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普光
文學之用在于無用
○ 趙普光
圖書館應是“文化濕地”還是“文化高原”?
作為一個現(xiàn)代的讀書人,流連于各種圖書館中,是我生活中相當重要的一部分。與圖書館的不解之緣,讓我也常常開始思考圖書館閱讀推廣活動最核心最根本的功能等問題。
眾所周知,在現(xiàn)代社會,圖書館理應成為最有文化的地方。曾有人提出圖書館應是“文化濕地”,這個提法當然很新穎,很必要,但是未免過于消極了。圖書館,特別是公共圖書館不應該滿足于做一個文化濕地、文化綠洲。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這片濕地、綠洲遲早會消亡,而成為高樓林立的一部分或者是戈壁荒漠的一部分。那么圖書館要成為什么呢?要成為文化傳播的陣地,要成為一個文化高原,要去滋養(yǎng)化育圖書館之外的荒漠,從而去豐富和完善整個社會的文化生態(tài)體系。
那么,如何衡量圖書館的文化層次的高低,這里就有一個標準(當然標準很多,這里指的是標準之一了),那就是,看經(jīng)典文學書籍的藏書量、流通借閱的頻率、借閱的人群主體等。這里的文學是大文學的范疇,非狹義的純文學的范疇;換句話說,這里所說的文學是art,而不是literature。如果經(jīng)典文學書籍的館藏量大、流通頻率高、借閱人群覆蓋面廣,則說明這個圖書館的文化內(nèi)涵深厚,文化功能發(fā)揮得充分。反之亦然。
為什么這么說呢?這其實就涉及了文學的功用和圖書館尤其是公共圖書館的功能問題了。
對于文學功能的認識,歷來有一個誤解
對于文學功能的認識,歷來有一個誤解,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西方。就中國而言,至少從孔子開始,就特別強調(diào)文學的功利性即對社會的實際作用??鬃诱f詩可以“興”、“觀”、“群”、“怨”,可以“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在某種意識上,我們的圣人開了一個很不好的頭,將文學與國家、民族、政治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甚至直接對應起來,片面地強調(diào)了文學的直接功利性。到了曹丕的《典論·論文》,文學的社會功能就被強調(diào)得更為明顯和直接了:“文章者,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
這種文學功利觀,成為中國幾千年社會的主流,支配著人們對文學的衡定標準,一以貫之。文學的功利觀的強調(diào),直接導致了歷代統(tǒng)治者對文學的密切關注遙控甚至直接控制,也就上演了一個個無休止的“文字獄”。所以,幾千年來,只有文人失意之后才會在文學中流露出心靈的一角。到了晚清,由于亡國滅種的民族危機,文學的工具性和實際功能再次強化,被賦予了救國救亡的使命。如梁啟超就強調(diào)文學與新民的作用。
上個世紀30年代,左翼文學的異軍突起,文學的工具化被突出地強調(diào),有文學家就明確宣稱文學要成為普羅大眾斗爭的工具,文學就是階級的傳聲筒?!柏笆住?、“投槍”一度成為對某些文學作品最高的評價,最高的贊譽。這種強調(diào)文學與政治的關系的功利傳統(tǒng)延續(xù)滋長,發(fā)展到極端,就出現(xiàn)了“文革”期間的文學荒漠化。樣板戲“一枝獨秀”了,文學則完蛋了!
對文學的看法,中國如此,那么西方又如何呢?在西方,模仿說與反映論一直在文藝觀念中占據(jù)著支配性的地位。從古希臘的“摹仿說”,就強調(diào)文學藝術對現(xiàn)實社會生活的摹仿,強調(diào)現(xiàn)實對文學發(fā)揮的主體性作用。后來發(fā)展到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所提出的文學的能動“反映論”,認為文學是對現(xiàn)實的能動性反映。
無論是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社會觀、功利觀還是西方的摹仿說主流觀念,都強調(diào)文學對于社會的直接功用,這種觀念必然導致將文學作為認識和改造現(xiàn)實的工具,使得文學承擔起本來無法承擔的重任,進而也導致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控制,文學失去了自由。
那么,文學到底功用何在?如何理解文學的功用?
