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媚生
彼時年華尚好,你曾支頜聽我彈一曲《桃花犯》,梧桐色年華中時光圓缺。而如今,相思弦上,終究斷去了三生三世,風花雪月。
【1】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天父皇抱他回來的樣子。
那是在我極小的時候,那時細雨濕漉漉地打在傘面上,父皇穿著黑斗篷,將他抱回來,眉目之間有倦色,卻盯著我,一字字說得分明:“清河,以后他就是你弟弟。”
我怔了怔,低下頭去瞧那小小的男童,那是個生得極美麗的孩子,容顏稚嫩中卻不掩五官精致,眉間一顆朱砂痣,極其華艷的模樣,生得竟與我有三分相像。我霍地抬起頭來,父皇對我點了點頭:“他姓慕容,單字諱沖?!?/p>
【2】
那是極其遠久的事情了,遠久到我?guī)缀跬擞羞@樣一個弟弟,偶爾能聽到他的傳聞,但我獨居深宮,卻是從沒有見過他。
出門去御花園習一支新曲,正是九月,石蒜花開得灼灼,如血色般帶了點凄然,足尖微點,微風寂寥,略有惆悵地對婢子道:“卻少了《桃花犯》。這一支舞蹈,必要有《桃花犯》來和才是好的?!?/p>
話音未落,卻有枝葉窸窣聲音,霍然回首,只見小小少年分花拂柳前來。容貌似玉砌,粉雕玉琢的一個孩童,美到似乎要驚艷整個王朝。我分辨出他眉間的朱砂痣,小小地喚了一聲他的小字:“鳳皇?!?/p>
慕容沖小字諱鳳皇,燕朝再無一人如他襯得起這般名諱。我默默地告訴自己,這是中山王,我的親弟弟,出生后兩個月即冊封為王,不到十歲的年華即又冊為了大司馬,高高睥睨了整個王朝,父王對他極是寵愛,日必親為扶掖。
位及龍鳳,所向披靡。這才是慕容沖該有的故事。
那樣久遠的事,理應(yīng)被忘記,我那個唯一的親弟弟出生不久后便死去,這個少年,我做到的只能是敬他遠他。然而在這樣的艷色之前,所有的思緒都中斷了,后退一步,他俯身道:“皇姐?!?/p>
花瓣從腳底下滾過,我點了點頭,疏離地與他說了幾句話,他告辭離去。我只覺得冷汗淋淋而下,從頭發(fā)上摘下的簪子落在了地上,啪地摔成了兩截。
又有兩個人打開了杏花梢走來,前面的那人風姿瀟灑,正是慕容垂,忙福身行禮:“五皇叔?!倍砗竽侨讼嗝灿⒖。m然沒有慕容沖的風華,卻也別有一種男子的英挺。他目光深邃,走上來,我不由得一驚,后退一步,他將那兩截簪子拾起來,遞給我。
他笑了笑:“姑娘怎么這么不小心?”
慕容垂大笑:“這是清河公主?!?/p>
那人猛地看向我,目光深不可測,我坦蕩地迎向他的目光。
良久,他才笑了笑:“是我糊涂了?!彪S后后撤一步,躬身,“清河公主?!?/p>
我微微頷首,將簪子籠入袖中,轉(zhuǎn)身走去,步履生風。那男子眼神讓人甚是不悅,如此帝王之風,不知皇叔為何會將他帶來。
行至一處小湖方才駐足,我深深地呼一口氣,秋風蕭瑟,淡淡的笛聲赫然響起,聲音清亮,驀然回首,只見小小少年坐在白石之上,睫毛微垂,容顏姣好如畫。
我頓了頓,道:“你怎么在這里?”
