顏,而是踟躕著的衣衫,一切都已物是人非,那個說疼我愛我的人,卻也是親手送我上黃泉路上的負(fù)心人。
他怔怔地發(fā)呆,許久方說:“若不是你的容顏不像她,真以為你是她的轉(zhuǎn)世,她也能這么頑皮地在銅鏡上彈曲子,她彈奏得歡快至極,你的憂怨婉轉(zhuǎn)。……不,你怎么會是她的轉(zhuǎn)世呢,她離開朕才四年……唉,就像已經(jīng)離開朕半生了一般。你叫什么名字?”
我強(qiáng)忍著內(nèi)心翻滾的情緒:“回皇上的話,奴才名喚小桂子?!?/p>
他沒有回話,轉(zhuǎn)身離去,他的身影那么單薄,如深秋被風(fēng)吹起的落葉,他瘦了,也是難怪,容妃在時總是親自調(diào)理皇上的飲食,皇上挑食,唯獨(dú)容妃調(diào)理的飲食皇上是最愛的。
那般恩愛,如今都化為指尖流沙,早已不復(fù)存在。
我在心里微微輕嘆。信愛的都是傻子,失去愛的都是瘋子,這便是漫漫人生,縱然是皇上也得忍耐長了草的寂寞。
“又發(fā)什么騷!皇上不好這口!”小桌子狠狠敲了我的頭一下,又捏了我的下巴,“你可要小心,德妃娘娘可是醋壇子,小心了你的皮相?!彼舷麓蛄恐遥f,“小桂子,我怎么覺得你和往日不大一樣了?!?/p>
我的心里一驚:“哪里不一樣了?”
“更俊俏了。”他哧哧地笑了起來,“像個大丫頭了?!彼炙椎哪樕巷w過一絲紅暈,看得我直翻白眼,急忙奔了起來,丑人多作怪,真是沒辦法。
(2)
第一眼覷到德妃娘娘時,肌如白雪、眉若青黛、眸似桃瓣,好一個臨花照水貌,秋波蕩漾的可人,與我彼時的“容妃”如出一轍,我不禁暗自心驚,這天底下還真有如此相似的人!不過我很快醒悟,此刻的我不再是容妃,而是小太監(jiān)小桂子了。
德妃娘娘對我低語:“那藥丸帶來了嗎?”
我愣了,藥丸?什么藥丸?
我摸摸衣服,摸到一個荷包,里面果然有黑色的藥丸。
德妃娘娘微微頷首:“等會兒將這藥丸溶入酒水里……”
她褪下手腕上一個碧綠的翡翠手鐲塞給我,沖我使個眼色。我頓時明白了,這德妃要給皇上下猛藥呢!
我在心里嘆氣,世人都羨慕皇上三宮六院的,誰能知道這皇上當(dāng)?shù)每刹蝗菀祝佣甲鰤粝霊焉淆埶媚?!女人多了……你懂的!可是我是最知道的,皇上并不迷戀女子柔滑的身子,不沉迷床笫的歡愉,當(dāng)年我能得到皇上三千寵愛于一身的寵幸,那只是因?yàn)槲抑獣曰噬系南埠茫麗矍?,嗜書畫。我們是天下第一的彼此懂對方心意的知己?/p>
“皇上駕到!”
此刻天色昏黃,皇上姍姍來遲。我又想起那時候,皇上處理完朝政就會匆忙趕來宮里陪伴我,哪里像現(xiàn)在……我更加知道皇上的孤單。
德妃娘娘迎上去,笑著說:“皇上,臣妾最近得了一種酒,清如茶,可緩解一天朝政的勞累,獻(xiàn)給皇上?!?/p>
皇上郁郁地說:“為何你不說新習(xí)得一首曲呢?她就最愛研習(xí)曲子?!?/p>
“皇上,人家不依嘛!”德妃生氣地撅起嘴,“你就只惦記著已經(jīng)死去多年的妃子,都不正眼瞧人家一眼?!?/p>
我又在心里感嘆,德妃除開容貌和容妃一樣,其他都不一樣。
也難怪皇上會感覺孤單了。他得到的不過是一具形似神不似的軀體而已。
我在心里憐惜著皇上,為他倒上一壺茶,柔聲說:“皇上身子乏了,且飲下這杯碧螺春吧!”
