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月季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610064)
查爾斯·S·皮爾斯(Charles S.Peirce),美國最偉大的哲學家,而不是“之一”,生前僅出版了其著作的一小部分(大約10 000頁手稿),艾柯稱皮爾斯為“我們這個時代未公開出版著作中最偉大的學者?!査购芏嘀魑垂_出版,很可能的原因是他寫了太多東西”[1]1457。皮爾斯在學術上的貢獻涉及數(shù)學、邏輯學、哲學、符號學等諸多領域,他在學術上的造詣,至今還鮮有人從人類交流或傳播的角度進行分析。本文寫作的主要目的,就是回溯皮爾斯學說中有關認知、交流等問題的論述,并將皮爾斯的思想與美國后來興起的邏輯實證主義傳播研究方法進行比較,試圖說明或許皮爾斯才是“美國傳播學的鼻祖”。
毫無疑問,“科學”的觀念在皮爾斯的思想體系中占有重要位置。皮爾斯一直致力于建立一個與笛卡爾思想迥然不同的理論體系,因此,皮爾斯要做的,就是反對笛卡爾提出的科學的定義。笛卡爾認為,通過自明性的直覺以及必然性的演繹,人類可以獲得確定性和明晰性的知識,而“確定性和明晰性的知識”在笛卡爾看來就是科學的全部概念。皮爾斯反對這種科學的傳統(tǒng)觀點,認為科學主要關注的不是“確定的知識”,也不是“系統(tǒng)的知識”,更不具有某種工具性目的?!皩τ谄柺浚ㄋ梗┒?,科學的本質(zhì)不在于它的真理,而是它的不懈追求真理的奮斗?!保?]46科學探究的唯一動機在于內(nèi)心所懷有的那個確定的信念。
皮爾斯堅信,任何一個確定的問題都有完美的解決方式,站在這樣的立場上,他批判笛卡爾的普遍懷疑論,“人們應該從普遍的信念開始,但是當任何個別的信念面臨著相反的證據(jù)時,人們應該愿意放棄它”[2]47。皮爾斯將人們確定信念的方法分為四類。
第一種是固執(zhí)的方法(the method of tenacity)。這種方法會讓人們對已有的信念墨守成規(guī),“只要他堅定自己的信念不動搖,一切都會很圓滿”[3]12。比如,當某個人確信死亡即意味著靈魂和肉體的毀滅,在他的生命中完成了某些基本的儀式,他就會堅信死后會步入天堂,而不會留下任何的遺憾。但是皮爾斯說,這種確定信念的方法在實際中禁不住推敲,特別是在一個社群當中,個人的意見往往會受到來自社群內(nèi)部其他成員的影響。皮爾斯的論述某種程度上與大眾傳播研究中的“沉默的螺旋”理論非常相似,它實際意味著:個人信念的確定,不存在于個體,而存在于社群當中。
第二種是權威的方法(the method of authority)。這種方法長久以來一直扮演著支持神學倫理和政治教條的角色,通過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將統(tǒng)治者的觀點強加于人民,同時打擊和排斥異類。很顯然,這種方法在多元化的社會發(fā)展形態(tài)面前注定要失敗。文藝復興時期哥白尼提出的“日心說”,二戰(zhàn)時期希特勒的法西斯統(tǒng)治垮臺都足以說明,當集體意向性不認同某個系統(tǒng)的身份功能時,它就會走向衰落。
第三種方法是先驗的方法(the method of priori)。在對事物的認知上,我們往往依賴已有的理性來確定某個信念,但是皮爾斯認為這種方法的問題在于:先驗的方法禁不住時間的考驗。因為理性的東西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被認為是正確的,而在另外的時間節(jié)點上則值得懷疑。相當多的理性來自于經(jīng)驗,如果不是伽利略在比薩斜塔上的試驗,人們很長時間內(nèi)都會認為重的物體比輕的物體下落得快。
上述三種方法都無法確定我們的信念,因為很大程度上,我們要受經(jīng)驗所累,所以要找到一種獨立于我們想法或經(jīng)驗的方法,皮爾斯稱之為科學的方法(the method of science),即第四種方法。它的前提是“存在著真實的事物,它們的性質(zhì)完全獨立于我們對他們的看法。那些實在的事物依據(jù)固定的法則影響著我們的觀念,盡管我們的感覺就像我們和對象的關系一樣是不同的,然而,利用知覺的法則,我們可以利用推理來確定事物的本來面目。任何人,只要他有足夠的經(jīng)驗和理性,他最終都能得出一個真實的結論”[3]18。皮爾斯注意到,科學的方法也面臨著質(zhì)疑:探究者如何知道哪些是實在的事物呢?它僅僅是一個假設而已,存在一種科學探究的方法而不支持這種假設的可能性。因為對于某些唯心主義者來說,任何事物都不可能獨立于“我”而存在。