他笑了笑:“本來是走遠了的,聽到聲響又回來看了看,見皇姐無事,便在一旁吹笛子了。”又頓了頓,蹙眉,“只沒想到這樣難?!?/p>
我終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大燕朝皇子弓馬嫻熟,慕容沖更是八歲便承了車騎將軍之位,但這樂曲,終是不善。我伸手拿過笛子,手指摁上孔洞。
笛音破曉而起,驚了幾只雀鳥撲棱著翅膀飛向天空,婉轉(zhuǎn)清亮。一曲完畢,他看著我,琉璃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我不禁微微紅了臉:“別這樣看著我,這個我是自小習得,你能吹出聲來,已經(jīng)是很好了?!?/p>
他微笑,眼角彎彎:“我在想,皇姐真好看?!?/p>
我臉上猛地一燒,低聲道:“你怎么這樣討厭,說出這樣輕薄的話?!?/p>
慕容沖也低聲道:“我說這樣的話,自然是真心的,皇姐自然是真生得極好看?!?/p>
從那以后,他和我越發(fā)親近了起來,偶爾也會來我宮中小坐一會兒,讀著書便睡過去,桂花落了一身。一起共同赴宮宴,出現(xiàn)之時,吸氣之聲連連,他微笑側(cè)頭與我說話,朱砂妖嬈,艷光四射。
我在宮宴上又見到了那個人。
他還是與慕容垂坐在一起,兩個人說著話,只在我出現(xiàn)的時候,他抬眼向我看來,微微一笑,復又將目光移到鳳皇身上,同樣眸子里閃過一絲驚艷,卻又不同于初次見我時的目光深邃,有點迷惑地支了頜。
皇上突然笑了,不知怎的將話題引到了我身上:“清河都已經(jīng)十四歲了,長成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這話說得含蓄,我卻已經(jīng)曉得其中的意味。
鳳皇臉色卻一變,朗朗大笑起來:“皇姐這樣貌美,朝中哪里有人配得上。阿干舍得,我可不舍得將皇姐嫁給一個凡夫俗子,白白地被埋沒了?!?/p>
那個人卻也笑道:“中山王姐弟情深,當真是十分好的,只不過若耽誤了清河公主終身大事,公主怕是不依?!?/p>
我抬眼,也微笑,伸手握住鳳皇的手:“本宮并沒有什么心上人,朝中出色的臣子,哪里有比得過鳳皇的?!?/p>
這話題匆匆?guī)н^,那個人向身后侍臣吩咐了幾句,便有人向我呈上一根碧玉簪:“還請清河公主不要嫌棄。”
怎么會嫌棄?這樣的水色雕工,也算得上是絕世珍品,席上那人目光銳利地看來,我只得收下,倉促地笑了笑:“請?zhí)姹緦m謝謝你家主子?!笔种高歉逃耵⒆?,有點迷茫地站起身來。
夜涼如風,有人同樣走出來,眉目英挺,比起鳳皇來自是遠遠不及,然而那份銳利卻是鳳皇所沒有的,我低聲問:“你這是何意?”
他輕輕地笑起來:“我們中原有一個詞,叫做一見鐘情。公主飽讀詩書,應(yīng)該曉得。”他伸手撫上我的發(fā)髻,“總會讓你心甘情愿地戴上它的?!?/p>
我后撤一步,沒有說話,折身回席,鳳皇在一旁獨自飲酒,我奪下他的酒杯,正要說話,突然,慕容垂起身,向皇帝躬身行禮:“陛下,臣請出征?!?/p>
【3】
此后的日子像是一場夢境,措手不及地擊破了這個奄奄一息的朝代。
慕容垂突然叛變,苻堅帶領(lǐng)秦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破了大燕城池。朝中有才干的大臣此時俱不在帝都,留在帝都的也不過是一個鳳皇,待其他人回來時,已經(jīng)回天乏術(shù)。
大燕朝就此滅亡。
慕容沖緊緊地攥著我的手,一場廝殺血流成河,皇朝更替,已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我被反縛住了雙手,作為戰(zhàn)利品送進大秦宮,肩膀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心里氤氳的俱是絕望。
我低垂著頭,聽著身旁宮人的調(diào)笑:“傳聞北燕清河公主貌美,果然不假,今日一見當真是我見猶憐,只不過這樣的姿色,還不是淪為了這樣的下場?!?/p>
幾滴淚滴在厚厚的地毯上,轉(zhuǎn)眼不見蹤跡,有誰撫上我的發(fā)髻,聲音渾厚,帶著笑意:“怎么沒戴著我送你的簪子?”
我霍然抬起頭來。
苻堅!
原來他便是苻堅,慕容垂的叛變果然是一早就預謀好的!
