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燕
其實在農歷四月初,河邊的蘆葦就長得有兩三米高了。于是我奶奶就叫鳳英去摘蘆葉。鳳英是我姑,那時候還沒出嫁,她是奶奶當童養(yǎng)媳那樣養(yǎng)的。我姑黑黑壯壯的,讀不進去書,上完初中,認得幾個字,就回家干活了。那會兒我爸早就大學畢業(yè),分到蘇北建電廠去了。當然同行的還有我媽,然后就有我們,一二三,相繼被送到鄉(xiāng)下。
我們跟著我姑去摘蘆葉,她穿著白底小藍花的的確良襯衫,自己紡的靛藍粗棉布褲子,褲腳管塞進黑色橡膠雨靴里。她深一腳淺一腳踩進河邊的爛泥里,先把蘆葦拉彎腰,然后就揀那嫩綠窄長的,一葉葉往下拉。我姑一輩子沒人夸好看。不過我始終記得她一頭烏黑的短發(fā),仰頭伸手采摘蘆葉的樣子。好看。
蘆葉摘回來撂整齊了,放在大鐵鍋里,鍋里加滿水。我奶奶坐灶堂后開始續(xù)柴火。那火不能太旺,水剛開始沸騰就要撤火。不然蘆葉會變黃。滾水里出來的蘆葉再用涼水激一下,激過了才有韌勁。
這時候滿屋香氣蒸騰,青青的、澀澀的、暖暖的,小孩開始興奮得像小狗,四處亂竄,坐不安穩(wěn)。我奶奶把我們洗澡的大木盆拿出來。蘆葉就整整齊齊碼邊上,中間放一竹筐白糯米,一碗赤豆,一碗紅棗,一團白棉線,開始包粽子。三片葉子排成一行,手一彎,彎成漏斗,再放糯米、紅棗赤豆,用大拇指壓壓緊,再插進一片蘆葉蓋住幾個角,嘴里咬上棉線的一頭,三纏兩繞扎緊,就成了。手慢了不行,一慢就容易松。還得用勁,得有手勁,還得有牙勁。我奶奶包粽子又快又緊。包好的粽子像塊四角尖尖的青石。
我后來進城里上小學,在課文里學到吃粽子為紀念屈原。滿心疑惑,我姑,還有我奶奶,她們采蘆葉包粽子,從來沒說過這是為紀念一個叫屈原的跟她們八桿子打不著、一毛錢關系都沒有的男人。
近日又有人翻出60年前的舊案,說這屈原是個弄臣,因被楚王所棄想不開才投河死的。微博上一時嘩然。不過我就鬧不清了,這有啥好圍觀的?壓根不新鮮啊。在那時候,愛國不就是愛君嗎?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爾等生是王的人,死是王的鬼。獻文、獻計、獻才華、獻智慧、獻青春、獻熱血,叫你獻就得獻,獻不著還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哭天搶地抹鼻子上吊投河以求能再獻一回,這就是那種臣子對君王熱烈的、忠貞不渝的乃至以死相報的愛……可是在民間,人們用另一套體系,小老百姓管他屈原是誰,老祖宗傳下的規(guī)矩,蘆葉青了就該包粽子,姑娘大了就該出嫁,出門干活,吃飯睡覺,尋常日子,長遠而扎實。
我惟一感嘆的是,我奶奶老了,且不說包粽子,她現(xiàn)在連吃粽子都不知其味。于是我們只能吃超市的粽子,吃各類單位發(fā)的人情送的憑票提領的粽子。味同嚼蠟,聊勝于無。我奶奶就整天幽閉在城里的三樓上,有時糊涂,有時清醒。清醒時無語,糊涂時仍叫鳳英去采蘆葉。而那采蘆葉的小河早渾濁不堪,那生柴火的灶臺早已泯滅無痕……你叫我到哪兒去憑吊童年?
(摘自《江南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