面對這樣的質(zhì)疑,皮爾斯給出的解釋是:(1)科學的方法來自于實踐過程,如果最終的探究結果不能證明任何實在之物的存在,那么至少它會得出一個相反的結論;(2)基于兩個矛盾的命題,任何確定的信念的方法都不能令人滿意,反過來也就意味著,其中必有一個命題支持某個實在之物;(3)只要能夠掌握科學的方法,每個人都會用它來處理大量的事物;(4)科學方法在解決各種意見的過程中獲得了巨大成功,使得探究者對這種方法本身及其假設深信不疑。
確立了科學方法的態(tài)度之后,如何通過具體的論證達到一個我們所想象的“真結論”,皮爾斯認為有三種方法:演繹法(deduction)、歸納法(induction)、試推法(abduction)①關于“abduction”,國內(nèi)學界對此譯法不一,比較具有代表性的有:哲學界譯為“外展推理”(徐向東,2000);語言學界譯為“不明推論”(丁爾蘇,2000)、“估推”(沈家煊,2001);邏輯學界譯為“假設推理”(江天驥,1984)、“試推法”(錢易,1991)、“溯因推理”(陳波,2002);符號學界譯為“試推法”,本文取此譯法,認為它比較簡潔明了地表達出了“abduction”的含義(參見趙毅衡:《符號學原理與推演》,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09-112頁)。。在研究的早期階段,皮爾斯認為演繹法缺乏創(chuàng)新性,它只能在一個固有的封閉系統(tǒng)內(nèi)運行;歸納法和試推法兩者有相似之處,它們都可以為不確定的未來提供可能性的知識,兩者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在皮爾斯的框架里,歸納法僅僅能夠為最后的觀點提供證實的過程;而試推法的目的不在于利用假設得到最后的觀點,而在于假設本身——或許是(may-be’s)什么的問題?!保?]在推論之前,存在一個可能的假設,試推法的目的就是尋找與假設相關聯(lián)的證據(jù)來驗證它。
如此就會存在兩種可能性,通過試推法要么得到一個我們之前想象的“真結論”,要么得到一個相反的結論。這種對事物的認知法,是皮爾斯在笛卡爾的普遍懷疑主義與柏拉圖的獨斷主義之間采取的第三條道路。皮爾斯推崇科學的認知方法,但并不盲從,他認為科學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特別是在摻雜人類情感的認知問題上,嚴密的邏輯推理顯得過于死板。而邏輯實證主義則完全不同,它認為科學在本質(zhì)上是經(jīng)驗的描述,邏輯實證主義者們聲稱要從科學身上剔除任何形而上學的因素,因為形而上學不能解決任何實際問題。
試推法所要面對的是一個開放的文本,我們可以從普遍的信念開始,在推論過程中,很有可能會發(fā)現(xiàn)有充分的證據(jù)與我們所堅持的某個信念發(fā)生沖突,因為沒有任何一個信念是絕對肯定的。這就是皮爾斯的“易謬主義”(fallibilism),科學方法與易謬主義之間并不沖突,科學論證的過程中會不斷有新的元素加入。
論證過程中出現(xiàn)的偏差,皮爾斯認為根源在于個體的特異性,個體在本質(zhì)上是呈現(xiàn)為碎片狀的,“無論個體擁有什么,它卻并不包含獨立性的存在。皮爾斯個體理論(只是人類個體)的要旨在于,我認為那只是一種社會性的存在”[5]。在皮爾斯看來,通過科學論證的不斷證實與證偽,我們就有可能得到最后的真理。但是憑借個體的力量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由于個體片面性的存在,這種科學探究或論證只有在社群的統(tǒng)一行動下才是可行的。
