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吉芳 陣思莉
《巧克力戰(zhàn)爭》寫于上世紀70年代初,美國作家羅伯特·科米爾自己也未曾想到該書在出版前后竟遭遇到如此多的阻礙與爭議——直至作家死后的2004年依然位列年度禁書單榜首,而同時又為其贏得包括瑪格麗特—亞歷山大—愛德華終生成就獎、ALA不朽青少圖書在內(nèi)的眾多獎項與赫赫聲名,迄今仍在亞馬遜圖書暢銷榜前列,形成兩代讀者共同閱讀、討論的鮮見局面;它的出版被公認為美國文學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不僅開創(chuàng)了“科米爾式”的寫作風格,也啟迪了史蒂芬·金在內(nèi)的一大批作家,小說還被改編為電影搬上大銀幕,卻又因編劇擅自修改了故事結(jié)局而被讀者痛責……
如此多的標簽令《巧克力戰(zhàn)爭》充滿亦正亦邪的神秘感。其實,這是個并不復雜卻沒有結(jié)局的故事。因為探討的那個話題,在今天的現(xiàn)實中依然沒有完美答案。
十四歲的男孩杰里是一名普通高中生。剛經(jīng)歷喪母之痛,剛轉(zhuǎn)到一所名叫“三位一體”的天主教高中就讀,剛申請加入足球隊,剛交到一位朋友,卻被學校里一個秘密組織“守夜會”的首領(lǐng)阿奇看中,卷入“守夜會”與代理校長利昂修士的權(quán)力斗爭中。利昂修士為了掩蓋自己挪用公款的惡行,在學生間發(fā)起巧克力義賣活動,他找來阿奇要求與“守夜會”合作,以確保義賣成功。阿奇表面上答應下來,私底下卻指派給杰里一項任務,令他在義賣開始的十天中公開拒賣巧克力,十天后再開始服從學校的義賣,以此作為對學校和老師的挑戰(zhàn)。誰也沒想到(包括杰里自己),當十天期滿,所有人都在理所當然地期待著杰里會加入義賣時,杰里卻選擇了拒絕……小說只是坦誠地描述了杰里孤軍奮戰(zhàn)的慘烈,一個人向全世界宣戰(zhàn),會有怎樣的結(jié)局?書中沒有明示,可以肯定的是,做一個“孤膽英雄”,并沒有任何光明預兆。小說作者并非要證明什么真理或講述一個寓言,不過是將有些被人們忽略或回避的現(xiàn)實縮影在讀者面前,希望引起“敏感而有反省力”的讀者們“療救的注意”,自己決定如何應對,如何取舍,如何自處。
你敢不敢撼動這宇宙?《巧克力戰(zhàn)爭》的主人公杰里在自己儲物柜里貼著一張海報,上面有這樣的詰問,也是杰里身不由己卷入一連串災難事件后不斷追問自己的命題。這是個虛無縹緲的浩大假設,很少有人會真正思考。一來由于人生需要思考的問題實在太多,急需解決的事情數(shù)不勝數(shù);二來隨年歲遞增,生活流源源不斷,生活圈越來越小,所有事情似乎都有既定軌跡,教人養(yǎng)成只做不想的“生存習慣”。在人潮中順流而行是最最省力的事,哪怕要去的地方和你設想的不一樣,然而循規(guī)蹈矩的升級版就是無論結(jié)果如何,遵命才是唯一的出路。逆行的惡果則有很多,要么被眾人踩踏,要么眾叛親離,要么迷失方向……或許有幸運兒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那也得等待歷代之后被后人重新拾起,翻案,成為身后之名。
我們多數(shù)人都活得很累。被囿于每一個設定背景中,需要遵守每個游戲規(guī)則,譬如家庭、譬如學校、譬如公司、譬如這個社會。所以,每只初生牛犢都需要試煉。有時候,他們在萬千寵愛中長大,以為外面的世界永遠是監(jiān)護人精心營造的樣子:風和日麗,處處有愛、人人和氣,想要什么伸手可得;有時候,他們在逆境中茍延殘喘,一早見識江湖險惡、人心叵測,若要生還,唯有以牙還牙、以惡制惡。在兩個極端中間的多數(shù)人,在前輩的告誡中長成,牢牢謹記:凡事最忌強出頭,切莫鋌而走險。于是按部就班走上一條前人走過千百遍的路。當理論在實踐中得到證明,益發(fā)堅信了前人的智慧,將罩在身上的殼再裹緊一些。
