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菲
“程老師今天凌晨去世了”。
2013年4月22日上午8:33,周一,正是忙著洗漱開工的日子,收到這條短信。
愕然……難過一陣陣蔓延上來,久久不能平復(fù)。這位勤奮開朗、才華橫溢,以“書寫老上海世相人心”著稱的著名女作家,往生時才67歲,一代風(fēng)華就此隕落,教人怎能不唏噓。
2013年4月28日,小長假前最后一個工作日,天氣明媚得不可置信。這樣好的春日,程乃珊原應(yīng)與先生嚴(yán)爾純或友人們一起喝英式下午茶,或在書桌前趕寫專欄。她一直很忙,連帶著語鋒爽快,從不打頓,思維與寫作速度也都超群。而這次,那么活力的她卻與龍華殯儀館聯(lián)系在了一起,連帶著這個人生最后的驛站也多了幾許陽光生動。
花那么鮮艷,草綠得蓬勃,風(fēng)溫暖而平靜,這多么不像是個送別的日子,又是個多么適合送別她的日子,陽光送明麗的她上了天堂。下午三點,追悼會開始。站在龐大的送行人群中,我不禁再次注視她的遺像。她在向親友們莞爾微笑。立領(lǐng)白襯衣外套著黑圓領(lǐng)毛衣,領(lǐng)口里嵌一條紅花絲巾,招牌式的齊耳短發(fā),細巧時髦的眼鏡,白皙豐潤的臉頰,這是她留給友人們的最后的照片,她希望大家一直記得上海LADY美麗優(yōu)雅的樣子。追悼會全程播放著她生前喜歡的音樂,沉郁、優(yōu)美、圣潔、莊重,其中有福音歌曲《天賜恩寵》。她一直是虔誠的基督教徒。
后來看報導(dǎo),4月中下旬,獨自照顧程乃珊16個月的她的先生嚴(yán)爾純,對前來探望的摯友說,“乃珊的終點站就在下周?!彼敿氂涗浵鲁棠松旱纳眢w狀態(tài),“4月2日,160步,4月5日,120步,110步。4月15日住院……”這個與她恩愛相知四十多年的老克勒,這個被她戲說為“伊良心好,年輕時娶了不漂亮的我,是害怕我成為剩女”的上海好好先生、她的最佳舞伴和“貼身保鏢”,在追悼會現(xiàn)場雖憔悴卻毫無頹態(tài),依舊優(yōu)雅周到地與每個來賓握手寒暄致謝。他贏得所有人的掌聲。
眷懷洋場氤氳、咀嚼香江風(fēng)華,童年時期程乃珊在香港度過,少女少婦時在上海度過,上世紀(jì)90年代開始在滬港之間來回奔波,她身上和筆下承載著滬港兩地的繁華、開放與美麗。
她生前最后一個住處是在巨鹿路富民路口的巨富大廈,步行10分鐘就能到南京西路。她曾說過:“如果看不到南京西路,我會很失落的?!彼灾t自己對上海的街道其實不太熟悉,只除了家門口的這一截南京西路以及周臨的大街小巷,陜西北路,銅仁路,延安中路……可對她認識上海的城市人文史,南京西路已教會了她很多。這里布滿了她的人生足跡。
當(dāng)年程乃珊受上海辭書出版社之邀為我的拙作《上海熟女》作序。那時我們素昧平生。程乃珊仔細看了我的書稿后,在序里寫下這樣一段文字“這些文字向你展示了上海女人在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間,自由與約束之間,出格與規(guī)范之間的千姿百態(tài),萬斛風(fēng)情。這也給那些想對這座城市新的價值、新的符號、新的書寫和新的表達充滿好奇的朋友,找到一些他們想要了解的東西;有時也許僅僅是一個閃過的火花,也會使人們與上海的關(guān)系更親密。呵,眾多的都市傳奇,原本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這一切由《上海熟女》而來。”
這樣的文字,對于一個時年28歲的年輕作者,是怎樣的一種褒獎和鼓勵!
兩年多前陸家嘴的一次中外旗袍派對,是程乃珊在我心里最美的形象,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里。那夜,她穿著合體的黑絲絨旗袍,胸前別著一朵大大的玫紅色牡丹,黃綠色冰絲披肩,薄施粉黛,優(yōu)雅雍容。當(dāng)夜將由在場男士評選出最美旗袍女士一二三等獎。型男們?nèi)耸忠幻端芰鲜汁h(huán),若他覺得誰穿旗袍最有腔調(diào),就將手環(huán)送給她。不出意外的,程乃珊收獲無數(shù)手環(huán),成為一等獎獲得者。
去年夏天,在國際貴都大酒店看見嚴(yán)先生現(xiàn)身出席某老上海藝術(shù)活動,心想乃珊老師大概離康復(fù)指日可待了。沒想到去年底開始,她的病情再次反復(fù),今年春天急轉(zhuǎn)直下,再次見面竟然在那樣的儀式中。就如她所寫,“生命中會有許多變數(shù),那不經(jīng)意中消縱的一刻,分分鐘有可能會成訣別!”
程乃珊可說是從上世紀(jì)40年代穿越而來的傳奇,卻也能讓人感受到她的時尚精神。從她身上,能感知時代的滄海桑田,也能發(fā)現(xiàn)當(dāng)下上海的城市價值。她已不僅是個人物概念,還變成了地域概念,氣質(zhì)概念,文化概念。由此說來,她的人生圓滿了。
這些天重讀程乃珊的舊文。
在她2013年2月發(fā)表在《上海文學(xué)》上的長散文的結(jié)尾,她寫“天鵝閣”的創(chuàng)辦人曹國榮先生九十幾歲離世時有這樣的敘述:在似醒似夢,幽冥與光明的輪回交接之間,在他的靈魂目送自己的軀殼被送進熊熊大火中之時,他對他曾經(jīng)有過的世界是依依不舍的。所以他竭盡他所有的僅余的那點能量,像一束悲情的煙花,短暫燃燒之后就永遠地沉默了。與他的天鵝閣一樣,雖不可能在上海的歷史畫卷上定格,但也如一瓣枯萎的玫瑰被遺留在史冊的某一頁上,就這樣,在兩個時代的夾縫中,一個優(yōu)雅的身影消逝了,但他不忘記轉(zhuǎn)身默默地提點我們:在我們?yōu)樯虾5母叨群蜕疃缺M力時,請不要忘記:上海的精度也需要我們付出。
這似乎是她寫給自己的話,也是她一生的寫照。
還有這樣一段:從來覺得歷史是一位很嚴(yán)峻很死板的老人,對小孩子來說更是特別遙遠,但行走在南京西路上,少小的我就有一種感覺,每走一次都會對她的歷史有深一層的了解,就像一年一度落下的秋葉,層層疊疊默默地化成泥土,滋潤著大地,原來歷史離我那么近,就在我身邊,甚至就在腳下。
也許程乃珊并不知道,她和她的傳奇,已成為上海歷史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