皮爾斯一直堅持這樣的觀點:實在本質(zhì)上是與社群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皮爾斯的早期思想中,社群的功能作為一種認識論的典范:社群意見的一致明確了真理與實在,社群是思想進程到達頂峰的所在之處?!保?]25在皮爾斯后期的研究中,社群的觀念發(fā)生了一些改變,科學在社群當中凸顯了更為重要的作用。總的來看,根據(jù)皮爾斯的觀點,“個人在社群當中應當放棄自我的個體性,從而到達一種普遍和諧的狀態(tài)”[6]35。皮爾斯在個體與社群關系的論述中似乎忽視了個體的自由意志,不過皮爾斯認為,個體的自由意志作為一種“存在”,會在社群當中被過濾掉,這是社群成員達到認識“實在”的前提。
19世紀70年代,皮爾斯在坎布里奇哲學俱樂部的一次聚會上提出了實用主義的概念。這個概念提出不久,曾有朋友勸他將之改為“實踐主義”(practicalism),皮爾斯認為,這兩個概念雖一字之差,但意思相去甚遠。皮爾斯認為實用主義受康德哲學的影響,在康德那里,“praktisch(即practice-引注)和pragmatisch(即pragmatism-引注)差之千里,前者屬于這樣一個思想領域,那里沒有任何實驗精神能找到其堅固的立足之地,而后者則表達了與確定的人類意圖的關聯(lián)。而新理論(指實用主義-引注)最打動人的特點就在于它認識到了在理性認知和理性意圖之間有一種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正是出于這一考慮,決定了pragmatism一詞的選用”[7]。
1878年,皮爾斯在發(fā)表于《通俗科學月刊》上的《如何弄清楚我們的觀念》一文中,闡明了實用主義的原則?!翱紤]一下,我們設想的概念的對象具有什么效果,而這種效果能夠產(chǎn)生什么實際影響,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因此,我們所有關于效果的概念,就是我們關于這個對象的概念的全部。”[3]31皮爾斯的實用主義不是世界觀,而是一種用來使觀念清楚的方法。
根據(jù)實用主義原則,我們可以把設想的任何事物的意義歸結為它的可以想象得到的實際的效果。需要注意的是,決定任何事物的意義是關于事物本身的一種思想、心智活動,而不是通過實際操作執(zhí)行設想的行動。皮爾斯認為,如果實用主義將實際行動和實際效果作為其旨歸,那就意味著實用主義的死亡。
皮爾斯的實用主義是與其科學方法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原則上,我們對所設想的任何事物都能夠得出一個真結論,當然,得出真結論的前提是將個體的特性置于社群的普遍關系之中。這也意味著,按照實用主義準則進行的科學探究的方法要遵循一定的邏輯規(guī)則,社會個體的行為是一種理性行為,個體在與社群或社群中其他成員交流的過程中,會依據(jù)規(guī)則形成“習慣”,從而實現(xiàn)自我控制。
皮爾斯將社會個體的行為分成兩類:實踐的行為(practical conduct)和理性的行為(rational conduct)。二者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在實踐的行為當中,我們只知道具體結果,而不知道它的假設以及推理的規(guī)則;……而理性的行為構成要素包括假設、結論以及主要的規(guī)則”[8]。其中規(guī)則在調(diào)節(jié)個體的行為過程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我們在驗證假設、應用科學方法推理的過程中都要受到規(guī)則的制約,它能夠幫助我們形成“習慣”,習慣往往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決定個體的行為,并且在社群成員交流的過程中從一個人傳遞給另一個人。
皮爾斯是一位樂觀主義者。他認為,當社群成員全部按照實用主義規(guī)則行事時,就是一種理性的行為,會達成如下效果:(1)消除個體身上的個人主義因素;(2)得到一個“真結論”;(3)塑造社群意識。皮爾斯很少在他的著作中提及傳播與交流的問題,但是他的實用主義準則其實已經(jīng)暗含了這方面的社會理論。美國哲學家拉爾夫·巴頓·佩里認為:“實用主義加諸人與上帝之間的直接關系比較少,加諸人與人的關系比較多,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使人服務于集體生活,使人獲得一個新的上帝觀:上帝是共同事業(yè)的領袖?!保?]個人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是無法存在的,只有依托于社群的社會經(jīng)驗而存在。
