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塔·佩奇
那條狗在等我,我知道它會等我,那是馬路對面馬丁·布魯姆家的大黃狗。我來回跑了三趟,才把車里的日常雜物和照相設(shè)備搬進小木屋,剩下的東西要等到明天再說了。四月里的卡茨基爾山還是冬天,我燃起壁爐里的炭火,煮了一壺咖啡,倒了滿滿一杯愛爾蘭威士忌。盡管天氣很冷,可我還是留著一扇窗戶沒有關(guān),好讓離小木屋十英尺之遙的潺潺溪水催我入眠,結(jié)束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天——這一天總算結(jié)束了。
第二天也沒有好到哪兒去,前一天下午發(fā)生的那些事一遍遍地在我的腦海里閃現(xiàn),就像一個人倒霉時晦氣事會接二連三地纏著你,只不過與此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一連串畫面。下午1點,我收到上司的郵件:“速來見我?!笔昼姾螅鎸γ鎸ξ艺f:“接受補償,自愿離職吧,不然他們會解雇你。”對此我并不感到意外,報社的攝影團隊已經(jīng)有三分之一的人被辭退了,只是輪到自己頭上時,會感到難過。3點20分,我回到家,看見門口的車道上停著兩輛車,一輛是我妻子的,另一輛是她的律師合伙人的。我在心里揣摩,他們要么是在家里工作,要么根本就沒有工作。我料定是后者,結(jié)果我是對的。兩小時后,我把自己的東西裝上了車,開始上路。盡管我很想把他們狠揍一頓,但我還是慶幸自己沒有那么做。
來到小木屋的第一天,我收拾東西,打掃屋子,心里酸楚交加,既憤怒,又可憐自己。大約到了5點鐘,我感到孤獨難耐,于是驅(qū)車十多英里來到離小木屋最近的勞雷爾湖鎮(zhèn)外面的菲里酒館,打算一醉方休。如我所愿,喝了一陣之后,我便有了醉意,想跟坐在旁邊凳子上的那個嘴巴緊閉的人搭訕。他瞥了我一眼,我明白那意思是讓我閉嘴,只好照辦,因為那家伙是個大塊頭,我還沒有醉到看不出他那副警察的嘴臉。
接下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蜷縮在自家的沙發(fā)上,身上蓋著毯子。此時天已大亮,可我的腦袋還是暈乎乎的,滿嘴惡心的味道,就像是一盒用過的貓糞砂。沖完澡,喝了兩杯咖啡之后,我清醒了許多,足以想明白有人——或許就是那個警察——把我送回家,塞進了屋里。
這種簡單而不求回報的行為讓我差點流出眼淚。我坐到屋外的木臺上,一邊呼吸著樹林里的空氣,一邊思考自己的處境。我丟了工作,婚姻岌岌可危,不過我才四十八歲,身體健康,即使不工作也有足夠的錢應(yīng)付一陣子,還有一條大黃狗陪伴著。這樣的生活還不算太糟。
接下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我的律師打電話,因為我知道艾倫要攤牌了。我倆的錢一直是各管各的,她總是堅持要這么做,假如我之前留意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不好的兆頭。我并不想要她的東西,但我絕對要自己的東西,包括我二十多年前蓋的這個小木屋。這件事處理完之后,我把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列了一張清單:更換屋頂?shù)哪就甙?,檢修房子四周的木臺,重新搭建一個睡覺的閣樓。我做這些事并非因為失業(yè)在家而消磨時間。
幾天之后,我去拜訪了鄰居馬丁·布魯姆。他是那條大黃狗“太太”的主人,與他家相比,這條狗更喜歡我家。我在馬丁家雜亂的側(cè)院里找到他時,他正在劈木頭。我向他提出一個建議:如果他肯把他家閑置的土地讓給我四分之一英畝開辟菜園——我的那片地里樹太多——我就會把種出來的東西分一大半給他。這個交易看起來很公平,因為他得養(yǎng)活自己和母親。
