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
1970年2月13日,大年初八,一個滴水成冰的日子。
午夜時分,安徽固鎮(zhèn)衛(wèi)生科科長張月升帶領(lǐng)縣公檢法軍管組一位負責人和縣群眾專政指揮部軍代表,趕到自己家中。
西屋里煙霧繚繞。墻上的毛澤東畫像、毛澤東詩詞手跡等,都被他的妻子、縣人民醫(yī)院門診部副主任方忠謀取下燒掉了。地上只余灰燼。
軍代表對準方忠謀的腿彎猛踹一腳,方忠謀頓時跌跪在地上。他順勢把她的雙手擰到背后,用帶來的麻繩捆綁起來。
“就像捆粽子那樣?!碑斈?6歲的張紅兵,聽到了母親的肩膀和胳膊被捆緊時關(guān)節(jié)發(fā)出的“咔咔”響聲?!拔覐膩頉]見過這樣的場景,心臟頓時緊縮起來?!?/p>
軍管組帶走了方忠謀的五六本日記和工作筆記,并要求在場的每個家庭成員連夜寫出檢舉揭發(fā)材料。
交了檢舉材料后,張月升拿出一個工作筆記本,讓每個人把檢舉材料憑記憶再寫一遍,以留底備查。
在張紅兵位于安徽蚌埠五河縣城的家中,《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見到了他保存至今的這個筆記本。筆記本呈暗紅色,像褪色的血跡,封皮、紙張都開始散落。
張月升寫了10頁,張紅兵則寫了21頁。在檢舉材料的最后,他們都寫下了相同的建議:槍斃方忠謀。
1964年四清運動開始時,張月升是安徽宿縣地區(qū)懷遠縣衛(wèi)生科科長,方忠謀任縣人民醫(yī)院醫(yī)療股副股長,負責門診部的工作。
縣里召開干部會議,動員住在機關(guān)宿舍的“四類分子”(即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和壞分子)家屬回鄉(xiāng)參加勞動,接受改造。
當時,方忠謀的地主成分的母親方吳氏帶著小女兒方佩蘭、兒子方梅開,跟著大女兒一起生活。加上自家的三個孩子,夫妻倆的工資,要供8口人吃飯、5個孩子讀書,經(jīng)濟負擔沉重。因此,張月升向妻子提出,讓方吳氏帶方佩蘭和方梅開一起回老家。
方忠謀堅決不肯,不惜離婚,還提出要把三個孩子都帶走,張月升表示同意。
兩人是1951年下半年結(jié)婚的。當年,24歲、已有11年軍齡的正營職轉(zhuǎn)業(yè)干部張月升,認識了與他同齡、1949年2月參軍的模范護士方忠謀,經(jīng)組織批準結(jié)婚?;楹蠹s半年,方忠謀才告訴張月升,自己的父親在鎮(zhèn)反中被槍決,但她早已跟父親劃清界限。
離婚之事越鬧越大。縣醫(yī)院領(lǐng)導和分管副縣長先后做張月升的工作,張月升終于同意讓姐弟倆留下,但堅持方吳氏必須回老家去,為此兩個月都不肯回家吃住。最后,方忠謀退讓,將自己的母親送回了農(nóng)村老家。
此后,方忠謀每年都給老家寄錢,請隊干部按照當?shù)厣顦藴?,幫母親購買稻米。
1965年,宿縣地區(qū)設(shè)立固鎮(zhèn)縣。5月,張月升夫婦調(diào)到固鎮(zhèn)衛(wèi)生系統(tǒng)工作。
在張月升的同事、鄰居凌盛植的印象里,張月升夫妻倆感情很不錯?!斑@些年做鄰居,從來沒見他們紅過臉,家里的事情也一直有商有量。”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1966年 12月,張紅兵的姐姐、14歲的張芳作為縣革命師生代表,在天安門廣場接受了毛澤東的檢閱?;丶液蟮?天,她忽因流行性腦膜炎去世。
對大女兒之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方忠謀都沒有緩過來?!八裣榱稚┮粯?,逢人就說起自己的女兒大胖(張芳乳名),說她多么懂事、優(yōu)秀?!睆埣t兵回憶。
方梅開記得,大姐方忠謀私下曾和他說:“為什么要搞文革,要讓學生串聯(lián)?如果學生們都在學校里好好地上學,大胖也不會得這個病死了。”
1967年1月16日,衛(wèi)生系統(tǒng)造反派在大院內(nèi)貼出了《緊急呼吁》大字報,號召打倒“頑固執(zhí)行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的當權(quán)派”張月升和縣醫(yī)院院長孫毅。
