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卡
第一章
今日是上巳節(jié),古有“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之說,因而今日城中男女老少大多都攜伴趕去郊外河邊游玩了。
尺素走在街上,微瞇了眼看了看湛藍的天,想象著今日金陵郊外的河水是不是也是這樣清澈。
“少夫人當(dāng)心!”
就在她愣神的剎那,一匹駿馬突然沖過來,馬上之人側(cè)帽風(fēng)流,襟帶翻飛,眼角上挑得犀利而邪氣,意氣風(fēng)發(fā)的眼神掃過被女婢拉著茫然跌在地上的尺素,毫不停留地?fù)P鞭離開。
“哎喲,這洛家少爺怎么好好的突然縱馬狂奔?”
旁邊的百姓被嚇了一跳,本來遠遠地見著那少爺悠悠駕馬而行,眾人并未在意,哪知他離得近了竟讓那馬突然狂奔而過。
尺素站起身,細(xì)細(xì)理了理裙角,將還呆呆跌坐著的婢女拉起來,拾起落在地上的賬本抱在懷里,卻覺得自己的袖子被扯住,自己的婢女哭得梨花帶雨:“小姐,少爺怎么這樣……他干嗎這樣……嗚嗚!”
尺素趕緊拿帕子給她擦眼淚,她這個婢女一旦哭起來,沒半個時辰都停不下來。
“這有什么好哭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根本不愿娶親,便是娶,也是不愿意娶我的,被他父親臨終囑托娶了我,他心里一貫是覺得委屈的?!边m才突然縱馬而過,想來也是因為看見了她,故意要嚇?biāo)粐槹伞?/p>
小婢女一聽,哭得更大聲了,扯著尺素的袖子幾乎要背過氣去。
尺素好笑,想起她那不著調(diào)的夫君,眼前這還需她耐心哄勸的婢女,怎么一個個,都比她委屈。
“不哭了啊,你上次不還說想求個姻緣符嗎?前面就是月老廟,我陪你去,好不好?”
小婢女不知是哭的還是羞的,一張臉通紅,邊抽噎邊點了點頭。
尺素松了口氣,帶著婢女去了月老廟,卻只抱著賬本遠遠地站著,看那小婢女虔誠地叩拜求簽,又一臉既緊張又期待的表情聽解簽人解簽。
廟祝見尺素只是遠遠地看著,便走過來問:“姑娘怎的不去求一簽?”
尺素見了禮,搖頭道:“無所求?!?/p>
那廟祝笑起來:“既是如此,這后院桃花如今開得極好,姑娘不妨去看一看,也是那桃花與姑娘的一場機緣?!?/p>
尺素看女婢那里似還需段時間,便點了頭,去尋后院桃花。廟??粗谋秤埃Φ靡馕渡铋L,既是紅塵之中無所求,怎不舍了自己伴青燈古佛?無所求,不過是有求未得,強迫自己忘記罷了。這道家之風(fēng),必然是那寶物所顯示的機緣了。
尺素繞到廟后,果見著一片灼灼桃花林,枝丫影影綽綽間,似掩著一間小屋。小屋在兩間屋子的夾縫間,黑而狹小的門面,不注意看多半會忽略了去。
“姑娘,聽說外面春色正好,桃花滿枝,老朽不便于行,可否請姑娘代我折些桃花來賞?”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屋子里傳出,嚇了尺素一跳,卻還是選那開得極好的桃花,折了一枝,站在門口遞進門去。
那門內(nèi)也是黝黑一片,桃枝遞進去,竟像是遞進了一處虛空的所在。
在她愣神的剎那,那桃枝又從門內(nèi)伸了出來,上面挑著一只玉鐲,說是玉鐲,更像是玉手鏈:手鏈主體部分是用白玉和青玉磨成的米粒大小渾圓的小算珠,串在銀框里,做成的一個精巧可愛的小算盤。
且不論那玉色如何,只這般巧奪天工的做工,便是無價之物。
“這是桃花的謝禮,姑娘收了吧?!?/p>
尺素待要回拒,那桃枝卻突然收了回去,眼看手鏈要摔在地上,尺素趕緊伸手去接,那手鏈竟然巧合地滑進她手腕,契合地貼在她左手腕上。尺素將手鏈轉(zhuǎn)了一圈,竟然發(fā)現(xiàn)那鏈子渾然一個整體,并沒有活扣之類,而且剛好環(huán)住她的手腕,半點也褪不下。
“你也不用急著褪,不過是借你戴段日子,等你愿望了了,便把它送回來?!?/p>
尺素下意識地抬頭去看,卻正見著兩邊的墻壁緩緩靠攏,那條狹小的門縫慢慢消失,最后墻壁上只留下一株桃花影。尺素嚇了一跳,怔忪半晌,原地對著那枝桃花影拜了一拜,急急轉(zhuǎn)身尋她的婢女去了。
第二章
尺素回到洛宅的時候,洛飛白居然已經(jīng)回去了,他在庭中擺了一桌酒筵,抱著手臂坐在主位上對尺素挑眉。尺素走過去,見了禮,在一旁坐下。
洛飛白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問:“聽說,今日是你生辰?”
