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睿
我送你回家吧
當(dāng)老公賈程還是男朋友時,我就對婆婆有本能的抗拒。
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一個霸道、自我、強勢的老太太。第一次去男友家,她直言不諱地問完我的家世、學(xué)歷、工作后,毫不客氣地來了一句:“賈程是獨生子,在家被我們嬌慣壞了,以后你讓著他點兒?!?/p>
我怔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本就緊張的氣氛,立馬變得尷尬起來。公公見狀,忙打圓場:“小朱,你不是想喝可樂嗎?走,叔叔跟你到小賣部買去。”
賈程也跟了上來,他有些無奈地想牽住我的手,被我一下甩開了。這一幕,沒能逃過公公的眼睛。
在電梯里,公公對我說:“小朱,我現(xiàn)在說什么都不管用,慢慢你就會知道,你程阿姨這個人,她不壞,就是直腸子,不會說話。”
有公公在中間調(diào)和,我和婆婆雖然沒有親如母女,但也少有爭執(zhí)。慢慢地,從公公和賈程嘴里,我得知了公公婆婆之間的很多事。
年輕時,公公婆婆在同一個工廠里上班,公公是電工,婆婆是配電室的。工廠很大,所以盡管同廠3年多,公公婆婆并未相識。
一天,配電室電路出現(xiàn)問題,臨下班公公才被通知前去檢修。那天,公公過去時只剩下婆婆一個人值班,他便和婆婆聊起來??善牌挪粌H話少,表情也是淡淡的,往往公公說三五句,她都回不了一句。過了一會兒,公公覺得無趣,便也開始保持沉默。
那天,直到晚上9點,公公才把電路檢修好。他和婆婆打了個招呼,便出門去車棚推自行車,生性善良的他盡管覺得婆婆不好相處,還是習(xí)慣性地問了句:“小程,你怎么回家?”
那時的北京,出了二環(huán)就黑咕隆咚的,冬日的路上更黑得嚇人,公公這個大小伙子尚且覺得不安全,更何況一個女孩兒。
婆婆的眼睛一亮,說:“騎自行車,倒是不遠,也就四五里地?!?/p>
公公想,無論如何也要把她安全送到家,便說:“不如我們一起走,我送你回家吧?!被厝サ穆飞?,他們遇到了和公公關(guān)系不錯的同事。
第二天,同事把公公拉到一邊,借抽煙的名義質(zhì)問他:“你怎么能送小程回家?。俊惫X得有些莫名其妙。同事接著說:“你不知道她爸爸是資本家?。克莻€部門的同事都不怎么理她,你倒好,自己送上門去給人家說閑話。”
在那個年代,婆婆這樣出身的人,總是無助地被大家孤立著。
那天公公才知道,婆婆的父母早已去世,身為獨生女的她,一個人住在大雜院的一間小房子里。在廠子里不僅形單影只,還時不時被領(lǐng)導(dǎo)安排留守值班,在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下,婆婆的性格難免有些孤僻冷淡。
得知這些,公公的心底被輕輕觸動,突然有些心疼這個不太招人喜歡的女孩兒,有了想要保護她的沖動。他在暗中觀察她,發(fā)現(xiàn)雖然她總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可是對待工作,她總是一絲不茍,哪怕被安排值夜班,也沒有說過半個“不”字。她身上有一股讓他喜歡的倔勁。
經(jīng)過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他決定找要好的同事當(dāng)介紹人。同事聽到這個消息,驚訝得半天沒緩過勁來:“你真的想好了?憑你這長相,什么樣的女孩兒找不到,怎么想和小程搞對象?不說她那臭脾氣,萬一再來場運動,她那出身就能把你拖累死?!?/p>
公公當(dāng)時只說了一句話:“正是她那樣的臭脾氣,我才敢肯定,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她都會一心一意對我好?!?/p>
最終,在親朋好友的反對聲中,公公和婆婆在那間逼仄的小屋里結(jié)婚了。當(dāng)時,公公開玩笑說:“我可是當(dāng)了你們程家的上門女婿了?!?/p>
也是結(jié)婚那天,公公又知道了婆婆的一個秘密:婆婆并不是父母親生的,不會生育的他們,路過河北一個貧窮的村莊時收養(yǎng)了僅6個月大的她。也就是說,在這個世上,婆婆當(dāng)時只有公公這一個親人。
如果我再放棄你
婚后第二年,婆婆懷孕了。當(dāng)時公公興奮得像個孩子,一個勁兒說:“小程,這下好了,你又多了一個親人,而且是貨真價實的血緣至親!”