他怔住,抬眼看著我,黝黑無神的眼眸里射出兩點(diǎn)星光,他疑惑地問:“又是你?小桂子?”
“是,今日奴才得蒙娘娘召見,伺候皇上和娘娘?!?/p>
我雙手捧上茶:“這是第二壺茶,味兒剛剛好。”
他飲下茶,無神的目光亮了起來,那碧螺春里有我才會調(diào)理出來的味道。他是懂的,但他也是不明白的,一個小太監(jiān)如何能有這樣的手藝。而一旁的德妃早已不耐煩了,對我們使個眼色,喝道:“伺候皇上用膳。”
我看著那滿桌的雞鴨魚肉,不禁皺眉,皇上腸胃不好,這些雞鴨魚肉怎么能調(diào)理他的腸胃?我低低吩咐了宮女,旋即她們端來幾盤青菜。
我為皇上溫酒,將青菜奉上,德妃怒斥:“狗奴才,竟然敢怠慢皇上?!被噬蠀s擺手:“朕就愛這碧綠的顏色,你休要為難于他。小桂子,你可會撫琴?”
“回皇上的話,奴才會撫琴。”
他不再說話,只指了指那梧桐樹的揚(yáng)琴。我坐下來,輕撫琴,輕唱了起來:“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峙匀诵ξ遥労稳菀?。細(xì)思算,奇葩艷卉,唯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須信畫堂繡閣,皓月清風(fēng),忍把光陰輕棄。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dāng)年雙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憐我多才多藝。愿奶奶、蘭人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為盟誓。今生斷不孤鴛被?!?/p>
再轉(zhuǎn)頭,他聽得已經(jīng)是癡了,皇上酷愛柳永的詞,我便譜曲,想要唱給他聽,但沒有唱全,皇上卻已經(jīng)將我賜死。
皇上說:“別唱了?!彼玖似饋?,酒也未喝,推杯疾走,唯獨(dú)我瞧見了他眼眸里的淚光。不,他是有情的,他并不曾忘記容妃,可是當(dāng)年,他為什么要賜死我呢,而且事先毫無預(yù)兆。我一定要弄個清楚。
德妃見皇上要離開,急了,拉著皇上:“皇上,皇上別走啊,是不是臣妾做了什么不堪的事情讓皇上你如此厭惡?!?/p>
皇上淡然說:“她從來不會有如此粗俗的行為,天上地下,朕難道再也找不到一個像她那樣的女子了嗎?”他依然還是離去。
德妃瞪眼看著我,忽然給了我一個耳光:“要你一個死太監(jiān)賣弄什么?你知道后宮多少妃嬪眼巴巴地等他的寵幸?”
她長長的尖利指甲劃破了我的臉頰,滲出血痕,我捂著臉不知所措,是的,這個女人容顏和容妃是一樣的,但她沒有容妃那柔軟的心?;噬弦恢痹趯ふ液臀蚁嗨频呐訂??那當(dāng)年又為什么面都不與我見,執(zhí)意賜死我呢?
忽然,我愣住了,我瞧見皇上又轉(zhuǎn)回來了,他拉住德妃的手,將她甩到一旁,怒斥:“平日見你待人寬厚,原來都是假象,小桂子,你跟朕來,外面桃花爛漫,月色正好,陪朕去御花園走走。”
以往,我們都會穿著尋常的衣裳,緩步而行。所以我沒有任何遲疑,跟隨了皇上的腳步。
(3)
果然,御花園里桃花爛漫,桃枝柔軟,桃花成簇綻放著,粉紅的如嬌羞的女子臉頰,月色如水波溫柔地環(huán)抱著“我”和“他”,漫步在此刻寧靜的御花園,宛如回到了四年前,他凝視著我的眼神也帶著溫柔。
他說:“小桂子,你知道嗎?朕非常孤單?!蔽遗c他對視著,說完這句話,他溫柔的眼眸中浮起了一絲的憂傷。
我怎么會不知道呢?雖然相處只有一年光陰,但他的喜好便是我的喜好,他的細(xì)微表情變化我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仰頭看著那輪滿月,說:“朕失去了最愛的女子,滿天下尋找酷似她的人,卻只能找到形似的。”
“皇上為什么會失去那個女子呢?”我心跳加速,這是我最想知道的!