如我所料,他同意了。布魯姆這家人生活在貧困線的邊緣,家里破舊不堪。母子倆靠養(yǎng)雞為生,我想除了賣雞蛋的錢和社會保障金之外,他們就沒有任何其他收入了。
馬丁這個人性格倔強,不大愛跟別人說話,下巴上留著修剪過的胡須,灰白的頭發(fā)梳在腦后。他的母親身體很虛弱,我猜她已經(jīng)有九十多歲了,但腦子卻十分清醒,她招呼我到門廊那兒她的跟前去。她坐在直背椅上,腿上放著個陶瓷碗,在剝豌豆,想找個人說說話。我們先是談了談我開辟菜園的計劃,接著她又跟我聊起了當?shù)氐男迈r事。我想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可我并不能確定,好像在那之后我還見過她一次,后來我對警察就是這么說的。
整個夏天,我都在菜園和小木屋之間忙碌著。雖說我孤身一人,卻總有“太太”幫我解悶,這是狗的習性。朋友們給我發(fā)來了電子郵件——我的手機在山區(qū)里不能用,只有艾倫和我的律師知道我的座機號碼——等到我讓大家都知道我還活著,身體無恙,便切斷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我想這大概是我欺騙自己的方法,假裝那個已被我拋棄的世界不復(fù)存在了。
每星期有三四個晚上,我會驅(qū)車去菲里酒館。那是個典型的路邊酒館,里面彌漫著啤酒和廚房油煙的氣味,長長的吧臺上放著一臺電視,一排小隔間靠著一面墻排列。我去酒館主要是為了解悶,在那兒要上一杯啤酒,了解了解棒球比賽的情況。通常那個警察都會在那里,就是那天晚上送我回家的警察杰克·格倫迪。他是個好人,有些內(nèi)向,我倆喜歡在一起交流報紙新聞和警察新聞。
7月末的一個晚上,我跟杰克談起了布魯姆家的事,我一直掛念著他們,因為兩天前我放在他們家門廊上的土豆和胡椒,他們一直都沒有動。那天早上我敲過他們家的門,下午又敲了一遍,都沒有人應(yīng)聲,而馬丁前幾天還一直用來干活的那輛卡車就停放在門前的車道上。
杰克說他們或許搭別人的車去了鎮(zhèn)上。我當時也是這么認為的,猜想馬丁送他母親看病去了。要是果真如此,他卻沒來找我?guī)兔?,我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我和他家僅隔著一條馬路,有兩輛車可以用,一輛是一直放在小木屋外面的卡車,另一輛是我從新澤西開過來的轎車。
“你應(yīng)該理解,”杰克說,“老人們都不喜歡欠別人的情?!?p>
第二天,我看到馬丁在修理他的卡車,心中的疑團才算解開了。我穿過馬路朝他走去,可他幾乎連眼皮都沒抬。我不想打探別人的隱私,沒有問他去了哪里,只是說:“如果你要進城,車壞了,盡管用我的。你不需要跟我打招呼,我會把鑰匙插在車里。”
他的腦袋依然在發(fā)動機蓋下面,只聽見他咕嚕了一句,好像是“謝謝”。
“你母親好嗎?”我問。
“她多半時間都在睡覺,”他一邊說,一邊從發(fā)動機蓋下面抽出腦袋。他看上去不怎么好,面色憔悴,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他接著又說:“我媽這些天吃得很少,你摘的那些東西留著自己吃吧?!?/p>
我認為他的話意味著我先前的猜測是對的,布魯姆夫人病了。由此我斷定他們家的飯總是由布魯姆夫人來做,現(xiàn)在她臥床不起,馬丁不曉得該怎樣處理我放在他們家門前的那些東西。我告訴他我打算煮一鍋菜湯,煮好之后我會放一些在他們家的門廊上。“是用祖?zhèn)髅胤街蟮哪?,”我說,試圖活躍一下眼前的氣氛?!澳隳赣H或許會愛喝。”
他只說了一句:“隨你便?!?/p>
