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長歌
【楔子】
深秋的夜里,寒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不多時雨聲漸大。寺外的慈悲亭中,一個少女面朝寺院靜靜立著,嘴唇緊抿,面色蒼白。
天露寺門旁的燈籠搖曳不定,映得少女眼中光芒閃動。
直到天色見白,寺門方悠悠打開。掃地僧向她深施一禮:“女施主,清和大師正在禪坐,還是請回吧?!?/p>
少女身子搖晃了兩下,像是隨時就會倒地,然而聲音平靜:“我就要成親了,今日來寺中,只是想請清和大師到我的婚禮上祈福而已?!?/p>
掃地僧愣神之際,手中已被放進(jìn)了一樣物事。
“這是我給清和大師的定金,請你轉(zhuǎn)告他一定要來?!?/p>
少女的翠色衣衫飄然遠(yuǎn)去,掃地僧展開手掌,一顆圓潤的檀木佛珠正在朝霞中隱隱生輝。
【一】
正是暮春三月,揚(yáng)州郊外的天露寺外人聲鼎沸,香客往來不絕。
天露寺乃江南第一大寺,便是皇親貴胄也常常專程來此焚香祈福,歷來香火鼎盛。這一年,天露寺布告全城,道是寺中的得道高僧清和大師將為十個有緣的香客批命。
寺外喧嘩大作,寺內(nèi)偏房之中卻一片幽靜。主事僧人雙手合十,對房中的十個香客念道:“下一位,請相府的崔施主入殿?!?/p>
一個穿翠色衣衫的少女聞聲而起,臉上盈盈帶笑:“輪到我了嗎?”
她面色嬌俏靈動,竟是絲毫虔誠敬畏之意也無,拍拍衣衫,抬腳便進(jìn)了大殿之中。
此刻殿內(nèi)全無人聲,只有幽香彌漫,少女一時間也有些瑟縮,訥訥地縮了縮身子。殿中一處掛著白色帷帳,清風(fēng)卷起時,一道瘦削的身影在帳后時隱時現(xiàn),便是那清和和尚了。
她大咧咧地盤腿坐下,將一只手伸進(jìn)帷帳去。腕間傳來冰涼的觸覺,仿佛冷玉一般,將她嚇了一跳。
天露寺擬定的香客名單之上,大半是富貴之人。然而此時這個手持“相府千金崔亭亭”木牌的少女,卻全無富貴之態(tài)。她眼珠一轉(zhuǎn),隨口說道:“大師,外面將你傳得神乎其神,那么你可能算出自己的命?”
這少女自不是什么相府千金,而是城中鏢局老板的女兒,那個嬌滴滴的小姐已被她綁了,扔在了后山中。而她冒領(lǐng)了那崔亭亭的木牌進(jìn)了殿來,卻不是為了批命,只因近幾日正閑得發(fā)慌,便來尋一尋這幫信口雌黃的酒肉和尚的樂子罷了。
帳后,一道低沉悅耳的聲音響起,像是浸透了萬年的冰水,讓人渾身一激靈。
“宋施主,通曉天命之人,不可為自己測算。”
少女悚然一驚,這和尚怎的知道自己的名字?她猛地跳了起來,伸手揭開那帷帳,叱道:“你是何人,報上名——”
最后一個字消失在口舌之中,少女怔怔地望著安然盤坐的那人,竟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像是天上的白云飄然落到了凡間,卻絲毫沒有沾染塵世煙火,透徹如玉,潔白如蓮。帷帳乍然被人揭開,他卻無嗔無怒,只靜靜地望進(jìn)對面少女的眼中。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如最幽深而又最純粹的黑夜一般,只消一眼,她就感覺一身心事全被看破,一瞬間無地自容。
人們盡道天露寺中的清和大師佛法高深,然而竟無人知曉,這高僧竟是一個世間所罕見的美男子!
清和淡淡斂眸:“宋施主既不信佛,亦無須需求佛。我佛慈悲,不記施主驚擾之過?!?/p>
少女全沒將他說的話聽進(jìn)耳里,滿眼滿心皆是他那天人一般的風(fēng)姿,口中自然說了出來:“你長得好生俊俏!”
清和的面色仍是平靜無波,目光似是投向她,細(xì)看卻是落進(jìn)虛空之中。
少女有意與他攀談,努嘴問道:“你生得這么好,為
什么要當(dāng)和尚?”