隨后在更多的大字報中,張紅兵第一次看到了關(guān)于外公的事:“張月升的老婆方忠謀,其父親方雪吾系惡霸地主、國民黨中統(tǒng)特務(wù)中心組長,雙手沾滿了共產(chǎn)黨人、革命人民的鮮血,在1951年的鎮(zhèn)壓反革命運動中,被我人民政府鎮(zhèn)壓?!?/p>
頓時,張紅兵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和痛苦中。一直自認為“革命干部子弟”的他,一夜之間,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黑五類的后代。
張紅兵曾經(jīng)從串聯(lián)紅衛(wèi)兵撒下的傳單上看到,幾個少先隊員給自己的父親貼大字報,毛澤東表揚“大字報寫得很好!”;劉少奇的子女也貼過揭發(fā)父親的大字報。經(jīng)過長時間的內(nèi)心斗爭,他終于在1月底的一天,趁著父母上班,上街買了白紙,調(diào)好漿糊,寫了一張大字報,貼在了大院里,揭發(fā)張月升給女兒做花衣裳、買雪花膏等,是資產(chǎn)階級腐朽生活方式在作怪。
張月升的同事凌盛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大院里的人都沒有見過孩子檢舉父親,不少人用異樣的眼神看張紅兵。
2月3日晚上,張紅兵和母親一起參加了對父親的批斗會。批斗會就在院內(nèi)的會議室召開,三四十人參加。父親戴著高帽子,一直低著頭,跪在水泥地上。
母親上臺揭發(fā):“鐵夫(張紅兵原名張鐵夫,文革開始后自己改成現(xiàn)名)寫大字報,張月升說:‘什么紅衛(wèi)兵不紅衛(wèi)兵的,就是想把老子搞下臺。這是有思想基礎(chǔ)的?!痹旆磁烧J為這是“避重就輕”,不讓她繼續(xù)發(fā)言。
隨后張紅兵站起來發(fā)言,揭發(fā)父親對他參加學習毛著小隊不支持、叫姐姐寫大字報要留底稿等。
在另一次批斗會上,方忠謀被叫上臺陪斗。有人對張月升拳打腳踢,方忠謀一邊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一邊用雙臂遮擋著來自周圍的拳頭、巴掌,護著自己的丈夫。
批斗會結(jié)束后,方忠謀手挽著張月升,結(jié)伴而行。以前,張紅兵從未見過自己的父母在公共場合如此親密。母親還連夜用舊布包著棉花為父親縫制了一付厚厚的護膝。
此后的近兩年中,張月升共參加了大小批斗會21場。1968年9月,由支左部隊的軍代表出面做工作,他才終于獲得“解放”。
父親剛解脫,母親又出事了。
1968年,文革進入“清理階級隊伍”階段。10月,方忠謀作為“地主分子”“特務(wù)嫌疑”,在縣醫(yī)院受到隔離審查。
在一年多時間里,她每天戴著白袖章,早晚站在醫(yī)院門前的大路邊“請罪”,白天則一絲不茍地挑水、打掃廁所、刷瓶子等。直到1969年末,她才被允許回家吃住。
1970年2月,已被下放到崗寺公社的方梅開回大姐家過年。2月9日上午,方忠謀讓弟弟陪自己去一趟固鎮(zhèn)火車站。
車站里刷著大字標語:“你的問題交代了沒有?你不要裝洋蒜了!大家說的就是你!就是你?。【褪悄悖。?!”行李房里貼著“深挖階級敵人線索30條”,其中一條是:“肢體上刺有奇怪的花紋、字樣(如一條龍、外國文字母等)或炎熱夏天依舊長衣長褲或慣以手表、手帕等掩遮不敢裸露者?!?/p>
在張紅兵的記憶中,這天中午回來后,母親的行為就開始變得怪異。她不停地嘮叨解釋自己手臂上的黑痣、夏天用手帕裹著戴手表的習慣,還說外公是共產(chǎn)黨的特派員,民國18年入的黨……
張月升也在檢舉材料中回憶,自這年春節(jié)以來,妻子“在思想上、精神上、情緒上不正?!?,比如,經(jīng)常睡不著覺、經(jīng)常哭哭啼啼地提起死去的女兒、總是拿東忘西、說話有些顛三倒四,等等。
恐怖之夜
2月13日清晨,方忠謀沒有吃飯。張月升擔心她的身體,讓她請假休息,但她執(zhí)意要去上班。他先后讓兩個兒子去醫(yī)院找母親回家吃午飯,但她一直工作到傍晚才下班。
張月升的三個同事來家里下棋,張月升夫婦留他們吃晚飯。送走客人后,方忠謀說:“剛才吃飯的那姓梁的我認識。他曾到我家吃過飯,是我的介紹人?!睆堅律f她“胡扯”:“姓梁的還不是黨員,怎么介紹你入黨?”方忠謀說:“張月升,你20年來壓制我,不讓我說,以前我是奴隸主義,今天可不行了!你叫我上東我上西,你叫我打狗我攆雞!”
