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子醬
寧為玉推薦:這篇稿子,作者持續(xù)不斷地跟我討論了好幾次構思,歷時之長讓我不得不感嘆她的毅力,心想,有這堅持不懈的干勁,何愁寫不出好稿子啊,更何愁沒有讀者熱愛啊,親愛的花粉,你們說是不是?
原來這些年,他一直在自己心里,不曾遠去。
楔子
“如果你還愿意,就來可可西里找我?!?/p>
在虞淺淺消失的第三十八天,江追騅在她的微博里看到她更新了這樣一句話。
坐標顯示,她身處于青海的可可西里。
江追騅沉沉地嘆了口氣,合上電腦屏幕,雙手拖著額頭閉上了眼。
他覺得命運真是喜歡捉弄他,先給了他一個放縱不羈愛自由的老爸,又給了他一個風風火火闖九州的女孩。
可偏偏這兩個人都是他二十二歲的人生里,不忍舍棄的所在。
【1】我可不是你媽
借用《一代宗師》的話,江追騅十三歲以前的人生堪稱百花齊放春滿園,別說隆冬鵝毛雪,他甚至沒受過一絲北風吹。
江爸在都市報當攝影記者,跑教育線,不用像“新聞110”那樣一個電話就沖鋒陷陣,每天按時上班下班。
剛上小學的江追騅長成了美貌正太,在班上沒少被女生糾纏。
有天,一個女生傻笑一路尾隨他到了家,被下班的江爸撞見。他正要解釋,卻被江爸一個玩味的笑容給堵了回來。
廚房里傳出江媽切菜的篤篤聲,父子倆頭對頭玩著iPad,爸爸突然低聲問:“其實今天那個女生挺漂亮的,你怎么都不給人家一個好臉色?”
“漂亮有毛線用?!彼腥?,專注地看著屏幕,不假思索地說,“繡花枕頭一個,連兩位數(shù)的加減都摸不清楚。”
“哦?那你喜歡什么樣的?”爸爸接過話頭。
他抬起頭,思索片刻,說:“腦袋瓜子怎么也要聰明點吧,像我們班虞淺淺就不錯,成績好,性格也爽快?!?/p>
爸爸露出一個狡猾的笑,他恍然大悟:“你——”
媽媽端著盤子從廚房里出來,問:“你們爺倆低著頭嘀咕著啥???”
他正想捂住爸爸的嘴,誰知他舌頭動得比閃電還快:“沒啊,跟追騅交流一下學習生活?!?/p>
爸爸話音落地,他才松了口氣,感激又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吃過晚飯,父子倆一大一小躺在院子里的太妃椅上乘涼,一個接一個地打著滿足的嗝。
“爸,我對虞淺淺沒什么意思。”他心里還在糾結。
“沒意思?有意思也可以啊?!卑职謸u著扇子,甕聲甕氣,“我可不是你媽,看到你跟個女孩多說句話,就激動得要死要活。”
他這才安心。
“不過,以后要是有了喜歡的女生,”江爸接著說,“可得第一個帶給我看。”
“你真是想太多!”他埋怨地嘀咕著,心里卻爽得很。
【2】粗糙的溫暖
平實卻溫馨的生活是從何時劃上休止符的,江追騅不清楚。
當他漸漸長成有心事的少年,很自然地感覺到爸媽之間的微妙變化。
十三歲的一個春夜,起夜的江追騅在路過爸媽房間時聽到媽媽小聲的啜泣聲。家里房子小,隔音效果也差。坐在馬桶上的江追騅聽到媽媽隱忍難過的聲音:“你要真這么決定了,我肯定不攔著你。只是追騅那邊,你要說清楚?!?/p>
他回憶了一下電視劇的常見情節(jié),以為爸媽在鬧離婚。
直到有天晚飯后,江爸輕手輕腳來到他房間,看著正在專心寫作業(yè)的追騅說:“騅騅,爸爸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很長時間都不會在家了。”
“你是不是得了絕癥?”他下意識地問,因為類似的話都是絕癥的潛臺詞。
江爸好不容易打造出的離別凝重被他無厘頭的話破壞殆盡,好氣又好笑地揉了揉江追騅的額發(fā):“少看點電視劇,想象力不要太豐富??!”
