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大畏：以人本立場詮釋千古神話

沈嘉祿

來到岳陽路上海中國畫院樓上，進入一個不算很大的畫室，兩幅高度接近4米的巨畫撐滿了兩堵墻面。施大畏通常只有在周末才能卸下公務，避開俗事，躲到這里畫畫。一臺簡易升降機幫他抬升到足夠的高度，似乎進入幽深的時光隧道。但面對密密麻麻的人物群像，他常覺得自己的渺小與虛幻。是的，記者也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他好像不是在畫室里作畫，而是長城厚厚的磚頭上用原始工具刻鑿。他畫得相當盡興，對日前再次當選上海市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一事只字不提。

記者問：“你在畫什么？”

施大畏說：“我在講一個神話故事?！?/p>

有生活，藝術就大

讀者對施大畏一定不陌生。他的頭銜很多：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副主席、上海市文聯(lián)主席、上海市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中華藝術宮館長、上海中國畫院院長……不過，近年來他的思緒常常飛回40多年前的某個夜晚。彼時，1966屆初中畢業(yè)的施大畏還是市建二公司的學徒，與建筑工程隊一起來到安徽某個不知名的山溝溝里，建造戰(zhàn)備所需的房子。夜色深沉，燈光黯淡的工棚里人影亂晃，汗臭與燠熱令人眩暈，勞累了一整天的老師傅們光著膀子聚攏在一起，喝點劣質(zhì)土燒，打打撲克。學徒施大畏睡上鋪，他不喝酒，不罵人，在狹窄的鋪位上搭一張小桌子，畫畫，有時還畫速寫，對象是現(xiàn)成的，就是屋里的師傅們，他們赤裸的身體鼓脹著生命的活力。一師傅抬頭問：“小施，下來跟我們老頭子喝一口，老是躲在上面劃拉，你在畫什么啊？”

施大畏略帶靦腆地笑笑：“我在畫神話故事?！?/p>

“別畫了，幫我去買一包香煙?！睅煾狄宦暦愿?，他馬上爬下來，一頭沖進夜色之中。

40多年后的今天，施大畏對記者憶及這段經(jīng)歷還感慨萬分地說：“這就是我的生活，我在藝術上的起點，更是我與底層人民群眾建立起來的感情?！?/p>

后來，施大畏調(diào)入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任創(chuàng)作員，再后來調(diào)入上海中國畫院，然后擔任多個方面的領導職務，但在安徽山溝溝里的印象從來沒有淡化過，反而越來越清晰，這種印象甚至成為中年以后他以飽滿的熱情積極介入主題畫創(chuàng)作的動因之一。

施大畏對記者說：“我畫畫，其實是在經(jīng)歷著別樣的人生，也就是深刻體驗著描繪對象的生活與感情。當年我調(diào)到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后，看到賀友直、顧炳鑫、汪觀清、劉旦宅等老前輩對待藝術非常認真、非常虔誠，起稿子時一絲不茍，給我留下深刻印象。還有一次，我記得正值江南梅雨季節(jié)，劉旦宅蹲在出版社一間小房間的地上久久不起，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他在觀察墻上一塊發(fā)綠的霉斑。他看我走近就興奮地說：大畏你看，這塊霉斑多少漂亮！我在考慮如何表現(xiàn)出這種效果。還有一次他到我家來通知我去參加一個會議，看到我家里一只貓很可愛，就馬上拿出筆來速寫。他們的行止有點古怪，其實是真性情，還告訴我如何定義‘認真二字。人美社還有一個優(yōu)良傳統(tǒng)，就是接受創(chuàng)作任務后，畫家必須要體驗生活。我在創(chuàng)作《朱德在井岡山》時就去那里體驗生活，到處找老鄉(xiāng)、老紅軍。我還去當?shù)氐木蠢显赫业搅速R子珍的戰(zhàn)友，聽她講當年毛澤東上井岡的故事。我還找到了王佐、袁文才的多位部下，因為兩位首長被誤殺，他們散伙了，直到改革開放后才恢復待遇，但他們只對革命成功和今天的建設成就表示欣喜，對自己遭受的不公沒有半句怨言。我在創(chuàng)作《暴風驟雨》時也一樣，拿到腳本后第二天就去了東北，坐三天火車、一天長途汽車，來到元茂屯。那里是經(jīng)濟欠發(fā)達地區(qū)，招待所里門也是壞的，根本沒法上鎖，晚上睡覺只得將桌子椅子頂著。白天寫生，晚上記筆記，一個月后回上海，向領導與老畫家們匯報，將畫稿貼在墻上任人點評。這種實打?qū)嵉纳铙w驗使我積累了生活，增進了技藝，更重要的是對社會底層的勞動人民有了更多了解，并產(chǎn)生了深厚的感情。在創(chuàng)作《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時，也到桑干河上走了一大圈，還特意找到了丁玲，聽她講故事，了解人物性格發(fā)展線索與故事背景。她對我說的一句話至今不會忘記，她說：有生活，作品就大。依我的理解，這個大，就是人物的豐滿形象，就是作品的藝術感染力和思想沖擊力，主題思想的豐富性與永恒價值，就是持久的人性力量?！?/p>