當(dāng)時物資匱乏,身高1.62米的婆婆,懷胎7個月,體重才101斤。聽醫(yī)生說大人和胎兒都有些營養(yǎng)不良,婆婆立馬就流淚了。公公的眼圈也紅了,但他還是第一時間攬過婆婆的肩,輕輕為她擦去淚水,安慰道:“都怪我,是我沒本事,讓老婆孩子跟著我挨餓。你放心,我會想辦法的。”
從醫(yī)院回家的路上,公公一句話都沒有說,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此后的一段日子里,為了多賺點兒工資換糧票,公公經(jīng)常替同事值班。那些換來的糧票,又被他換成了米、面以及肉給婆婆補充營養(yǎng)。
可就算鐵打的身子,長期一天工作16個小時也扛不住。得知那些東西是公公替人值班才換來的,婆婆心疼不已,等公公回來,她說:“如果你這當(dāng)爸的這么疼惜孩子,我這當(dāng)媽的也不能不管,不如咱倆都替人值班賺糧票吧!”
婆婆說得出做得到,公公只得停止了加班。
從養(yǎng)母那里學(xué)得一手好針線活兒的婆婆,用廠子里撿來的碎布縫制出一個個漂亮的椅子墊,公公再拿這些椅子墊去天橋偷偷擺攤賣,得到的錢再換成雞蛋給婆婆增加營養(yǎng)。
就這樣,婆婆安穩(wěn)度過了孕期。
直到住進病房,婆婆才知道胎位不正,最適合的生產(chǎn)方式是剖宮產(chǎn)。但聽說順產(chǎn)對孩子好,婆婆便一再要求順產(chǎn),還叮囑公公,萬一發(fā)生危險,一定要保孩子。
婆婆進了產(chǎn)房,公公被醫(yī)生叫去簽手術(shù)知情單。被問及如遇非常情況,保大人還是保孩子時,公公一秒鐘都沒猶豫,回答說:“保大人,一定要保大人?!?/p>
那天,婆婆在產(chǎn)房里歷盡辛苦,經(jīng)過5個小時才把孩子生出來,公公也在醫(yī)院的樓道里來回走了5個小時。晚秋的涼爽天氣里,他硬是急得渾身都濕透了。萬幸的是,最終婆婆和孩子都平安無事。
粉嘟嘟的兒子,公公怎么都看不夠。婆婆嗔怪道:“幾個小時前還說不保小的呢,現(xiàn)在倒愛不釋手了?!?/p>
公公頭也不抬地回答:“我是喜歡兒子,但那種情況下,我只能優(yōu)先選擇你,你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一個親人,如果我再放棄你,還有誰會對你好啊……”
那一刻,公公沒有注意到,婆婆的眼里已滿含淚水。
不能比老賈先躺下
一路走了30多年,他們從小賈小程變成了老賈老程,公公也習(xí)慣了婆婆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在他的詞典里,沒有愛這個字,卻用忍讓、關(guān)心、疼愛書寫了那一代人的感情。
2005年,57歲的公公突發(fā)腦中風(fēng)住院,看著躺在ICU病房里的公公,婆婆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她一會兒說要回家給公公做愛吃的地三鮮,一會兒說平時這個時間公公該看晚報了。
ICU病房不允許陪床,但婆婆一直堅持在走廊里守著。我和老公勸她回家睡個安穩(wěn)覺,她總是不肯??柿?,就喝點兒礦泉水;餓了,就吃兩個小籠包子;累了,就合衣靠在長椅上瞇一會兒;困了,就任憑自己在那兒打瞌睡……
每次我去給她送飯,在走廊盡頭看到她消瘦的身影,都會有些心疼:這個倔強的老太太,說話總是硬邦邦的,但卻是在用一點一滴的付出來表達對公公的愛。
就這樣,婆婆堅持了7天7夜。最后一個晚上,老公哭著求她回家睡覺,要替她在醫(yī)院守著,她還是不肯。直到主治醫(yī)生明確告訴她,公公已經(jīng)度過了危險期,手術(shù)也做得很成功,她才松了一口氣,回家睡了一晚。
公公轉(zhuǎn)到普通病房后,手腳還不利索,生活不能自理,婆婆更加精心地照顧他——每隔半小時就摸摸公公的尿墊濕沒濕,每過一個小時就幫公公翻一次身。每次公公打點滴,她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輸液瓶,在即將滴完前三四分鐘準(zhǔn)時按響床頭的鈴……
為了夜里也能照顧好公公,從沒用過手機的婆婆讓老公給她配了個手機,從凌晨12點到早上6點設(shè)置了3次振動鬧鈴,以保證每兩個小時幫公公翻一次身或幫他換尿墊……
這樣的細致,我和老公自嘆不如。同時也擔(dān)心身體瘦弱的她,會不會因扛不住而累倒。
半個月過去,婆婆雖然看上去有些疲憊,但精神依然良好。
公公出院那天,我們收拾好東西去樓下打車時,我看到婆婆的右腿突然一軟,差點兒摔倒,趕緊上前扶住她問:“媽,您沒事吧?”
