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老幺
你總能遇到一個人,讓你的人生呈現(xiàn)出不可逆轉的戲劇性。
這是何田在《愛情圣經》上看到的一段話,那本書是他在蒙昧無知的大學時代在地攤上買來的。那時候,他覺得這純粹是扯淡,可是五年后的今天,他發(fā)現(xiàn)這句話確有玄機。
去“休閑小站”二樓衛(wèi)生間的樓梯上,他看到了衛(wèi)臻,可三分鐘前,他還在樓下玩真心話大冒險。他抽到的問題是,此生你最不想見到的人是誰,他很篤定地說出了衛(wèi)臻的名字。
三分鐘后,同一瞬間,衛(wèi)臻一個不經意的回眸,就捕捉到了他。就這樣沒有征兆地遇見,寒暄。一起去見樓下的那群無所事事的朋友,何田說,這就是衛(wèi)臻,惹起一票人心照不宣地壞笑。
衛(wèi)臻用手指將額頭垂下的發(fā)整理到耳后,掩飾不明就里的慌亂。她說,這樣沒心沒肺地玩鬧,原來也不錯。
何田想起了五年前,衛(wèi)臻離開時對他說的話。她說,你不錯,就是太懶散了,我需要一個更可靠的男人。姜白就站在不遠處的槐樹下等著,等著可以牽她的手離開。
后來,聽說他們去了南方,策馬揚鞭,神仙眷侶一般。何田漸漸釋然,覺得衛(wèi)臻的選擇是對的,他崇尚小富即安,永遠給不了她想要的那種生活。
身臨其境的回憶,連當時努力掩飾的疼,都鮮活地蘇醒過來。
那一晚,他們都玩得很開心,沒有多余的話題,只是在別人猜拳輸?shù)舻臅r候發(fā)出聒噪,在自己輸拳的時候盡情抵賴。兩人的默契就在于盡量避免對視,就算放浪形骸,也要隱藏自己的心事。
回去的路上,衛(wèi)臻說,以后有這樣的場合,能帶上我嗎?
能!何田沒有絲毫猶豫,她說得對,他就是這樣沒心沒肺,今朝有酒今朝醉。
其實,那種聚會的次數(shù)沒衛(wèi)臻想象中的那么多,那些朋友,大多是從外地回家探親,三年都不見得能聚一次。
是衛(wèi)臻主動聯(lián)絡的他,通常都是周末下午,同一個地點,同一個座位。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護城河如同一條鑲了鉆的白色緞帶,在衛(wèi)臻的眼里閃了又閃。
她說,就這樣,靜靜地坐著,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挺好。何田隱約覺得她不快樂,熱鬧,或者安靜,她都覺得好,那些不好的,在哪里?
送她回家,很漫長的一段路,走著走著,天就黑了。何田說,你怎么住這么遠?衛(wèi)臻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因為姜白喜歡。
這是她第一次提到姜白,卻讓何田覺得,那是另一個人。眼前的幾株垂柳,一池月光,全然不是姜白當年的風格。莫非塵世繁華讓他生出了遁隱之心?
衛(wèi)臻笑得很悲涼,這里人少,姜白可以坐在輪椅上,盡情地曬一個下午的太陽。三年前的一個晚上,他的車沖進了一輛大卡車下面,整個下半身都被碾壓得血肉模糊,好在,一條命算是保住了。
何田怔忡,失語,不知該如何安慰,只能給出一個擁抱。
衛(wèi)臻縮在他懷里說,原來被人抱在懷里的感覺這么好。
眼睛和耳朵長在一張臉上,可是它們往往呈現(xiàn)兩個不同的世界。
何田偷偷地問過衛(wèi)臻的鄰居,他們都說,姜白每天的工作就是吃飯,曬太陽,發(fā)火。發(fā)火的聲音,方圓幾里都能聽見,像個窮奢極侈的暴君。衛(wèi)臻總是默默忍受,把該做的事情都做完,才倉皇地逃離家門。
他看到的,是一個逆來順受的女人,一杯茶,就能耗到黃昏。
這讓何田很憤怒,他問衛(wèi)臻,這就是五年前那個人承諾給你的未來?
為了去見姜白,他做了很多功課,整理了很多說辭,一直到有足夠的信心能在跟他的爭吵中占得上風,才敲響了那扇門。
他見到了姜白。
姜白坐在池塘邊的一棵柳樹下,任憑陽光下的蚊蚋在他的頭上跳舞,褲管空蕩蕩的,卻依然帶著一種莫名的自信,仿佛那是他與生俱來的血統(tǒng)。他很干凈,人如其名的干凈,可在何田眼里,他不過是一株蒼白枯萎的水姜。
姜白說,你要來帶她走了嗎?
何田說,是的,就像當年你把她從我身邊帶走一樣。
姜白笑了笑,原來愛情也遵循物競天擇的自然規(guī)律,誰強,誰就勝出。
然后,他挺直了腰桿,操縱著輪椅,緩緩地離開了池塘,并且拒絕何田的幫助,堅持獨自翻過那些低洼和石塊,像戰(zhàn)場上臨死都不肯跪倒的將軍??墒?,他終究還是承認了自己的失敗,你贏了,帶她走吧。
可是,我一定比你更愛她。他回過頭,給了何田一個笑容,就像是對他,也是對宿命的一種嘲弄。
何田也給了他一個笑容,很篤定地說,放屁。
何田問衛(wèi)臻,你愿意跟我走嗎?