江爸所謂的出遠門是名副其實的出遠門。他做出了一個讓追騅匪夷所思的決定:離開現(xiàn)有的好單位,去戶外拍攝野生動物。
那時的江追騅還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群人專門扎進深山老林、大漠荒野,一待數(shù)月,只為拍出一張野外動物平時吃喝拉撒的生活寫真。
這些人被稱為野生動物攝影師——而江爸說,這是他長久以來的夢想。
“你如今是個大男孩了,要照顧好媽媽。”
說完,他的手又落到追騅的前額上,那粗糙的溫暖在他記憶里存留了許久許久。
【3】家里看不見的地方
江爸的第一站是阿爾金山自然保護區(qū),那個高寒缺氧的偏僻地方從來只存在于追騅一年才翻一次的地理課本上。
江爸不在家的日子起初并沒有讓江追騅感到不適。無非是吃飯時桌上少了個人;無非是他想到什么搞笑的事卻找不到人分享。
那些只有父子間才能懂的玩笑,江追騅是不會跟媽媽說的。
沒過多久,江爸的明信片寄到了學校。明信片上,穿著沖鋒衣的江爸匍匐在荒漠戈壁,滿臉塵土的樣子帥炸了天。
明信片上還有熟悉的不羈字體:“之前還以為搞這一行瞎浪漫,如今才知道真是折騰死人,動物又不是人,你又不能命令它乖乖別動等著你拍。我在藏野驢的屎坑里窩了一個月才拍到一張照片,真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拍張圖!”
手中的明信片很快被人搶走,在班上紛紛傳閱,男生女生都嘖嘖稱奇。
“江追騅,你老爸好霸氣??!”
“對呀對呀,他是不是經(jīng)常能看到那些稀奇古怪的動物?”
明信片回到他手上時,江追騅的臉上已堆滿了得意的笑容。
那個時候,他是真心為有這樣一個別具一格的老爸而由衷自豪的。
后來的每個月都能收到爸爸的明信片,當?shù)谒膹埫餍牌诌_的時候,爸爸也回來了。
他看上去黑了瘦了,整個人仿佛是被放了氣的氣球一樣整整小了一圈??芍苣﹦傔^,爸爸又匆匆離家,奔赴另一個目的地。
他留下來的那些珍貴的照片,江追騅看了一遍又一遍,可沒多久就感到厭倦,收進了家里抽屜最底層。
漸漸地,他開始覺得家里沒有爸爸的日子不是那么好過:電腦網(wǎng)線連不上了怎么辦,臺燈燈管不亮了找誰修,沒米沒油了找誰扛,廁所下水道堵了找誰通?
這些事江媽一一學起,江追騅第一次知道家里會有那么多亂七八糟卻又不得不解決的瑣事,而這些事不發(fā)生時你根本感覺不到,一旦發(fā)生又棘手至極。
【4】你怎么可以不在
江追騅第一次開始對爸爸有明確的不滿,是在一次放學回家經(jīng)過公交站時,看到媽媽拎著兩桶油被人群從人頭攢頭的公交車上擠下來。她憋紅了臉的樣子讓江追騅深刻領會了“于心不忍”的含義。
到家后,他留意到媽媽掌心里有被勒出來的紅印子。
吃飯時,他裝作無意地說了一句:“爸爸不在家還真是挺不方便的?!眿寢岦c了點頭,卻沒說什么。他瞬間明白媽媽是站在爸爸那邊的。怪不得爸爸如此肆無忌憚!
