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雅典娜·阿塔溫 著 蘇相宜 譯
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期。
今年的圣誕雪應(yīng)當(dāng)是紅色的,因為戰(zhàn)爭不會看在節(jié)日的面子上停歇。戰(zhàn)況日益激烈,德國人、英國人的鮮血在新年繼續(xù)交融、浸染著佛蘭德斯邊境省以及比利時全境的土地。這場戰(zhàn)爭的殘酷性超越史上一切戰(zhàn)事,因此它的終結(jié)也注定要花費最大的氣力去追尋。
吉姆朝背后殷紅的戰(zhàn)場掃了一眼,把一位受傷的戰(zhàn)友拖進安全的戰(zhàn)壕。
“你會好的?!彼弪_著奄奄一息的戰(zhàn)友,一時記不起對方的名字。指揮官走過來。
“干得好,巴頓?!敝笓]官淡漠地說。
吉姆敬了個軍禮,“是,長官?!?/p>
“我們會照顧他。你可以回自己營區(qū)了?!?/p>
“是,長官?!?/p>
吉姆走到二十多人同住的營房,其中一人在外面放哨。哨兵呼地站起來,微微一抬左手里的刺刀。
“是我!”吉姆叫道。
“吉姆?”哨兵放下步槍,“謝天謝地,你還活著。”他如釋重負(fù)地說。
“你好,沃特?!奔氛泻衾吓笥选N痔啬曋?,眼窩深陷的大眼睛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給什么事耽擱啦?”沃特平靜地問。
“你沒回戰(zhàn)壕,我們還以為你犧牲了。我讓其他人睡覺,我來放哨,想看……看有沒有消息。”
“我沒事。一位戰(zhàn)友中彈,我把他背回戰(zhàn)壕了?!奔方忉?,沒有補充說他們趕回的時候已經(jīng)回天乏術(shù)。他也不必說什么,沃特能理解。想到這場可怕的戰(zhàn)爭隨時隨地可能奪走任何人的生命,他倆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你能想象嗎?有一段時期我們壓根兒沒想過死亡這回事?!奔芬贿呑呦蜾佄灰贿呎f。
“那是兩年之前了,我們在教堂為圣誕音樂會做最后的排練?!蔽痔鼗貞浀?。
“你沙啞著嗓門參加合唱?!?/p>
“唱《平安夜》的時候,我砸場了?!蔽痔厥謧械卣f,“當(dāng)時尷尬得要命,因為《平安夜》一向是我最喜歡的圣誕歌曲?!?/p>
“喂,你不應(yīng)該說喜歡它!”吉姆生氣地低語,一下子將沃特從逝去的好時光中拽回來。
“為什么不該?”
“你不知道是誰寫的那首歌?”
“當(dāng)然知道,弗朗茲·格魯伯?!?/p>
“他是德國人?!?/p>
“那又怎么樣?”
“沃特·史密斯下士,自從兩年前打響這場終極大戰(zhàn),我們英國人一直在向德國陣地開火。怎么能夠一邊和德國人打仗一邊依然喜歡他們呢?”