1977年，施大畏到陜北黃土高原采風，在窯洞里與一群扎著白羊肚頭巾、朝氣蓬勃的陜北農(nóng)村青年夜話。20年后，他舊地重游，山河依舊，但當年的熱血青年已成為為生活奔波的中年人，少了幾縷夢想，多了些許迷惘。施大畏頗為感嘆，創(chuàng)作了一組人物頭像畫《高原的云》，把對這些西北漢子的復雜情感盡情揮灑于宣紙之上，將時代變遷與人物關系描摹得入木三分。前不久，他又重返陜北，發(fā)現(xiàn)不僅當?shù)仫L貌大變，而且當年的那些熟人，又生發(fā)出種種出人意料的精彩故事。施大畏再次感嘆生活的神奇，他想在適當?shù)臅r候?qū)⑦@種地域和人的變化展現(xiàn)出來。

一種別樣的壯闊之美

在體驗生活中加深對社會生活的感悟，加深對作品中諸多人物命運及生存環(huán)境的觀照與思索，這樣的藝術觀念與實踐，讓施大畏的作品具有強烈的藝術穿透力和張力，能夠表現(xiàn)出藝術對象復雜而豐富的內(nèi)涵以及人民性。

不過施大畏又對記者說：“前不久我看了一部年輕人都喜歡的電影《失戀33天》，這部戲里就有生活啊。藝術作品有生活就顯得‘大，沒生活就顯得‘小。藝術創(chuàng)作沒有題材大小，只有對生活挖掘的深和淺，這就決定于思考的深淺。”

早年施大畏曾看到林風眠的一幅畫，畫面中有只花瓶，花瓶旁邊還有一副女式手套，這讓他非常感動。施大畏知道，林風眠在創(chuàng)作這幅畫時，他的妻子在異地，這種日常的思念在創(chuàng)作中不知不覺就表現(xiàn)出來，不讓人覺得任何突兀，反而是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從而引起一種生活的審美。

施大畏從小生活在老城廂，對社會底層民眾是不陌生的，也不會因為自己今天的地位與聲望而自命清高，他最初的成名作《祖國處處是我家》、《萬丈高樓平地起》，都是反映建筑工人生活的作品。他是憑建筑工人的身份走上社會的，直到今天，但凡上海有重大工程，他依然會抽空拖上兒子去工地轉上幾圈。東海大橋、洋山港建造時，施大畏跑去蹲了好幾天。“東海大橋建造時，我去蹲了一天，看到那些建筑工人對用來支撐橋身的圓柱子作業(yè)時，我突然感覺，他們就是在雕一朵花。”施大畏說。

世博會在上?；I辦時，中國館造到一半，施大畏居然爬到最高處，俯視了整整一個下午，心中蕩漾著“一種別樣的壯闊之美”。

施大畏回頭對記者說：“現(xiàn)在所謂的體驗生活，畫家大多是坐飛機、住賓館，走一圈，拿照相機拍幾張。這樣的體驗生活，能體會到人民群眾的真實感情嗎？能畫出讓人感動的作品嗎？我有時候會拷問自己：你現(xiàn)在下生活的機會多不多，是不是像以前那樣投入？現(xiàn)在藝術市場紅火，畫作暢銷，畫家的日子好過了。大家不是不懂得生活對創(chuàng)作的要求，其實是懈怠了，把握不好金錢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商業(yè)對藝術的侵蝕就如溫水煮青蛙，自己并不感覺，但死亡就在眼前?！?/p>