你沒法要求這個世界公平,從降生那一刻起,每個生命便不可能整齊劃一。人是群居動物,卻最易孤獨,我們追尋的只是小小的歸屬感,卻最難長久得到。其實,如果從一開始習慣孤獨,享受孤獨,日子會過得從容輕快些。然而,真有人能習慣孤獨?誰不想有個避風港,誰又沒有想找人傾訴的時刻?孤獨的人是可恥的。為不孤獨而付出的代價就是服從,服從這個既定的規(guī)則,服從制定規(guī)則的人和組織,不問原因的服從,只有這樣,你才能成為這個團體中的一員,你們有一樣的顏色,說一樣的語言。也許,扮演這樣一個群眾演員,才是安全的明智之舉,不用暴露在舞臺中央,無需承擔責任、應對風險,要做的,只是在方陣中整齊地隨聲附和,哪怕濫竽充數(shù)也好,遠離風口浪尖。杰里原本就是想這么做的吧?小人物的宿命本該如此,沉默、溫馴的大多數(shù),在集體庇護下好好過自己的小日子。
這就好像軍訓時的報數(shù),當前面的隊友1、2、3……一路報過來,后面的數(shù)字總會脫口而出,就這么簡單。任何一個卡殼都是那么不協(xié)調(diào)的音符,在指揮官投來問責的眼神前,自己已覺得無地自容。生活中有太多的慣性,我們一早習慣成自然。譬如每天的放學、下班、搭乘公車,走進某條街道,遇見某群人,說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一成不變地重復著,助長了我們對于安穩(wěn)的渴求。漸漸地,我們害怕改變和被改變,我們寧愿相信權(quán)威人士的論斷,遵循先人遺留下的古訓,因為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總不會錯到哪里去?!肚煽肆?zhàn)爭》的作者科米爾似乎更傾向于“人性本惡”的觀點,而這種“惡”更多體現(xiàn)為一種生存守則,在血液里代代相傳。弱肉強食、強弱對峙時,什么“英雄主義的完勝”、“正義一方終將獲勝”是莫大謊言?;蛟S公道自在人心,但也僅僅止于心底,真正站出來衛(wèi)道的能有幾個?事實上,人們心里的公道依舊鎖在每個人心底,表現(xiàn)出來的只是沉默,抑或默許。這正與魯迅先生一早所指的“看客心理”不謀而合。當事不關(guān)己,作壁上觀者之于被圍觀的當事者永遠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我們之所以庸庸碌碌地活著,或許只是沒有觸到那個底線。
試問,如若有一天,你成為那個被圍觀的人。哪怕你真的很想隱忍退讓,可是,有一條底線橫亙眼前,如若失守,整個人生頃刻坍塌,你會如何做?是一退到底,抑或奮起反抗?前者或可換來片刻安寧,后者或許招致頭破血流。這個時候,大幕猛然掀開,你被推到舞臺中央,形只影單,無處遁形。臺下看客帶著麻木的狂喜,等待著你的演出,好整以暇。就像《巧克力戰(zhàn)爭》結(jié)尾,對杰里的最終審判——一場黑暗瘋狂的拳擊賽,他的對手遠遠不止大塊頭詹扎——臺下那一片喧嘩騷動著的觀眾才是更強勁的主力軍。這個時候,你是否記起,自己曾經(jīng)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也曾在臺下觀賞別人的獨角戲?你又該扮演怎樣的角色?小丑抑或困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