江追騅放棄了說服爸爸回家的念頭,但心中對“曾經(jīng)的生活”的期盼越來越強烈。他有很多話想跟爸爸說,那不同于一日三餐吃什么考試考了多少分這些可以坦然對媽媽說出口的話題。那是屬于父子間才能毫無顧慮的疑惑,那就是他這些天總會不由自主地注意到班上的一個女孩子。
她叫虞淺淺,小學時曾和他一個班,可兩人都是沉默寡言的學霸,也沒有多少來往。上初中后的一天下午,他無意中看到她走過他們班窗邊,藍白校服上披著夕陽的金,正開小差的他驀然生出一種“原來你也在這里”的心情。
他拿起信紙想問爸爸些什么,卻又不知如何落筆。不過江追騅已經(jīng)能想象出爸爸會嬉皮笑臉地追問他“那姑娘長啥樣?成績好嗎?你好還是她好啊”之類在他看來沒有油鹽的話。
他最后還是把信紙塞回抽屜,賭氣般地大力關上,書桌發(fā)出砰的一聲,一如他心里莫名生出的怨恨。
而媽媽的一次意外卻讓他開始有些恨爸爸了。
今年的夏天格外熱,每天的溫度直逼四十攝氏度。一天中午,媽媽堅持要去給家里買米,江追騅只好跟著她一起去。回來的路上,江追騅和媽媽一人拎著一袋米,站在馬路邊攔的士??傻氖克阑畈粊恚新愤^的司機好心提醒江追騅:前幾天的大雨堵了路,附近的的士司機都不接客。
媽媽突然就暈倒在沒有一絲樹蔭的馬路上,江追騅急得放開手拎著的米袋,拽著媽媽的胳膊想把她扶起來,可他力氣太小,媽媽又倒在了大馬路上,沾上了更多的泥土。
明晃晃的馬路,卻攔不到一輛的士,連行人都遇不到幾個。
江追騅急得牙疼,他終于知道“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感覺了。
正在此時,追騅竟看到遠遠走來一個眼熟的身影。隔壁班的虞淺淺沿路走來,她看到這番景象,也沒多問什么,麻利地掏出清涼油抹在了江媽媽的太陽穴上,又吩咐江追騅把傘撐起來庇蔭。
江追騅看著虞淺淺低頭專注的樣子,嘴巴一張一翕卻說不出一句符合心意的開場白來。他怎么會想到,會和暗戀的女生在這樣的場面下相遇呢!
后來總算攔到了的士,虞淺淺沒有跟去,只是臨別時說了一句:“你好像是我們隔壁班的,你叫什么呀?”
“我是江追騅,其實我們還是小學同學……”
“哦?我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不說了,你快送你媽去醫(yī)院吧。”
醫(yī)生診斷后給出追騅一個哭笑不得的答案:媽媽前一天吃了太多荔枝,才引發(fā)了這種夏季常見的“荔枝病”。
“荔枝含有大量果糖,轉(zhuǎn)化為葡萄糖后刺激胰島β細胞迅速釋放大量胰島素,從而引發(fā)低血糖反應。嚴重的患者,反應會很兇險。搞不好就沒命了?!?/p>
回家的路上,醫(yī)生的話反復在江追騅的腦海里回蕩——他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媽媽喜歡吃荔枝,多吃一點還能吃出病來!這算是什么?生活怎么有這么多看不見摸不著又時不時冒出來刺激你一下的小麻煩?
媽媽在身旁的座位上昏睡,江追騅喪氣地把臉埋進掌心。
生活,真不只是生下來活下去那么簡單。
而爸爸,這種時候你怎么可以不在。怎么可以!
【5】像個失戀的女孩子
最讓江追騅耿耿于懷的,是媽媽的守口如瓶和爸爸的一無所知。
那時,爸爸已經(jīng)開始獲得各種各樣的榮譽。有次他難得在家,卻偏偏安排了電視臺記者采訪。江追騅在自己房間里,聽到爸爸在客廳侃侃而談各種高遠話題,心里十分不爽。
這些榮譽的背后,哪一個不是犧牲他和媽媽的幸福換來的呢?這不是榮譽,而是恥辱的證明!