同情并敬佩失敗的英雄

好像從1989年創(chuàng)作《歸途——西路軍婦女團紀實》開始，施大畏告別自己畫熟了的、并為人們熟知喜愛的圖像，割舍畫面中的閑情逸致，精神抖擻地從歷史和神話中尋覓人類戰(zhàn)勝自然、戰(zhàn)勝自我的歷史印痕，將敏銳的視點聚焦在重大歷史題材和神話故事，由是，他努力實現(xiàn)自我更新與蛻變，畫風為之一變，變得厚重凝練、沉郁頓挫，詩性的力量不可阻擋，如江流入海，莽莽蒼蒼。

為便于梳理，如果要分類并貼上標簽的話，施大畏的中國歷史和神話題材作品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取材于中國古代和近代歷史中具有深刻持久影響的重大事件，第二類著重表現(xiàn)中國現(xiàn)當代歷史中某個特定時期、特定事件，第三類是中國神話。這些作品有的入選國家重大歷史題材美術創(chuàng)作工程，有的獲得多項全國性的美術大獎并巡展各地甚至國外，但施大畏更愿跟記者暢談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種種感悟。

《歸途》獲得了第七屆全國美展銅獎，對施大畏激勵不小，他甚至獲得了來自文學界、史學界的響應，他在此后的20多年中連續(xù)創(chuàng)作了《天京之變》、《辛亥百年祭》、《長征系列——生》、《長征系列——湘江血·涅槃》、《不滅的記憶——南京·1937》、《永生——皖南事變1941.1.14》、《國殤》等巨作。從這些作品的題目中就可以知道畫家對歷史肌理與橫斷面的選擇，對人物形象與命運的選擇，這其中不乏對歷史的解密，對歷史的重新解讀，對歷史人物的重估。但無論人物定格在哪個歷史節(jié)點之上，那種撲面而來的悲劇氣息，總讓人震撼并迷戀。震撼不難理解，因為歷史真相以繪畫的形態(tài)被揭示，達到了藝術的高度真實。迷戀，是因為施大畏筆下的畫面提供了更為廣闊的想象空間，引誘觀眾作更深遠的探尋，外向的是歷史縱深處，內(nèi)向的則是受眾的內(nèi)心發(fā)微處以及不能語人的經(jīng)驗。

作為他的朋友，上海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著名作家孫颙有一段分析是相當貼切的，他說：“他選擇的那些悲劇人物，是渴望進行一種心與心的對話，就是他與遙遠年代前輩悲劇人物的情感呼應。……他創(chuàng)作的悲劇特點便落在‘悲壯二字上?；蛘哒f，‘悲是外相，‘壯才是根底，才是施大畏關注的要害所在。他覺得，失敗的英雄身上，人性越以有光彩?！?/p>

孫颙還說：“他選的‘悲，并非‘悲歡離合之‘悲，而是‘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英雄末路之悲，是‘出師未捷身先死的不肯瞑目之悲，是可以被打敗，但不可以讓其屈服的‘硬漢之悲。

今天，在史學界、思想界和藝術界的寬松環(huán)境，可以讓我們含有更豐富感情來關注、研究、同情失敗的英雄，他的成長史與命運邏輯也成了人類學、社會學、甚至精神分析學科等多層面意義的樣本。失敗英雄的人性光輝，同樣可以轉化為人們跋涉在人格完善、人格修為歷程上的動力。失敗英雄的悲劇，更是今天社會實現(xiàn)科學發(fā)展與和諧共建值得借鑒的教訓。所以施大畏的筆下才迸發(fā)出更大的拷問力量。自然，施大畏一貫強調(diào)的情感體驗，在筆端也暗暗給力。

