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特約記者 李劍平

浙江教育治亂內(nèi)幕

□ 特約記者 李劍平

“教育公平改革要勇于向既得利益群體開刀。”

“取消浙江大學招生特權，省內(nèi)其他高校就不敢吭聲了?！苯?，浙江省教育廳廳長劉希平表示，“教育公平改革要勇于向既得利益群體開刀?！?/p>

在中國，教育被稱為鐵道部之后“計劃經(jīng)濟最后一個堡壘”。長期以來，“在山吃山，靠水吃水”現(xiàn)象普遍，各種不言而喻的“潛規(guī)則”盛行，受到社會各界廣泛詬病。

浙江在整治高校招生特權、高考體育加分、中小學擇校亂收費、異地高考等教育系統(tǒng)“頑疾”方面走在了全國前列。據(jù)悉，新一屆中央政府領導曾肯定說：“經(jīng)驗典型，易操作，可推廣?！?/p>

在全面深化改革發(fā)展的背景下，劉希平等主要親歷者首次披露浙江教育一些重大改革決策的內(nèi)幕。

取消浙大“點招”特權

在國內(nèi)教育界，“點招”被譽為普通高等學校尤其是名牌大學一塊權力尋租的特殊領地，專屬于有權有勢人群的子女或教育圈內(nèi)人士。普通老百姓及其子女知之甚少，也無法得到任何實惠。

從浙江省麗水市市長調任省教育廳廳長之初，就有好心的同志對劉希平說：“高考期間你要換一個手機號碼，人也躲起來。”因為社會上對浙江大學等高?！包c招”的需求大，方方面面找的人多，群眾意見也很大。

用浙江省監(jiān)察廳駐省教育廳監(jiān)察專員辦公室主任陳金方的話說，高考“點招”就是高校額外追加的招生計劃，不按高分到低分錄取。同時，高校教職工子女只要上了高考一批次、二批次分數(shù)線，不一定達到本高校錄取線就給予降分錄取。

對于這些教育界不成文的“潛規(guī)則”，一些高校幾乎到了公開要價的地步。據(jù)教育內(nèi)部知情者向記者介紹，一批次分數(shù)線600分左右，一些985、211高校的最低錄取線在650分至660分以上。因此有的高校教職工表示，降低五、六十分錄取其子女進入名校就讀，比獎勵100萬現(xiàn)金、分配一套房子更令人激動。

“這方面，浙江大學數(shù)量比較多，包括學校與附屬醫(yī)院照顧錄取的子女一年有幾十人?！标惤鸱秸f。另一名知情者則向記者披露：“浙江大學能這樣做，省內(nèi)其他高校也照做；高校教職工子女能優(yōu)惠錄取，一些大學之外的人也參照享受?！?/p>

針對這個問題，浙江大學教職工內(nèi)部意見也不統(tǒng)一。但是，聽到省里要打破這項特權并先拿浙江大學開刀時，誰也不相信。就連浙江省教育考試院的同志都私下說：“我們等著廳長寫條子來?！?/p>

劉希平表示，2007年，省教育廳頂著各方壓力，堅決取消包括浙江大學在內(nèi)的高校“點招”特權：省內(nèi)所有招生計劃一律通過高校招生計劃管理系統(tǒng)平臺編制和執(zhí)行，對省內(nèi)高校一律不留機動指標，對省外院校招生計劃一律從教育部計劃管理系統(tǒng)流轉，絕不受理任何網(wǎng)外招生計劃?！爸两瘢〗逃荚囋阂矝]有等到廳長寫的條子。”劉希平說。

高?！包c招”特權的破除讓浙江省教育廳副廳長蔣勝祥發(fā)現(xiàn)，權勢家長還有一條“曲線救國”的路徑，高考分數(shù)不高的學生，通過轉學方式進入好大學的現(xiàn)象越來越多，該省隨即在國家大學生轉學條件上增設了一道門檻。

也就是說，要轉入浙江省內(nèi)高校就讀的學生，其錄取時的高考分數(shù)應當達到擬轉入學校當年相同生源地學生的同批次投檔分數(shù)，只能從好大學往下轉，不能從錄取分數(shù)低的大學向上轉。全省大學生轉學人數(shù)從2006年的354人降到了2013年的106人。