尺素略驚訝,卻點了點頭。
洛飛白也給她倒了一杯酒,緩緩道:“所以本少給你辦了一桌酒筵?!?/p>
“謝謝,你費心了?!?/p>
尺素干巴巴地答著,端起杯子敬洛飛白。
洛飛白喝了酒,笑得玩味:“你既喝了本少的酒,就去幫本少辦一件事吧?!?/p>
尺素疑惑地看他。
“本少今日游湖,救了一個落水的姑娘。她在金陵無依無靠,本少見她可憐,準(zhǔn)備將她接到府上安頓,你好好準(zhǔn)備準(zhǔn)備?!?/p>
尺素將酒杯放回桌上,力度之大,手鏈上的算珠都晃了幾晃,沒人發(fā)現(xiàn),有幾顆算珠,在被晃移位后并沒有落回去,而是相互連成了一個奇怪的紋路。
“不行?!?/p>
尺素狠狠吸了一口氣,正要說話,手腕上華光大盛,她一驚,卻覺得有人猛然伸手將她拉入懷中,兩人便一起跌進了那華光之中。
再次醒來,居然是在洛飛白的屋子中。床外幃幕微動,竟然是洛飛白的小廝聽到動靜探頭來看。
“放肆!”
急怒之下,尺素拿起瓷枕就砸了出去。
那小廝嚇了一跳,倒沒被砸到,反倒一迭聲地問:“少爺少爺,你這是怎么了?”
尺素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總覺得哪兒不對,先讓小廝退下,自己拿起一邊洛飛白的外袍披上,正想找面鏡子,房門又被哐的一聲踹開了,尺素腳下一軟,差點又摔倒。
她居然看見“自己”一臉怒容地走了進來,把所有人趕出院子,又哐的一聲關(guān)上門。
寢居內(nèi)的氣氛詭異而壓抑,從鏡子里看到自己頂著洛飛白的臉的尺素,徹底摔在了地上。
有人走過來,不大溫柔地將她扶到一旁椅子上,她看著那張自己的臉,顫悠悠地問了一句:“……洛飛白?”
“哼?!?/p>
尺素一只手摸著自己的臉,一只手摸著洛飛白的臉,大驚之后,竟忘了拘禮,呵呵地傻笑起來。
洛飛白皺著眉頭,問她到底怎么回事。
尺素心中明白這一番荒唐遭遇想來和她手上的鏈子有關(guān),便忍了笑,將自己今日在月老廟的遭遇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洛飛白瞪了她一眼,拿起她手腕上的鏈子研究了半天,果然沒見著接口和活扣,便使勁扯著想褪掉,卻見著尺素手上被勒出了紅痕時,又燙著般收了手,還是不死心地拿手在那算珠上不停撥弄,卻始終沒再出現(xiàn)那種華光。
尺素見他垂頭喪氣趴在桌上像個孩子,少不得安慰道:“那人說這鏈子只是暫時借給我的,等我愿望了了,還會收回去。想來,到時我們自然能換回來?!?/p>
洛飛白幾乎把尺素原本的一雙杏眼都瞪圓了,恨恨地問:“那你有什么愿望?”