他猛然轉(zhuǎn)頭,眼里帶著鋒利的神色:“從來不會有人質(zhì)問朕,你這個小太監(jiān)就不怕死嗎?”言辭中透著皇族的威嚴(yán)與傲慢。
“奴才不怕。此刻在皇上眼里的,并不是一個小太監(jiān),而是皇上的……知音……”
一年前,也是在這樣的朦朧的月色下,也是在這樣一片花香彌漫里,是何等的兩情相歡!記得他擁我入懷,在耳畔軟語呢喃:“秀雅,朕寵你,并不是因?yàn)槟阕巳萁^色,而是你是朕的知音,你總能輕而易舉地觸碰到朕的心,另朕不得不去憐愛你。想想這滿堂文武官員,滿后宮的絕色傾城,哪一個能這么深知我的心呢?只有愛妃你,只有你是朕唯一的一個知音?!?/p>
此刻,皇上神色立馬變得倉皇:“知音……知音……是啊,朕需要一個知音,是心靈的默契,而不是容貌的相似?!?/p>
他疾步而行,我急忙跟上,一直來到一座荒廢的后宮前,宮門緊閉,荒草掩路,透著蕭條落寞。這里我怎能不識得?那是我最后的寢宮,在這里,有我與他的高山流水、琴瑟相合;在這里,有我被皇上賜自縊而死的蒼涼與絕望?;噬蠐崦菕熘刖W(wǎng)的宮門,說:“小桂子,你說容妃會回來嗎?不,她怎么會回來呢?她恨朕,不然為何死去四年從來不曾入朕的夢境?!?/p>
“皇上,容妃若知道你如此深愛她,自然會回來的?;噬蠠o須擔(dān)心?!蔽矣挠牡卣f著。
他看著我:“你是誰,為何你如此懂朕的心意?!?/p>
“奴才是小桂子?!?/p>
他伸手,想要撫摸我,我急忙退后一步,怕被他看出端倪,臉色微微泛紅,幸好月色朦朧,他瞧不見我的羞態(tài)。他卻不管不顧跟上一步,撫摸我臉頰上被德妃指尖劃過的傷痕,柔聲問我:“還疼嗎?”他的眼神里滿是心疼憐惜之色,一如從前看待我的寵愛眼神。
“不疼……奴才只是小桂子,忍受一些皮肉之苦不算什么,受不起皇上的疼惜?!?/p>
他喃喃地說:“是啊,你是小桂子,是太監(jiān),可是為什么……為什么你總是……”后半截話他吞了回去,眼神卻不曾挪移,疑問鎖滿雙眸。
他緩步離開,我沒有跟隨,我同情他的悲傷和孤獨(dú),即使是皇上,他也不過是一個凡人,我愛上他,也是因?yàn)榭创┧埮巯乱活w凡人的心?;蛟S我是這天下唯一看穿他是凡人的知音。只是他不明白知音難得,所以當(dāng)初才會那么輕易放手賜死我。
恨嗎?還是愛多過恨?因?yàn)閻郏晕也艜绱税荨?/p>
翌日,我從睡夢中醒來,忽然嚇了一跳,只見我的床榻旁低眉順眼立了一地的小太監(jiān),包括小桌子公公。見我醒來,他磕頭遞上水盆:“孫子伺候您梳洗?!?/p>
孫……孫子?我這么年輕什么時候得了個孫子了?還是太監(jiān)孫子,我才不要呢!
其他太監(jiān)也將我團(tuán)團(tuán)圍住就要扒我的衣裳,我大喊:“停停停,都給我住手!”如果被發(fā)現(xiàn)我是女兒身我就完蛋了。
我納悶地問:“到底發(fā)生什么事情了?”不待小桌子回答,外面踱步進(jìn)來一個人,是熟人,真熟悉不過,就是那個曾送我上路的福貴——只是他的脖子歪了,我想起來了,是被我踢歪的。此刻他皮笑肉不笑地說:“恭喜你啊,小桂子,不對,內(nèi)務(wù)府大總管,真沒看出來你還有這樣的本事,博得皇上歡心了?!?/p>
內(nèi)務(wù)府總管?我記得福貴也是大總管,如今我和他可是平級了。
一夜之間怎么變化這么大?