果然,記者前腳離開,爸爸后腳就又趕了回去。
那天深夜,江追騅輾轉(zhuǎn)反側睡不著,就輕手輕腳來到爸媽的房間,從那個放證件的抽屜里,翻出了爸爸的獎狀和相冊。
他將獎狀剪了個稀巴爛,當憤怒的剪刀咬傷一個小小的相冊時,他突然停住了。
翻開來,兩歲的他穿著開襠褲,躺在半空中的一片白云上,肩膀上飛出兩只潔白的小翅膀。一頁頁翻下來,都是這些天馬行空的照片。
江追騅想起來,這是爸爸在他小時候為他拍的,爸爸那時就精通PS技術,才有了這一系列不可能的景象。
坐在一堆零落破碎的照片里,追騅將那本薄薄的小相冊抱在胸前,哭得像個失戀的女孩子。
【6】來不及說原諒你
就在江追騅設想著爸爸向他道歉到第幾次才會原諒爸爸的時候,卻在一天放學回家時看到媽媽趴在床上哭得傷心欲絕。
爸爸死了,死在可可西里無人區(qū)。
“開什么玩笑,藏羚羊又不會吃人!”江追騅大聲吼道,似乎這樣就能讓這個噩耗變得不真實。爸爸死于偷獵者失手的子彈,而兇手早已逃逸,追不回來。
媽媽一夜之間變成了沒有任何決策能力的小姑娘,只會眼巴巴地看著兒子,指望他來操持爸爸的后事。江追騅這才發(fā)現(xiàn),媽媽并不堅強能干,爸爸去做野生動物攝影師的這幾年,她是咬牙撐起這個家的運作,暈倒街頭也不愿跟爸爸訴苦。
如果不是因為愛得太深,也不會為了爸爸而勉強自己堅強獨立起來?,F(xiàn)在爸爸不在了,媽媽的精神支柱不復存在,她再堅強給誰看呢?
江追騅明白,所以現(xiàn)在這個家只能靠他去撐起來了。
不斷有各種報紙媒體找到家里要采訪他和媽媽,江追騅一一擋了過去,他不希望媽媽再受到二次傷害,也不想消費爸爸所謂的“烈士的榮譽”。
那些榮譽證書都被他面無表情地收了起來,他不想要一個烈士爸爸,只想要一個每天下班會回家的父親,一個能在媽媽生病時照顧媽媽,能在他學習退步時呵斥他的爸爸!
他刻意回避父親的榮光,好像那是骯臟的蟲,一不小心就會粘上他衣角。父親死訊傳來的那天,正趕上中考成績放榜,江追騅站在學校的公告欄下,頗不是滋味地看著光榮榜上虞淺淺含苞淺笑的樣子,心頭剎那間涌上無盡悲涼。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可能窮盡一生都夠不到自己喜歡的女孩了。
他要開始學著做一個真正的男人,去支撐失去爸爸后的家。他不忍心將喜歡的女孩子拉進這樣的人生。她應該去享受更恣意美好的青春,她值得。
如果她不值得,世界上就再沒有其他女孩值得了。在他心里就是這樣想的。
江追騅沒有和虞淺淺上同一所高中,他本來是可以去那所省重點的。可另一所市重點主動來找他,承諾減免學費還給獎學金,他就毫不猶豫地放棄了省重點。那時候的江追騅已經(jīng)少年老成到能毫不猶豫地做出最能為家里分憂的選擇了。
他和市重點簽下協(xié)議后才恍然大悟:和虞淺淺不再是同學了。那么大的武漢市,一個在漢口,一個在武昌,隔著一道長江就仿佛置身于雙城。
兩人再難見面。
【7】還是沒辦法原諒你
江追騅上了大學,明明可以報更好的分數(shù),卻因為不放心媽媽,留在了本市的大學。
“江追騅,你為什么不報清華?”老師很不解。
“我上武大也一樣能成才,好學生在哪兒都學得好。”江追騅只能這樣說。話音剛落,他其實心里不是沒有遺憾,清華一直是他的夢想,在清華園里品花一直是他心之所向??上н@一切都被那個叫江望云的任性男人打破了,如果不是他去做勞什子野生動物攝影師,賠上了自己的一條老命,他也不至于畏手畏腳,不敢走天下。
江追騅只帶了很簡單的行李,但拿走了那本創(chuàng)意相冊。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帶著那本相冊。只是夜深人靜時翻翻看,會感動很心安。
可他覺得他還是沒辦法原諒江望云。
相冊被江追騅放在枕頭下面,誰知寢室有一天遭竊被洗劫一空,那本相冊也不見了蹤跡。
沒多久,寢室里接到保衛(wèi)科的電話,說他們寢室丟的一部分東西被追回來了。
他趕去保衛(wèi)科,在一眾被找回的失物里,驚喜地翻出了自己的相冊,毫發(fā)無損,真是萬幸!“照片上是你爸啊,長得真帥。”保衛(wèi)科主任居然是個大媽,說這話時臉上泛起嬌羞的紅暈。江追騅啞然失笑,江爸就是這等魅力,離世多年還能讓人看一眼就魂牽夢縈。
只是他心底浮出一個疑問:這照片上的自己還是小孩模樣,保衛(wèi)科的人怎么能根據(jù)一張照片就認出他來了呢?“我怎么認得出來,一年那么多新生呢。是那個賊偷完你們又去偷女生宿舍,被一個大一女生抓了個正著,一腳踢得他差點斷子絕孫,這就扭送到我們這里來了?!敝魅未髬屨f。
同來的室友不約而同地發(fā)出嘖嘖的聲音:江追騅這小子是走了桃花運了,如果不是女生對他有意思,怎可能靠童年照片就把他的姓名院系都報的差不離?