這話問得顛三倒四,她以為他一定會生氣,哪知他只微微一笑,幾乎令她目眩神迷。
“施主,萬物皆有命數(shù)。小僧如此,施主亦是如此。”
殿外已有僧人被驚動,匆匆趕來。她這才恍然回過神來,退開幾步,在僧人進(jìn)入大殿之時縱身一躍,竟然不見了蹤影。清脆的少女笑聲在殿上悠悠回響,久久不絕:“清和,我宋寄余瞧上你了!你且安心等著做我夫君吧!”
清和面色平靜,似有悲憫,只靜靜地對眾人說道:“繼續(xù)布道吧。”
【二】
焚香,誦經(jīng),沐浴,用齋飯。天色已漸黑,清和坐在禪房之中,閉目冥想。耳邊突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之聲,他并不睜眼,只淡淡說道:“宋施主不必躲藏,盡可現(xiàn)身?!?/p>
宋寄余從床底鉆出,并無被揭穿的惱怒之意,反而笑嘻嘻地捧腮坐在他身邊:“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自那日從大殿中脫身已有三日,她日夜茶飯不思,滿腦子盡是那神祇一般的容顏。天露寺的布道還未結(jié)束,戒備甚嚴(yán),她卻到底按捺不住,打暈了兩個看門僧,偷偷溜了進(jìn)來。
清和不搭
話,口中念念有詞,竟將身旁的少女視作無物。
宋寄余不禁無聊,奪過了他手中的佛珠:“你不要再念經(jīng)了。我問你,可愿做我夫君?如果你也瞧著我不錯,我們今日便把婚事給辦了!”
宋寄余自小行走江湖,在市井之中摸爬滾打,所以從不把規(guī)矩放在眼里。和尚也好,道士也好,只要她看上了,清規(guī)戒律也是枉然。這番驚世駭俗的話,她說得竟甚是流暢。
清和面上浮起一絲笑意,是看透紅塵的徹悟之意:“宋施主,你為何要與小僧成親?”
“自然因為我喜歡你?!彼碇睔鈮选?/p>
“情之一物,該當(dāng)何解?”清和的聲音仍如浸透了萬年的冰水一般,清冽卻又寒冷。
宋寄余愣住,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清和雙手合十:“待施主參透了‘情字,再來見小僧吧?!?/p>
他面色無悲無喜,不為所動。宋寄余恨恨地一跺腳,將手中的佛珠扯斷了扔在地上:“你這和尚真真討厭!”說罷躍窗而出,不見了蹤影。
情之一物,該當(dāng)何解?
宋寄余素來不愛思考,每每想到那人悠然吐出的這一句話,心中便不自覺郁結(jié)。然而雖然她嘴上對清和抱怨不停,卻在心底認(rèn)真思索起來。
那日離開之前,她負(fù)氣把佛珠扯斷,卻不由自主地在身上藏了一顆。她握緊那顆日日與清和貼身的佛珠,想到他恍若洞察一切的雙眼,臉上又不自覺發(fā)起熱來。
宋寄余后來去尋了清和三次。
第一次是在春夜,清和飲茶之際,她傻傻闖進(jìn)禪房之中,站到他面前。
“我想,‘情,便是像我如今這般,一顆心都長在了你身上似的,被你的一舉一動牽著,好像不再屬于我自己一樣。即使這樣,我卻仍然滿心歡喜,這樣算不算‘情?”
她說得極為真摯,清和只輕輕放下茶杯,微微一笑。
“‘情來自哪里?又去往哪里?施主仍未參透?!?/p>
宋寄余第二次去尋清和,已是暮春之時,天空中飄著絲絲小雨。她在天露寺的思過河旁找到了他,扯住他的僧袍。
“你上次問我的問題,我確實不太懂。我喜歡你,但我說不出來原因,也不知道這‘情未來會怎樣變化。”
“——但是,我卻懂得‘情的滋味,并不是歡喜甜蜜,而是不安忐忑,我說得對嗎?”
