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慶全 康慨
每一次紀念他的誕辰,每一次榮耀他的忌日,我們都會發(fā)現(xiàn),喬治·奧威爾的預言歷久彌新。他的警告如夏日的雷聲,從遙遠的地平線滾滾而來,在我們的窗外轟鳴:“老大哥在看著你。”
今年更是如此。不久前,中央情報局的前外包員工29歲的愛德華·斯諾登出逃香港,揭露出美國政府大規(guī)模監(jiān)視公民通信的棱鏡計劃,之后他高度戲劇化的逃亡之路,以及由此而生的無盡爭論,《一九八四》再一次喚起了老讀者與新青年的共鳴。
奧威爾的大名遂在媒體評論中(尤其美國媒體)不斷出現(xiàn),催生了美國讀者對《一九八四》的巨大需求,該書在亞馬遜網(wǎng)上書店的銷量因此暴漲百分之七千,成為第二暢銷的經(jīng)典小說,僅次于有當紅同名電影支撐的《了不起的蓋茨比》。
而中國知識分子與奧威爾結(jié)識60多年,他的代表作品《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在中國傳播近30年,不論現(xiàn)代或者當代隨時代更替經(jīng)歷了不同的理解階段。
作為左翼知識分子,喬治·奧威爾沒有到過中國也不曾去過他著名作品《一九八四》里映射的蘇聯(lián)(現(xiàn)已是前蘇聯(lián)),他到過離中國最近的地方是印度和緬甸,但不影響中國知識分子對他的認知。
早在1940年代,因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中國同英美蘇等國組成同盟國,作家蕭乾以《大公報》海外版的特派記者的身份被派往英國倫敦,當時的喬治·奧威爾恰巧也在英國,擔任英國廣播公司BBC遠東部長,負責印度等東亞國家的廣播任務。英國的出版社邀請蕭乾寫英文作品,其一就是《蝕刻》。
蕭乾在后來回憶中說:“《蝕刻》的出版,為我?guī)砹瞬簧倥笥?,其中特別應提一下的是《畜牧場》(即《動物莊園》)及《一九八四年》的作者喬治·奧維爾。他讀后給我寫了一封十分熱情的信。當時他正負責對印度廣播,并在組織一批關于英國及蘇聯(lián)文學的廣播。那是1941年納粹開始侵蘇,英國由反蘇突然轉(zhuǎn)為一片蘇聯(lián)熱時。他約我也做了有關中國文學近況的廣播。他在信中說:“我要使他們知道現(xiàn)代中國文學是多么生氣勃勃?!?/p>
這之后,可考的在報紙上第一個公開介紹奧威爾的中國知識分子,應是錢鐘書。他發(fā)表在1947年12月6日《大公報》上的一篇書評,評價的就是奧威爾一本名為《英國人民》的書。在二戰(zhàn)期間,錢鐘書曾攜妻子楊絳留學英國,而且40年代的中國,已有很多的英文著作流傳于市,而奧威爾的英文書,在當時的中國大陸,并不難買到。
在這篇書評中,錢鐘書寫道:“作者渥惠爾即奧威爾的政論、文評和諷刺小說久負當代盛名。至于其文筆,有光芒,又有鋒芒,舉得例子都極巧妙,令人讀之唯恐易盡?!?/p>
那個時候,那本讓他之后成為不朽、出版于1949年的《一九八四》還沒有寫出來。而蕭乾和錢鐘書都提及了他的另一本寓言小說《畜牧場》(即《動物莊園》)——他的另一部反極權主義的小說,小說通過豬的起義與革命,以及后來在豬領導下各種動物的命運,昭示了革命在其實現(xiàn)之后的變異過程,革命并不能一勞永逸,相反,革命的最大問題恰恰在于革命本身。錢鐘書也曾說過一句異曲同工的話:“革命在實踐上的成功往往意味著革命在理論上的失敗?!?h3>在中國初識《一九八四》
1949年,《一九八四》在西方國家出版,逐步收到了廣泛的贊譽與反響。這一年,新中國成立。曾在英美留學的知識分子,隨著新中國的建立,開始重新渴望回到中國。
1950年,奧威爾告別人世,《一九八四》卻在這個世界上慢慢地傳播,留學生巫寧坤正在籌劃回到已經(jīng)建立新政權的中國,他也是奧威爾作品的讀者。