真是個不懂禮貌的家伙。不過,我還是煮了湯,并如我所說在他們家門廊上放了一罐。沒有人出來感謝,我也沒指望他們感謝。
大約一個星期之后,我正在菜園里修整土豆秧子,只見一輛轎車停在了布魯姆家門口。車上下來三個女人,每人手里拿著一個東西,像是帶蓋的盤子或平底鍋什么的。我猜他們是教堂里的修女,來給病人送食物。我在一旁觀望,很想看看馬丁會如何對待這些人。當我看到他把那幾個端著盤子的女人打發(fā)走時,感覺很可笑。他母親被困在床上,靠稀飯或者鬼知道馬丁給她弄的什么東西過活,而他卻像一頭倔驢,不肯接受她們的食物。
夏季的最后幾個星期,我一直沒有再見過馬丁。他的那輛卡車看上去還沒有修好,可他從來沒有向我借過車。天氣漸漸冷起來了,馬路對面那幢破舊、寂靜的房子使我越發(fā)感到抑郁,或許是因為我眼見著自己也變成了馬丁·布魯姆。當傾盆大雨將那壯觀而短暫的秋色蕩滌一空時,我的情緒更糟了。
11月末的一天早晨,一陣凄涼的感覺將我喚醒,那種感覺令人癱軟無力,若不是“太太”要出去而用鼻子蹭我,我是不會起床的。在夏季里,我會讓狗自己出去,而現(xiàn)在正值狩獵季節(jié),鎮(zhèn)上有許多從長島和新澤西來的酒鬼,他們總是扛著上了子彈的槍在樹林里踉蹌走著。
那天格外寒冷,一片荒涼——光禿禿的黑色樹枝,昏暗的山丘,灰色的天空。我已經(jīng)在小木屋住了七個月,假稱我在重塑人生,而那天早上走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時,我明白自己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躲避。整整七個月,除了馬路對面的那個“倔驢先生”和在酒吧里認識的那位警察之外,我沒有同任何人打過交道。我的照相設(shè)備還在那些箱子里,仍然堆在我來到小木屋的那天晚上放置的角落里。取出那些東西還有什么用?我從不拍攝日出或在田野里凝視的馬。我的工作是新聞攝影——火災(zāi)、五輛汽車連環(huán)相撞、罪犯游街示眾。若是回到過去的年代,我會四處寄送履歷找工作,可如今這個年代呢?沒有必要了,報紙都死了。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我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雖說從未爛醉如泥,卻也經(jīng)常喝得昏頭暈?zāi)X,僅靠吃豆子罐頭度日。后來,在一個星期日的晚上,我聽到有輛汽車停到我家門口的車道上,接著是杰克·格倫迪的敲門聲。他進到屋里,盯著我看了許久,說道:“去沖個澡。我和漢娜在車里等你?!?/p>
我曾在菲里酒館見過他的朋友漢娜。她是個好女人,也很漂亮,有一頭烏黑亮麗的秀發(fā)和一雙淡褐色的眼睛。那天晚上,他們把我?guī)У絼诶谞柡硪粋?cè)的一家意大利餐館,那里有溫馨的桌布,基安蒂紅葡萄酒和普契尼背景音樂,我們在那兒享用了一頓意大利美餐。在一連吃了兩星期豆子之后,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了我的那份意大利茄子面,幾乎沒有停下來吸一口氣。我們聊了各種各樣的話題,而他倆誰都沒有問及我近來的心情,這令我很感激。不過,他們顯然談?wù)撨^我的情況,因為在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漢娜提到她有一個開畫廊的朋友或許會有興趣展出我的攝影作品。
我推稱自己從不拍攝風景,可她全然不理會我的意思,建議我拍攝那些在山區(qū)里苦苦求生的人們,那些老人和窮人?!斑@些面孔的背后也有故事,”她說。
當我拒絕接受她的建議并說這件事到此為止時,她沖我甜甜一笑,對我蹩腳的托辭給了一個字的評價:“錯?!?/p>