清和的眉目氤氳在細(xì)雨之中,絲毫無損周身的高華之氣:“‘情沒有緣由,也沒有形狀。宋施主,你離參悟近了一步。”
細(xì)雨如絲,宋寄余卻覺得全身被淋濕一般狼狽。她一言不發(fā),望著他的側(cè)臉半晌,才慢慢走開。
她這一去,又隔了足足十五天才再次出現(xiàn),這一次卻是雙目微紅。
清和剛剛沐浴完畢,藍(lán)色僧袍貼在身上,襯著那如玉的膚色和如墨的雙眼,平添了一絲難解的妖冶之氣,明明凜然不可侵犯,卻又隱約散發(fā)著魅惑。見宋寄余闖入禪房,他只淡淡合十行禮,似乎世間沒什么事能將他驚動。
她上前一步,語調(diào)顫抖:“我終于明白了,你其實根本不想與我成親,對嗎?”
“我本就是出家之人,自然無法成親?!鼻搴透┦锥Γ笆┲餍拇鎴?zhí)念,一旦執(zhí)念化解,便不會再存有如今的心思了?!?/p>
從為這女子批命開始,清和便已窺見了她的未來——她的掌紋凌亂,一長兩短,意味著為情所困,潦倒而死。
——為情而死,便是這女子的命數(shù)。
清和性格清冷,然而佛性已至化境,以度化蒼生為一己之任。他有意點(diǎn)化這個女子,令她看破“情”之一字,免受煎熬之苦。然而天命難改,她究竟能否安然度過劫數(shù),歸根結(jié)底,在于她自身的參悟。
宋寄余眼波瑩然,泫然欲泣,然而卻硬生生地擠出一個笑來:“你說的‘情,原來是執(zhí)念?我這么喜歡你,在你眼里卻只是執(zhí)念嗎?”
“一切情障都是執(zhí)念?!?/p>
眼前的人雖然近在咫尺,卻如同隔了千里之遠(yuǎn),一個立在云端,而另一個陷在泥里。宋寄余雙目通紅,顫聲說了兩個“好”。在眼淚簌簌而落的瞬間,她翻身出窗,消失在夜色之中。
蟬聲漸起,清和久久立在那扇開著的窗子前,靜默不語。
【三】
近來天露寺之中怪象頻出,先是入寺的山路被人用樹木堵住,香客難以進(jìn)入;然后食材被盜,全寺上下都餓了一晚;前一天剛打掃好的庭院,第二天便被憑空多出的落葉弄得一塌糊涂;最惡劣的是,看門僧竟被人迷暈,扒了上衣扔在清和大師禪房的門口。
饒是天露寺眾僧修養(yǎng)良好,也被接連的惡作劇弄得怒氣暗生。主事僧人去請教清和大師,后者正在禪坐,聞言睜開雙眼,眸色如同一潭深水:“我已知曉,不日便可解決?!?/p>
主事僧人雖滿腹疑竇,卻對清和的話深信不疑。清和是不世出的佛學(xué)天才,僅僅十五歲便熟讀佛經(jīng),勘破紅塵,有通曉未來之能,前任住持亦將他視作本寺中最有希望坐化成佛的僧人。他深施一禮,從清和的禪房中恭敬退出。
木門被關(guān)
上時,清和微微垂首,發(fā)出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
月明星稀,夜空中不時有薄云飄過。天露寺眾僧早已睡下,一道人影突然輕輕地落在院子中。她身著翠色衣衫,神情緊張,正是多日前離去的宋寄余。
竹林深處,一點(diǎn)燈火若隱若現(xiàn),清和一襲藍(lán)袍,坐在石凳之上。石桌上布著一道棋局,他伸出潔白如玉的修長手指,落下一粒黑子。
“宋施主,何不現(xiàn)身相見?”
少女從竹林的陰影中閃出,面色似有不甘,卻在目光觸及他神色的瞬間柔和下來。
“你都知道了?不錯,那些事都是我做的?!?/p>
“施主為何這樣做,可否告與小僧?”清和并不抬眼,悠悠夾起一枚白子,卻遲遲沒有落下。
宋寄余忽而勾唇一笑:“清和,你生氣了嗎?你是出家人,但是你被我惹怒了,對嗎?”
她的想法其實異常簡單——她要打破清和的信條、破壞他的戒律,她要讓他惱怒、讓他有恨、讓他生出七情六欲來。她不要看到他這副看破紅塵、清心寡欲的模樣;她要他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清和一笑,如同夜里靜靜綻開的白蓮:“出家人戒嗔,小僧只替施主惋惜。”
“世間塵緣無數(shù),施主又何必糾纏于我?”