雖然皮爾斯是實用主義的創(chuàng)立者,但是真正使這個詞流行起來的卻是威廉·詹姆斯,他最先將實用主義應用到出版物上。詹姆斯所謂的實用主義已經(jīng)背離了皮爾斯的初衷。對皮爾斯來說,他關注的是經(jīng)驗而非具體的行動,他的實用主義“如果……那么……”模式強調(diào)的是設想的前提而非實際效果。詹姆斯則認為自己的實用主義屬于“徹底的經(jīng)驗主義”,“詹姆斯擴大了這種實用主義或工具主義的概念,以至把邏輯的一致性和證實包含在實際的功利觀念中。真實的觀念是我們能夠吸取、確認、確證和證實的觀點”[10]。任何真理的檢驗都要靠它的實際結果,意義即效果,只有為人所經(jīng)驗的,才是實在的。
杜威雖然是皮爾斯的學生,但是他的實用主義觀念卻與詹姆斯一脈相承,甚至標榜自己的實用主義為“工具主義”(instrumentalism)。杜威把人的思維看作是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工具,如果某個觀念能夠滿足人的某個目的和現(xiàn)實欲望,那它就是一個真實的觀念?;谶@樣的實用主義準則,杜威發(fā)展了他的實用主義社會理論。他認為人與人之間以及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構成了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社會生活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交流在其中扮演了協(xié)調(diào)社會生活工具的角色。杜威指出,交流“具有獨特的工具性和終極性。交流的工具性表現(xiàn)在:它使我們得以從不堪重負的瑣事和壓力中解脫,并且生活在一個有意義的世界中;交流的終極性表現(xiàn)在:使人們共享對社群有價值的物體和藝術,促進意義的提升、深化和鞏固,并形成共享的感覺”[11]。
實用主義的本意被粗制濫造地隨意運用,對此皮爾斯深感失望,為了與其他實用主義者區(qū)別開來,他放棄了原來使用的實用主義概念,轉(zhuǎn)而代之以“實效主義”(pragmaticism)。皮爾斯說,實效主義這個詞“異常丑陋,足可免遭綁架”[3]255。20世紀30年代以后,卡爾納普將邏輯實證主義帶到美國,隨后,它很快就取代了實用主義,成為美國科學研究領域的主導思想,包括傳播研究。邏輯實證主義的目的就是要徹底地消滅形而上學,它認為如果一個命題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那么這個命題就是無意義的。可證實原則、注重實際效果成為邏輯實證主義的準則。邏輯實證主義為美國大眾傳播研究的確立奠定了哲學基礎,由此導致了傳播研究中量化方法的應用,以及越來越注重傳播的短期的直接效果。
皮爾斯的符號學理論與索緒爾完全不同,它是三元的。什么是符號?皮爾斯給出了一個精確定義:“我們通常會從三個方面來理解一個事物。首先,對于事物本身我們會有一個基本的理解;第二,我們會考慮到這個事物與其他任何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第三,我們會將第一項與第二項聯(lián)系起來理解,如此,它就能夠給我們的思想傳遞關于某個事物的意義。這樣,它就是一個符號,或者表征?!保?2]皮爾斯符號學理論的關鍵之處在于對符號的解釋,比如當我感到饑餓的時候,美食的香味會把我同我的饑餓感聯(lián)系起來。索緒爾的符號學理論缺少的是“我”作為一個主體對能指與所指之間意義的解釋,它是二元的,猶如一枚硬幣的兩面。
理解皮爾斯的符號學理論,不能脫離他關于哲學范疇的劃分。皮爾斯在康德將哲學體系劃分為十二個范疇的基礎上,將之簡化為三個范疇,并且論證說,對于任何事物(無論是存在還是不存在)來說,他的這三個范疇都具有普適性和完備性。