小桌子說:“皇上頒布旨意將小桂子爺爺您封為內(nèi)務(wù)府總管,請爺爺以后多照看下您的孫子?!?/p>
什么孫子爺爺?shù)?,這話聽著真別扭,我暗想:我要是有你們這些孫子,我可真是給祖上蒙了天大的羞辱,一個個的連“根”都沒有。想到這兒,不禁竊笑。這時聽福貴說:“皇上讓您親自去伺候著呢!您可真有面子??!”雖然嘴里說著漂亮話,那眼神可透露著刻骨的忌妒。
我命人都退下去,換上了大總管的衣裳,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不禁感嘆,容妃命比紙薄,而小桂子卻真的是好福氣。
我隨身伺候著皇上,陪皇上吹拉彈唱,那些都是四年前我嫻熟的技藝,而今再次拾起,依然游刃有余,皇上自然龍心愉悅,每每相處時總有道不盡的千言萬語,漸漸地皇上因?yàn)槲业呐惆槭柽h(yuǎn)了妃子們。一時間我在后宮聲名鵲起,都知道皇上無限寵愛我這個大總管了。
這日,小桌子來見我,磕頭送上一枚白玉石硯臺,低聲說:“這是德妃娘娘的賞賜,說是宋仁宗用過的,爺爺您真的有福氣,連娘娘都得看您的臉色了。娘娘請爺爺面談一敘?!?/p>
我本不想去,德妃摑了我一個耳光,我是記仇的。可是我很想知道皇上當(dāng)年為什么一定要處死我,或許德妃會知道呢?
德妃見到我,不惜身份,為我端茶,我立著,說:“娘娘,奴才可承受不起?!?/p>
“小桂子,本宮以前淡看你了,這杯茶算是本宮的賠罪。喝下這杯茶,你以后可就是本宮的人了?!?/p>
“娘娘這話是什么意思?”這茶還真不敢喝。
她莞爾一笑,那笑容還真和我當(dāng)年酷似,可惜眼神卻絕沒有我溫柔和善,透著虛偽和狡詐:“自從福貴公公脖子歪了以后,皇上就不寵愛他了,他也幫不了本宮多少,如今既然皇上寵愛你,你以后多多幫本宮獲得皇上寵幸,一旦本宮生下阿哥,自然不會忘記你的好處。本宮從來說一不二?!?/p>
“娘娘,小桂子不過是一個奴才,又如何能幫助娘娘得到皇上的寵愛呢?”我推脫,這不是陰謀嗎?皇上可不是一個配種的。
她的笑容立刻收斂,冷冰冰地說:“小桂子,你可不要忘記了,你早已和本宮和福貴在一條船上了,你處置的那些阿哥,可立刻要你的小命?!?/p>
我愣了,原來小桌子曾經(jīng)提到過的“娘娘”指的是德妃娘娘!大總管是福貴!為了自己生下阿哥能是繼承皇位的大阿哥,他們就要處死所有的阿哥嗎?果然最毒婦人心??!
“明白了,娘娘希望奴才怎么做呢?”
見我如此聽話,德妃立馬又換上一副表情,悄聲說:“以后你多勸皇上擺駕本宮這里,本宮自然是少不了你的好處。”
“可是娘娘你若懷上阿哥,又怎么會知道皇上一定會封娘娘誕下的阿哥成為皇太子呢?皇上可不會只有一位阿哥的?!蔽倚⌒囊硪斫佑|到權(quán)力和陰謀的中心了。
她冷冷一笑:“這個你就不用管了。本宮自然有辦法,只要你聽從本宮的安排,將來自然有你的好處?!?/p>
當(dāng)夜,皇上就聽從我的安排去了德妃宮,看著他消瘦的背影消失在德妃宮里,我獨(dú)自坐在檐下,聽了一夜的雨,雨聲嘈嘈如我煩亂的心緒,我也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女子,親手送自己愛的人與別的女人纏綿,心里滿滿都是酸楚,這酸楚猶如五月的青杏澀在唇間,漫到心里,只是他是皇上,注定不會只屬于一個女子,與皇上說三生三世終究不過是奢侈的幻夢而已。我仰望那墨黑的天盡頭,高高空中一群大雁朝南飛掠,或許宮外才是我最后的棲息地。
(4)
春暮時,經(jīng)陳太醫(yī)診斷,德妃娘娘已懷上龍種,而皇上除開給予豐厚賞賜,再也不肯夜宿德妃宮中了。而同一時刻,皇上的四阿哥也已出生。
福貴依然是皮笑肉不笑地對我說:“小桂子總管,這四阿哥就交給你偷來并處置了,還是原樣照辦?!?/p>
我冷笑著說:“福貴總管,如今我們也已經(jīng)是平級了,憑什么讓本總管再干這樣的事情?這可是掉腦袋的事情?!?/p>
“你不是已經(jīng)干了幾回了嗎?”
