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海培
這次美國廣播公司(ABC)的“辱華事件”,在美國華人社會掀起了一場少有的政治波瀾。這不是華人在美國經(jīng)歷的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但是這次事件在華人中的反應(yīng),確實明顯有著和以往華人抗議事件的不同之處:這是我二十多年來參與了多次美國政治事件中,第一次感受到華人社會少有的分歧。
事情來自10月中旬,在美國廣播公司(ABC)深夜播出的一檔知名節(jié)目中,主持人吉米·基梅爾邀請4名不同膚色的孩子參加“兒童圓桌會議”討論。當基梅爾問起美國該如何償還所欠中國巨額債務(wù)時,一名6歲男孩語出驚人,“繞到地球另一邊,殺光所有中國人”,而基梅爾調(diào)侃道,“這是一個有趣的想法。”節(jié)目一經(jīng)播出,立即激起了美國立國200多年來規(guī)模最大的華人抗議行動。
美國國會亞太裔議員黨團當天發(fā)表聲明說,該黨團議員已致信ABC,要求其就“吉米·基梅爾秀”節(jié)目播出帶有種族主義色彩的言論道歉。美國華人全國委員會也在當天向ABC及其母公司迪士尼發(fā)出公開信,要求其向所有美國人,尤其是華裔和亞裔進行正式、公開和有意義的道歉。大芝加哥地區(qū)華僑華人聯(lián)合會主席胡曉軍表示:至少希望ABC主管,高層總裁親自道歉。
可對該節(jié)目內(nèi)容性質(zhì)的判定,卻在華人社會引發(fā)截然相反的聲音。
首先是華人社會在認知上的不一致:如何定位這次事件?是美國廣播公司或者吉米·基梅爾對華人或亞裔有深藏的、希特勒種族滅絕那樣的種族仇視?還是他們對華人或亞裔的公然歧視和羞辱?或者是他們對少數(shù)民族不夠敏感,缺乏文化和族裔的敏感性?或者僅僅就是判斷失誤?抑或是開玩笑過了點,但華人太較勁。
由于這種認知上的差異,華人社會對待這一事件的態(tài)度和反應(yīng)也不一樣。大致可以分為三種態(tài)度。第一種為“較真型”。持這種態(tài)度的人一般認為這是一起重大事件,是美國廣播公司嚴重的侮辱或羞辱了華人,反映出美國社會種族歧視依然根深蒂固,因此一定要嚴厲抗議并懲罰當事人和該公司,以便給美國社會敲響警鐘,并以此來發(fā)動華人社會參與政治。
第二種觀點為“適可而止型”。持這種觀點的人認為,這次事件確實反映出美國社會在種族問題上依然存在不少問題,需要大家一起通過抗議這次事件來適當表達我們的氣憤,也使得華人在政治上更為成熟。但是抗議要“得理饒人,見好就收”,否則做過了頭就會對華人產(chǎn)生負面影響。
第三種是“不必較真型”。持這種觀點的人認為美國廣播公司的這個節(jié)目是有點過了,但是它基本上是無意的,因為它是孩子們的現(xiàn)場反應(yīng),并且整個節(jié)目就是個深夜的搞笑節(jié)目,大家得學會悠著點,不必臉皮那么薄,動輒就抗議,顯得我們沒有寬容和幽默的風范。
這次事件,目前還沒有正式的輿論調(diào)查,從身邊朋友的反應(yīng)和媒體上的報道來看,這三種不同的抗議態(tài)度的分布,基本上和統(tǒng)計學上的“正態(tài)分布”差不多。也就是,“較真型”的和“不必較真型”的人各占了一小部分,而中間的“適可而止型”占據(jù)了民眾反應(yīng)的大部分。
而從各地參與的華人來看,文化程度較低的人,或者來美時間較短、年齡較輕的同胞,抗議的激烈程度略高些;而生活較為穩(wěn)定、較為“成功”者,或來美時間較長的人,似乎抗議的激情就要低些。
從祖籍國角度看,來自中國大陸的比來自其他地區(qū)的華人似乎更氣憤些,訴求也更高些。
如果做一統(tǒng)計分析,最終可能和一個人的個性有很大的相關(guān)性:日常生活中個性越是激烈、極端一些的人,抗議的勁頭就越大;而個性比較溫和的人,抗議的訴求也就比較溫和。最后, 我們甚至還可以做這樣一個推測,在政治上較“左”的,較為“反美”的,抗議調(diào)子可能會更高些;而在政治上較為“右”的,或者較為“自由派”的人大概抗議聲則會低一些。
這種態(tài)度的多元化,既反映出華人社會人口構(gòu)成上的多元,也反映華人在美國政治和種族問題上的復(fù)雜甚至是尷尬處境。
首先,美國今天依然是個有著較多種族歧視的國家嗎?美國社會在種族議題上是在逐步進步,停滯不前,還是甚至倒退?