皮爾斯所表述的第一范疇(category the first)是指我們觀念中可以想象的任何事物,它具有被感知的特質(zhì);但是,我們觀念中想象的任何事物都可以和另外的事物相區(qū)分,相對于第一范疇中的事物,與之相區(qū)分的事物則進入了第二范疇(category the second);為了將第一范疇與第二范疇中的事物聯(lián)系起來,就引入了第三范疇(category the third)。第三范疇作為第一范疇與第二范疇的中介,它是在表征兩個對象的關系之中派生的。
皮爾斯根據(jù)其對事物范疇的劃分,將符號表意過程分為三項:符號(sign)、對象(object)、解釋項(interpretant)。皮爾斯的符號表意三分式使得符號表意具有了無限延展的能力,并且在符號表意過程中,符號接受者成為交流的關鍵因素。
符號表意三項當中,解釋項的引入是皮爾斯對于符號學的重大貢獻。解釋項是對某個符號意義的解釋,但它同時也是一個符號,照此循環(huán),符號的表意過程就會一直持續(xù)下去,構成符號表意的無限衍義。因此,一個完整的符號表意過程應該包括:“(1)符號指向兩個不同的東西,一個是對象,一個是解釋項。(2)解釋項是‘指涉同一對象的另一個表現(xiàn)形式’。也就是說,解釋項要用另一個符號才能表達。(3)而這個新的符號表意又會產(chǎn)生另一個解釋項,如此延綿以至無窮,因此我們永遠無法窮盡一個符號的意義?!保?3]在這個無限循環(huán)的符號表意過程中,符號、對象、解釋項并非是固定的,而是隨著符號表意的演進,逐漸呈現(xiàn)為一種動態(tài)的特征。
符號表意理論上具有無限延展性,但是在具體的交流行為中,由于符號接受者的因素,符號表意會在某一個點停止下來,這似乎與上文所提及的符號無限衍義互相矛盾,對于此,艾柯指出:“皮爾斯不是一個自相矛盾的思想家,很大程度上他是一位辯證主義者。最終的解釋項不是編年體時間意義上的,符號表意可能在任意時刻中止,但是只要它中止,就會像鳳凰涅槃一樣獲得新生?!保?]1467比如,當某人在不同文化背景中遇見當?shù)厝擞檬謩萁o他打招呼,由于文化的差異,他無法理解這個手勢的含義,符號表意就會暫時中止在此刻,此后,他不斷思考并觀察這個手勢的含義,當他看到當?shù)厝擞孟嗤氖謩莼ハ啻蛘泻麸@露出友好的表情時,他據(jù)此就會斷定這個手勢的含義,新的符號表意過程就會重新開始。
皮爾斯認為,符號普遍存在于我們生活的世界當中,所有的交流行為都要依賴符號的表意,包括自我的形成、人的思想、自我的結構等都是符號化的。根據(jù)前文論述的皮爾斯關于科學方法的認知論,自我并不是先驗的存在,而是在后天的習得中形成的,符號表意存在于自我形成的過程中。在社會環(huán)境的相互作用下,有兩個前提對于自我的形成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其一是語言的習得,隨著小孩子年齡的增長,他能夠理解到在一定的聲音和形象之間具有邏輯聯(lián)系;其二是自我的對話性,例如當一個小孩子聽媽媽說火爐是燙的,不能去觸摸,但是他并不覺得如此,而是用手去觸摸,感覺到火爐果然是燙的,于是他會在觀念中否定之前的自我,他會在內(nèi)心與自己對話,這樣一個新的自我將出現(xiàn)在未來的時刻當中。
自我對話性的根源來自于皮爾斯的易謬主義。獨立個體無法實現(xiàn)真正的自我認知,只有借助于社群外在的普遍知識,個體才能在自我形成的過程中不斷修正某些錯誤和無知,因此,最后形成的自我在皮爾斯看來具有玻璃一樣透明的本質(zhì)。皮爾斯提出的自我的對話性對于研究人類交流具有很重要的啟示意義。對話性不僅僅存在于自我交流中,在人際交流或者群體交流中,這種對話性都是存在的,即不僅符號的發(fā)送者與接受者之間存在交流互動的現(xiàn)象,符號文本也會反饋回符號發(fā)送者,符號發(fā)送者以自己為對象進行交流。諾伯特·威利將皮爾斯的這種內(nèi)心對話性稱為交流的自反性,據(jù)此我們就會得出一個皮爾斯關于人類交流的模式示意圖(見圖1)。
圖1 皮爾斯關于人類交流的模式示意圖
與皮爾斯的交流模式對比,拉斯韋爾提出的傳播“5W”模式則是一種線性的單向傳播,詳見圖2所示。
