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深秋,在商丘的土地上走動,抬眼便可望見脫光綠葉的枝條。許多樹在北方的深秋都是這種凋零的狀態(tài),變得毫無詩意而讓人感到單調(diào)和枯索,如同一只美麗的錦雞脫去一身毛羽那般。這時便可以看到掛在樹杈上的一個個空巢。巢的主人都往南方過冬去了,它們有著矯健彈性的翅膀,隨著時節(jié)的轉(zhuǎn)涼,毅然起飛,拋棄當時辛勞筑就的巢。巢無法跟著飛翔,隨著黃葉落盡而暴露無遺,秋風秋雨撲擊著它,空巢就日漸一日地殘破了。
這時我想起商丘的一個古人——莊子。莊子和遠行的鳥一樣,善于飛翔。
我接觸莊子的文字是在讀大學的時候。當時把他的作品和老子、孔子、孟子、韓非子的作品比較起來讀。我經(jīng)常用這樣的方法來識別這個古文人和另一個古文人的差異,有時一些很小的差異也別想遮掩。在有了一段時間研讀之余,諸家的語言特征就展示出來了。老子的文字詞約義豐,簡練過了頭,就讓人恍兮惚兮一時摸不著頭腦;孔子的文字要比前者生動一些,有的形象性足以令讀者傾倒;孟子學說雖說是孔學的發(fā)展,但在描述上走向更精美細膩的刻畫;至于韓非子的文字,善以寓言出手,揮灑輕松里,笑后頗尋思。我一直覺得這些文字如與莊子的文采相比,毫無疑問是素了些。盡管社會后來的發(fā)展明顯地循孔說來立名立言,可是要讓自己怡悅和自在一些,則不妨多多翻動莊子的文墨,在這里,我們可以知道這只大鳥如何地飛翔。
莊子的超脫很輕易被捕捉。據(jù)說他曾經(jīng)做過蒙城的漆園吏,也曾經(jīng)有楚威王拜他為相遭拒絕之說,余下的生活痕跡就不甚了了了?,F(xiàn)在似乎也沒有什么人去對莊子行蹤作細致地考訂。那個時節(jié)各式各樣的人物,都離我們太遠了,有的已經(jīng)模糊得如同霧色一般不可一掬。莊子的生動詼諧無所拘囿,使他從歷史迷霧中走了出來,讓我們點滴感受。我當然也品味了老子的玄乎、孔子孟子的實在、韓非子的狡黠。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敏感,盡管實在的人要遵循孔孟之說去建功立業(yè),但在精神上,我還是更傾向莊子,以至于后來把諸子篇章略過,只余莊子。
飛翔的莊子是因為他極少牽絆,以至于他的思緒上九天下九淵無所不達。他的筆墨華章,我一直以為是夢境行程中的記錄,那么窈兮冥兮,總是染上一層夢靨、夢幻般的色彩,創(chuàng)造出超現(xiàn)實的幻覺氛圍來。讀他的《逍遙游》,首句突兀而起:“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眹K嘖,真讓人叫絕。那時候的人自然屬性那么濃郁,科學的利器離他們那么遙遠,卻居然生出這樣的浪漫情調(diào)。不消說這是先秦時期獨一無二的寓言表現(xiàn)天才,即便在后來,我們又能找出誰來與之相媲美呢。這些超現(xiàn)實的荒誕怪異的人物,千奇百怪的形象,匯聚于莊子筆下,浩渺闊大又幽微蘊藉,也許有人要說莊子一定過著十分優(yōu)渥的日子,閑來無事愛胡思亂想。錯了,莊子的日子潦倒得很,“處窮閭陋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奇妙的想象卻由此而生而長,可見物質(zhì)和精神并不是合比例延伸的。莊子是那般地崇尚宇宙自然自我創(chuàng)造的“天籟”“天樂”,他自然主義審美情懷得到了很大的釋放,無遮無攔無始無終。
現(xiàn)在我們讀莊子,大抵哈哈一笑而過,日子是越過越實在了。
像莊子這般心靈善飛的人,是那個善于表現(xiàn)的時代的碩果。那個時節(jié)是我們情感上牽絆頗深的時節(jié),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極一時之秀。莊子是那時的一首詩,一首自由磅礴靈氣沖天的長詩。由于看不懂的人多了,這首詩就被耽擱下來。莊子是異于常人,他的筆墨里,不時就出現(xiàn)一系列怪狀錯落的意象,結(jié)伴而過,姑射山神人、渾沌、水、鏡,都成了超時空的象征。而現(xiàn)實中的他,即便是夫人過世,也敲著瓦盆歌唱。他眼中的死與生相等,都無所謂憂樂。這是常人難以理喻的。那個時節(jié)的人用他們爭鳴的高低聲響,張揚著他們的個性,讓我們難以忘記。