尺素看著自己臉上那不容錯認(rèn)屬于洛飛白的表情,忍著笑,對他眨了眨眼,瞬間讓洛飛白覺著春去冬又來,寒風(fēng)卷地起。
第三章
“少夫人,這是今日的賬目。”
管事將厚厚一沓賬本放在梳妝臺旁,洛飛白瞄了一眼,又被婢女扯他頭發(fā)的動作拉回了神。
“好了沒有,你都梳了半個時辰了?!?/p>
婢女道:“少夫人,這是時下貴婦人們愛梳的發(fā)髻,您雖然不愛這個,但作為洛家的少夫人,不能被人給比了下去?!?/p>
說著又往他手上套了無數(shù)金銀玉鐲,直到外面來報少爺起床了,才算消停。
被人扶著剛跨出門,就見尺素站在院中的榆葉梅旁對著他微微一笑。他心中忽然漏跳了幾拍,心想自己那張臉果然是俊美風(fēng)流,連自己看了都怦然心動——完全沒有想到,那日正是晨光熹微,尺素背光站著,根本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云霞籠了她一身,旁邊半開的榆葉梅點綴著她一個溫婉的笑容。
“夫人起了?”
洛飛白在一眾女婢小廝的眼光下,不情不愿地回了聲:“早。”
尺素哼笑一聲,竟然將洛飛白平日的做派學(xué)了十分:“這都什么時辰了,還早?你身邊的丫頭沒有告訴你,在洛家,只有本少爺能晚起嗎?”
尺素又盯著洛飛白的腳,嘆氣道:“夫人的步子怎的邁得這樣大,簡直像個男子?!?/p>
洛飛白只好小步小步地扭捏著往前挪。
尺素忍笑,道:“夫人十歲的時候不就天天被老夫人拿繩子綁在腳上練走路了嗎?說起來,飛白那時不知道,還非拉著夫人去爬樹摘李子,夫人不肯,飛白還發(fā)了好大的脾氣,真是混賬!”
眼見著尺素頂著自己的臉,罵自己罵得好不歡快,洛飛白也只能捺著性子做小伏低。只因那日問尺素有什么愿望,尺素說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兩人約定,在變回去之前,一切都要順著尺素,以便她不知是什么的愿望能早日實現(xiàn)。
尺素像是很滿意洛飛白的順從,懶懶地?fù)]揮手,領(lǐng)著仆人往外走道:“那么今日的賬目和店鋪巡視就辛苦夫人了?!?/p>
洛飛白恨恨地看著自己的小廝狗腿地領(lǐng)著尺素出了府。他知道她會去哪兒,按照自己平日的行程,早上是在茶樓逗鳥,下午去戲園子聽?wèi)?,晚上去十六樓喝酒?/p>
“夫人,我們也該去店鋪了?!?/p>
后面的管事托著一個盒子來請示,洛飛白皺眉道:“盒子里是什么?”
管事愣了一下,還是恭敬回道:“是夫人您吩咐要自己備著的墨盒紙筆?!?/p>
“不帶不帶!哪里就能缺了墨盒紙筆,這般婆婆媽媽小家子氣!”
第四章
尺素從茶樓出來,帶著小廝在街上閑逛,心里卻不無憂慮地想著這幾日在茶樓坊間聽來的傳聞。
雖說坊間傳聞多半不可信,但那小半可信的消息,可是比什么地方都靈通準(zhǔn)確。這些消息傳出來不是一日半日了,外面卻依然平靜得很,根本看不出來改朝換代兵荒馬亂的征兆。
她腦海中突然一閃:這些消息洛飛白知不知道?他平日這般愛往這些地方跑,究竟是紈绔成性,還是為了這些靈通消息?
正想著,遠遠見著她身邊常跟著的那個婢女分開眾人跑了過來。
“少爺少爺!夫人帶了一群人要去把錢老板的糧莊給砸了,您快去看看吧?!?/p>
尺素一驚,邊往錢家的糧莊走,邊讓婢女把事情詳細(xì)地說來。
原來幾天前洛飛白借了筆銀子給錢老板,白紙黑字的六百兩借契寫得清楚,今日洛飛白突然想起來翻看時,竟發(fā)現(xiàn)那借契上的字不見了,去找錢老板,那老板絕口不承認(rèn)曾經(jīng)借過銀兩。
尺素突然停住了步子,問婢女:“簽借契那日用的墨盒,可是家里常備著的?”
