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錦
凌晨一點二十分,未眠。
手機被我滲著汗水的右手捂得發(fā)熱,黑暗里,閃著熒光的屏幕上顯示著一條信息:你說,我們是不是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收信人是杜卓識。
像這般俗氣的臺詞,如今竟然會被我用短信發(fā)出,原來愛情真的可以讓人變傻。
眼淚其實是種很廉價的液體,就算只是因為生理上的疼痛,它們也可以趁勢奪眶而出。所以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沒有一種表現(xiàn)形式可以讓我痛快地宣泄心中的一切??抟膊恍小?/p>
我只是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像一頭擱淺了的鯨魚,感受著自己的身體慢慢枯竭。
其實這情況也不算太糟糕。最起碼我沒有像以前那樣,在收到杜卓識的信息后,顧不得下課后同學們驚奇的目光,伏在桌上號啕大哭,一陣陣的悲嗚像穿堂風般從我嘶啞的喉嚨里呼嘯而過。我當時就在模糊地想,像這般的慟哭是我人生里多少年都沒有過的了。杜卓識,算你有本事。
現(xiàn)在,我只是啞然。
2002年的秋初,冷空氣勢不可擋地突襲著這座北方的城。
我坐在經(jīng)歷一個暑假無人打掃而布滿灰塵的座椅上,把下巴埋進熒光綠的夾克衫立領里,冷得縮緊了身體。這是我步入高中的第一天,心里一點兒也沒有那些作文上所說的“激動萬分”或者“興奮無比”。
我不知道該怎樣像后桌的女生那樣,主動與周圍的陌生同學交談。之后是老掉牙的“新生自我介紹”,我總結了一下,這些發(fā)言大致分為如下幾種:有些人認生,匆匆說幾句就趕緊坐下,比如我:有些人開朗,介紹完自己還附帶一些“期待”“祝愿”之類的,比如后桌的女生;還有人介于這兩者之間,一派云淡風輕的茫然。
杜卓識不屬于這三者中的任何一者。
請原諒我的記憶自動把我愛戀的男孩美化了。那是我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又沉穩(wěn)有力,不疾不緩地流出來,讓我想起在山林間若隱若現(xiàn)的泉水:它明明是發(fā)著響聲的,可你卻覺得那之下的靈魂是沉默的。
“我叫杜卓識……”
我把下巴從立領里抬起來,破例轉過頭去,望向這個新同學。
簡直像小說般應景,一陣頗有力的秋風從他身邊的那扇窗涌進來,放肆如奔馬。吹在他的發(fā)梢間野草般招展,吹在他的運動服上刷刷作響,吹動著他整個人像風雨中的海要沸騰起來。
哎,大家都知道的吧?有個詞叫一見鐘情,曾經(jīng)的我對此嗤之以鼻。
而那一刻我只是竭力想捕捉到他的眼睛。很快我意識到這不是易事,因為那雙眼睛不安分,像地下暗河一樣藏匿著、流動著。
“愛好是籃球與魔獸……”他頓了頓,“有時也下棋?!彼咽植逶诳诖铮s志上說那是心思深沉不可近的表現(xiàn)。
“是象棋嗎?”有人大聲問,周圍頓時靜了下來。
兩秒鐘后我才反應過來那聲音竟然是我的——天哪,我窘得……臉大概是紅了吧!
然后他看向我,笑了。我的意思是,他的嘴角并沒有太大的弧度,但是他的眼睛,在笑。
“不,是圍棋?!彼呎f著,邊落座。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并非不善言辭或者無話可說。他只是不屑多說,像個邊緣人一樣。
我又把下巴埋進了衣領。
初中的時候,我曾一度對Charles Dickens入迷,無可自拔地沉浸在那部英倫詠嘆調(diào)里。也就在那時,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一個特質(zhì):當我第一次拿起Dickens的書,閱讀第一個段落的第一句話,我就知道日后我會愛上這部作品、這位作者。事實證明,我這種近乎本能的直覺是對的。
也是在步入高中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日后我會和杜卓識發(fā)生點兒什么。
凌晨一點三十五分,手機屏幕亮起,有新短信進入。
我抱著九分的忐忑與一分的僥幸拿起手機查看,然后我?guī)缀跏?,笑了一下?/p>
“小愛,這個問題你問過太多次了,是吧?”