在廚房里洗碗的張紅兵也大聲斥責母親“裝糊涂”“攪混水”。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時,在電光石火間,他突然意識到:這些天來,母親說的那些神神秘秘的話,原來目的都是為她的反革命父親翻案。
無法確定是什么話引出的,或是母親當時的精神確實受了刺激,總之,她突然放下正在洗的衣服,走回西屋自己的臥室,坐在藤椅上說:“我就是要為劉少奇翻案!”
多年后,張紅兵跟父親一起回憶,才發(fā)現(xiàn)母親“不合時宜”的思想由來已久。
1959年廬山會議后的一天,懷遠縣直機關(guān)干部去馬頭城公社參觀水稻豐產(chǎn)田,晚上,方忠謀對丈夫說:“把10畝成熟的稻子都移到一塊田里栽,還說是‘高產(chǎn)放衛(wèi)星,明擺著是搞浮夸的!彭德懷在黨的廬山會議上提了意見,怎么不對呢?”
1966年10月,突然傳來通知,要各家把掛的劉少奇像取下。午飯時,方忠謀在家里說:“劉主席為了建設(shè)新中國立下很大功勞,他寫的《論共產(chǎn)黨員的修養(yǎng)》講得多好?。⒅飨趺赐蝗蛔兂闪藟娜??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但那一刻,在這個16歲少年眼里,母親突然變成了青面獠牙、魔鬼般的階級敵人。
他立即回擊道:“大叛徒、大內(nèi)奸、大工賊劉少奇已被關(guān)在大牢里,被槍斃了(注:實際上劉少奇是病逝于開封),你還在為他翻案!”
母親說:“大叛徒、大內(nèi)奸、大工賊是毛澤東,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是毛澤東搞的。毛澤東偷梁換柱,嫁禍于人!”
母親回到堂屋坐下,繼續(xù)洗孩子們洗澡換下來的衣服,嘴里則不停地說著:“中國共產(chǎn)黨變顏色了!”“為什么蘇聯(lián)從前和我們友好,現(xiàn)在除了阿爾巴尼亞和中國共產(chǎn)黨外,其他國家那么多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黨都是修正主義的?修正主義不是別人,恰恰是你自己!”“為什么毛澤東搞個人崇拜?!到處都是他的像?!”
其間,張紅兵一直端著一盆洗碗水比劃著,不斷地斥責她:“住口!”“你反對我們最敬愛的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就砸爛你的狗頭!”
母親說:“孩子,你不懂得階級斗爭。”張紅兵則說:“誰是你的孩子!我們是毛主席忠實的紅衛(wèi)兵!”
母親被激怒了:“你再說,我立即采取革命行動,把家里的(毛澤東)像全部撕掉、砸碎!”
在將近1個小時之內(nèi),其他人都沒有說話,父親只斥責了母親一句:“誰要你洗衣服!馬上我統(tǒng)統(tǒng)把它摔到門外!”屋里只聽到母子倆在高一句、低一句地批判或反駁。
這時,張月升終于開口了:“方忠謀告訴你!從現(xiàn)在起,我們就堅決和你這個堅持反動立場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劃清界線!你就是敵人!我們斗爭你!”
方忠謀放下正在洗的衣服,走回臥室中,在藤椅上坐下,仰靠著,點燃了一根香煙。在這之前,張紅兵從未見過母親吸煙。在他看來,母親當時的樣子像極了“紙老虎”。
張紅兵和弟弟都表示,堅決和方忠謀劃清界限。張月升說:“你把你剛才放的毒,全部寫出來!”