皮爾斯的交流模式將符號接受者置于交流的中心地位,根據(jù)皮爾斯的論述,成功交流的前提是符號發(fā)送者和接收者對對象有一定認知。這種對對象的認知在符號發(fā)送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借助日常經(jīng)驗以及其他輔助性因素,在符號發(fā)出之后我們才能對所認知的對象有某種程度的理解,交流才能得以進行。比如在情人節(jié)這天,我送給某位女士一朵玫瑰花,我和這位女士得以交流的基礎是建立在對“玫瑰花”有所認知的前提之下的??梢月?lián)想到玫瑰花代表愛情,以及交流的語境是在二月十四日,正好是情人節(jié),等等。不過皮爾斯在他的著作中并沒有對符號發(fā)送者的意圖意義、符號文本意義以及接受者的解釋意義作出區(qū)分,這使得他的交流模式未能考慮到交流過程中的復雜性。
圖2 拉斯韋爾傳播“5W”模式示意圖
鑒于皮爾斯理論體系濃厚的哲學意味,有人懷疑皮爾斯的理論是否能夠為人類交流提供一個總體性的模式。皮爾斯則認為,他的哲學探究關注的對象是日常經(jīng)驗,與那些具體的科學比如物理學等實踐性很強的科學之間有明顯的不同。
總的來看,皮爾斯的哲學理論在人類科學認知、意義解釋、交流行為之間提供了一個框架。盡管皮爾斯在他的著作中很少談到人類交流的問題,但是在這個問題上,皮爾斯與其他實用主義者一樣,持積極樂觀的態(tài)度。“由于不可避免的不可通約性,是否我們應該承認交流某種程度上只是一種幻象?皮爾斯的回答是否定的,在不可明確的意義上,人們總體上相信交流的可能性?!保?4]
根據(jù)皮爾斯的觀點,交流行為只有通過符號才能進行,無論是在自我內(nèi)部交流,還是人際或群體傳播中,符號作為交流的中介不能在真空條件下存在。皮爾斯的交流模式與他的科學方法的認知論、實用主義以及符號學理論有著密切的關系,特別是在論述個體與社群的關系上,皮爾斯的交流模式可以與社會理論聯(lián)系起來,“皮爾斯的思想常常被那些非哲學家們認為過于復雜和抽象,與社會現(xiàn)實沒有太多關系。皮爾斯自己首先恐怕并不贊同這個結論,對于實用主義者而言,思想觀念不僅僅是哲學家手中的玩物,也是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工具”[15]。皮爾斯認為,人類生活在符號之中,并且人本身也是符號,因此符號表意行為并不是僅僅表現(xiàn)在哲學的抽象層面,它就存在于日常生活中。
皮爾斯的交流模式堅持社群共享的經(jīng)驗,他所創(chuàng)立的實用主義也成為后來美國民主社會形成的基礎。不過到了20世紀初,正是美國國家力量日益崛起的年代,科學的觀念成為社會發(fā)展的主導思想,美國社會需要一套更為實際的思想理論來引導國家實力的提升,顯然邏輯實證主義更能適應美國當局的要求。邏輯實證主義在美國興起的背景是“經(jīng)驗科學在現(xiàn)代各個領域取得了驚人的進步和發(fā)展,……某些情況下,哲學家的假設或理論都要依靠經(jīng)驗的證實?!陙響每茖W的迅猛發(fā)展,使得我們所期望的工業(yè)和科技文明成為可能”[16]。在傳播研究領域,量化研究方法已成為主流。
在傳播學研究領域,盡管近年來實用主義的傳播思想開始受到重視,但是皮爾斯卻往往被傳播學者們所忽視。從傳播學的角度來看,皮爾斯的思想涉及到了傳播研究相當多的領域,皮爾斯還提出過“完美符號”的構想,即如果一個符號融合了相似性、指示性、規(guī)約性特征,那么它就成為一個完美符號。皮爾斯并未在他的著作中論述提出完美符號的解釋。不過在這里,我倒是認為,如果有完美符號的存在,那么在人類交流中是不是就不會有任何障礙,人們藉此就能達到完美的交流狀態(tài)呢?皮爾斯的這個假設也引發(fā)了我們關于傳播烏托邦的思考。實際上,完美的交流是不可能存在的,正如彼德斯所指出的,交流問題不僅僅是一個語義問題,也是一個政治問題和倫理問題。
重新審視皮爾斯關于交流、認知等問題的論述,使得我們得以窺見皮爾斯理論體系蘊含的傳播思想,同時也使我開始懷疑羅杰斯對美國傳播學源頭的追溯。在《傳播科技學理》中,羅杰斯認為喬治·米德對人類傳播研究作出了重大貢獻,稱之為“美國傳播學的鼻祖”;在他的《傳播學史》當中,也只是將美國傳播學的發(fā)展追溯到芝加哥學派,而對于皮爾斯理論體系中的傳播思想只字未提。從本文的論述來看,皮爾斯或許更有理由成為美國傳播學的鼻祖,不過這些似乎并不重要。不斷將傳播理論研究推向深入,以期為當今傳播學的研究提供可資借鑒的理論價值才是本文寫作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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