“……這幾日夫人都不曾帶著墨盒?!?/p>
尺素點頭,見糧莊前果然圍了好些人,洛飛白雖然人多,但是苦于沒有憑證,倒被那喊著冤枉的錢老板壓下了氣勢。
錢老板見尺素進來,依舊撒潑哭號,金陵城中誰人不知洛家少爺是個紈绔,如今精明的夫人都栽在了自己的手上,這紈绔少爺根本不足為懼。
尺素也不去安慰一旁怒目圓睜的洛飛白,自顧自往主位上坐下了,悠悠道:“錢老板,您這里還做不做生意,怎的客人我來了這么久,連個招呼的都沒有?”
一屋子的人都被她弄得莫名其妙,錢老板也只能摸著鼻子上了茶,問尺素要些什么。
“本少聽說錢老板店里進了批好墨,特意來買上一些?!?/p>
錢老板汗唰地下來了,道:“小的這里是糧莊,哪里有什么墨賣?!?/p>
“哦?不賣?那就是錢老板要留著自己用了?比如,用在給我洛家的借契上?”
錢老板仍要狡辯,卻見著向來跟著尺素的婢女將一方小小的墨盒遞上,尺素接過來,笑道:“就是這方嗎?說起這墨的研制,小弟也略懂一二,錢老板可要一起切磋切磋?”
錢老板盯著那方小小的墨盒,幾乎面無人色,最終無可奈何地轉(zhuǎn)去柜臺最里面,捧出六百兩紋銀,每一錠銀子下面都有洛家的標(biāo)識。
眾人一片唏噓。
尺素命人收起銀子,環(huán)顧左右笑道:“昨日錢老板同我夫婦飲酒,喝得多了,想來都記得差了。我家夫人忘了收錢老板的借契,錢老板也忘了借銀子的事,這番誤會解開了便好?!?/p>
一行人出了糧莊,尺素皺眉,這樣毀自己聲譽生錢的手法,錢老板都用出來了,莫非那個傳聞?wù)娴氖恰?/p>
她又喚過管事,問:“夫人向來心細(xì),這金陵城里也沒有幾個人敢明著欺到我洛家頭上,這是怎么回事?”
管事偷偷地看了幾眼陰沉著臉的洛飛白,小聲道:“這幾日,夫人連著收了一批假的金銀玉器,一批假的象牙。”想是金陵其他的商家都聽到了消息,當(dāng)洛家是個傻的,便連錢老板這樣多年合作的都動起了心思。
尺素便讓眾人都先回去,領(lǐng)著憤恨不已的洛飛白去了洛家的金銀店鋪。命人將那假的金銀器取出來,選了一支金簪子,捏在手里,兩只手使勁想把它掰斷,卻尷尬地手指都勒紅了也沒動那簪子分毫。
洛飛白接過來,鄙視地看著尺素,單手啪的一聲就把那簪子掰了兩段。
店鋪里眾人都“嗬”了一聲,這洛家少夫人好力氣,好豪杰。
尺素頂著洛家少爺?shù)哪?,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從洛飛白發(fā)上拿下一支金簪,示意他再掰,這支真的金簪卻只彎不斷,并且掰回去后,原本彎曲的地方有幾道折痕。
“你看,斷了的是假的,沒斷的是真的。沒有折痕的是假的,有折痕的是真的?!?/p>
洛飛白挑眉,道:“難道以后每進一批貨我都要一個個掰斷看嗎?”
尺素便又挑了一枚假的金戒指,往木桌上一拋,就見那戒指彈跳著滾遠了。尺素又抬起洛飛白的手,從他手上褪下一枚戒指,再往桌上一拋,卻見戒指紋絲未動。
“看清楚了嗎?不動的是真的。當(dāng)然金子的成色也很重要,這個以后我……”
尺素回頭,卻見洛飛白并沒有聽她說話,而是低著頭在專注地看什么。尺素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見自己褪了他的戒指后,握著他的手還沒放開,不由得滿面通紅,正要放手,卻被洛飛白反手大力握緊了,一只手抱了一邊的假象牙,一只手牽著她大步往回走。
那日金陵城的人們便都見著,洛家的少夫人牽著洛家少爺大步在前面走,比她高出一個頭的洛家少爺滿面飛霞,扭扭捏捏地在后面跟……自那日后,人人說起洛家夫人都要贊一句:女中豪杰!
“象牙要怎么識別,嗯?”
洛飛白如今個頭比尺素矮了一個頭,回頭說話時倒正像趴在她耳邊,懶懶的語調(diào)又是從未有過的和緩柔和,極是曖昧。
尺素別開臉,結(jié)結(jié)巴巴地答:“真象牙上有細(xì)小花紋……假的也能做出來,但是放進醋中,浸上一夜,如同腐爛一般,可以精細(xì)刻作的為真……”
“那豈不是好好的象牙都變壞了?”