文學之用在于“無用”
文學本無用。沒有現(xiàn)實的直接的功用,才是文學的顯著特征。真正的文學歸根到底是自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作家情感思想的自然流露和表現(xiàn),是人在得意時的自鳴,失意時的慰安。文學說到底,是人的“心”的外顯。
比如歷來認為最具戰(zhàn)斗性的魯迅的作品,人們一直存在嚴重的誤讀。魯迅自己認為最滿意的作品不是《狂人日記》,不是雜文,而是《孔乙己》,原因是這部作品“從容”,有大家氣象,不似其他作品那樣峻急。為什么魯迅有這種看法?這恰恰也就說明了魯迅心目中的真正的文學不是“吶喊”,不是直接的功利,不是迫切的戰(zhàn)斗?!犊滓壹骸放c魯迅其他很多戰(zhàn)斗性的作品不一樣,表達的其實是一顆心靈向另一顆心靈靠近而又不能的悲哀感。這種悲涼與無奈何嘗不貫穿魯迅其他的作品中呢?《狂人日記》充溢著的是“己”和“群”的對立緊張,說到底這種對立緊張還是源自于人和人的心靈世界的隔絕,《故鄉(xiāng)》、《孤獨者》以及魯迅的《野草》集中還原的是心靈的焦慮,一個心靈與其他心靈無法溝通的焦慮。
所以說,在我看來,說到底,文學的本質(zhì)并不是反映人、反映現(xiàn)實,而是建構人、建構世界。天生一個一個的人,未必長成一個一個的我。從人到我的完成,關鍵在于心的豐富與健全,而不在身體或者說軀殼?!靶摹钡呢S滿,在很大程度上與文學閱讀關系極大。文學是建構人的,文學是化人的,是健全人的心智,安頓人的靈魂的。所以,文學與功利是根本矛盾的。
現(xiàn)代都市化進程的加快,如手機、飛機、高鐵、網(wǎng)絡的運用等,表面上看是便利了人的生活,但是這些現(xiàn)代化的設備快捷的方式,按說可以給人們騰出更多的時間來,但是不幸的是,我們發(fā)現(xiàn)人們的生活反而更加緊張更加繁忙,人們的時間越來越少了?,F(xiàn)代社會就像一個大加速器,人在這個大機器中也隨之不斷加速,人的心靈空間逐漸被擠壓得越來越逼仄。
而文學閱讀、尤其是充滿人文氛圍的公共圖書館的文學閱讀,則讓人靜下來、慢下來,從容下來。所以,必須要搞清楚圖書館搞閱讀推廣的根本任務和最終目標,不僅僅只是增廣知識、專業(yè)學習訓練、提高人們的知識文化水平,最根本的是化人,是人成為真正的人的存在。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文學與圖書館關系密切,文學的閱讀成為衡量圖書館閱讀推廣工作的重要指標,甚至是衡量圖書館功能發(fā)揮的重要指標。
被誤讀的“五四運動”
既然文學閱讀及圖書館進行閱讀推廣活動最根本的是實現(xiàn)人的發(fā)展和健全,使從人到我的過程的重要完成力量。那么從更廣更深的層面看,這又說明了閱讀推廣活動的啟蒙價值,應該從啟蒙的高度去認識和要求閱讀推廣的開展。
說到啟蒙,其實這是一個非常沉重的話題,尤其是在中國,長期以來存在著絕大的誤解。中國的啟蒙、立人的思想脈絡早就斷了,亟需重新接續(xù)起來。中國現(xiàn)代啟蒙運動的開展,至少要追溯到20世紀初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拔逅摹毙挛幕\動在發(fā)起之初,其確立的思想文化啟蒙的方向是可貴而且正確的,那就是立人,通過思想文化的啟智普及漸進的方式,提高人的素養(yǎng)和文明程度。這里所謂的“人”,更多地是指的人心、人的精神心靈的狀態(tài)。以《新青年》同仁為主力核心的一批先進知識分子相約“二十年不談政治”,自覺采用這種涵養(yǎng)、化育的方式來推進新文化運動,推進啟蒙的開展。他們采用這種看來過于迂闊的,但卻是最根本的路徑試圖解決人的問題,這也是社會的根本問題,解決人的內(nèi)在靈魂心智的問題。應該說,這一方向如果堅持下來,今天的中國人早已非目前這種認識混亂狀況了,或許很多歷史的誤會和現(xiàn)實的不堪都有可能避免。