這時,在我倆的對話中一言不發(fā)只管吃東西的杰克說:“別跟她爭了,你贏不了她。這個女人一旦有了什么想法,是不會罷休的。”
漢娜用拳頭捶了一下他的胳膊,他皺起眉頭笑了起來。我看著他倆那開心的模樣,心頭不禁涌上一陣孤寂的感覺,這種感覺令我深有觸動。
第二天,我取出了那些照相設(shè)備,打了幾個電話。到了周末,我便去教堂拜訪了那些經(jīng)常在那里聚餐的老人。那是一群充滿活力的老人,九女兩男,從七十多歲到九十多歲都有。他們都樂意做我的模特,只有一個例外,因為那位老人的假牙拿去修理了,嘴里暫時沒牙。
有一位德布赫夫人看上去有些面熟,她長著一張圓臉,還有一對我父親稱之為奶子的大乳房。當她坐進我放到窗前的折疊椅里時,我認出她就是那天被馬丁拒之門外的那幾個女人之一。
我一邊拍照,一邊跟她聊天,很想聽她講講她所了解的海倫·布魯姆。德布赫夫人講了一些有關(guān)可憐的海倫和可愛的馬丁的情況,最后說道:“讓自己的母親去住到薩拉托加,的確有些難為馬丁了,但我可以肯定,由她的外甥女來照顧她,要比馬丁自己來照顧好得多?!?/p>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提起薩拉托加。我想弄清楚老太太究竟是什么時候以及怎樣到那里去的,可德布赫夫人對這兩點也不清楚,她猜測是馬丁開車把她送去的。如果排除馬丁的汽車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沒有挪動這個事實,這是一個符合邏輯的推測。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我把跟德布赫夫人的這次談話告訴了杰克和漢娜。當時,我們又去了那家意大利餐館,這次是我請客。
杰克的反應(yīng)就如同“太太”聞到了兔子的氣味,他放下手中的酒杯,說道:“你的意思是說,從那時起就再也沒有人見到那個老婦人了?具體是什么時候?7月?8月?”
我開始回憶當時的情景,竭力想要記起準確的日期?!拔矣浀梦易詈笠淮我姷剿窃?月,好像是我打算開辟菜園的那一天,也可能是那天之后的某一天?!?/p>
這時,漢娜沖我說道:“瞧瞧,這位警察的腦子開始工作了??蓱z的布魯姆先生多年來一直在照顧他的老母親,而現(xiàn)在我們的杰克卻認為他為了繼承遺產(chǎn)而把她謀殺了。”
“你看看,她總以為她能看出我的心思,”杰克說道,引得漢娜咯咯直笑。
那些遺產(chǎn),我心想,他們只有幾英畝布滿石子的荒地和十幾只雞。然而,杰克的問題背后隱含的意思的確令我感到不安。我決定去打探打探,于是我們?nèi)齻€人一起討論了具體應(yīng)該怎么辦。后來,我們點的飯菜來了,大家便轉(zhuǎn)了話題,談到了氣象預(yù)報第二天將從東北襲來的暴風雪,還談到了我們的假日計劃,因為下個星期日就是圣誕節(jié)了。
第二天早上,我敲開了馬丁家的門,見到他的第一印象是:假如我在街上遇到這個人,難以認出他就是馬丁。他的頭發(fā)又長又亂,滿臉胡須,人也瘦了許多,原本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晃晃蕩蕩的。
他見到我,態(tài)度很不友好?!澳阌惺裁词拢俊?/p>
看到這個人的生活顯然已經(jīng)到了近乎崩潰的地步,我感覺自己在做蠢事,可我沒有放棄,接著向他索要其母親的地址,說我想給她寄一張圣誕卡。這是我事先想好的借口。
他瞪大了眼睛,目光呆滯,說道:“我想不起來了?!?/p>
我正要問他母親的外甥女姓什么,他卻要關(guān)門了。我用腳抵住門,問道:“你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兔??要不要在暴風雪到來之前從超市里幫你捎點吃的東西?”