這個問題我問過太多次了,以往卻總被他用“這個問題有意義嗎”之類的話給擋回去。
人生若只如初見。
不知為何腦海里回蕩起這句詞。往常,在我跟他吵架吵到彼此歇火不是因為退讓只是因為疲乏的時候,我也經(jīng)常想起這句嘆惋。
可轉念我就不會再想,因為我知道:就算給我一百次、一千次從頭再來的機會,我還是會在某一天對杜卓識動了心,讓那些所謂的“青春期里分泌過剩的荷爾蒙”野獸一般在我身體里叫囂。杜卓識還是會很有默契地感應到我的心思,然后他會在某個溫暖的午后或者曖昧的黃昏,鄭重其事地牽起我的手,因為他是真的愛我,最起碼,曾經(jīng)是。
而我與他的本質(zhì)區(qū)別大概就在于,他愛我,可是這不會“影響”或者“干擾”到他;而我,我更愛他,因而我理智全無。
甚至此刻,我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愛恨都是會讓人窒息的東西,所以我在這片窒息的虛空中無法生存,我甚至忘了自己還處在一個大千世界里。眼淚終于還是流了出來,它們是熱而濕潤的,慈悲地輕撫過我的面頰。
我發(fā)出下一條短信:既然如此,何必再繼續(xù)。
2003年,非典爆發(fā)。
眼看著這種可怕的傳染病在全國越鬧越兇,校方痛下決心,給高一高二的學生放幾天假,避過這陣子風頭。于是,在學海中苦苦掙扎的我們暫且算是解放了出來。
那段人心惶惶的日子,卻成了我和杜卓識的“蜜月”。在那種壓抑不安的氛圍中,我們像是兩只相依為命的動物緊偎在一起——煢煢的我與子然的他。
那時的我們尚未把愛變成利器傷害彼此。
我永生難忘的夜晚是下著雨的。瓢潑的雨水如同無數(shù)發(fā)銀光閃閃的箭矢,無畏地奔赴大地,直至撞得粉身碎骨。
獨自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我是被一陣急促的門鈴聲擾醒的。
這大半夜的,該不會是什么不速之客吧?我的腦海里瞬間彈出許多畫面,《異度空間》《午夜兇鈴》之類的,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透過貓眼兒往外看,是渾身濕透的杜卓識。
我拉開門,他跌進來,把我嚇了一跳。我伸出手臂攬住他松垮的肩膀,被我安心依靠過的,曾如堡壘一般的肩膀。
他抬起眼睛看我,我分不清那是淚水還是雨水。我也不愿問。
十分鐘后,他坐在沙發(fā)上,我用毛巾給他擦水。
“又跟媽媽吵架了是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嗯?!?/p>
“又是因為……父親的緣故?”
“他不是我父親!”他低吼了一聲。那是他的軟肋。
多年前的車禍導致他的父親癱瘓在床,母親帶著他改嫁給一個年長她不少但卻很有錢的男人。于是他多了一個“父親”——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善者。那之后莽撞調(diào)皮的男孩就開始隱藏自己,在學校里爭取一切榮光只為宣泄。
“如果不跟隨母親,我也只會成為父親的負擔。像現(xiàn)在這樣,我還能不時地接濟父親?!北藭r我們走在積雪的坡道上,他如是說,面無表情。我把手從口袋里伸出來想拍拍他的肩,他把我的手接過去,握緊,捂在自己的口袋里?!澳贸鰜頃涞摹!彼πΑS谑俏彝蚯胺?,雪后晶瑩的白色坡道靜謐地延伸,那么長,長得讓我覺得天長地久似乎就在面前——一個女孩總會有這樣天真的時候,拿“天長地久”當《圣經(jīng)》。
此刻,他把自己的腦袋埋在我的腹部,摟著我的腰,看起來像個不甘心的孩子。是的,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他就是個孩子,一個既自卑又驕傲的孩子。老師們對這個天資聰穎的學生褒貶不一,同學們對這個學生會長既敬又怕。愛他的人很多,恨他的人也不少。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個孩子。
然后我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我又能成熟到哪兒去呢?