尺素不由得轉(zhuǎn)回頭,耐心解釋道:“再用木賊草水用慢火煮一煮,便變回來了?!?/p>
見洛飛白戲弄的眼神,又想別開頭,洛飛白卻偏要逗著她說話。
“那錢老板的借據(jù)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墨汁里想必拌入了烏賊魚所吐之墨……”
“所以夫人你每日才自帶墨盒嗎?”
尺素點點頭,洛飛白突然就沖著尺素的嘴角親了一下,笑道:“夫人真聰明!”
尺素指著洛飛白,顫聲道:“你……你!”
“我怎樣?”洛飛白挑了眉,戲謔地笑著問尺素,“我親我自己還要得你同意?”
尺素正窘迫著,卻見后堂轉(zhuǎn)出一個人來。
第五章
那人正是洛飛白的長兄洛丈白,原本在洛飛白和尺素二人成婚后,便遠走關(guān)外,做絲綢茶葉的生意,不想這番竟然回來了。
“大哥?你怎的回來了?”
洛丈白奇怪地看了開口的尺素一眼,道:“不是你讓我回來的嗎?”
旁邊的洛飛白咳了幾聲,掩飾道:“飛白想是最近忙糊涂了,把這事給忘了?!?/p>
洛丈白見洛飛白咳嗽,忙問:“尺素你不舒服嗎?大哥從塞外帶了天山雪蓮回來,讓人煮了給你……”說著就忙不迭地命人煮雪蓮湯。
洛飛白腳下一跌,對著同樣目瞪口呆的尺素丟了個眼神:你說我敗家,你看看我大哥,咳嗽就用天山雪蓮!
三人在庭院里開了一席家宴,洛飛白被婢女提醒著,要賢良地去廚房看著煮湯,好將地方留給兄弟二人訴衷腸。
洛丈白依依不舍地看著“尺素”的背影,悶頭喝酒。尺素尷尬地坐在一邊,也不知道該同洛丈白說些什么。好在洛丈白酒量不怎么好,幾杯下去就迷糊了,自己趴在桌上咕咕噥噥。尺素正要找人來扶他,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哭道:“尺素,你過得好不好?”
尺素嚇了一跳,連忙摸了摸自己的臉,發(fā)現(xiàn)并沒有變回去,卻聽洛丈白繼續(xù)帶著酒醉的大舌頭道:“尺素,丈白……原本你剛被母親領(lǐng)回來的時候,就是我去接的你,父親又給你取名尺素,我就以為,你是我內(nèi)定的妻子?!?/p>
他把尺素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又哭又笑:“結(jié)果母親問你的意思的時候,你卻選了飛白……那臭小子有什么好,又臭屁又愛欺負(fù)你……尺素……尺素……”
尺素的心里一顫,一雙手幾乎都抖起來。
那年她初到洛府,緊張得不敢抬頭,卻有一個少年,排開眾人走過來,第一個溫暖地笑著喚她“尺素”,第一個牽著年幼無依的她邁入洛府高大的門檻。她待眾人離去,才敢抬起頭,偷偷拉著自己的婢女,指著離去的少年,問那是誰。她彼時卻不知道,那婢女見她一路被大少爺洛丈白牽著,便以為二人已經(jīng)熟識,因而以為尺素問的是與大少爺并肩離開的二少爺,就告訴她:那是洛府的二少爺,洛飛白。
從此,洛飛白就成了尺素心頭唯一的光亮。所以即便從小洛飛白就愛捉弄她,她還是一直將眼光追隨著他,等洛老夫人問她的意見時,她毫不猶豫地選了洛飛白。
而今,卻告訴她,她認(rèn)錯了人?
她驚慌失措地抬頭,卻見著洛飛白站在亭子外看她。洛飛白冷冷地看著她被洛丈白拉著的手,幽幽問她:“你都知道了?”
他在多年前就知道尺素認(rèn)錯了人,卻出于私心默認(rèn)為她心中的少年,費盡心機,把當(dāng)初答尺素問題的小婢女早早地送出府,送得遠遠的;又覺得愧疚,故意欺負(fù)捉弄尺素,想讓她遠離自己,回到丈白身邊,卻最終不肯把真相告訴她,不肯將她真正推離。
“你都知道了?”