多年以后,巫寧坤在回憶錄《一滴淚》中談到了當年這本書對他們的影響。巫寧坤寫道:“1951年7月18日早晨,陽光燦爛。我登上駛往香港的克利夫蘭總統(tǒng)號郵輪,伯頓夫婦和政道前來話別。”而彼時,巫寧坤不僅讀過《一九八四》,而且隨行的行李箱中就有一本——作為科學家的李政道想的顯然比他更多。
《一九八四》出版后,奧威爾在給朋友的信中曾經(jīng)提到過他撰寫這本書的初衷:“我并不相信我在書中所描述的社會必定會到來,但是,我相信某些與其相似的事情可能會發(fā)生。還相信,極權主義思想已經(jīng)在每一個地方的知識分子心中扎下了根,我試圖從這些極權主義思想出發(fā),通過邏輯推理,引出其發(fā)展下去的必然結(jié)果?!蔽讓幚さ母惺埽屵@句話感覺不到矯情。
那時候,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不知道奧威爾,少數(shù)知道的知識分子也不能讀奧威爾。巫寧坤在課堂上讓學生了解奧威爾,討論《一九八四》。
在回憶錄中,巫寧坤曾這樣回憶學生們及自己的感受:“我只得臨時抱佛腳,每天在手提式打字機上寫講稿,用生吞活剝的階級斗爭之類的新概念新名詞裝扮英國文學史。其中肯定有不少驢唇不對馬嘴的地方,好在全班二十幾個男女學生大多心不在焉,有的忙于談戀愛,有的忙于搞進步政治活動,也有幾個真正熱愛文學的男生找上門來談論《正午的黑暗》和《一九八四》之類的作品,或是借閱我?guī)Щ貋淼拿绹≌f。”
學者劉紹銘在《生命·愛情·自由——重證《1984》的價值》一文中說:我第一次看《一九八四》,是念大三的時候(1958年底)。那個時候掌握的英文單詞有限,悟力不高,看過了也就看過了,沒有什么特別感想。后來在美國教書,有一門涉及“預言、諷刺、政治小說”,才再用心地再看了一兩遍。
第一位把《一九八四》譯成中文的是翻譯家董樂山。
上世紀70年代后期,中國大陸開始陸續(xù)出版了許多灰皮書等內(nèi)部讀物,在這些書中,并沒有奧威爾的作品。隨著政治空氣逐漸寬松,開始有人接觸到奧威爾,這其中,就有董樂山。
董樂山1924年出生在一個開始沒落的寧波中產(chǎn)商人家庭,排行老三,從小接受良好教育,自比巴金小說《家》中叛逆的覺慧,讀中學時就參加了中共地下組織。上海圣約翰大學英國文學系畢業(yè),1950年考上新華社外交部。在翻譯國際新聞電訊稿時,他就接觸到了奧威爾這個名字,但無法讀到他的作品,“不過從上下文來看,可以大概知道他是反極權主義的”。
直到70年代后期。一個偶然機會,董樂山讀到那本傳世名著《一九八四》,他這樣回憶當時的感覺:“我這一生讀到的書可謂不少,但是感到極度震撼的,這是唯一的一部。因此立志把它譯出來,供國人共賞?!?978年,時任新華社副社長的陳適五在外文出版局主持一本《國外作品選譯》,專門刊登“某些有參考價值而篇幅過長或性質(zhì)不合的材料,供領導及其他同志參考”,陳適向董樂山約稿,他選擇了《一九八四》。
1979年4~7月,《一九八四》在《國外作品選譯》分三期刊登,這是《一九八四》與中國讀者的第一次見面。印數(shù)5000份,內(nèi)部發(fā)行。董樂山得到的稿費是千字4元。
第一次刊出時,董樂山特意在《關于本書及其作者》的說明中解釋:《一九八四》同札米亞金的《我們》和赫胥黎的《奇妙新世界》一起被稱為“反面烏托邦三部曲”,這是與資本主義萌芽期莫爾的《烏托邦》、康帕內(nèi)拉的《太陽城》和安德里亞的《基督大都會》的“烏托邦三部曲”相對而言的等等。
而第二期連載時,《關于本書及其作者》改成了“編者按”。此“按”比董樂山的說明簡短得多,內(nèi)容與說明大抵一樣,不同之處是加了一句:奧威爾“是一個從‘左翼轉(zhuǎn)到極右翼的作家”,以及最后一句話強調(diào):“為了知己知彼,本刊從上期起全文刊載”。