方忠謀答:“那還不好寫嘛!我5分鐘就寫好了。我敢想、敢說、敢干!”
張月升把監(jiān)視方忠謀的任務(wù)交給張紅兵和方梅開,離家去向縣革委會匯報。
激憤中的張紅兵擔心父親沒有真的去報案,又寫了一封簡短的檢舉信,包上自己的“固鎮(zhèn)中學紅衛(wèi)兵”胸章,出去找住在大院里的軍代表。
門外冰天雪地,他一步一滑。軍代表不在,他只好將檢舉信從門縫里塞了進去。
張月升和張紅兵都出去后,方梅開跑進臥室,哭著勸大姐:“你這樣做,我們將來怎么辦?”方忠謀叫他不要怕。
方梅開帶著小外甥,摸黑去大院南面的西圩生產(chǎn)隊,找相熟的隊長齊洪川,想請他來家說和一下,但沒找到人?!爱敃r很天真,覺得這就是家里人吵架,勸一勸也許就沒事了?!狈矫烽_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張月升報案回來時,方忠謀已寫完材料。他問:“這是你自己寫的吧?沒有人逼你寫吧?”方忠謀平靜地說:“沒有。”張月升說:“你要埋葬在固鎮(zhèn)了!”方忠謀看著他:“埋葬的不是我。頭可斷,血可流,革命意志不可拋!”張月升把家門鎖上,拿著她寫好的材料走了。
張紅兵和舅舅、弟弟坐在東屋的床上。由于寒冷,且情緒極度緊張,張紅兵渾身顫抖,上下牙“得得得”地打顫。他隔著虛掩的門,繼續(xù)和母親斗嘴。
突然,方忠謀操起扁擔,劃拉下東屋門頭上的毛澤東畫像。接著,她把自己反鎖進西屋,開始撕扯和焚燒這些“圣物”。
張紅兵和弟弟瘋狂拍打房門。父親回來了,也邊踢門邊喊“開門!”
母親把門打開了。父親命令:“打反革命分子!”張紅兵咬咬牙,用手里的搟面杖對著母親的背部輕輕打了兩下。
張月升命令長子:“找繩子,把反革命分子捆起來!”他自己則第三次出了門。
隨后,發(fā)生了本文開頭的那一幕。
2月14日一早,縣醫(yī)院就如同炸了鍋一般。
“方忠謀一直為人很好,也從來沒有表現(xiàn)出政治上的異常來?!狈街抑\當年的同事劉英(化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對于家人的檢舉行為,她只是略感不平:“有人說他們是上進,我后來覺得像是自保?!?/p>
同日,張月升交了檢舉揭發(fā)材料后,征得兩個兒子的同意,寫了離婚申請和兩個孩子與方忠謀脫離母子關(guān)系的申請。他還請求組織,不要以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子女的身份看待兩個孩子,“以免孩子心靈受影響”。
“脫離母子關(guān)系,我一點都沒有不舍得,非常決絕,我甚至認為這是一種解脫。政治包袱終于甩掉了。”張紅兵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方忠謀被捕后,張月升帶著兩個兒子清理了她的物品,燒掉了她的全部照片。張月升還讓他們用毛筆蘸著黑墨水,抹去了方忠謀在書籍上的所有簽名。
24日清晨6點,方忠謀趁人不備,從固鎮(zhèn)縣看守所偷跑回家。
張月升立刻讓兩個兒子看住她,自己出去報告。方忠謀讓兒子打開西屋的門,她要進去洗頭,被嚴詞拒絕。十幾分鐘后,她被趕來的解放軍帶走了。
方梅開得知此事后,心中充滿了怨憤:“為什么大姐不來找我們而要回家?!我一定會幫她逃出去的,她就能活下來了!”
方忠謀出事后,方梅開向張家討要了他之前交給大姐保管的下放人員生活費,便與張家斷絕了來往。而張紅兵也不再對他們以小姨和舅舅相稱,而是直呼其名。
64歲的方梅開坐在蚌埠市火車站站前廣場的椅子上,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往事時,眼淚就如同打開的水龍頭,停不住?!罢娴模敃r我和小姐姐都恨死他們了。他們父子倆就是劊子手!”