他又幽幽地問了一遍,看尺素遲疑著點頭,便游魂一般自己出了亭子走了。
尺素正驚疑,卻見著那個走遠了的人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回來,一腳踹開爛醉的洛丈白,拖住尺素就跑。
等人跑遠了,洛丈白自己揉揉屁股站起來,嘆息道:“還是不行呀,原本以為裝瘋賣傻跟飛白攤了牌,還有些可能,沒想到,竟被尺素踹了一腳……”
這廂洛丈白哀嘆著自己被所愛拋棄,那廂被“洛夫人”拖著跑的“洛少爺”在自己寢居門前,被人攔了下來。
“滾……”
第六章
洛飛白看清來人,一句“滾開”生生地吞了下去,原本緊緊捉著尺素的手也忽然甩開了。
尺素疑惑地打量著來人。
來人著一身湖紗綢衣,梳著精致的流蘇髻,皓齒明眸,眼角下一點木樨花印,亭亭玉立,清雅可人。
“姑娘是?”
“洛少爺不記得小女子了?幼卿蒙少爺前日湖邊相救……”那女子低著頭,一番話說得嬌嬌滴滴委委屈屈。
尺素心中一個咯噔,突然想起那日兩人在互換身份前洛飛白同她說的事,這幾日各種煩擾,竟然一時把這事給忘了。再看自從這姑娘出現(xiàn),洛飛白就離自己遠遠的,心中不免一番傷心,又聽洛飛白說:“慕姑娘是驃騎將軍的幼妹,身份尊貴,又一直養(yǎng)在深宮。前日在湖邊,我家少爺對您一見傾心,蒙姑娘不棄,愿以洛府為媒,迎娶慕姑娘。”
尺素愣愣地看著洛飛白,卻見洛飛白又轉(zhuǎn)過臉來,用尺素的那張臉,緩緩道:“洛府不敢以慕姑娘身份為妾室,妾身尺素,愿求一紙休書?!?/p>
尺素狠狠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依然抑制不了痛苦,卻顫聲道:“好?!?/p>
書房內(nèi),洛飛白將眾人都喊了過來,聚集在屋中做個見證。
尺素坐在案邊,強笑道:“沒有墨……”
洛飛白沉默著將一盒墨遞了過去,尺素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她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用洛飛白的臉,洛飛白的手,為自己寫一封休書。
她低頭寫休書,沒有看到洛飛白想要給她擦眼淚的手落在半空,無奈又不甘心地舉著,卻在她抬頭前快速地收了回去。
洛飛白將休書折好,收到袖袋里,在尺素耳邊硬聲道:“……哭什么,你不是從小就喜歡丈白,今次我叫他回來,就是讓他帶你走的,你……”
尺素?fù)溥^來,她那樣矜持自重的女子,許是一生都未這樣放縱,她抱住洛飛白的袖子,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為什么?你以為,十三年的愛戀追隨就比不過當(dāng)年他的一個眼神嗎?卻原來,十三年的耳鬢廝磨,也比不過如今她拈花一笑嗎?”
