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龍

中國人實在是世界上最擅長考試的。倘若《2012》里的諾亞方舟門票不是賣的，而是考的，我想船里一定會擠滿中國人；幾十億洋鬼子則會在洪水里掙扎、呻吟，后悔沒有像我們中國人這樣，把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時間都用來做題。

我就曾經(jīng)非常會做題。

在參加高考的那年，我的做題水平達到了巔峰狀態(tài)，此后再也沒能超越當時的水平。在那個年齡，美國孩子可能忙于打棒球、談戀愛。我沒有。我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和命題者較勁、揭穿他們的詭計上了。

直截了當?shù)念}目誰都會。可是光會做那些題，上大學是不可能的，你會被直接送進智障少年訓練基地——那些狡詐的題目，每一道都是一次戰(zhàn)斗。對方會留下蛛絲馬跡，也會設(shè)好騙人的陷阱，這個時候你不光要揣摩這道題目，還要揣摩出題者的心理：他到底想考我什么？陷阱又到底在哪里？

一個表情嚴肅的老師曾反復告誡我們：“選擇題拿不定主意的時候，首先排除看上去最正確的答案?！?/p>

又一個表情嚴肅的老師繼續(xù)補充：“然后再排除看上去最荒謬的答案。如果排除了還拿不定主意，選C?！?/p>

我靈活掌握了這些規(guī)則，同時又擅長揣摩出題者的心思。發(fā)揮好的時候，我能達到驚人的水平。英語閱讀理解里的長篇文章，有時候我根本不用看，直接做題，也能做對80％以上。

當然，并非所有的難題都是這樣。尤其是，我是理科生，必須做大量的物理題和數(shù)學題。那些題目里心理戰(zhàn)的成分比較少，而是實打?qū)嵉碾y——難得相當古怪。

我曾經(jīng)非常熱愛物理學。領(lǐng)我入門的是阿西莫夫的科普書。從那時候起，我就覺得物理學實在是很壯麗。星辰在天空震顫、原子在黑暗里旋轉(zhuǎn)……一切的一切，居然都是可以用規(guī)律去描述的。一些簡單的公式橫亙在宇宙之中，交織成輝煌的樂章。我渴望了解這個樂章。于是，我花了很長時間仔細學了力學、電學，還自學了關(guān)于導數(shù)和積分的基礎(chǔ)知識。我一直興致勃勃地琢磨物理學，直到我碰上了小木塊。

我做過無數(shù)關(guān)于小木塊的習題。小木塊總是被放在一個斜面上，然后克服摩擦力緩緩下滑，根據(jù)下滑速度、摩擦系數(shù)和下滑距離等要素，可以編出無數(shù)道習題。等我把這些習題都搞明白了，這個小木塊也開始進化——它居然在背上馱了一個更小的木塊！于是，問題變得更復雜了……小木塊加上小小木塊，撂倒了無數(shù)學生。

科學不應(yīng)該是這樣，至少對一個熱愛物理的少年來說，不應(yīng)該是這樣……最終，所有的小木塊都難不倒我了，我也喪失了對物理學的熱愛。我不知道自己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多……在當時，我認為得到的多。

我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在那個炎熱的夏天，全國幾百萬少年和我一樣，在和小木塊較勁，在和命題者較勁。

其中有一個少年是我的同桌。他很多地方都跟我一樣：厭惡物理，厭惡語文，厭惡一切課程，覺得求知是世界上最苦、最累、最無聊的事情；但有一點他和我不一樣，他的智商絕不比我低，卻怎么也揣摩不出題目背后的詭計。

我們一起復習、一起上考場，又一起拿著標準答案對成績。我記得很清楚，有一道3分的政治選擇題：“憲法多少多少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住宅不受侵犯……這表明 ?！?/p>

他選擇的答案是“公民住宅是受保護的私人財產(chǎn)”。當然錯了。答案對到這里的時候，他臉色一沉，頹唐地坐在地上。

當時我還太年輕，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只能沉默地站在他面前。

兩個少年。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沒有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