1980年,一名正就讀中國人民大學商品學專業(yè)的學生從《國外作品選譯》中看到了《一九八四》,事后他回憶說,“我在大學里讀到了喬治·奧威爾的《1984》,這是一個終身難忘的經(jīng)歷?!菍ξ襾碚f,它已經(jīng)不是烏托邦,而是歷史了。不管怎么說,烏托邦和歷史還有一點區(qū)別。前者未曾發(fā)生,后者我們已經(jīng)身歷。前者和實際相比只是形似,后者則不斷重演,萬變不離其宗?!?/p>
這個學生叫王小波。
80年代,花城出版社也找到董樂山約稿,他再次推薦此書。1985年,花城出版社出了內(nèi)部發(fā)行版《一九八四》,直到1988年,作為《反面烏托邦三部曲》之一,出了公開發(fā)行版。
奧威爾在中國的傳播迎來一個高潮。奧威爾也受到了越來越多的中國知識分子的追捧。
追捧的原因,王小波也有過不錯的總結(jié):“是因為有些人以為生活就該是無智無性無趣。他們推己及人,覺得所有的人都有相同的看法。既然人同此心,就該把理想付諸實現(xiàn),構(gòu)造一個更加徹底的無趣世界。”王小波反對這樣無趣的世界,因此以奧威爾為師,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進行散文寫作,他的作品從寫作手法還是從細節(jié)描述上,都“很奧威爾”,甚至《動物莊園》中那只叫做拿破侖的豬,也會超越時空,成為《一只特立獨行的豬》;《黑鐵時代》里,所描寫的“黑鐵公寓”也類似于《一九八四》里監(jiān)獄式住所。
出生于50年代的止庵,正是在1985年、他26歲時第一次閱讀到了《一九八四》。何懷宏、劉蘇里等人也是在這個時期讀到這本書的。止庵記得,他讀《動物莊園》更晚一點兒,他回憶說,“讀《動物莊園》時,每每聯(lián)想到早年讀過的《聯(lián)共(布)黨史》。當下很感懊喪:假若起先到手的是這一本,而不是那一本,自己或許能明白得早一點兒吧”。
之后的28年,他不止一遍重讀。而且只要有機會,他就向友人推薦這本書。有人問起對其影響最大的書,止庵想了半天還是舉出這本《一九八四》。
新華社記者唐師曾比止庵小兩歲,但他直到1994年,才借得了一本花城出版社于1988年首次在國內(nèi)公開發(fā)行的《一九八四》。因為向朋友“顯擺”,還弄丟了。直到6年后,他才從一個書商朋友手中弄到兩本新的,還給當初借他書的朋友。
止庵仍記得,在最初讀到這本書的時候,書的內(nèi)容帶給他的極大震撼?!坝绕涫悄莻€開頭。寫打算去掉一個人,不能只從現(xiàn)實中去掉他,因為他在歷史中存在,還要在歷史上去掉這個人。溫斯頓(主人公)的工作就是干這事。誰不行了,就奉命從過去的報紙、雜志、書籍,各種影像中刪除這個人。我自己對歷史一向很感興趣,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歷史竟然就是被溫斯頓刪改過的,真是一塌糊涂。舉個例子,蘇聯(lián)文學我原來看了不少,但是讀了一部《蘇維埃俄羅斯文學》之后,看到這書上寫的我大多都不知道,而我知道的這本書上大多一筆帶過,甚至連提都不提。這給我很大打擊,我發(fā)現(xiàn),我原來的整個的文化背景都是假的,實際上這個背景后面藏著一個真的東西,而我以假的為背景了……
自1988年后至今,《一九八四》在廣州、上海、遼寧等地經(jīng)不同出版社不同譯者,已出了近10個中文版本。
止庵認為,這本書真正的歷史意義并不是預言的多么一針見血,而是在于:有個東西,當時大家虛幻地認為它是人類可能應該走的一條路,奧威爾告訴大家,這是一條危險的路。大家明白了,就不走這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