對此，施大畏與記者談起了讀書體會，他舉了一個海明威的例子，對，就是《老人與海》，他說：“在與大自然苦斗中，漁夫桑地亞哥最后只帶回一副魚骨和殘破的斷槳，然而他還是勝利者，他的精神力量超越了所有的一切，他是一個真正的勇士，卻又不乏悲壯。……在藝海的探秘中，到頭來或許只能得到一副‘魚骨，但卻能使自己的心靈得到升華?！?/p>

藝術的人性具有國際性

施大畏從事著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但觀眾可以想得更遠更多，比如改革開放以來的無數(shù)事例，都似乎在證明老人與海的悲劇性。今天，當我們進入改革深水區(qū)時，不是更需要這種悲情的力量來推上一把？

再比如，在他畫室中的兩幅巨作，一幅是施大畏、施曉頡父子倆為“上海歷史文脈美術創(chuàng)作工程”而創(chuàng)作的巨作《洗禮——上海第三次工人武裝起義》。頂天立地的畫面氣勢逼人，延續(xù)了施大畏近年來所一直苦苦探尋的歷史畫創(chuàng)作風格，雖取材于特定的歷史事件，但又超越具體的歷史，高度概括而富象征意味，挖掘出被壓迫者抗爭某種不公環(huán)境的精神特質(zhì)。畫面中有我們熟悉的起義領導人，如周恩來、羅亦農(nóng)、趙世炎等，也能辨認出上海灘上來自工商界及幫會的各色人等，還有形象委瑣的投機分子和叛變者。槍林彈雨及棍棒交加的混戰(zhàn)中，翩翩飛出了多只白鴿，它們純潔而柔軟，為血色黃昏的悲劇氣氛平添了一抹女性化的暖意。這些白鴿是獻給為革命事業(yè)獻的仁人志士，也是獻給上海這座英雄的城市，更是畫家通過最容易達成共識的象征符號記錄自己心靈演變的載體。有朋友曾經(jīng)對他說：“你筆下的鴿子是有變化的，近年來它既不張皇，也不慌亂，變得更加平和，更加溫柔，也更具史詩性了。它們在歷史畫面中代表了民族精神的升華?！?/p>

記者還清楚地記得施大畏那幅多次展覽、多次獲獎的《永生——皖南事變1941.1.14》，在這幅作品中，項英應該是第一號主角，但觀眾常在施大畏精心刻畫的新四軍政治部主任袁國平前久久駐足，噓唏不已，感受英雄的悲情和落寞。施大畏說：“袁國平銜命而來，其實可以不死，但他得知事變發(fā)生后，毅然回到大部隊中，結果壯烈犧牲，所以我認為他是有將自己獻上祭臺的那種精神的，中國古代英雄人物的悲劇性格與情結，在他身上是有的。所以我在他身前畫了一匹玩具木馬，它或許意味著天真與率性?！?/p>

正是對悲劇人物的性格與環(huán)境的精準把握，人性的力量由是強大起來，超越了政治因素與歷史局限，甚至超越意識形態(tài)之上。

數(shù)年前，上海中國畫院應邀前往美國紐約，在切爾西藝術博物館舉行“春華秋實——上海中國畫院藏品展”，不少美國觀眾對施大畏送展的巨作《長征系列——生》反應強烈。美國華盛頓大學懷恩教授甚至說：他沒有想到古老的中國畫也能用如此現(xiàn)代的藝術表達方式講述一個人類不向命運屈服的動人故事，從中看到了一個民族的統(tǒng)一意志。

政治傾向如此鮮明的作品何以引起美國人的認同？就事件而言，長征被歐美學術界評為一千年來中國人影響世界的三大事件之一，另外兩大事件，一是火藥的發(fā)明，結束了冷兵器時代，還有一個是成吉思汗橫掃歐洲大陸，使歐洲人反思中世紀的落后。長征被西方人解讀為人類為了生存所以要向極限挑戰(zhàn)，而《長征系列——生》中塑造的群像就在這個精神層面上撥動了他們的心弦。

施大畏說：“藝術的人性具有國際性。不管是何種意識形態(tài)的背景，把藝術放大就是體現(xiàn)人性的‘真善美，這是不變的觀念。歷史題材畫還應該有一種永恒的審美價值，它可以延續(xù)至后代，不妨讓后來者當小說來讀，讀出別樣的滋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