“我現(xiàn)在需要你做的,就是把你的腳從我家里拿出去,”他說。
我的偵探工作到此為止。
中午時分,暴風雪開始了,狂風大作,雪花橫飛。到了傍晚,地上的積雪已經(jīng)有八英寸厚了。伴隨著大風和時而被雪壓斷的樹枝發(fā)出的噼啪聲,我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星期日早晨天還沒亮,我就起床了,把壁爐里的火燒旺。由于停電,我打開了自家的發(fā)電機,煮了一壺咖啡和燕麥片,穿好衣服,打算等到天一亮,就出去鏟雪。
上午十點左右,雪還在下著,收音機里預(yù)報這場雪會下兩英尺。由于整個鎮(zhèn)子都斷了電,救援人員準備把老人和殘疾人送到中學里去,那兒已經(jīng)支起了許多小床。我開始擔心我的鄰居,因為我太了解他了,即便用推土機也很難把他從屋子里弄出來。他家過冬的柴火堆倒是不小,可斷了電,他家的井泵就沒法打水了。雖然前一天與他見面時的不愉快經(jīng)歷令我有些猶豫,可我最終還是裝滿了幾塑料桶水,搬到馬路對面他家的門廊上。我砰砰敲門,之后罵了一通臟話。不過,如果他沒有發(fā)現(xiàn)這幾桶水,他還可以在爐子上化雪。
到了星期四,我們這條路上還是沒有電。前一天晚上又下了一整夜的雪,等到我出去鏟雪時,地上的積雪已增加了好幾英寸。我像往常一樣,望了望馬丁家的煙囪,發(fā)現(xiàn)他們家的煙囪今天頭一回沒有冒煙。我不由得穿過馬路朝他家走去,“太太”跟在后面。
四周沒有腳印,沒有汽車輪胎壓出的痕跡,沒有任何人活動的跡象。我艱難地踏著厚厚的積雪來到他們家的門廊上,敲門,等待,然后試著推門,門開了。那條狗搶在我前面沖了進去,我跟在它的后面,不曉得會看到什么,生怕看到馬丁倒在地上,或者更糟。可是,到處都沒有他的影子,樓下的三間屋子、樓上的三間小臥室、閣樓上、地窖里都沒有。我剛從地窖里上來,就聽到了“太太”的叫聲。它在廚房外面的雜物間里,那里面擠得滿滿的,有一個熱水器、一臺老式洗衣機,還有一個大冰柜。
我先前一進到這所房子里,就聞到了一股難聞的霉味。這并不奇怪,所有的窗戶都關(guān)著,上面還遮了塑料布,一個獨居的老人不會常洗澡,雖說屋里保持得比較整潔,可我可以斷定他不會擦地板。然而,雜物間里的氣味有所不同,對我而言這種氣味很微弱,而對于“太太”而言就不一樣了。它在冰柜前竄來竄去,一會兒哀叫,一會兒狂吠。我感覺有些惡心,在報社長時間的工作經(jīng)歷足以使我分辨出那種氣味。
我拽著“太太”的項圈把它拖出房子,立刻給州警察局打了電話,并讓杰克過來。杰克到達之后,我告訴他:“我認為布魯姆夫人不在薩拉托加。”沒過多久,州警察局的警察、救護車、刑事現(xiàn)場勘查車都來了。我待在自己的小木屋里,不想看到布魯姆夫人被錫箔紙卷著抬出來,也不想看到馬丁究竟對她做了些什么,眼前一直閃現(xiàn)著4月里的那一天她坐在門廊上剝豌豆的情景。
我又煮了一壺咖啡,料想警察該出現(xiàn)了。果然,他們來了,杰克·格倫迪和另外一個警察。他們把靴子上的雪跺掉,一邊坐在壁爐前烤火,一邊聽我講我所知道的一切。至于“馬丁到哪里去了”這個問題,我?guī)筒簧鲜裁疵?,警察推測他是步行離開的。若是如此,大雪已經(jīng)覆蓋了他的足跡。
到了傍晚,道路上的積雪已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我開車去了菲里酒館。我希望在那里見到杰克,可我知道警察辦理這種案件需要抓緊時間。到了九點鐘,他來了,獨自一人,看上去很疲倦。我們坐到一個隔間里,他點完餐之后,一邊說一邊看著我的反應(yīng):“根據(jù)法醫(yī)的初步鑒定,布魯姆夫人是自然死亡?!?/p>
我不禁脫口說出一些“哇靠”之類的驚人之語,因為得知海倫·布魯姆不是被她兒子謀殺的,我如釋重負。不過,我也有些困惑,“馬丁究竟想干什么?為了不舉行葬禮而保存尸體?”