面對室友的揶揄,江追騅唯有丟過去一個“摳鼻”的表情。
可在全寢室的一再追問下,主任大媽卻對那個大一姑娘的身份三緘其口:“我怎么也要替人家姑娘保守下秘密的?!?/p>
【8】你一路的苦,我心里都有數(shù)
在大學里,江追騅參加了學院的辯論隊。新學期第一個秋天,他就被選為三辯出席了全校新生辯論賽。
那天的辯論題目是“人生夢想和生活責任哪個更重要”。面對這個質(zhì)問般的命題,江追騅太有話要說了:那個叫江望云的男人就是典型的反面教材,為了所謂的夢想,拋下了應有的責任,這簡直就是自私至極。
誰知,對面外語學院的四辯卻口舌犀利,夸夸其談:
“美國的一對攝影師父子,為了跟隨拍攝龍卷風而被風暴卷進去身亡??晌矣X得他們是幸福的。因為他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追逐自己的夢想,他們做著自己熱愛的事情直到死亡降臨。試問,有多少人可以捫心無愧地說自己到死都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呢?”
江追騅一股熱血涌上頭頂,不管什么規(guī)則兀地站起身,大聲說:“他們是幸福了,可是他們背后的家庭呢?那對父子死得其所了,父親的妻子、兒子的媽媽,他們的親人會開心嗎?”
對面的女孩子眨了眨眼,愣了片刻,說:“如果愛一個人,當然要成就對方的夢想。”
辯論賽結束后,那個犀利的小姑娘追了上來,江追騅沒好氣地說:“同學,你們院在那邊?!?/p>
“大男生還這么輸不起?你就這么報答幫你找回相冊的恩人?”女孩子有雙堪比小鹿斑比的大眼睛,眨眼時睫毛恨不得能扇出小型風暴。
“是你?你是?”江追騅覺得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原來她就是那個幫他找回相冊的女孩子,感覺是在哪里見過的……
“江追騅,你欠我的可不止一本相冊的人情啊?!迸鷾蚀_地叫出他的名字,一臉不滿,對他衰退的記憶力很不滿。
是她!是虞淺淺!