美國華人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有很大的差異。你越覺得美國有歧視,你就越想去抗議。
華人一直是所謂“模范少數(shù)民族”,美國人真的歧視華人嗎?我們的日常生活中的確感受到對自己的種族歧視了嗎?可是,美國華人的各項指標,無論從個人收入,還是教育程度,或者子女上常青藤大學的比例,到人均壽命,都在美國名列前茅。那在什么意義上衡量,我們?nèi)A人依然在美國受歧視呢?到底是我們對美國社會的主流文化有些格格不入,或者不愿融入而對美國社會產(chǎn)生出某種隔離感或者異化感,還是人家還在歧視咱們?
也許是現(xiàn)在中國強大了,崛起了,人家對中國人或華人有所顧忌了?在這些問題上美國華人的看法不一,也直接影響到我們對這次“辱華事件”的所持態(tài)度。
假如我們需要借此機會表達我們的聲音和政治訴求,該如何去做更合適?應(yīng)該像美國黑人那樣一個勁地進行街頭抗議,鬧得越大越好,以便“讓他們以后怕我們”,不敢再來惹我們;還是像在美國的猶太人那樣,多層次地把自己組織起來,全面積極地參與美國的社會、文化和政治活動?或者是華人應(yīng)和中國的命運更緊密地綁在一起,中國能崛起,我們?nèi)A人的腰桿才會更硬起來?
具體地講,我們這次抗議活動到底應(yīng)該有什么實際訴求,如何收場?如何擴大戰(zhàn)果,并借此壯大華人的政治實力?對這一系列的問題,本次抗議活動和其組織者說法各異,大家并無法想到一起。
這次抗議事件的復(fù)雜性,以及我們?nèi)A人社會某種程度出現(xiàn)的分裂,確實是近年來所少有。
回顧過去三十多年來華人在美國所走過的政治參與和抗爭的歷程,起碼值得欣慰的是,我們的訴求和目標基本是一致的:1982年,美國底特律市一位被誤認為是日本人的華人成果仁被一位剛失業(yè)的白人汽車工人打死,激起了華人和亞裔美國人的一致抗議,成為了華人政治行動的轉(zhuǎn)折點。1995年美國CBS電視公司播放節(jié)目影射大量華人是外國政府的間諜,激起了大陸留學生一致的抗議,最后CBS總裁不得不向華人道歉。1999年華裔科學家李文和被誣陷為間諜,激起了所有華人的一致譴責。兩年前,華人社會共同推動要求美國國會就1882年通過的“排華法案”進行道歉,也得到了華人社會的一致支持。
反觀這次抗議活動,問題確實不少,需要深思和反思。比如,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在美國的大陸華人還沒有一個有公信力和代表性的全國性組織;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對抗議的目標和方式有這么大的分歧;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平時太少參與當?shù)氐纳鐣驼位顒樱晃覀兺蝗话l(fā)現(xiàn),我們對美國社會的看法,比如種族歧視,竟然是如此不同;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同在華人社會,或者同樣來自中國大陸,我們的價值觀和行為方式竟是如此不同。
當然,民主政治本來就可能是亂哄哄的,而對于在平時較少參與美國政治的華人社會更是如此。盡管這次抗議事件反映出的問題很多,但是我們也一定要看到它的正面意義。它再一次促進了美國社會一起來反思和檢討美國的種族關(guān)系;它使得華人社會的政治意識有所加強;它帶動并鍛煉了許多平時很少參與政治行動的華人,特別是大量的年輕人和下一代。最后,它促使我們來思考美國華人到底應(yīng)該過一種什么樣的日子。
政治抗爭激情宣泄之后,人們從廣場,從市政廳回到寂靜的家后,下一步該做什么?當下一個美國廣播公司事件發(fā)生時,我們會和今天有何不同?我們會更有力量,更有智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