2012年7月19日，浙江省寧波舉辦的高校招生咨詢會人山人海。圖/CFP

力削高考加分項目

進入2009年后，浙江高考體育加分現(xiàn)象愈演愈烈，尤其是“三模三電”（即航海建筑模型、航空航天模型、車輛模型與無線電測向、無線電通信、電子制作）項目，幾乎變成了地方權勢家庭子女的“高考加分俱樂部”。

一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說明了問題的嚴重性。2008年，浙江省高考體育加分共438人，“三模三電”有198人；2009年全省高考體育加20分者1003人，“三模三電”達到700多人。其中，還有不少到省外參加比賽獲得國家二級運動員證書，再回浙江申請高考加分者，社會反響十分惡劣。

據(jù)劉希平透露，媒體2009年、2010年連續(xù)對浙江高考體育加分亂象的監(jiān)督報道給了省教育廳極大的壓力，同時也是促使浙江省及全國整治高考體育加分亂象的主要動力。

高考體育加分亂到什么程度，連這名廳長都說：“看到加分名單以后十分害怕?！币皇沁\動員等級證書造假或注水嚴重；二是比賽或測試組織不規(guī)范，替賽、替考現(xiàn)象嚴重；三是個別與體能、運動技能關系不大、更多靠運用器材等運動的賽事組織管理及評獎問題多。

“兩、三個熱心的人隨意組合幾個省的比賽就是全國大賽，然后就是什么人要加多少分。”省教育部門不認同這種“山寨”賽事，卻遭到了省體育部門的指責：“省教育廳嚴重違法，沒有權力剝奪二級以上運動員享受高考加分的政策?！?/p>

與此同時，一些培訓中介機構的人出錢，組織考生家長上訪要求省教育廳答復與解決。劉希平透露，“上訪的學生家長就住在省教育廳對面的飯店，我們上班，他們也‘上班’?！睍r任省教育廳辦公室主任的吳永良則回憶：“被上訪者圍在里面，不準出來吃飯?！?/p>

“一級運動員、二級運動員，魚目混珠，根本搞不清楚。”從2009年開始，浙江對符合體育加分政策的考生進行省級統(tǒng)一測試認定；從2011年起，把包括體育加分、學科競賽、思想品德等在內(nèi)的所有獎勵類項目高考加分分值均由20分降為10分，高考體育加分項目由32項限定為田徑、籃球、足球、武術等8項，并明確到2014年“三模三電”不再實行高考加分。

在2011年教育部、國家民委、公安部、國家體育總局、中國科協(xié)等五部門規(guī)范和調整部分高考加分項目中，除田徑等8個項目之外，各省可酌情增加兩個加分項目。對這項自行權力，浙江省體育部門說“規(guī)定可以用的，為什么不用”，省教育部門的意見是：“不用”。

通過這些措施，浙江大大減少了高考體育加分的尋租空間，把加分賽事由1000多項減至30項，一大批“東郭先生”被剔除出高考加分隊伍，全省高考加分人數(shù)從2009年的1003人降到2013年的182人。

治理擇校亂收費

隨著媒體2011年對“瑞安市擇校亂收費問題”的嚴厲批評。浙江省教育廳調查發(fā)現(xiàn)：真正有權有勢的人擇校未必交錢，或者交很少的錢，按價碼真金白銀交的還是普通老百姓。

“一所學校擇校率超過50%，還算擇校嗎？根本不是擇校，而是變著法子把一些教育的支出負擔轉移給百姓。”所以，治理擇校亂收費不像取消高?！包c招”和高考體育加分那樣只要省教育考試院嚴格把關即可，這涉及到地方財政的“錢袋子”問題。

“市縣教育行政部門同省教育廳是業(yè)務指導關系，地方黨委、政府根本不怕教育廳。但是，應該把治理義務教育階段中小學擇校亂收費的政策與要求，放到陽光下讓全社會監(jiān)督，讓想擇校的人不敢擇校?！闭憬〗逃龔d副廳長韓平介紹，浙江治理擇校亂收費不是教育部門單打獨斗。