洛飛白想去掰開尺素的手,卻在一陣乍起的華光中下意識地緊緊抱住她。
待他醒來,已經(jīng)和尺素變換了回來。
他被小廝扶著坐起來,卻聽小廝說:“少夫人……已經(jīng)帶著休書和大少爺離開了?!?/p>
洛飛白仰靠在床頭好一會兒,才一笑:“那就好……”
房門被推開,慕幼卿冷笑道:“洛少爺好深情,這番為夫人打算,真是好叫人羨慕。”
洛飛白沒有看她,笑著搖頭;“你不懂……你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懂。”
慕幼卿,長兄曾是三師太傅,后在西境殉國;二哥是本朝最年輕的驃騎將軍,手握重兵;她本人更是在年幼的時候就被接進宮中,和公主養(yǎng)在一塊。前不久公主病逝,朝中傳出皇上與左相國一家不和,坊間漸有朝中不穩(wěn)的傳聞。
自慕幼卿第一次出現(xiàn)在湖邊,精準(zhǔn)地落在他的畫舫旁,露出她臉上獨一無二的木樨花印,他便知道,洛家,金陵幾十年基業(yè)的洛家財富,已被兩股勢力看中。無論慕幼卿究竟是屬于哪一方,她代表著的勢力要洛家的財富,他就不能不給,若是落敗,洛府跑不了亂賊的份,便是贏了,也不過是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場。
所以他便與錢老板他們私下商定,故意買進假的金銀象牙,故意用摻了烏賊魚墨的墨盒簽契約,好將洛府的家產(chǎn)轉(zhuǎn)移出去一些,雖然這樣轉(zhuǎn)移出去的不過九牛一毛,卻足夠尺素遠走高飛安穩(wěn)地過完下一生。他甚至將對尺素有意的兄長招回來,讓他帶尺素走,卻沒想到臨到放手時,自己居然反悔了,好在慕幼卿的及時出現(xiàn),如一盆雪水潑醒了他。
他逼尺素在眾人面前寫下一紙休書,好讓人知道,尺素與他洛家是再無關(guān)系了的,將來便是有所牽連也與她無關(guān)。
第七章
尺素住在洛丈白外面的別館里也有數(shù)十日了,眼見著洛丈白就要整理商隊起程,尺素婉拒了洛丈白的陪同,自己去了城中的月老廟。
她還是在廟中遠遠地站著,還是當(dāng)初那個廟祝過來,問她怎么不去求一簽,她還是答無所求。
于是廟祝微微一笑,說城中桃花多已凋零,唯獨這月老廟后面的桃花還開得灼灼,勸她去后面逛一逛,說不定還有一番機緣。
尺素深深對著廟祝拜了拜,獨自往后院去了。
后院桃花根本沒有春歸將逝之態(tài),枝枝繁茂如火如荼。她依著記憶找到當(dāng)日那面墻,果見著當(dāng)日那枝桃花影還在。她如福至心靈一般,下意識地將算珠手鏈放到了桃花影上,手鏈竟然順著那株桃花滑了下去,滑到根部時沒入了墻中。
那枝桃花影也緩緩地從墻中脫落出來,鮮嫩妖嬈一如當(dāng)日她折下時一般,她伸手去接,卻給落下的桃花枝勾出了袖子中的一張紙。
她疑惑地將紙打開,卻見上面一個字也沒有,自己何時在袖袋里塞了一張白紙?
她忽然想起那日洛飛白逼著她用洛飛白的身份寫了休書后,就是放進了這件外袍的袖袋。
這,莫非是那封休書?為何無字?
尺素抖著手,在自己袖袋里一番尋找,除了手上的紙,袖袋里果然再無他物。她一頓,想起那日洛飛白親手遞給她的墨盒,她彼時氣怒,并未發(fā)現(xiàn)不妥,如今細(xì)細(xì)想來,那墨盒并不是府中常用的,倒是和那日在糧莊錢老板那里收來的一樣!
洛飛白是沒注意,還是,故意?
他為什么要給她一封昭告全城卻沒有字的休書?
她心不在焉地回了洛丈白的別館,卻還是對洛丈白說:“對不起,我不能同你一道走了。塞外飛雁,長河落日,我的確向往,卻只想同一個人一起看,不管他,是不是也想同我一起。”
尾聲
洛飛白推開房門,就見著一個人立在枯死的榆葉梅下,對自己露出一個溫婉的笑。彼時已經(jīng)空了的洛家宅府里,他清楚地聽到自己怦然的心跳。
晨光熹微,他卻覺得眼睛被那光線刺得想要流淚。
“你怎么回來了……”
他的聲音像是在笑,卻分明帶了哭音。
“我是你的妻子,你在哪兒,我自然在哪兒?!?/p>
她將那張空白的紙遞過來,胡亂給他抹眼淚,不怎么柔軟的紙張劃過洛飛白的臉,疼得他直皺眉,卻舍不得躲開。
“夫君好計謀,倒把我當(dāng)成傻子,十三年前就算計我,現(xiàn)在還是算計我?!?/p>
“我……我只是……”
未完的話湮沒在洛夫人女中豪杰的強吻中。
她知道,她都知道。
我只是,喜歡你而已,
是慕幼卿把洛飛白做的一切都告訴了尺素。
要問她為什么?
嗬,她就是蛇蝎心腸看不慣有人能帶著誰的深情安穩(wěn)地活下去。
相愛?那就死在一塊好了。
慕幼卿執(zhí)了一壺酒,坐在洛府高大的門欄上,狠狠地給自己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