“讓我干也成,你得親手交給本總管,除開你,本總管誰都不信。”
他很惱火:“因?yàn)榘⒏鐐兌际й?,如今看管得更加?yán)格了,本總管可沒有辦法偷出來。本總管可沒有如今春風(fēng)得意的你更容易接近阿哥?!彼侨绱思啥饰?。
“那是你的事情,本總管只負(fù)責(zé)拋四阿哥入靜水河里?!?/p>
他無奈,只好應(yīng)允,我們約好夜里三更靜水河畔見。
夜里三更,我看到福貴果然抱著盒子出現(xiàn)在那里,我向他走去,他抱怨:“怎么這會兒才來?”
“福貴公公,你一直忌恨本總管吧?”
他疑惑地問:“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這草叢里埋藏了你的人,只待本總管將四阿哥拋下這靜水河,你就拿下我問罪?!?/p>
他愣了,頓時變了臉色:“既然你已經(jīng)知道了,本總管就不隱瞞了,小桂子,你憑什么和本總管平級?你無非是只會哄皇上開心的一條狗而已。你還是先將四阿哥送走,本總管再送你一程吧!”
“哦?你就這么有把握,我會死于你之手?”
他陰森地笑了:“本總管早已另有安排,你以為就這叢林藏著那幾個人嗎?只要你走出這里,就會被萬箭射殺。你還是聽從我的吩咐,將四阿哥送走吧!”他將盒子交給我,拍拍我的肩膀,說,“做好你在人世間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吧!”
我打開盒子,看著熟睡的四阿哥的臉龐,問:“不過是幾個孩子,你們?yōu)楹我绱岁幎灸兀繘]有皇上怎么會有你如今的富貴?”
“好,看在你即將要死的份兒上,我就將一切告訴你。”他仰頭大笑,“德妃娘娘已經(jīng)有孕,皇上只能有一個阿哥,那就是德妃娘娘的孩子。為了讓德妃娘娘進(jìn)宮,我們已經(jīng)掃除了一切障礙,豈止你這樣一個小小的太監(jiān)總管,當(dāng)年集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容妃也死于我們之手?!?/p>
“容妃的死和你們有關(guān)系?”我驚訝極了,“容妃可礙著你們什么事了?她并沒有子嗣?!?/p>
“皇上獨(dú)愛容妃一人。而德妃娘娘容顏酷似容妃,容妃若不死,德妃又如何能受寵入宮解皇上相思呢?”
“皇上如此深愛容妃,又怎么會處死她?”我緊緊追問,心跳加速,真相逼近了。
“皇上獨(dú)寵容妃,而容妃體弱很難受孕,我們不過是略施一計,買通道人告知皇上容妃是狐貍精禍亂后宮,令我大清沒有皇子繼承大統(tǒng),皇上這才賜死容妃。皇上性格優(yōu)柔寡斷,賜死以后必然后悔,也就是德妃得以進(jìn)宮的時機(jī)?!?/p>
原來如此!