他正笑吟吟地看著我。我撲上去,正想狠狠咬住他的皮肉,他已經(jīng)淡淡地道:“北燕皇室遺孤,以及你的同胞親弟弟慕容沖的命,還握在我的手里。”
我死死地盯著他,他舒適地靠上身后的大床,拍了拍,輕柔地喚著我:“清河,過來?!?/p>
那是我此生再也不想回憶的夢魘,皮肉撕扯間,絕望令整個身體都羞恥如狂,手臂無力地垂在一旁,如玉色僵直欲死,一切都活色生香,我覺得我像是一塊毯子,被翻來覆去地折騰。頭埋在枕里,從身到心都散發(fā)著涼意。
晨光如上好的釉色,薄薄地鋪了一地,我一動不動。那人滿意地爬起來,喚了宮人服侍,鼻息慵懶:“讓你弟弟進宮來照顧你,如何?”
能如何?讓他看到自己的皇姐被人如此凌辱,看到亡國后艱辛的一切,看到我最不想為人所知的羞恥?我低低地笑起來,但是如果他不進宮,在外面恐怕受到的欺辱更加慘烈,亡國后會受到怎樣的待遇我心知肚明。他那樣的心性,怎么受得住?
我聽見自己極漠然地回答道:“謝主隆恩。”
我再次見到他。一切卻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踏過長信宮道百里紅蓮,衣帶當風,容顏如玉。我穿著鵝黃宮裝,靜靜侍立,像是等了極漫長的年華。
他終于撫上我的臉頰,手指冰冷地得:“皇姐,你的臉怎么這樣蒼白?”
他十二歲便被接到宮中,然而經(jīng)年累月,我卻只在這年復能見到他,這幾年度日如年,我被鎖在宮中,幾乎淪為一人禁臠。我終于忍不住撲入他的懷中,他身量躥高許多,容顏更是勝過年少時百倍,這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將頭抵在他的肩上,終于忍不住極小聲地哭了出來。
慕容沖渾身一震,緊緊地將我箍在懷中,聲音帶著壓抑的暴怒:“皇姐,他對你做了什么?他對你做了什么?”
我猛烈地搖頭,哭泣道:“不要問,鳳皇,不要問?!?/p>
他靜默著,一遍遍地喚著我:“皇姐,皇姐……”
我的臉在他衣服上蹭了蹭,然后微笑道:“終于見面了,不要再提什么傷心事了,我?guī)闳ノ覍m中轉(zhuǎn)一轉(zhuǎn)?!?/p>
慕容沖點點頭,順從地讓我牽著他的手。世事蒼涼,一切與昔時天差地別,但好在總有人依偎著取暖。這是我弟弟,我要護住他。
珍饈玉器無數(shù),珍品萬千,他淡淡地說:“聽聞宮人道苻堅獨寵皇姐一個,置后宮三千佳麗如塵土,果然不假?!蔽疑硇我唤?,他立馬住口,懊悔地道,“是我不對,提及皇姐的傷心事?!?/p>
我笑了笑,做漫不經(jīng)心狀:“本來也是事實,遮掩又有什么必要?”手指卻不自覺地輕輕顫抖起來。
慕容沖沒有說話,而是更緊地攥住了我的手。
【4】
自從鳳皇來后,我好了很多,雖然身子依舊是虛弱,然而已經(jīng)頗有了一些精神。
我教他彈《桃花犯》,手指撥弦,可以靜心。
亡國后我雖然無甚,但是我知曉他心中一定不能釋懷,有時候夜晚相擁而眠,也能感覺到他心中洶涌的恨意.他抱著我,咬牙道:“皇姐,要是大燕不滅,你也不會淪為這般悲慘的境地?!?/p>
我往往會摸摸他的頭:“睡吧。”
正絮絮地說著話,有腳步聲響起,苻堅進門來,我一僵,不由得彈錯了音,慕容沖霍然起身,將我擋在身后,我站起身來,微笑道:“陛下怎么會來這里?”
苻堅腳步輕緩:“也有許久未曾見你了,自是甚是想念?!笔种笓嵘衔野l(fā)髻上的碧玉簪,輕笑,“清河果然很乖?!?/p>
我微笑,注視自己衣擺花紋,對慕容沖淡淡地道:“鳳皇,你先出去?!?/p>
他霍然看向我:“皇姐!”