“你爸媽近期不回來嗎?”他問。
“嗯,非典鬧成這樣……再說,那邊的生意也忙?!?/p>
“一個人照顧自己,可以嗎?”
我笑了,右手輕覆上他柔軟的頭發(fā):“當然可以。”
我們擁抱,那么緊,像是要嵌入對方的血肉里留下永恒的印跡。他的臉貼著我的,然后,他閉上眼睛小心翼翼地吻了我,睫毛動情地顫抖——于是我知道我的嘴唇找到了一張可以安心躺下的眠床。
那是我的初吻。激動、羞澀、幸福,但最重要的是,我覺得安心。
時間在那一刻變得漫長,好像有一輩子那么久。世界在那一刻變得好小,似乎全世界都只有我與我的他。
我們看著彼此,我笑:“如果我染了非典怎么辦?不怕嗎?”
“一起死?!?/p>
他笑,用眼睛在笑,于是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之后,我把枕頭、被子抱過來,與他一起在沙發(fā)上和衣而眠,他睡這頭兒我睡那頭兒,他把我護在沙發(fā)內(nèi)側。第二天早上,他撓著我的腳底板把我弄醒,沖著我因為沒睡好而腫得像大餅一樣的臉,笑到大腦缺氧。
無論此后,我的愛情是否有始有終,我都必須說,那真的是我青春歲月里最美的一段時光。
凌晨兩點。我渾身無力。
不要怕不要怕,無論最終的結果是什么,擁有過就應該知足了不是嗎?何必呢,為了生命中的一個過客如此傷神,不值得,多聽幾首情歌療傷就好了。
情歌,我們共聽的只有一首《偏愛》。
等你的依賴,對你偏愛
痛也很愉快
……
短信提示音就在此刻響起——它響起——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你早就應該知道的啊,不是嗎?!為什么要哭?!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這么卑微?為什么要這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為什么要在此刻忽然又想起他微笑的臉與厚實的手!何必!何苦?
為何,為何,要這樣無奈?!
我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破碎了的不只是眼淚,顫抖著的不僅是身體。
如果我錯了也承擔
認定你就是答案
我終于,還是,失去你了。
渾身是那種空洞的鈍痛感。鈍痛不似刺痛,它可以蠶食掉我的整個身心。這疼痛又是空如深淵的,于是你發(fā)現(xiàn)你拿不出東西去填滿它。
我,像一只蝶蛹失去了里面的蝴蝶,只剩下一個脆弱的空殼,所有的風、雨,甚至陽光,都能扯碎我。
手機屏幕上是他的信息:好吧,我們分手。
我把手搭在前額,閉著眼睛聽黑暗在分秒的滴答中流逝。
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吵架,一開始吵架是因為什么,實在是不記得了。
只知道每次吵架后,兩個人都變得小心翼翼。這種“小心”像水一樣匯聚,漸漸成了河,他在彼岸,我在此岸。
我也并非不清楚,只因為吵幾次架就無法再努力相愛,那樣的愛情太脆弱了。
但往往,越美麗的東西就越容易損傷,不是嗎?