宋寄余微感迷惘,難道這些天來她所做的事情,竟然半分沒有落在他的心上?他還是那樣高潔出塵,散發(fā)著致命的吸引力而不自知,絲毫不被人間的感情侵?jǐn)_?
然而就算是佛,她也要一定將他拖入塵世!
那夜過后,寺中果然再沒發(fā)生怪事。主事僧人回報清和,卻見他眉目間略有倦色,只淡淡應(yīng)聲,仿佛沒有睡好的模樣。
是的,即便是得道高僧,也不是金剛之軀,想來是為寺中耗費(fèi)了些心力。主事僧人悄然退出禪房,心中卻突然冒出些異樣的感受。
他與清和同寺多年,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感覺到那人身上有了些許“人”的味道。
走到大殿之中,一陣竊竊私語傳入耳中。本是清晨早課之時,這幫年輕僧人怎的突然不守規(guī)矩?主事僧人微覺不悅,聲音威嚴(yán):“佛門凈地,何事喧嘩?”
順著眾弟子的視線望去,他悚然一驚。在寺中佛塔的最頂層,赫然立著一個人影!
清脆的女聲從塔頂傳來:“叫清和出來見我!”
年輕僧人皆是一片嘩然,主事僧人蹙眉,正要出聲呵斥,肩上卻被人輕輕按了一下。清和站在他身后,面色平靜,目光清冷。
宋寄余在塔頂高喊了半晌,只見底下人影幢幢,卻始終沒有看到自己想見的那個人,心下不由得惱火,又將嗓音提高了半分:“清和,你若不隨我還俗成親,我便立時從這塔上跳下!”
清和緩步走近,抬頭望向塔上的那翠色衣衫,目光卻并不像從前那般無嗔無怒,而是如同飛箭一般,像是要將人直直穿透。
宋寄余雖看不清他的臉,卻感到全身被一股攝人的力量籠罩,不禁微微駭然,退卻了半步。
“宋施主不憐己身、不顧性命,你今日若不幸殞命,小僧自會為你超度往生!”
他的語調(diào)冰冷,比往日更寒冷數(shù)倍。宋寄余卻兀自冷靜下來,淺淺笑開:“我要你記住,若我死了,便是為你而死的……你造了殺業(yè),便不可能成佛……”
清和眸中的黑色愈發(fā)深邃,緩緩說道:“我憐天下人,自也憐憫施主——若施主殞命,我對施主的憐憫之情,不會比對天下人多出半分?!?/p>
他說,她于他,與天下人沒有區(qū)別。
宋寄余面色慘白,向塔外跨出半步去。風(fēng)聲颯颯,衣衫在晨風(fēng)中獵獵而動,她恍然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宋施主,小僧早已身歸空門??嗪o涯,回頭是岸?!?/p>
少女朝他慘然一笑,緩緩閉上雙眼。
【四】
這一年的秋日分外怡人,滿山楓葉紅透,風(fēng)光絕好。
天露寺歷經(jīng)短暫的騷動之后,不再有怪事發(fā)生。數(shù)月之前那個攀上塔頂、大鬧禪院的姑娘在被清和大師勸下后,只留下一句話,便再也沒有出現(xiàn)。
“我如今才懂?!彪x開之前,少女望著清和大師的背影,唇色蒼白, “我以后,不再這樣做了?!?/p>
在塔頂閉上雙眼的一瞬間,宋寄余的心中霎時一片清明。
如果她就這樣死去,那個人亦會悲哀。只是那種悲哀,是大慈大悲的佛俯視人間痛苦時的悲哀,與她是誰無關(guān),亦與她是為了誰無關(guān)。
于是她終于離去。
正是初夏時分,她卻覺得渾身冰冷?;杌璩脸恋鼗氐郊抑校诎低蝗灰u上眼前,她一頭栽在地上,不省人事。
這一場大病來勢洶洶,她纏綿病榻數(shù)月之久,緊緊攥著一顆佛珠不肯放手。家中人都莫名其妙,然而憂心之下不曾追問,待到她病情稍微好轉(zhuǎn)之時,更是有求必應(yīng),寵溺至極。
等到大雁結(jié)隊歸于南方的時候,她終于能夠下床站立,然而此時已是形銷骨立。
天空澄澈,一如那人身上的藍(lán)色僧袍,看得見卻無法觸及。
宋寄余向空中伸出手去,不知不覺間淚凝于睫。
秋日里,天露寺前多了一個香客,日日踏著晨鐘上山來,只在佛龕前上一炷香??撮T僧認(rèn)出那是曾覬覦清和大師、大鬧寺院的少女,連忙上前,想好言將她勸走。