3月中旬的一個晚上,在縣醫(yī)院的大會議室內(nèi),召開了批判大會。五花大綁的方忠謀被帶了進來。
張紅兵走上臺發(fā)言,講了一個小時。事前,他和父親商量過,認為這是一個公開說明情況和表明態(tài)度的機會。
母親就跪在前面,背對著他?!拔覜]有當她是母親,她就是一個可恨的、連累了我的命運的階級敵人!”
在他發(fā)言期間,母親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因為跪的時間太久,到后來她支持不住了,幾乎要歪倒,有人走過去把她扶起來。
發(fā)言完后,張紅兵帶頭喊起了口號:“打倒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方忠謀!”“無產(chǎn)階級專政萬歲!”“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全場人員跟著他一起呼喊。
散會后,張紅兵覺得心情放松下來?!拔腋杏X到自己完成了一項艱巨的政治任務(wù)。”
看守所派人來家里,替方忠謀要零用錢,取換洗衣服,張月升沒有給。他給方忠謀寫了一封信,宣布跟她脫離一切關(guān)系,不準她再來要錢物,并告訴她,全家人恨不得把她“一口一口咬死才解恨”。
4月5日,方忠謀在脫離母子關(guān)系的申請上寫了一個“準”字,在離婚申請上寫了“同意”二字。
因政治表現(xiàn)不錯,張紅兵被學校推薦到縣“三代會”(貧下中農(nóng)、工人和紅衛(wèi)兵代表會)的“革命大批判隊”。在那里,他看到了對方忠謀反革命案的案情介紹和判刑意見征集表。反饋回來的意見,全都是“死刑”或“槍決”。
8日,固鎮(zhèn)縣公檢法軍管組做出了“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判決。
當年任縣人保組審判組組長的魏聯(lián)保,對此事仍然印象深刻。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個案子幾乎不需要審理。“太明顯不過了,攻擊毛主席,當年肯定是死刑?!?/p>
1970年,正是“一打三反”運動期間,死刑布告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固鎮(zhèn)街頭??追庇癞斈暝诳h人民武裝部工作,執(zhí)行死刑時,開著摩托車在行刑隊前領(lǐng)路。他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方忠謀是該縣第一個被判處死刑的政治犯。
一審判決下達后,方忠謀不服,上訴到宿縣專區(qū)公檢法軍管組。該組維持原判,報安徽省革命委員會核心小組批準。
張紅兵永遠記得,執(zhí)行死刑的那一天,灰云低垂,冷風襲面。
去,還是不去?他經(jīng)歷了激烈的思想斗爭?!拔艺嫦胝乙粋€地方躲起來,永遠不去想‘反革命母親這5個字。但是做不到?!?/p>
最終,他去了公判大會現(xiàn)場,但堅決不去刑場。他無法直面那血淋淋的一幕。
1970年4月11日上午11點多,在固鎮(zhèn)縣“五七閘”南側(cè)百米遠、固鎮(zhèn)至五河公路拐彎處,44歲的方忠謀被執(zhí)行死刑。
當天傍晚,崗寺公社黨委書記安廣珠找到方梅開,通知他安葬姐姐的遺體。他答道,他們姐弟倆每人床上只有一條席子,多一條也沒有,拿什么東西去安葬呢?