婆婆笑笑:“我身體好得很,要不哪能照顧你爸這么長時間?”
情況并不像她說的那么樂觀,在老公多次勸說下,婆婆去醫(yī)院做了全面檢查,結(jié)果是嚴重的椎間盤突出,已經(jīng)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很有可能導(dǎo)致下肢癱瘓……
婆婆知道這個結(jié)果后,情緒并沒有太受影響。在她心里,只要公公好好的,自己的一切都不重要。身體的不適,她自己早已察覺,只是有一個信念在心底支撐:一定不能比老賈先躺下……
如果這都不算愛
婆婆的手術(shù)很成功,醫(yī)生說只要護理得當(dāng),她只需要在輪椅上度過短短1年時間。
聽到醫(yī)生的話,婆婆很開心:“我才伺候你爸一個半月,這下他要照顧我一年,算起來還是我賺了……”
30多年的夫妻,公公很了解婆婆心中所想。年輕時沒錢,結(jié)婚后很快又有了孩子,孩子上學(xué)、找工作、談戀愛、結(jié)婚,這一晃又是20多年,婆婆為公公和兒子操勞了這么久,最想做的事就是去自己的出生地看看。如果有可能,到全國各地轉(zhuǎn)轉(zhuǎn)就更好了。
思慮再三,公公提前兩年辦了內(nèi)退,一是可以照顧婆婆,二是可以陪她到處走走。老公不放心,公公也是將近60歲的人了,在北京一切都好說,可出門在外,萬一出點兒岔子怎么辦?
最終我們沒有拗過公公,只好讓他帶著坐輪椅的婆婆出發(fā)了。從天津到河北,從山東到上海,一年的時間,公公帶婆婆跑了十幾個地方。
他們出發(fā)去上海時,公公的藥忘在家里,我和老公火急火燎趕到火車站去送藥。
可在候車室,卻沒找到他們倆。正往外走時,聽到衛(wèi)生間門口正吵吵嚷嚷。走近一看,一個女人正指著公公,說他是流氓。
我剛要插嘴,就聽到婆婆的聲音:“老賈,我上完廁所了,你抱我出去吧?!?/p>
公公先應(yīng)了一聲,接著對那個女人說:“我和廁所管理員打過招呼了,我老伴行動不便,我必須陪她上廁所。”
說完,公公把婆婆抱起來,先幫她整理好衣裳,又把她小心地放在了輪椅上,然后慢慢把婆婆推出廁所,在水龍頭前仔細地幫她洗手……
原來,這么長時間以來,但凡外出的日子,公公就是這樣陪伴婆婆的。當(dāng)婆婆上廁所也成問題時,一輩子要面子的公公,低聲下氣地求管理員讓他進入女廁所,還要面對他人的誤會、不解……而現(xiàn)在,這一切他可以做得從容、自然。
開車回去的路上,我看到老公的眼圈紅紅的。
在等紅燈的間隙,我把手伸過去,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他看了看我,沒言語,把自己的手輕輕和我的十指相扣。那一刻,我們都已明白,有些愛,無須說出口。就像公公和婆婆那樣,一生都未曾言愛,但在需要時,無論為對方做什么,都會毫不猶豫,并且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