“出去!”我低低斥了一聲,然后又放軟了語氣,“鳳皇,出去吧。”
慕容沖靜了靜,才躬身出去了,身姿不可折的玉樹姿容,端得是風華絕代。我目送他出門,只見苻堅目光亦有欣賞模樣:“不愧為傾國傾城第一人。”
手指又一頓,劃弦發(fā)出凄厲之聲。他轉(zhuǎn)過頭來看我,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柔和:“陛下累了?”
他笑了笑,伸手撫上我臉頰:“只要你聽話,我又有什么不答應(yīng)你的?”
回想起從前,真是恍如隔世。
眼神有點迷茫地趴在床上,宮人推開了一角窗子,三月時薔薇花會開滿一墻,是那樣慘烈的顏色,本來已經(jīng)習以為常的事,可是鳳皇來了,便覺得污穢。
苻堅親自端水過來,我展眉一笑:“怎好勞煩陛下?”
他輕輕笑起來:“你我夫妻,有何勞煩不勞煩的,這樣生分做什么?”
我仰起臉來對他笑:“陛下,清河乖不乖?清河這樣乖,陛下可要只喜歡清河一個?!?/p>
他頓了頓,突然將我仰面推倒在榻上,聲息喘急,我的長發(fā)披在赤裸的軀體上,嘴角鉤出柔柔笑意。
翌日鳳皇來訪,目光沉沉地看著我,我連忙吩咐宮女賜座,然而他一揮手斥退:“皇姐,一大早的精神便這樣好?!?/p>
我頓了頓。
他輕輕地說:“皇姐,苻堅是你我滅族仇人,你不會忘了吧?”
我靜靜地笑起來:“一清早說這些做什么?我吩咐人煮了清茶。”說罷伸手拉他,他卻不動,聲音冰寒地道:“皇姐,他是你我滅族仇人,你不會……對他動心了吧?”
我怔了怔,霍然抬頭。他已經(jīng)將我扣在墻上,力氣驚人,眼底滿滿的都是憎惡:“皇姐,你居然對他動了真心!”
我低聲道:“沒有的事,你不要亂想。”
他厲聲道:“那你為何做那般姿態(tài),那般妖嬈?你還讓他只喜歡你一人,你……你……”
我腦中轟然一聲,身體順著墻滑下來,最不堪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在他面前,我?guī)缀醪恢涝撛趺崔k,只死死地咬住下嘴唇,淚水簌簌而落,將身子蜷曲起來,劇烈地顫抖著:“你——”
慕容沖自知失言,嘴唇翕動,有點后悔地道:“皇姐——”
我盡力往后縮,不讓他觸碰到我,稍一走近我便狀如瘋狂,他最后終于握住我的手,說:“皇姐,我錯了,我錯了!皇姐,冷靜,我信你,我信你?!?/p>
我抬眼看他俊美面容,愣怔許久,終于撲入他懷中,淚水洶涌而下,哭泣到嗓子再也發(fā)不出聲音。
【5】
沐浴后披一件白衣徒步出去,赤足如玉,長發(fā)披在肩上,覺得有點寂寥。突然聽到有人通報說慕容沖來了。我一驚,低低地道:“便與他說我已經(jīng)睡了?!?/p>
“皇姐才剛睡醒,斷無再睡的道理?!甭曇魷睾停嗍谴┮簧戆咨?,襯得姿容天成,艷絕天下,“皇姐怎么不穿鞋履便出來了?”
我一驚:“你怎么擅自便闖進來了?”