他居然在這樣的時刻與她重逢。此前,他幾乎沒有奢望過,這輩子還能再見到她。
原來,她知道他家里發(fā)生的所有事。她和他不在一個高中,甚至在高考前就靠初中同學輾轉(zhuǎn)打聽到他的志愿,和他報考了同一所學校。
虞淺淺從好多年前開始就喜歡江追騅了。那時候他們還是小學生,班上很多小男生喜歡虞淺淺,并紛紛選擇用欺負她來表達愛意。唯有江追騅不,他只是會遠遠地望她一眼,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
這不經(jīng)意的一瞥,被她逮到過好多次。
江追騅不知道,他得知爸爸死訊的那天,站在光榮榜下失魂落魄的自己,也被躲在不遠處一棵法國梧桐后的虞淺淺盡收眼底。
你一路的苦,我心里都有數(shù)。
二十歲那年,江追騅戀愛了,和他從小學開始就喜歡的虞淺淺。
【9】你根本不知道我要什么
好不容易在一起的人,總是會格外珍惜在一起的時間。
江追騅和虞淺淺也是如此,他們跨越了成長里所有痛苦的暗涌,在兩人心思坦蕩時重逢,這一切大概是上天安排好的。二十一歲時的戀愛自然不同意十幾歲,因為后者只會要你死我活的慘烈,不去想明天??伤麄兩钪谝黄鸬臅r間是剛剛好,太早了不會珍惜,太晚了來不及珍惜。
大學時光就這樣平安無事地流逝掉了。大三下學期,江追騅放棄了保研,而是轉(zhuǎn)戰(zhàn)各大招聘會,跑死跑活終于在一家效益不錯的大型國企謀到了一份實習工作。
當他興高采烈地打電話告訴淺淺的時候,她卻沒有他期盼中的那樣開心。江追騅猜想,淺淺是因為還沒找到工作所以心情郁悶,就約她去學校露天電影院看電影。
那天晚上放映的是一部紀錄片,《可可西里》。
四周坐滿了學弟學妹,也圍滿了虎視眈眈的大蚊子。江追騅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感到淺淺坐在他身邊,聽到她突然聲音不大不小地說了一句:“太快了?!?/p>
“什么?你說什么太快了?”依然專注于屏幕的江追騅隨口問。
“時間。感覺被推著走,開學、軍訓、辯論賽感覺都像是昨天發(fā)生的事一樣。接下來呢?”虞淺淺茫然不知所措地說。
“接下來當然是找工作,去實習或者去讀研啊?!苯夫K不假思索地說。
“然后呢?日復一日地上班下班?到了年紀被爸媽催著生個小孩,然后為小孩買尿布存學費,然后等他長大離開,我——也就老了?!庇轀\淺的聲音帶著顫抖。
江追騅愣了,注意力從大屏幕上移開,黑夜里的虞淺淺只能看出些微的輪廓來。她的肩膀開始微微顫抖,江追騅覺得不知所措。
“不都是這樣嗎?不然應該怎么樣呢?”
“你愿意陪我去可可西里嗎?”虞淺淺突然抬起頭,一雙眼睛在黑夜里閃閃發(fā)亮。
“你有病嗎?!”江追騅終于忍不住發(fā)了脾氣,“你明天上午下午各有一個面試,你這是發(fā)哪門子神經(jīng)?”
“江追騅,你根本不知道我要什么。”
說完,虞淺淺起身飛快地踩著臺階離開了露天電影院。江追騅看著她夜奔的背影,也并不想追上去。
他第一次覺得,女孩子怎么是這么麻煩又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生物。
【10】不曾遠去
那晚爭執(zhí)之后,江追騅再沒見過虞淺淺。
周末回家,江追騅看到媽媽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遍遍擦爸爸的相片。大學四年以來每個周末,他推開門后看到的都是這樣一幅畫面。江追騅并不覺得煩,反而覺得很溫暖、踏實。
如今他已是二十二歲的大人,明白大人也有大人的難處,心里對于爸爸談不上多恨,因為多少苦難日子,他都和媽媽熬過來了??梢f他對爸爸心里有多少溫柔和懷念,那也是不存在的。
受夠了爸爸長年累月不在家最后把命都折騰沒了的日子,江追騅只希望有最普通踏實的凡俗生活。他希望有個穩(wěn)定的工作,一個小小的房子,每天和喜歡的人一起上班下班,回家一起吃飯說話,交流一天的見面。
偏偏臨近畢業(yè),虞淺淺才說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捎轀\淺又不知道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兩人吵架后沒有見面,只是在QQ上會有唇槍舌劍。虞淺淺說江追騅胸無大志,只知道工作吃飯睡覺等死,江追騅說虞淺淺滿腦子浪漫空想,都是因為家里有錢給慣的。
“你要過的那種生活會把我憋死的?!?/p>
“那你就出去闖蕩吧,頭破血流的時候就知道回來了。”
“我回來的時候,你還在嗎?”