少女雙手合十,神態(tài)恭謹(jǐn):“這位師父無須擔(dān)心,我如今來,只是想上香而已?!?/p>
她兩頰消瘦了許多,亦不復(fù)當(dāng)時的神采??撮T僧舒展眉心,不再阻攔。
一日半夜下起大雨,狂風(fēng)大作,第二日上山的香客亦少了大半。晨鐘敲響已半個時辰,風(fēng)雨飄搖中,一道翠色身影拾級而上,艱難地走到佛龕前,敬香一炷。
她俯首斂眉,抬眼之時,一道藍(lán)色僧袍映入眼中。清和持傘立在雨中,淡淡地看向她。她愣住,雙腳像在地上生根一樣,無法上前,亦無法離開。
大雨滂沱,整個世間像被浸在水中一般。兩人靜默無言,唯
有雨聲入耳。
清和緩步上前,在她面前站定。那張俊美的面龐上有水珠滴落,黝黑的雙眼蘊(yùn)著迷蒙的水色?!笆┲骷纫逊畔聢?zhí)念,何不到寺中小坐?”
清和的禪房沒有變化,仍是一塵不染。她默然走進(jìn)房內(nèi),地上便多出了一條水痕。
數(shù)月不見,眼前的女子清減了許多,與記憶中的模樣有些出入。她改口喚他“大師”,講了許多事,講到她從前的癡和如今的悟,講到她從前的牽掛,和如今的平和。
清和點(diǎn)頭,流水一般的聲音有些不易察覺的艱澀:“施主一心向佛,自是再好不過。從今以后可時時到寺中聽道?!?/p>
宋寄余抬起頭來,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大師,我還有一個心愿未了……”
話音未落,她靠近清和,伸手緊緊地抱住他的腰身,將頭埋進(jìn)他的頸間。
她未了的心愿,便只有他而已。愛而不得、求之無用,她這一次動心,可謂慘敗。
手臂下的身體驀然僵住,半晌卻沒將她推開。頸上傳來若有若無的氣息,仿佛一根無端顫動的琴弦,又像在心間輕撩的羽毛。
清和一向清冷如玉,沒想到身上亦是溫暖的,就像此時的她一樣。不知過了多久,清和的聲音在房間內(nèi)響起:“施主,現(xiàn)在,可完成心愿了?”
宋寄余如夢初醒,慌忙退后,連傘都沒有拿,便沖進(jìn)了雨中。屋內(nèi)的人靜坐良久,黑眸不再平靜無波,一絲困惑在瞳仁中醞釀,盤桓不去。
夜色已深,大殿之中卻仍有一人跪坐在佛像面前,眉頭緊皺,顯然是在苦思。主事僧人掌燈走過,看著清和瘦削而挺直的背影,微微嘆氣。
自下午從禪房之中走出后,清和便獨(dú)自跪在這里??磥硭姆鹦匀晕葱纬赏耆?,如今,亦是碰上了思索不得的困境。
情為何物?情為執(zhí)念,為迷惑。
然而為何尋遍佛經(jīng),卻仍不能解開他此時的疑惑?
當(dāng)那女子伏在自己肩上時,他能感受到那具軀體的顫抖,甚至能感受到……軀體之中的那顆跳動的心。如此體驗他半生不曾有過,如同平靜的湖面被一粒石子擊破,細(xì)細(xì)密密的波紋蕩漾開去,不能平復(fù)。
少女的雙眸突然在腦中閃現(xiàn),清和驟然睜眼,已是渾身冷汗。
【五】
這一夜無法入眠的,不止清和一人。數(shù)里之外的宅子中,宋寄余將佛珠貼近心口,輾轉(zhuǎn)難眠。
第二日天色放晴,她晨起梳妝,發(fā)現(xiàn)蒼白的臉上竟平添了份血色,艷生兩頰,不禁對鏡中人微微一笑。
她在天露寺的佛龕旁站了許久,最后央求了看門僧,想要求見清和大師,卻被淡淡擋回,道是清和正在閉關(guān)禪坐,兩個月內(nèi)不會見客。
宋寄余蹙眉,昨日一切明明還好好的,怎的今日突然開始閉關(guān)了?她不肯離去,正糾纏間,見一個灰袍僧人緩步走出,原來是寺院中的主事。
“宋施主還未走出情障,請移步大殿聽道?!?/p>
宋寄余勉強(qiáng)笑道:“我不聽道,我要見清和大師,我……有話要問他?!?/p>
主事僧人收斂了笑意,神情肅穆異常:“出家人不打誑語,清和確已閉關(guān)謝客。施主若再苦苦糾纏,休怪本寺將施主驅(qū)逐出去!”
