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豪
宇文所安在析解張岱《陶庵夢憶》的長文《為了被回憶》中說道:“回憶是不落窠臼的,是別具一格的,它不是那種一成不變的東西。除非我們把復(fù)現(xiàn)的事件同某一具體事件、具體地點和我們生活中的某一具體時刻連在一起,否則,我們不會回憶起潺潺流水和盛開的花朵。”張岱捕捉和試圖窮力復(fù)現(xiàn)的就是這些倏然現(xiàn)身倏然泯滅的時光之花。即如日后的戰(zhàn)事、亡國、家破、友散使他的人生密布創(chuàng)痛,也絲毫不妨礙他以多姿有味的筆觸為我們重現(xiàn)西湖香市的鬧猛,葑門荷花蕩的搖飏,紹興燈景的鮮妍飄灑。
我不知道,早年研究晚明文學(xué)的臺灣學(xué)者周志文先生在書寫他的回憶散文系列時,是否會想及張岱。在我眼里,周先生多少有些像歸隱的張岱,通身有幽人氣質(zhì),可他的書寫卻并不完全類似張岱。如果說張岱的書寫是有意為自己記錄過往生活的璀璨光影,由此在逼仄的現(xiàn)實世界中閉門反芻記憶而活,那周志文并未如此揀擇一己記憶,事實上,他筆下的過往常常是灰色的、幽暗的、并不愉快的。也絲毫不見別的作家寫起回憶文章來的津津自喜,對他們而言,回憶不是目的,他們需要的只是不停經(jīng)由選擇性記憶而讓自己致幻著迷,他們只欣賞特定時段的自己。而周志文的回憶卻單純得多,很少在回憶中代入自己,一樹一花一人一物,之所以被書寫,是因為它們值得被書寫,不妄圖從中兌換聲名,妝扮形象,雖然這些臨流而觀的文字其實不乏介懷、悲喜、窮窘、歡愉之情。
而在新近出版的《記憶之塔》中,這些介懷、悲喜、窮窘、歡愉之情倒是出乎意料地表達得更為朗亮。比起《同學(xué)少年》里的少年青澀,《塔》敘寫的是初進大學(xué)的憧憬與憧憬破滅后的漫長寂寞;比起《時光倒影》里的談文論藝的余裕從容,《塔》坦露的是對文學(xué)之為文學(xué)的究詰追問,是對知識人之為知識人的批判狐疑;比起《第一次寒流》里下筆的疏冷自制,《塔》卻信馬由韁,憤怒處筆挾風(fēng)雷,詰問時剔肉見骨。
這份朗亮乃至熱烈,一開始就有。在開篇《第三號交響曲》中,剛考上東吳大學(xué)中文系的周志文,一個宜蘭鄉(xiāng)下少年,“對未來充滿了意志與憧憬,前景將無止境地在眼前一幕幕地展開,英雄可能是別人,也可能是自己”。一如貝多芬的音樂,即便照舊有山風(fēng)海雨、猛虎惡豹、電閃雷鳴,但“理想如日,就在不遠處”。甚或在彼時周志文的心中,理想定要有風(fēng)雨波浪相伴隨,才當(dāng)?shù)闷鹄硐氲拿烂5F(xiàn)實的糟糕恰恰在于連糟糕自身都欠缺品質(zhì),不會有山風(fēng)海雨的壯闊美學(xué),總是來得猥瑣卑淺,如胭脂化水般溶盡一個人所有的志愿與抱負。
烏七八糟的老師。到處都是“有些小聰明,但沒有真學(xué)問,教得稍好的,其實也只是在逞口舌之巧而已”的所謂教授。放眼校外,報業(yè)的旋起旋滅僅匆匆十余年,好不容易爭取到的言論自由的結(jié)果只是“讓貝多芬都換成了李宗盛,把張大千都換成了幾米”,而且問題在“這世界選了通俗就不許典雅存在”;教育則總是躊躇難前,“正面的力量常敵不過反面的力量”,因為數(shù)十年來都只是“把教養(yǎng)一個人成為‘人當(dāng)成一個次要、不重要甚至迂闊的問題?!?/p>
林林總總的喪氣事、卑瑣事、不平事、好景成夢事、勾心斗角事、徒喚奈何事,層層壘砌成一座“記憶之塔”,但這不意味著這是一本旨在抖落儒林八卦的外史軼事集,也不代表邊緣人周志文要借此一抒塊壘,相反作者是要借這滿眼的無趣人事,喚起知識人的時代擔(dān)當(dāng)。
是的,知識人理當(dāng)渴求自由,但缺乏高貴道德視野的自由,“頂多只是各行其是的散漫罷了”;文化也不該是一種做學(xué)問的、討論會上的“材料”,重建文化更不該流于“材料”的工作,所以就整體而言,“不論大陸或臺灣,在文化價值上,華人仍處在一片虛無的世界之中”;而在信任與背離,榮耀與嘲諷,幸與不幸皆如硬幣兩面的“我們的時代”,所謂真正的文化人,“必須認真的選擇自己的價值,選定后就朝著這個方向走……少說話,最好是默默無言”。
這并非什么驚聽回視之論,但一如周志文冷靜自持的筆調(diào),是一種喧嚷時代的冷音,也是一個邊緣人對時代的熱響。邊緣,不僅是位置,更是立場。但邊緣卻并非是文化人逃避擔(dān)當(dāng)?shù)睦碛伞>湍撤N意義來說,《記憶之塔》是一部冷熱書,只不過我們所謂熱,在他這里全屬避之不及的虛熱,我們鄙夷的僻冷荒寒,在他這里則是需貫注一生的熱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