最后,由縣看守所組織了幾個在押人員,把方忠謀的遺體埋在了刑場附近山芋地的洼溝里。
幾天之后,方梅開經(jīng)多方打聽,找到了行刑地點。草地上,還殘留著一攤干涸的血跡。他又找到了大姐的墳。那是一個一人多長、與山芋垅齊平的土堆。
他在墳前跪下,磕了頭,一直站到天黑?!拔以谛睦镆恢焙痛蠼阏f話。我責備自己,我沒有能力救她?!?/p>
從此,方梅開頻繁地做夢。他聽到姐姐的聲音,就好像從一個涵洞里傳來,一直喊他的名字,但他怎么也看不到她。
張家人從沒有打聽方忠謀的后事,也再未主動談起她。
1970年10月,張紅兵和弟弟作為知青和黑五類子女,下放到該縣連站公社勞動,之后招工回城。
1971年初,經(jīng)同事介紹,張月升與固鎮(zhèn)區(qū)衛(wèi)生院一位素不相識的清潔女工結(jié)婚。3月,他調(diào)到相鄰的五河縣商業(yè)局任副局長,在這任上干到離休。
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幫”的消息傳來。
一夜之間,張紅兵的政治信仰崩潰了。1976年底的一天,他走上剛竣工通車不久的五河縣淮河公路大橋,想往河中一跳了之。
1978年春節(jié)前,方佩蘭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她的一個同學寫來的。這個同學在宿縣地區(qū)檢察院當司機,他聽檢察長說,方忠謀這個案子沒有人申訴,復查沒法辦,遂自告奮勇通知家屬。
方梅開去五河找張家,討要寫申訴的材料,沒想到卻遭到了強烈反對?!皬堅律f,現(xiàn)在你去大街上喊‘打倒毛澤東,如果沒有人管你,那你就可以寫?!?/p>
1979年秋的一天,張月升下班回家,帶回了一本名為《為真理而斗爭——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張志新的英勇事跡》的書,對張紅兵說:“方忠謀與張志新非常相似?!睆埣t兵迅速看完后,說了一句:“當年媽媽是對的,是我們錯了?!?/p>
10月20日,方梅開再次來五河找張家父子,這一次,他們的態(tài)度完全轉(zhuǎn)變了。
張紅兵在第二天的日記中記下了自己的心情:“主要是我斷送了母親活生生的生命……每當我想到這些,我悔恨,我痛心,無地自容……我只有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才能洗刷掉母親臉上的血污;而我犯下的罪過,是一生也洗刷不掉的?!?/p>
他開始為母親寫申訴材料,邊寫邊哭,徹夜不眠。11月17日寫完,分別郵寄給縣、地、省法院。
那一晚,他開始夢見母親?!斑@么多年來,我第一次夢見媽媽。她不和我說話,一句話都不說,然后就消失了?!?/p>
1980年春天,孔繁玉接到上級通知,讓他去方忠謀專案組報到。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省里曾希望把這個案子做成“安徽的張志新 ”案,后因縣里阻力太大,不了了之。
7月23日,宿縣地區(qū)中級法院對方忠謀案作出再審刑事判決,認定:“方忠謀在文化大革命中,因受林彪、‘四人幫極左路線的迫害,長期被揪斗等,致使造成嚴重的精神失常,一度胡言亂語。”原一、二審判決是“完全錯誤的,實屬冤殺,應(yīng)予昭雪”。
在家屬的繼續(xù)申訴下,1987年10月,宿縣地區(qū)中級法院作出刑事裁定,剔除了平反判決中關(guān)于方忠謀“嚴重精神失常,一度胡言亂語”的部分。但親屬請求追認其為烈士、中共黨員的申請,沒有得到回應(yīng)。
80年代里,張紅兵開始在職學習法律,之后取得了律師資格,目前在北京一家律師事務(wù)所執(zhí)業(yè)。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他每說到一個情節(jié),總會出示日記、檢舉揭發(fā)材料副本等,他對跟記者的交談甚至飯桌上的聊天,都進行錄像、錄音。
1993年到2003年,張紅兵作為舅舅的申訴代理人,兩次自費對外公的案件進行調(diào)查取證。
根據(jù)他查到的中共黨史資料,外公方雪吾曾在家鄉(xiāng)開辦農(nóng)民夜校,并擔任桐城縣北三區(qū)農(nóng)民協(xié)會負責人。1929年,經(jīng)中共黨組織派遣,黨員方雪吾等進入國民黨縣黨部任職。
此外,土改時,方全家6口人,只有兩間草房、5.3畝佃田,遠夠不上地主標準。
2003年,張月升去世。方家姐弟專程前來吊唁。“我們早已原諒他們了。但是一想起往事,心里還是不能平靜?!狈矫烽_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張月升生前沒有說過,對檢舉之事是否后悔。但1980年6月4日,他曾對兩個兒子說:“我們當年的做法也有點不講人道了?!薄拔覀冞^去受極左路線影響,認為反對毛主席那還得了!現(xiàn)在看來上當了!”
張紅兵從不對媒體公布弟弟的名字。他告訴記者,弟弟對他申請將母親墓認定為不可移動文物的努力很支持,對他公開懺悔持有保留的支持,但不希望在媒體上過多曝光,以免給兒孫造成負面影響。
張紅兵用“狼孩”來形容自己,用“弒母”來定義自己的行為,把家里的書房命名為“懺悔居”,寫了一部自傳體的《懺悔錄》,對外界的評頭論足甚至惡毒詛咒安之若素,仿佛捐了一條供千人踏、萬人踹的門檻……但是,在夢中,母親仍然沒有和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