宋寄余咬唇不答,縱身一躍,翻身落在寺院中,一處一處尋找開來,口中不斷喚著清和的法號。清和閉關(guān)是為了躲避她嗎?她有什么令他害怕的?他……他不是憐憫蒼生嗎,又為什么對她如此不同?
昨日他身上的暖意似乎還殘留在她身上,那不是神佛的溫度。他沒有推開她,也沒有拒絕她。他……是不是也有點(diǎn)動心,就像她一樣?
清和的禪房門戶大開,里面沒有一個人。而昨日她遺落的那把紅布傘被端正地擺在門前,一張字條粘在傘柄上,上面只寫著一個遒勁的字——度。
宋寄余正愣神間,一群僧人匆匆追來,將她雙臂擒住。她不聲不響,任那幫僧人將她推出寺外,失神地站了許久。
度。
這便是清和給出的回答嗎?他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度化她?
喉頭突然涌上一陣腥甜,她緊緊捂住嘴,劇烈地咳嗽起來。待氣息平順之后,她怔怔地望著那滿手的鮮血,到底落下淚來。
寺外的慈悲亭中,從此日日有一個翠衫少女憑欄而坐。她整日沉默,無論僧人如何規(guī)勸,仍如同一尊石雕一樣巋然不動,反復(fù)只有一句問話。
“清和何時能出來見我?”
僧人們無可奈何,只好搖頭嘆息,紛紛離去,只剩了少女每日仍靜默地坐著。
終于有一日,一張字條從寺中傳出,被遞至她手中。她看完后,將字條緊緊握在手心里,出人意料地轉(zhuǎn)身離去。那一抹翠色很快消失在滿山紅葉之中,不見了蹤影。
“托施主之恩,小僧已將最后一道情障了悟?!?/p>
那僧人回到寺中,伸手在一間隱秘的禪房門上敲了三下:“師兄,宋施主已經(jīng)離開了?!?/p>
門里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如同空谷中的回響,深邃而悠長。
“她……她走了便好?!?/p>
紅燭、喜被、鳳冠霞帔,擺在屋中,映得滿室生輝。
宋寄余的臉色日漸蒼白,身體也一日弱過一日。家中為她定了一份親事,道是為她沖喜,對方是城北武場家的少爺。她自幼在市井中摸爬滾打,早已談不上名節(jié),然而只要有這份家業(yè)做嫁妝,愿意娶她的人多不勝數(shù)。
那武場家的少爺卻是個愛文嫌武的白面書生,滿口敬語,倒令宋寄余想起了一個人。她微微出神,竟也沒有反對。
清和出關(guān)前一天晚上,宋寄余在寺外站到了天明,咯出的血染紅了一方錦帕。她從懷中拿出那顆早已磨損的檀木佛珠:“這是我給清和大師的定金,請你轉(zhuǎn)告他一定要來。”
那僧人將佛珠交到清和手中,清和面色平靜,轉(zhuǎn)身進(jìn)了禪房之中。
眼前所見一片雪白,清和足下踉蹌兩步,險些被小桌絆倒。額頭有汗潸潸而下,他在榻上靜坐良久,一遍一遍地默讀著佛經(jīng)。
轉(zhuǎn)動佛珠之時,他驀然僵住,攤開手掌。那顆失而復(fù)得的佛珠映出他迷惘的雙眸,佛珠易得,縱然重新修復(fù)好,卻再不是同原來一樣的了。
他閉關(guān)兩個月,原本想要驅(qū)趕心魔,不想?yún)s被心魔侵蝕了心智。
可笑他妄想度人,卻也陷入了執(zhí)念之中。
【結(jié)局】
初冬的揚(yáng)州城下了一場大雪,往事隨腐爛的花葉一同被埋進(jìn)了茫茫的雪地。
在這場大雪中消失的,有一個美質(zhì)如玉的得道高僧。他最后一次出現(xiàn),是在一場轟動了全城的婚禮之上。大雪之后,這場婚禮和這個僧人,都成為城中流傳不絕的傳說。
那一日鑼鼓喧天,賓客滿堂。在新嫁娘出現(xiàn)時,所有嘈雜在一瞬間全部安靜下來。
這個新嫁娘未蓋喜帕、素面朝天,更荒謬的是,她竟然身著一件紅色僧袍!