慕容沖笑道:“怕擾了皇姐休息,便令他們不必通報了?!彪S即目光流轉(zhuǎn),若有若無地瞟了瞟那婢女,宮人頓時羞紅了臉,訥訥地退了下去。
我卻怔了怔,尚未反應(yīng)過來,那粉妝玉砌的孩童,如今已經(jīng)成長為了這樣的男子,一笑傾眾生。
慕容沖自顧自地取了鞋履,托起我一只腳掌,忽地愣了愣,我臉色漲紅,囁嚅了半晌還是沒有作聲,任他給我穿上鞋子。這般卑微之態(tài),在他身上卻依舊是風華盡顯。
“好了?!蹦饺輿_笑了笑,“不穿鞋子出來恐怕會著涼。”隨即興沖沖地道,“我終于會彈《桃花犯》了!皇姐,我彈給你聽,終于可以和你那支舞了?!?/p>
那么遠的事,原來他還記得。
我笑了笑:“好?!?/p>
我的弟弟,他所行走之地眾人俯首,在那風華之下皆瞠目注視,癡癡相看,這傾國絕色,卻甘心為我學一支他不擅長的琴曲。小酌了兩杯,他一潑美酒,擺琴于桃花樹下。
北方蒼涼,被迫遷到鄴城,皇室俱幽禁,宮中寂寞,我們是唯一的親人。
以色待人,禍亂宮廷。我慢慢想著,旋身起舞,桃花簌簌而落,香氣淡淡,眼睫里微有濕意,轉(zhuǎn)身湮滅。我于桃花樹下翩躚起舞,他垂睫撫琴。
我輕輕地啜泣著,而他也落下淚來。這一別故鄉(xiāng),這蒼涼心境。
腦中幾乎眩暈,一舞畢,我沒有聽到琴音已經(jīng)止住,猛地回頭。
那一瞬間,我的唇蹭過他的,腦中霎時轟然炸開,他有點迷惑似的,攬住我的腰,深深地吻了下來。
那是什么感覺?渾身酥麻得近乎癱軟,連腳趾都微微蜷起,帶著一抹疼痛夾雜上來,我不能呼吸不能思考,有點迷茫地受著。胸口處跳動的速度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就像是醉去一般的滋味,眩暈,但不難過,只覺得羞澀難當。
良久,他放開我,兩個人俱是臉紅如霞,他抵著我的額頭,輕輕地道:“皇姐,我這樣慶幸,卻又這樣惱怒,你是我的姐姐?!?/p>
【6】
苻堅夜晚到訪的時候,臉色很不好看。
一夜煎熬,渾身都鮮血淋漓,然而我卻拼命掙扎開來,直到他狠狠地將我雙手縛于頭頂。
“我一直不喜歡他看你的目光,卻沒想到他敢做這樣的事情。”他咬牙冷笑,“慕容家族果然都是一群畜生,姐弟亂倫這種事都做得出!”
我大驚,臉頰不自覺地紅起來,卻咬牙,置若罔聞,直到天亮起來。
剛露出一點晨光,他便起身離開。我閉眼,屈辱沖上眼眶,身體疼痛得幾乎不能動彈。
天光四四方方地照亮我的臉,卻照不亮我的心境。
過了一段時日,后宮漸漸傳出異樣的聲響,伴隨著我的失寵而來的,是慕容沖的得寵,宮人們竊竊私語。男寵之說并不罕見,只是那樣美的男子,終究淪落在這里了嗎?有人惋惜,有人嘲笑,而我不過沉默。
我只是不懂得。
苻堅對于他的專寵,幾乎讓人不敢置信,這般的傾盡天下討他歡顏。我已經(jīng)從鳳皇那邊證實了此事,宮人們礙著他的顏面,也不敢有所懈怠,然而我卻越發(fā)瘦去,仿佛老人害了陳年的冷,深入骨髓的涼薄漸漸蔓延開來。
我時常聽聞宮人們說起苻堅有多么寵他。
秦宮中百萬梧桐皆為他一人而栽,綠蔭遍地,他倜儻而笑,已是傾盡天下。
他來看過我一次,兩人尷尬地沉默了片刻,我不敢置信地望著他,低低地問出自己的疑問——他那樣的心性,本該在承寵后第二天便自裁身亡,絕不會像我一般忍辱偷生,然而他卻沒有,反而魅惑君上,讓苻堅做出種種破例之舉。
當我問及他時,他笑了笑,斥退宮人:“皇姐,苻堅若真能為我做出這樣的禍國之舉,那文韜武略的王丞相會怎樣?必會勸他殺了我,可是苻堅哪怕礙著你,也絕對不會殺我,必會將我外放。”他目光有眷戀之色,“皇姐,我要接你回家。”
光線流入他的眼中,他的眸子漆黑,映不出半分亮光。
他自那一天涅槃重生。
慕容沖靜靜地說:“皇姐,我接你回家,將你嫁給你真正喜歡的人,不要受這種屈辱?!?/p>
我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那一吻,低低地道:“那你——”
他看向窗外,天青色的天空晦暗莫名,蒼涼漫上心頭:“我是不成了,我不配。”
我靜默了很久,突然說:“若真有那么一日……你不必掛心我?!蔽彝蛩难劬?,“我不是你的親姊……真有那么一日,你可以殺我。”
我知曉,我必會成為他的累贅。
他猛地抬起眼來不敢置信地看我。我臉色發(fā)白,短而急促地笑出來:“真是極遠久的往事了,你被抱回來的那年我才三歲。我父皇妒忌你爹爹,殺死了你全家,你母親為此引頸自盡,留下年僅一歲的你。父皇抱回了你,那時皇宮中正好去了一個小皇子,你便成了他?!?/p>
慕容沖臉色發(fā)白:“皇姐,不要這么騙我……”
我挑眉,伸手拔下簪子割開手掌,鮮血淋淋而下:“那么就滴血認親,如何?”