原來,我的存在是別的女人獲得皇上寵愛的阻礙,我的死亡是別的女人得以受寵的機(jī)緣。什么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的高貴的妃子,生與死卻操縱在這個卑賤的奴才手里。真是莫大的笑話。
福貴拔出一把雪亮的刀來,對著我:“少廢話了,快將四阿哥拋入靜水河里。”
我微微搖頭:“我不會的,我不會和一個死人再對話?!?/p>
他怒了:“死到臨頭還如此嘴硬……”他忽然愣住了,瞳孔擴(kuò)大,面如死灰。在他的瞳孔里可以瞧見一身黃袍的皇上在慢慢向他走來。
我約了皇上三更在這里看這一年里最圓的月亮,我知道他會來的,因?yàn)檫@一日曾是我們?nèi)赖募s定,而我們不過只同望過一次今夜的月色。
“皇上饒命!”福貴公公跪了下去。
而我和皇上擦身而過,真相都在他眼底展開,剩下的就是這個俊美聰慧的少年帝王的事了,他雖然看似柔弱,但骨子里有皇族的雄性狼性,他不會饒過任何一個背叛過他的人的。
而殘酷的靜水河還在流淌,掩蓋了多少因?yàn)闄?quán)力而衍生的罪惡。
我聽見皇上在問:“你到底是誰……”他是在問我嗎?可是我已經(jīng)不想回答。我甚至,不想再瞧見他一眼。
有時候不知道真相該有多好。
尾聲
皇上賜死了德妃,一如當(dāng)年賜死我那樣殘酷無情。只是這次,伺候她上路的人是我。
德妃絕望地嚷著:“本宮要見皇上,本宮肚子里還有皇家骨血,皇上不可以賜死本宮?!?/p>
我淡然說:“您就安心上路吧!您沒有懷上龍種,太醫(yī)已經(jīng)被本總管收買,他是欺騙你的,若不欺騙你,你如何會在風(fēng)頭如此緊的時候還是要處死四阿哥?!?/p>
“你,你到底是誰,你不會是那個蠢頭蠢腦的小桂子的……”她的聲音顫抖起來。
“娘娘,我是來自地獄之人,請娘娘上路?!?/p>
我指揮小太監(jiān)們送德妃娘娘上路,而自己悄然離開。
宮外,清風(fēng)徐來,卻帶著淡淡的血腥味,良辰美景不過是夢境一場。
我回到總管房,見皇上已經(jīng)在等待著我了。
他說:“朕原本可以賜死你,你處死了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
“請皇上賜死小桂子?!?/p>
他抬眼,眼神里滿是疲憊:“可是朕下不了手,小桂子,朕心里只有容妃一個人,朕不知道為什么每次看見你這個小太監(jiān)就會想起那個柔弱的江南女子。小桂子,你到底是誰?”
“皇上,如若我告訴皇上三阿哥的下落,請皇上放小桂子出宮。”
他緩緩點(diǎn)頭,應(yīng)允了我的要求?;蛟S出宮,是我們最完美的收場。
薄暮晨昏中,我在那個戴著藍(lán)色頭巾的農(nóng)人家,將三阿哥找到,我把孩子交給皇上。
在交付的瞬間,他拔出刀來,緩緩插入我的腹內(nèi),他將我抱緊,貼著我的耳垂說:“朕不許,朕不能愛上一個太監(jiān),那會成為天下人的笑話……對不起,小桂子。朕食言了,朕不是一個好皇上……”他將我緊緊抱緊,眼淚一顆一顆墜落在我的臉上。
我感覺生命之光在悄然逝去,在他手里,我死了兩次,而這次我知道我不會再回來,因?yàn)橐呀?jīng)沒有了愛,在福貴揭露真相的那一瞬間,我對皇上的愛火就已經(jīng)在生命里熄滅。寵妃的生與死操縱在卑賤奴才手上,只是因?yàn)槲覑鄣哪莻€男子他只愛他自己,在他的世界里沒有給予,只有接受,任何阻礙他權(quán)益的人都可以被無辜犧牲。這就是荒唐的帝王之愛。
我將他的手?jǐn)R在我越來越微弱起伏的胸口,那藏著我身為女子的秘密,我低低地說:“皇上,秀雅不會再回來了……不會再陪你看一年中最圓的月亮。不會陪你履行三生三世的約定了……”然后,我在他因?yàn)檎痼@而慢慢擴(kuò)張的瞳孔里安靜地閉上雙眸。
我,這樣一個平凡的女子,終究逆了龍心,逆了天下!此后經(jīng)年,就讓他品嘗懊悔終生的滋味,自私的人,是不配得到愛的呀,哪怕他是權(quán)傾天下的唯一,也不過是一個會嘗盡人間悲歡離合的凡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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