據(jù)陳金方透露，在文件正式出臺前，浙江省教育廳聯(lián)合省糾風辦、財政廳、物價局把24個擇校費達到2000萬元以上的縣市區(qū)政府分管領導、教育局局長請到杭州開座談會，明確要求從2011年12月31日起嚴禁中小學入學與收費掛鉤，違者將先處理人再處理事。

大多數(shù)人曾對此持懷疑態(tài)度，包括教育系統(tǒng)內(nèi)部的人也擔心做不到。其中，一位老同志對廳長說，“小孫子讀書有困難?！钡玫降拇饛褪?，“浙江早就解決有書讀的問題，小孫子讀書沒有困難，但是擇?？隙ú恍小！?/p>

實施“零擇校”與禁止人民教育基金會捐贈和入學掛鉤，無疑增加了地方政府的財政壓力。“一些領導干部提出質疑，浙江省委常委、省紀律檢查委員會書記任澤民同志旗幟鮮明地支持省教育廳，省糾風辦副主任說，誰要是違規(guī)就查處誰?！眲⑾Ｆ较蛴浾咄嘎?。

其實對這個問題有一些地方領導認識很早。紹興市市長俞志宏在擔任海寧市委書記期間，以市委常委會討論決定推行“零擇?！薄Ｒ粋€外地交流到海寧市任職的干部，想把孩子安排在戶籍之外的學校就讀，市教育局十分為難。俞志宏找那位同志談話：“這是市委常委會做出的決定?！?/p>

公辦中小學不準擇校，民辦學校則趁機組織考試爭搶優(yōu)質生源。省教育行政部門進行規(guī)范管理，民辦學校就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辦教育促進法》及其《實施條例》進行抵制：自主確定招生范圍與方式是其法定權利，教育部門沒有權力干涉。

浙江省教育廳請示教育部：《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辦教育促進法》兩者之間怎么把握，未得到明確答復。他們又去問全國人大常委會，對方表示：發(fā)現(xiàn)有問題，但是現(xiàn)在法律沒有修改，沒有明確的答復。

在進退兩難之際，省教育行政部門只好請民辦學校開座談會，并約定民辦學校自主招生與方式必須有邊界，民辦學校的行為必須貫徹黨和國家的教育方針，符合義務教育階段發(fā)展素質教育的目標；從而實現(xiàn)70%搖號、30%面談的招生模式。

“治理擇校亂收費肯定讓一些人感到不舒服，但老百姓舒服了。”據(jù)統(tǒng)計，全省90個縣市區(qū)中有79個義務教育階段公辦學校實行“零擇?！?，其余11個擇校生比例降到5%以下。

異地高考不搞過渡期

2013年，全國11個省報名參加異地高考的學生共4390多人，其中在浙江省參加高考的有984名考生，占全國隨遷子女考生總數(shù)的22.4%。

對于浙江當年制定政策當年放開異地高考，有一種意見說“太匆忙了”；連教育系統(tǒng)內(nèi)部人士都表示“來不及做準備”；還有一部分人認為最好像其他省市一樣搞一個兩至三年的過渡期。劉希平表示，“浙江異地高考政策堅決不搞過渡期?！?/p>

浙江省教育考試院副院長孫恒向記者提供了一份更加詳細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2013年在浙江參加異地高考的984人中，實際錄取650人。其中，一批次上線33人，錄取31人。最高分理科717分，被上海財經(jīng)大學錄取。文科最高分636分，被浙江工業(yè)大學錄??；二批次上線143人，錄取122人；三批次上線153人，錄取124人；高職單考單招335人，自主招生及單獨錄取小類別招生38人。

對于浙江異地高考不設過渡期，有關省市回應說“浙江人口少，壓力小”。浙江省教育廳表示，統(tǒng)計事實并非如此。在浙江接受義務教育的進城務工人員子女有130萬人，其中在公辦學校就讀的比例達到75.6%。

同時，在全國外來人口外省籍讀書人數(shù)統(tǒng)計中，浙江省總量也排在第二位，僅次于廣東；外來人口子女占全部學生的比例，浙江達到25%左右排在全國第三位，僅次于上海、北京。

“其實我們的壓力是很大的。但是，浙江老百姓開放、包容，平靜地接受了異地高考這個新生事物?！眲⑾Ｆ秸f，“既沒有人到省教育廳上訪，又沒有人寫信表示抗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