在我記住莊子的這個深秋,也記起了屈原。如果考據(jù)家沒有算錯的話,兩人的生年是太接近了。當然,我不是因為年歲相仿才扯在一起,而是從生命的狀態(tài)上說,屈原也算是一個能夠飛翔的人。由于這個相似之處,放在一起比較才更有興味。不同的是屈原不象莊子飛翔得那般輕松自如,他的牽掛太沉重了,他的心靈帶著鐐銬在飛,短暫的忘憂之后,又是深深的痛苦。后人看得比較痛心的是他對昏聵的楚懷王的癡迷和幻想,在他眼里,楚懷王、楚山楚水楚民都是連為一體的。他不愿正視戰(zhàn)國七雄中,楚國也是積弱國,而秦國是那般的生機勃勃氣吞萬里如虎。屈原不惜以自己的血肉之軀肩住那已經(jīng)走向衰敗的楚國車輪子。可是誰來顧念他那逝水流年呢,他的放逐成為必然。屈原是在遠離朝廷后開始心靈飛翔的,洞庭、沅水、辰陽、溆浦、湘水還有汨羅江,那時是這么地水天相接或地廣人稀,他的心境變得闊大起來,他原本輔佐君王富國興邦的角色稍稍淡化了。朝廷是回不去的,思路卻異常發(fā)達和奇詭,他的腕下涌現(xiàn)出許多神靈仙人、虬龍鸞鳳、香草美人。他讓自己也生活在這個由自己想象編織成的意象世界里,自己也能飲朝露、食落英,渾身佩帶著江蘺、辟芷、芰荷、芙蓉,散發(fā)著清香,宛若神仙一般。這個時候,應(yīng)該是屈原最快樂的時候,他遠離了齷齪,親近了美好,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這使他在孤獨中更加自戀,他覺得能夠解除內(nèi)心的痛楚,只有這些快樂的仙人。他在這個瑰麗的世界飛翔的時日畢竟短而又短,澤畔行吟,夕陽古道,總是讓他聽到鼙鼓動地干戈交響,這時他飛翔的翅膀就如同灌滿了鉛,再也難以動彈了。
如果說莊子的處世有一種怡然自得和自由不羈的平民氣味,那么屈原的處世則很有幾分英雄主義的色彩。盡管那樣的英雄在那樣的時代必定要成為悲劇,但是屈原還是挺身而出了。在沉重的飛翔里,居然對神話傳說、自然現(xiàn)象一氣提出了一百多個問題。這些問題令后人驚嘆不已,忙亂不已,這就是《天問》。后人有從宇宙生成方面去考證的;有從太陽循環(huán)的角度去引申的;還有從夏民族圖騰崇拜去闡釋的,莫衷一是。如果一個心靈蕪雜的人,他還能有如此遼遠的目光和敏感的心思么?在飛翔的高度上,兩人都是乘奔御風一般的高手,這使我們翻開他們的文字,一不小心就墜入字里行間,不能自已。莊子死了,屈原也死了。對于莊子之死,從未聽說他是怎么死的,死的過程已經(jīng)了無痕跡??梢韵胍姷氖沁@么一個落拓的人,對于死一定是平靜且微笑的,與生無異。而屈原的死卻是一種意義,這縷汨羅江上的不沉之魂,千百年來成為教化后人的一種象征。當我吃著香噴噴的粽子,看著龍舟劃過一道道漣漪,我馬上想起了屈原。我同時想起了死亡的類型,莊子之死無疑屬于喜劇,他的死如同他的夢,化蝶翩翩而去;屈原之死必然是一個悲劇,他是由于絕望而去死的,有責任感的屈原不是讓自然界的代謝法則來執(zhí)行,而是自己中斷了生命的延伸,以至今人提起屈原頗感沉重。盡管如此,死亡所呈現(xiàn)的內(nèi)容卻是顯而易見的相同,對他們兩人來說,就是再也不能任意想象,不能自由自在地飛翔了。
在古文人的許多辭章里,我撫摸到了他們各種各樣的夢。時光綿長得讓人暈眩,莊子和屈原的夢就越發(fā)瑰麗誘人,他們是那個時節(jié)令人矚目的人物,又是耐得住今人慢慢咀嚼的。明顯的是今人的翅膀上牽絆越來越多了,浪漫地飛翔真有些為難。我們也越來越少作夢了,因為在體現(xiàn)心靈的筆墨里已經(jīng)缺乏這種描繪的激情。那種歲月深處的古典浪漫已經(jīng)被現(xiàn)代的潮水浸濕了翅羽,成了一道遙遠的夢影。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打開書本,隨便一瞥就能望得見《逍遙游》和《離騷》,不由自主地在重溫時,心回到那久遠的神秘里,和他們一道飛翔。
(摘自《新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