衛(wèi)臻說,我愿意。
據(jù)說那個晚上,姜白沒有允許她進門,他在院里子大聲地罵,罵衛(wèi)臻賤,罵她不要臉,各種污言穢語像毒瘴一般踐踏著每一片樹葉,山川也為之失色。何田想,這真是一個無藥可救的男人,受了委屈,卻只敢欺負對他好的女人。
有時候,死了心,便意味著新生。何田想讓衛(wèi)臻相信這一點,便想帶她出去走走,目標定在黃山。上至蓮花峰,下履翡翠谷,于四方八合間云游一番,心情就會有所改觀了吧。
衛(wèi)臻很興奮,她很久都沒有出過遠門了。她像個孩子,迫不及待地在網(wǎng)上訂好了賓館,跟何田爭論著最經濟的路線。何田明明知道不合理,卻依然聽從她的安排,只要她高興,什么都好。
計劃中那個出發(fā)的日子終于到來,借來的車也已經加滿了油??墒?,衛(wèi)臻在上車前卻說,我們可不可以不要自己開車去。
何田說,傻瓜,我開車你放心。
車在駛上高速之前,他握了握衛(wèi)臻的手,有種異常的冰冷,他這才愕然地發(fā)現(xiàn),她的臉是灰白的。他放慢了速度,打開車窗,讓新鮮的空氣涌進來。可就在那一剎那,衛(wèi)臻突然淚如雨下,她拽著他的胳膊,我們不要去了,好不好?
為什么?何田愕然。
我想去看看姜白。
何田沒有答應,他知道,這個時候就像是武打片里閉關時的最后關頭,出了差錯便功虧一簣走火入魔。驕傲的姜白不需要憐憫,可誰能保證他在失去一切之后不會心生悔意?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復,他已經給姜白找到了一個保姆,姜白也有足夠的經濟實力去承擔他自己的后半生。
最后,他把車停在了高速入口處的路邊,搖著她的肩膀說,你明明很自私,憑什么要去扮演一個偉大的角色?
衛(wèi)臻說,因為他救過我的命。
兩年前,衛(wèi)臻拿到駕照沒多久,便在國道上把車速飆到了二百碼,那輛拉著磚塊的大卡車突然出現(xiàn)在岔道跟主干道的交界處,一下子就讓她慌了手腳。是姜白掰動了她手中的方向盤,強行改變了撞擊的方向,讓大部分的撞擊力轉移到了自己的身側。
何田想了很久,好吧,我們一起去看他,我們一起償還。
據(jù)說,那一天姜白跟所有的人都很客氣,他讓保姆回家,自己穿了嶄新的衣服,把輪椅擦得锃亮。然后,挨家挨戶地跑遍了那些散落在樹下的人家,給那些孩子送去了糖果。他還陪一個跟他一樣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聊了一會,兩個人抽光了一包香煙。
他為自己的粗暴無禮道了歉,他說,對不起,我為孩子們樹立了錯誤的榜樣。
大家都原諒了他,他很高興,謝絕了所有人的挽留,告別了炊煙裊裊的屋舍。離開后,他在池塘邊曬起了太陽,膝蓋上堆滿了別人饋贈的禮物,就像一個很貪心很吝嗇的土財主。
在夕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他把輪椅往前移了一步,落進了池塘里。
沒有人責怪衛(wèi)臻,因為他們都知道,是姜白趕她走的。他們只是遺憾,姜白醒悟得太遲了一些,他應該在傷透她的心之前意識到自己的野蠻、偏激,然后改過自新。
何田的安慰也是如此:你對某個人施了偉大的恩惠,但這并不能成為你踐踏他的理由。這只能證明他的慈悲和殘忍,證明不了他對你的愛。
衛(wèi)臻沒有流淚,她在池塘邊坐了一個下午,那里,有兩道輪椅留下的深深的轍痕,像深入肌理的傷口。
她說,何田,如果你是一個失去土地的農夫,你會不會也像那個寓言中的人一樣,什么事也不做,就靠在樹下傻傻地等著一只兔子?
何田詫異地搖搖頭,摸了摸她的臉說,我不會這么傻。
衛(wèi)臻說,我也不會。
可是有一個人說,比失去更可怕的,是學不會等待。等一只兔子,等一個奇跡,總好過在無望的人生里,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姜白就是那個人,他說,有一個地方名叫“休閑小站”,那里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墒牵灰翁镞€在這座城市,他就遲早會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
他用了很多凌厲的語言,逼迫她離開。
他說,他要給她,她想要的生活。他沒有食言。
何田想,也許根本不是這樣,也許,姜白只是打了個盹,失足落水。
衛(wèi)臻給了他一封信,是在抽屜里發(fā)現(xiàn)的,信封上用姜白的字跡寫著何田的名字,她說,也許你看完了,就會明白。
何田拆開了信封,紙上只寫著一句話,現(xiàn)在,你還覺得我比你更愛她,是放屁嗎?
你總能遇到一個人,讓你的人生呈現(xiàn)出不可逆轉的戲劇性。
這個人不是衛(wèi)臻,而是姜白。這是他的劇本,他的挽歌。(責任編輯:花掩月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