“老太太死了,他把她塞進冰柜里,告訴人們她與其外甥女住在一起。這是為什么?”杰克在等待我的回答,就像我上小學三年級時的老師努德勒曼夫人。
我思考了一會兒,說道:“為了她的社會保障金。她的支票一直都是由他來兌現(xiàn)的?!?/p>
“他不需要兌現(xiàn)支票,她的錢都直接存進了他們的聯(lián)名賬戶里?!?/p>
“一停電,他就明白他不得不逃走了,”我說。
“這樣的天氣,沒有汽車,他跑不遠。”
我喝了一口咖啡。十分鐘之前,我心目中的馬丁·布魯姆還是個魔鬼,可現(xiàn)在我不能肯定了。
事發(fā)當天和第二天,他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馬丁的蹤影。到了星期六,我確信要等到春天冰雪融化時,他們才能找到他的尸體。真是諷刺,他把母親藏在冰柜里,而他自己卻被凍死了。
星期六的晚上是平安夜,我原本可以去菲里酒館,可我還沒有為平安夜的歡樂氣氛做好準備。于是,我冒著刺骨的寒風出去遛了遛狗,然后上床睡覺??斓轿缫箷r分,“太太”的叫聲把我吵醒。我聽到外面有響動,看見我家門前的車道上有一束亮光,便穿上靴子,套上外衣,出去看個究竟。
原來是馬丁,他正在我那輛卡車的發(fā)動機罩下面全神貫注地干著什么,可他知道我就站在他的身邊。此時風已經(jīng)停了,但依然很冷,只有細細的一彎月牙和手電筒的亮光照進馬丁的胳膊下面。他終于開口說話了:“我在拆幾個零件。”
我不明白這些零件對他有什么用,因為我倆的車型不同,可這并非最糟的問題?!耙坏┧麄儼l(fā)現(xiàn)你的卡車不見了,這個州所有的警察都會去追查,”我說。
“我得碰碰運氣?!彼麖陌l(fā)動機罩下面抽出身來,往手上哈氣取暖,頭上戴著的一頂羊皮帽子捂住了耳朵。
“你打算永遠把她藏在冰柜里嗎?”我忍不住問道,盡管我并沒有指望他會回答我。我認識這個人已經(jīng)有二十年了,對他十分了解——或者自以為對他了解。
“春天快要到了,我原本打算把她送到北方去。我知道那兒有個地方可以埋葬她。要是我的卡車能開的話,我早就去了?!?/p>
“警察認為你這樣做是為了得到她的社會保障金,”我說。
“是這個主意?!?/p>
“你以為這樣做可以逃脫懲罰嗎?”
“我跟她說過這樣做不行,可她偏說可以。要不是因為我的卡車,還有這暴風雪,或許就不會有事了?!?/p>
“誰說可以這樣做?”
“我媽。你以為我在說誰?”
我終于明白了。原來他的母親才是這個計劃背后的主謀,不過我不能確定冰柜也是她計劃中的一部分。
“她讓我向她保證,”馬丁說。“她擔心一旦自己走了,只剩下一份保障金,我的日子怎么過。”
事情就是這樣,這就是布魯姆家的故事,艱難的生活,糟糕的結(jié)局。接下來,我沒來得及思考便脫口而出:“警察不會追查我的車。如果你想要,這輛車就歸你了?!?/p>
他驚訝地看著我,就好像我在說中文?!盀槭裁匆涯愕能嚱o我?”他問。
我無言以對,在這氣溫零下五度,霜凍即將到來之際,我不曉得該怎樣回答,只說了一句:“圣誕節(jié)快樂,馬丁。”
他一直看著我,約莫著足有一分鐘,方才又鉆到發(fā)動機蓋下面,重新把他拆下來的那些零件裝上。當他坐到方向盤前發(fā)動汽車之后,他打開車窗對我說:“現(xiàn)在‘太太全歸你了?!?/p>
“這個交易聽起來不錯,”我說。我用拳頭敲了敲汽車,望著他駛離路邊,向北方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