然而,“五四運動”的爆發(fā),打斷了剛剛開始不久的思想文化啟蒙運動的進程。在以往的幾乎所有的歷史教材及其他的現(xiàn)代文學史教科書中,都無一例外地將五四運動的歷史功績推崇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往往將“五四運動”的影響的評價遠遠高過新文化運動。特別令人啞然失笑的是,遠早于“五四運動”的新文化運動,卻因后來發(fā)生的“五四運動”而得名——“五四”新文化運動,其實很荒唐的。
其實,“五四”新文化運動與“五四運動”無關,而“五四運動”卻與新文化運動關系甚大,不能顛倒二者的影響關系。我們知道,“五四運動”是一場青年學生自發(fā)的愛國示威活動。傳統(tǒng)中國沒有和平游行示威的傳統(tǒng)和慣例,這種慣例來自于西方現(xiàn)代社會,這是民主自由的理念支配下的民眾表達抗議和意愿的方式。既然中國在此之前從來沒有過這種傳統(tǒng),那么這些學生為什么會采取這種和平方式呢?說明自由、民主的理念在一定程度上已經(jīng)深入到了當時青年學生的思想意識當中。是誰播下了民主自由的種子呢?是新文化運動。也就是說,前此的新文化運動在當時的青年人心中起到了極好的思想啟蒙作用。
然而,不幸的是,“五四運動”的爆發(fā)打斷了已經(jīng)初見成效的新文化運動的進程。青年人的巨大的群體力量開始顯現(xiàn),這就引起了不同的政治力量和派別的關注。再加上當時亡國滅種的民族危機的巨大壓迫,整個社會的主導思想文化趨向轉向了政治?!跋嗉s二十年不談政治”的《新青年》同仁們也分化乃至決裂了。試圖用政治去改變中國的現(xiàn)狀是人們不約而同的選擇。于是,試圖用文化的力量啟蒙的方式來立人、啟智的新文化運動流產(chǎn)了。
無為而治的“文化資本”
借用資本的概念,社會歷來至少有三種資本力量組成:政治資本、經(jīng)濟資本、文化資本。在中國人的觀念中及現(xiàn)實層面,政治資本最顯赫,最有力,經(jīng)濟資本次之,但在現(xiàn)代社會,尤其是商品經(jīng)濟時代,經(jīng)濟資本的運作能力越來越重要,甚至會超過政治資本。最無力、最不被人關注和看好的,就是第三種資本力量——文化資本。
從這個意義上講,圖書館與其他機構不同的,就是擁有文化資本、文化資源。盡管說這種資本是最無力的,但從另外一個角度講,最無力的文化資本,它的作用卻往往最長遠的。文化資本運作的力量不是像政治、經(jīng)濟資本那樣大開大合、暴風驟雨、摧枯拉朽。它的運作和發(fā)生方式是春風化雨,是涵養(yǎng)熏陶,是潤物細無聲。這種方式恰恰決定了它的作用的發(fā)揮,無力而長遠,非速成卻根本。因為文化的“化”,已說明了這種方式是“化”,化的必然是人心,改變的是內(nèi)在心靈、深層的思想意識,從而實現(xiàn)“人”的確立。在這個意義上講,圖書館發(fā)揮的作用與新文化運動的啟蒙應該是一致的,那就是運用文化的力量、涵養(yǎng)的方式實現(xiàn)對人的培養(yǎng)確立。立人,立的是人的內(nèi)在靈魂,而非外在的物質(zhì)軀殼,即人的理念開明、心智健全、個性獨立。
從“人”到“我”,這中間有著相當遙遠的距離,有著根本的差別,我是自覺的人、健全的人、豐富的人、獨立的人。實現(xiàn)從人到我的轉變,這個過程中,是啟蒙的任務,是文學的根本,也是圖書館閱讀推廣的根本目標。只有認識到這個問題,只有明確了這個根本性的目標,圖書館閱讀推廣才能走得下去,走得長遠,走得成功。
(本文編輯 謝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