他猛然從衣服上扯下一段衣料來包住我的手,認真地打上結(jié)后,低低地道:“皇姐,你莫要騙我,我不會信的。”
他臉色發(fā)白,靜靜地瞧著我,良久,轉(zhuǎn)身離去。
【7】
旨意來得極快,封了慕容沖為平陽太守,自是又引起了一片嘩然,然而丞相目的已達到,對此并無置喙。
慕容沖離去的時候,正當初夏,桐花已經(jīng)開放了,我送他出門去,儀態(tài)隆重,倒似是帝王出行,白色的花朵滾落到他的腳邊,為他栽的十萬株梧桐瓢潑綠意,他仍舊是一身白色,卻在骨中透出極致的艷麗。我拾階而下,衣擺逶迤。
慕容沖瘦了幾分,見著我時笑了一笑:“皇姐?!?/p>
我嘴唇一動,正要開口,他已經(jīng)說話,聲音微微有些疲憊:“皇姐,我無法恨你。這些天來我想了很多,可是我無法恨你。你說的那些,我不想相信,即使我知道那是事實?!?/p>
他將什么放入了我的掌心:“你要等著我,我來接你回家?!?/p>
回家,多么溫軟的字眼。
他的背影遠去,再也看不見。我張開手掌,那原是一方手帕,上面繡了鳳皇翩翩欲飛,我卻蹲下身去,號啕大哭。
我知道,這一分離,大概是一生一世再不相見了。
苻堅收了張夫人,從此對我越發(fā)冷落,偶爾炭火亦是不得供應(yīng),我低低咳嗽著。昔時在燕朝的時候,打一個噴嚏,三四個御醫(yī)守在榻邊,還有那無雙的少年,握住我的手……
真是極久遠的往事了。
王猛死,慕容沖起兵兩萬,一路轟轟烈烈地殺過來,慕容垂亦反,苻堅氣得摜了茶碗,大罵鮮卑人狼心狗肺。我的日子更加不好過了,然而既然沒有賜死的詔書,雖然受著宮人的白眼冷言,我還是得以生存下來。
未幾,幽帝慕容暐借娶親之名邀請苻堅過府一敘,苻堅欣然前往,卻遭到刺殺,但只刺穿了肩頭。苻堅勃然大怒,將滿城鮮卑人殺得干干凈凈。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身形一晃。男子披雨前來,身形蒼涼,細雨如弧線,升起的霏霏雨意如同朦朧的紗,我疲倦地抬眼看他,站起來,行禮。
是許久沒有出現(xiàn)的苻堅,他那樣死死地盯著我,突然一劍向我刺來。
我閉上眼睛。
難以想象的劇痛,劍刺穿肩頭,我悶哼出聲,鮮血汩汩流下。他飛快地拔劍,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良久,笑起來:“時至今日,我還是沒辦法殺你。你看著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很可笑?可是我疼一分,你也得疼一分?!彼D了頓,臉色難看,“我知道慕容沖喜歡你,可是他也休想得到你?!?/p>
話音未落,已有宮人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跪下:“天王,不好了,慕容沖已經(jīng)兵臨城下了!”
他霍然起身,走出兩步,又頓住,吩咐宮人:“來人,將她縛住捆上城樓?!?/p>
宮人應(yīng)了一聲,我并未反抗,有牛皮繩捆上手腕,深深勒緊,狐裘衣衫披覆于身。
我知道,如果還能再見他一面,那么只有今天。
一路跌跌撞撞地被推上去,黑壓壓的兵器利劍,耀得人頭昏目眩。風如利刃般割過臉頰,火辣辣的疼。我俯身,只見慕容沖白衣輕甲,神采飛揚的模樣,姿容越發(fā)美麗,已經(jīng)是傾國傾城第一人。
我微微笑起來,寒意涌入喉嚨,引起劇烈的咳嗽。
慕容沖說話了,語意清晰,咬字分明:“苻堅老賊,還不下來束手就擒?莫要等到長安血流成河。”
苻堅笑了笑,突然伸手將我的狐裘衣衫擲下去:“鳳皇,你還記得這件衣服嗎?這一衣之恩,你還記得你我之間的恩情嗎?”