“你這不廢話嗎,我喜歡你,只是不認同你的觀念。”
“喜歡一個人不應該包容她的全部,幫她實現(xiàn)夢想嗎?”
“那我的夢想呢?你有在意過嗎……”
兩人的爭論永無止境,最后虞淺淺一鼓作氣地奔去了可可西里,臨走前一聲招呼都沒打。
虞淺淺走后,江追騅無精打采的樣子被媽媽捕捉到眼里。她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在某天晚上母子一起散步時,主動提起了江爸。
江追騅很詫異,那是爸爸離開后,媽媽第一次主動提起。
“你記不記得,你爸爸剛辭職那會兒,你姥姥姥爺就勸我跟你爸離婚,說他太不踏實,這么大人了還沒個定性。我沒理。你爸出事后,老人家更是不得了,說我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眿寢尷^續(xù)說道,“可是我能怎么辦?我喜歡你爸,就是喜歡。喜歡他,不就應該讓他成就自己的夢想嗎?”
江追騅愣在原地,看著媽媽漸漸走遠的身影。那一瞬間,他非常非常想念江望云。原來這些年,他一直在自己心里,不曾遠去。
【11】你看到了沒
江追騅動身去了可可西里。
在塔什達板的山口下一家路邊旅店,他遇到了虞淺淺。虞淺淺之所以還未出發(fā),是因為前幾日剛退了洪水,路況很糟。
旅店主人是一對退伍的老兵夫婦,指手畫腳地告誡他們此時不要進山,太危險了。等到天放晴后,江追騅拿著旅店主人畫的路線圖,和虞淺淺踏上了旅程。
他騎著摩托,載著虞淺淺一路向西,駛入四周滿是山巒的無人區(qū)。他們沿著北岸前行,江追騅感到虞淺淺高速的心跳和抓在他沖鋒衣上的指力,身邊飛奔著沙狐和藏羚羊,有種恍如隔世的悲壯。
江追騅有一瞬間的分神,爸爸呢,爸爸曾經(jīng)也是這樣騎著摩托駛過這茫茫的荒原?他現(xiàn)在看到的風景,走過的路,是不是爸爸也曾看過、走過呢?
陽光下,祈曼塔格山灰褐色的頂峰緩緩流下溶化的雪水,江追騅的摩托艱難前行,兩人渾身上下沾滿了被車輪濺起的泥漿。
他們終于踏入保護區(qū)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核心區(qū)域。居高而望,遠處連綿的山脈盡收眼底,頗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這里太空寂、太寒冷、氧氣不足、呼吸困難。
為了驅(qū)散疲憊與寂寞,淺淺唱起了歌。
望遠到一片沙荒地段,裸露著一片片寸草不生的地表層,隨處可見一具具動物白色的骸骨散布于沙丘中。
目光的盡頭再向前躍的遙遠,是真正的可可西里,原始、渾沌、久遠的可可西里,荒無人煙,羚羊飛奔的可可西里。
靜寂深邃的天空下,仿佛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他們,將他們的身軀用風雪打磨成風景。在這亙古荒原的萬峰之巔,沉默著佇立。
無人區(qū)吹來的風是一把剛磨好的利刃,割在江追騅和虞淺淺露在沖鋒衣包裹外的一小片皮膚上。
而那遙遠之遠,便是可可西里。它如此殘暴,如嗜血的刀刃;它又如此溫柔,如一句百轉(zhuǎn)千回后終究水落石出的告白。
而爸爸也正是長眠在那里。
高原的風,將淚水吹出江追騅的眼簾。忽而想起媽媽熱氣騰騰地從廚房里端出菜來的那個黃昏,爸爸按下他腦袋,在他耳邊壓低了聲音說:“以后有了喜歡的女孩子,當然要第一個帶給爸爸看?!?/p>
此去經(jīng)年,幾多物是人非,他終于站在了爸爸的面前。
江追騅看了看緊緊依偎在他身旁的虞淺淺,兩人的臉都凍成了紅柿子,卻同時咧開嘴笑了?!鞍?,你看到了沒?”江追騅回過頭,對著遠方廣袤無垠的可可西里,輕輕地說。
你會喜歡她的,是嗎?
編輯/寧為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