她卻對場中的寂靜恍若未聞,以袖掩口,劇烈地咳起來。僧袍上多出了一塊暗紅色的血跡,然而人人都處于震驚之中,沒有一人發(fā)現(xiàn)。
每走一寸,身體里的精氣便耗費(fèi)一分,然而她沒有停下,撐著身子一步步向門口走去。
宋寄余對著門口笑開,唇上沾染了血跡,在蒼白臉色的映襯下更顯妖冶。
“清和,你來了嗎?”
眾人轉(zhuǎn)頭望去,只見一襲藍(lán)衫在門口孑然而立。些許雪水在他肩上氤氳開來,他整個人也如同高山雪蓮一般,出塵獨(dú)立。
“你與我都已造下罪業(yè),”他的聲音微微喑啞,“‘情之一物,你我都未參透?!?/p>
新嫁娘穿過人群,在他面前站定:“我無須需參透?!彼斐鍪謥恚澳闳粼敢?,今日帶我離開,這便是‘情了?!?/p>
她的手掌停在他面前數(shù)寸,眼中有盛大的光華涌動,就像在天露寺中初見那天人般的容顏一樣。
堂間人人盡皆驚愕不已,誰能料到那天露寺的高僧,竟與今日出嫁的鏢局千金存有私情?男方家中已有人按捺不住,暴喝一聲,卻見新嫁娘眼光掃來,竟然凌厲無比,像是存著必死之志,一時間竟無人敢上前。
清和黝黑的眸中暗涌無數(shù),最終卻又歸于古井一般的平靜。
“我十五歲遁入空門,一生只愿常伴青燈古佛。然而如今我已破戒,無法再留在寺中?!?/p>
“今日我來,是想向你辭行。自此以后,我將游歷天下,盼到那時,我能真正參悟世間情愛,坐化出世。你……不必再等?!?/p>
原來直至最后關(guān)頭,情業(yè)在他心中,仍不過是佛業(yè)的阻礙罷了。宋寄余嘴角的笑驟然消失,倒退數(shù)步,嘴角有鮮血流出,觸目驚心。
自那日清和對立于高塔之上的她說,若她殞命,他會為她超度往生之后,心病便扎根在她身體里,如潛伏的鬼魅一般。
她的心病,只有他可以點(diǎn)化,然而他卻從來不曾垂憐于她。
宋寄余緊緊捂住心口,倒退數(shù)步,在所有人尚未反應(yīng)過來時,飄然委地,像是一片飄零的葉。清和大師面色驟變,慌忙伸出手來,那只素手錯失在他身體一寸處,重重砸落在地。
“清和、清和,若我現(xiàn)在死了,在你心中,仍和……仍和世間萬物沒有區(qū)別嗎?”
屋外大雪紛飛,北風(fēng)呼嘯,似要將那悲痛的嗚咽聲遮蓋。
一片雜亂之中,清和雙手合十,幾乎站立不穩(wěn)。宋寄余被家人緊緊摟在懷中,神色安詳,似乎身處一個甜蜜的夢中。他怔然半刻,緩緩落下淚來。
曾經(jīng)名動一方的高僧清和大師,在這一場婚禮之后不知所終。有人說他被美色迷了雙眼,以致多年道行全毀;有人說他已坐化成佛,故而消息全無。
在眾說紛紜中,那迷戀高僧、以致犯病而亡的鏢局千金在郊外下葬,這一段驚世駭俗的傳說,終是歸于塵土。
一年之后,有人說在那宋寄余的墳冢旁見到了清和大師,那神祇般的風(fēng)姿絕難錯認(rèn)。清和在墓碑旁靜坐良久,將手中佛珠埋在墳冢旁,然后就進(jìn)入密林之中,再也不曾出現(xiàn)過。
密林之中傳出遠(yuǎn)去之聲,飽含凄涼和開悟——
“情便是度,度便是情??尚?,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