我閉了閉眼。
這件衣服是當初我倆并肩走于阿房宮中,秋意乍寒,他將身上衣服披在我身上,步履生風。那天苻堅刺穿我肩頭,血液流在這件衣衫中,仍然有鮮明的血跡。
今日陰差陽錯,竟然將它也帶了出來。
這么遠,也能看見慕容沖身形一僵,手指顫抖地撫上那件衣服,極冷的寒風中他閉上眼睛,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仿佛拼盡力氣:“你放了她,我退兵。”說完,他猛然又抬起頭來,擲出鞭子,厲聲道,“但你若敢傷她,我必屠盡百里長安,血流成河!”
軍中頓時一片嘩然,一滴眼淚從臉頰上流過。他說出這樣一句話,我縱使今天死了,也不枉此生。
苻堅似笑非笑地看過來:“沒想到你的面子如此之大?!币粨]手,有伶俐宮人推著我進了內(nèi)室。
我頻頻回頭,只希望能再看他一眼
我離他這樣近,這一刻這樣近,卻又那般遠。
【8】
苻堅拒絕了他。
慕容沖勃然大怒,當夜進攻長安城,廝殺聲中血流成河。
我坐立不安,擔憂他是否會被傷及。
苻堅閉目,那張夫人據(jù)說極有才干,已經(jīng)安排了出逃事宜。苻堅大勢已去,長安城門一旦被攻破,便須倉皇逃竄。
砰的一聲巨響,長安城門終于被攻破,鮮卑子弟擁入城中,一片沸騰。
苻堅站起身,將一杯酒遞到我面前,手指竟然在顫抖。他緊緊地抿著唇,吃力地道:“清河,你愛著他。一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我從沒想過居然是他。
“我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p>
我有點恍惚,但很快恍然大悟。我忍不住摁上胸口,那里的跳動出奇安詳,原來這里裝著一個人,我從來都不知道,還好今日終于醒悟了過來。
伸手接過酒杯,我看著碧色液體。這一杯下去,我便再也記不得他了。
想起那天他擲鞭起誓:“若你敢傷她,我必屠盡百里長安。”
仰首飲盡,一滴淚水緩緩地流下來,有灼燒的感覺蔓延至五臟六腑,仿佛我和他那時還小,偷偷喝了一杯父皇的桃花釀,我倚在他的懷中,兩個人臉頰俱是通紅。
多么美好的舊時光。
然而再也記不得,我恍惚地笑著,身體無力地癱軟在地上。
【尾聲】
他于阿房宮中找到她。
她身形伶仃,蝴蝶骨薄薄地透出來,面容卻還帶著笑意,仿佛沉睡。他手指顫抖地摸上她美麗的臉頰。
她卻再也醒不過來。
從前的從前,她在桃花樹下彈起《桃花犯》,而他閉目養(yǎng)神,腦中卻有她翩然笑意。
人人贊他傾國傾城,然而他卻覺得,世上本是再沒有人比她更美些。
慕容沖將清河抱在懷里,有點恍惚。
他想起那日她向他坦露身世,她分明是想要令他放棄她,然而皇姐不知道,那一番話,其實是成全了他。
他想起那日她媚意承歡,手指深深地掐入掌心,來自心頭的悸動無以言說,那般憤怒著,其實是忌妒。
時過境遷,歲月靜好,她伏在他胸口,仿佛酣睡。
他終究為她三日屠城,血流成河。然而她卻再也不知道,若她知道,一定會皺著眉頭,責怪他。
他禁不住淺淺地笑起來。天下人都辜負他,唯有她不曾,一直不曾。
公元三百八十六年二月,慕容沖被殺,一方染血手帕緊貼胸口,上面繡了鳳凰奪目,獵獵欲飛。
這方手帕也曾緊貼過另一個女子的心口。
只是可惜了,今生他卻再沒有機會帶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