我們吵架。我說他“從來不懂得理解我”,他說我“以自我為中心不知道滿足”:我摔門而去為了保留自己所謂的自尊,他掛斷電話不理會我的焦急萬分:我用那種相對于我這個年齡而言過于蒼老的眼神望著他,他在我身后痛苦地抱著我讓我不要回頭……這個年紀的我們哪里懂得忍讓與遷就,就算有庫存也是少得可憐。饑渴的愛無法打敗自尊,于是它反過來侵蝕我們的肉身。
不是不夠相愛,只是不懂得如何去愛。有一次,我流著淚用瞪得駭人的眼睛看著他,問他:“如果這樣做的是你愛慕過的那個蘇曉梨,你是不是會多出幾分耐心?”
蘇曉梨是那種笑起來都帶著幾分憂郁、疏遠的女生,喜歡任性地支配每個接近她的男生。他用一種極陌生的眼神看著我——然后我就知道我問錯了話——仿佛我只是個在街頭為了兩塊錢與菜販子吵架的潑婦。
他轉身就走,我也不留。之后我們不知怎么的就和好了,然后不知怎么的就又打起了冷戰(zhàn)……如此,直至我們兩敗俱傷,疲乏無力。
我生日那天,他因為忙于功課與學生會活動而疏于陪我,其實類似的情況也不是第一次了。放學后,我獨自坐在花壇邊沿,沒有哭。
然后我看到他走來。
我凄楚地笑了一下,沖著他逆光的身影。我沒有想表現(xiàn)得多么楚楚可憐,但看到那個我愛得毫無辦法的人,我還是習慣般地笑了。
我毫無辦法。
他走近,眼里的心疼是真的。他把我抱緊,不顧放學后還滯留著的寥寥幾個過路的學生,把我抱緊。
“卓識,”我的聲音發(fā)啞,“怎么辦?我該拿你怎么辦?我愛你……”
“別說了……別說了……”他把我抱得越來越緊。讓我窒息吧,什么也不要想地窒息,我狂亂地想。
他松開后,我抬起眼望進他的眼睛里。
也就在那一瞬,我看見了他眼睛里的——悲憫。于是我知道,我們完了。
我還是哭了。不是因為傷心而是因為心疼。我心疼的不是自己,而是這段垂死掙扎的愛情。它是那樣的無辜,我們爭吵,可它是無辜的,它在懸崖邊凄美地沖我笑,我看見了。
2004年,也就是這段日子,他得到一個出國留學的機會。
“愛……”當他走到我面前,用嘶啞的聲音低低喚了一聲時,我還以為他是在嘆息,進而我又以為他是出于苦楚在呼喚這種難以捉摸的情感。
最后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叫我,用一種我已經(jīng)預知結果的語氣。
“不必多說,你走吧,親愛的,你走吧!”
我依舊只是沖他笑。他還是老樣子,柔軟的頭發(fā),寬闊的肩,暗流洶涌的眼睛——此刻它們盛滿痛苦。
可能是因為我的眼眶紅得太厲害,所以他的眼眶也紅了。
“去那邊后,我保證會上網(wǎng)找你,好嗎?”
“嗯!”
最后的最后,我終于沒忍住問道:“隔了那么遠,我們,真的還能像從前那樣嗎?”
他嘆了口氣。其實我很怕他嘆氣。
“總是這樣問,問到一定程度,我是真的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可你以前也并沒有好好兒回答過??!”
“你別這樣好嗎?”
“我又哪樣了?你要去美國我又沒阻攔!”
“你……”
居然還是吵開了。只不過這次我們都明顯氣勢不足,因為都累了。
我們都累了。
他激動的聲音開始變得模糊——我不愿再聽。我轉過頭去,發(fā)現(xiàn),夏天到了呢。
窗外開了一樹的花。
白云在藍天上懶懶地走。
黃昏的光把我們的影子勾勒得那么煽情。
可是我們都累了。
凌晨三點。
我從一個夢中醒來,又墮入另一個夢。我不知那是美夢還是噩夢,我只知道那些沉甸甸的回憶開滿枝頭,三千繁華,皓月當空。
這人世間,多少洶涌紅塵,看不盡,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