雅各布只曉得冬天到了。對于德意志威廉皇帝麾下的戰(zhàn)士們而言,幾月幾號的概念毫無價值。時間融化成一片硝煙,如同白雪在千萬雙皮靴底下被踏成泥漿。佛蘭德斯不是夢想家的樂土。
所以,雅各布“不相信奇跡”的態(tài)度對他是件好事情。他報名為德國扛起槍,并非因為他多么想把英國人從地球上抹去。他參軍是因為征兵已經(jīng)開始,他遲早會卷入戰(zhàn)火的。雅各布屬于那種喜歡按照自己一套原則行事的人。
琥珀色的朝陽即將升起,雅各布從新鮮的積雪上面踩過去。他年輕,頭發(fā)烏黑,眼神精明沉穩(wěn),眉毛陷在額頭一條深深的皺紋里。他曾是一位溫文爾雅的音樂家,現(xiàn)在卻一副老氣橫秋的嚴(yán)厲面孔。戰(zhàn)斗把他變硬了。
“早上好?!?/p>
雅各布向大土坑彎下腰。
“也祝你早上好,”他對招呼自己的士兵卡爾說,“盡管并沒有什么好事兒。”
“你怎么知道呢?”卡爾反問。
“或許今天是英國的投降日,我們不用再打仗了。”戰(zhàn)壕內(nèi)其他人朝這名年輕的士兵翻翻白眼。他剛?cè)胛椋錆M著愚蠢的樂觀主義和德意志民族的驕傲,而其他人對此早已厭倦了。
雅各布嗤之以鼻,“你想要勝利?你找錯地方了,小兵。”
“轉(zhuǎn)戰(zhàn)法國試試。”坐在土墩上的另一個士兵高聲說,“聽說咱們部隊在那邊比在這鬼地方進展更順利……他們叫這里什么來著?哦,佛蘭德斯?!?p>
“想想吧,”卡爾補充道,“你最后一次聆聽和平之音是什么時候?自從1914年費迪南大公被刺殺引發(fā)戰(zhàn)事,我們就一直在跟英法軍隊交火?!?/p>
“那又如何?”雅各布問。
“嗯,你不認(rèn)為一切總有結(jié)束的一天嗎?有朝一日大家會厭倦戰(zhàn)爭,會渴望停下來聽一聽子彈以外的聲音?!?/p>
“不!”槍炮的怒吼聲中,吉姆看見沃特倒下了,他大叫一聲,躍出戰(zhàn)壕跑到好友身邊。鮮血從沃特土黃色軍裝的前襟擴散開來。不可能,這一定只是場噩夢!
一定是!
看在上帝的分上,眼下可是12月24號,平安夜——驚喜奇跡夜啊。
沃特似乎有同樣的念頭。
“平安夜到了?!彼粏≈ぷ诱f。
“不……不?!奔犯杏X到自己的淚水順著臉頰流淌下來,“沃特,聽我說,你必須活下去,你必須好起來?!比欢痔氐哪抗庵饾u散開,直視蒼穹,仿佛伯利恒的圣誕星攫住了他的眼球。
他說:“吉姆,我們應(yīng)該合唱一曲《平安夜》……”
“堅持住,你會沒事的?!奔愤煅实谜f不下去了。他匆匆抹去眼里熱辣辣的淚水,試圖扶起老朋友的身子。他不允許沃特像昨天那個人一樣死掉。可是沃特·史密斯直挺挺地躺著不動,傷口還在汩汩地流血,胸前染成一片黏糊糊的紅色。他的手緊緊抓著吉姆的衣袖不放。
“《平安夜》,吉姆,”他輕聲說,“家……請開始吧?!?/p>
“平安夜?!奔反舸舻刂貜?fù)道。
沃特深吸一口氣,微啟嘴唇,他最喜愛的圣誕歌曲的第一句音符飄了出來。
他們周圍,激戰(zhàn)正酣。然而在那一刻,對于吉姆,全世界只剩下?lián)从衙烂畹母韬?。吉姆的心在劇烈顫抖。隨后他的歌聲匯入沃特的歌聲,幫助他把調(diào)子接下去。像多年來一樣,他倆一塊兒唱啊唱。
“雅各布!”一只手推推他的肩膀。雅各布跳將起來,步槍差點落地?!澳阒雷约涸谧鍪裁磫幔俊彼?zé)問道。
“聽!”卡爾在槍林彈雨的呼嘯聲中大喊,“圣誕節(jié)!圣誕節(jié)!”
“什么?”
“你聽嘛!”
雅各布豎起耳朵,然后聽到了闊別許久的聲音。歌聲越來越響亮。歌詞是外語,但他仍能依稀辨認(rèn)出旋律。
“《平安夜》。”卡爾高喊,“弗朗茲·格魯伯的歌。他們在唱!他們不完全討厭德國人呵!”
雅各布聽不見卡爾在講什么。他側(cè)耳細(xì)聽,全神貫注于音樂。隨后他跟著哼起來,記起了歌詞——突然他開始用母語演唱《平安夜》,他的聲音甚至蓋過了隆隆的戰(zhàn)火。
在他四周,士兵們垂下手中的槍支,瞪大亮晶晶的眼睛。朋友和敵人都停止拼殺,靜靜站立,屏息諦聽。他們聽見兩個男人在歌唱——一個用英語,一個用德語——歌唱希冀地球和平的同一首歌。
這幸福的一刻。當(dāng)歌聲余韻裊裊升入星空,大地一片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