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鈺鑫
長路漫漫,人生雖已走過了大半,心里卻難得有幾許松懈,幾許釋然,只為心底還潛藏著幾多難以忘卻的眷戀。
早在上世紀80年代,《大師的背影》就已經(jīng)完稿。然而,直到今天,它在我心中打磨鍛造了三十多年后,才終于以現(xiàn)在的面目問世。這里,需要感謝的是河南文藝出版社幾十年鍥而不舍的追蹤和許華偉副總編輯的執(zhí)著鼓勵與催促,沒有這些鞭策,它很難有現(xiàn)在的樣子。
四十多年前,我還是個懵懂的“回鄉(xiāng)知青”,沒有機會得到正統(tǒng)的教育,是一個在生產(chǎn)隊插秧的泥腿子農(nóng)民。但是,時代的大潮裹挾而下,歷史竟然將一份幸運降臨到我的頭上,我接待了一大批當(dāng)世第一流的藝術(shù)家們。在與他們?nèi)辗e月累地接觸中,心靈交匯,耳濡目染,才成就了今天的我,和這本追憶當(dāng)年的書。這本書不是小說,也不是某個人的傳記。書中記述的是我親身經(jīng)歷、所見所聞的生活片段,盡可能還原當(dāng)初那段歲月里,我接觸到他們的行為、舉止及情感狀態(tài)。我不敢有絲毫攀附名人、借以抬高自己的私欲,就是擔(dān)心這段歷史因為我的懶惰或不負責(zé)任而失落;更擔(dān)心這一批當(dāng)代文化精英們的身影隨著歲月流逝而塵封,如果不記下來,當(dāng)是一份難以寬恕的罪過。我把記述歷史視為一份責(zé)任,一份使命。
其實,本書在上世紀80年代已經(jīng)完成,并交由某出版社決定出版。當(dāng)我收到出版社寄來的排好版面的清樣時,幸遇詩人邵燕祥先生。他翻看了文稿,非常嚴肅地說:這是一段極其珍貴的歷史,你又是參與者和見證人,應(yīng)當(dāng)視為一筆寶貴的財富,它不屬于你個人,它屬于人民。你現(xiàn)在的寫法未免草率。你連他們的名字都不敢寫出來,用ABCD來代替,這怎么行呢?我建議你看一本書,《莫斯科日記》,羅曼·羅蘭寫的。他當(dāng)年秘密去了莫斯科,見到了斯大林,記下了自己的見聞。但是,他留下遺囑,文稿五十年后開封。我建議你沉下心來,耐得寂寞,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再拿出來,才能體現(xiàn)這段史實的真正價值。
我讀了邵先生寄來的《莫斯科日記》,采納了他的忠告和建議,主動撤銷了出版計劃。今天看來,如果當(dāng)年那樣出版了這本書,必定是個不倫不類的東西。所以,我對邵先生致以深深的敬意和感謝。
在跟這本書的責(zé)任編輯溝通時,她跟我講了書中令她十分震撼的三個細節(jié)。
第一處,她覺得我的這本書很真。這直觀地體現(xiàn)在,我從不置評,從不在親身經(jīng)歷之外,生發(fā)感觸,辯證論斷。比如寫到作為一名工農(nóng)兵學(xué)員,我因為崔嵬的電影不能通過審查,被派去跟當(dāng)時的首長江青解釋情況。我見到她時,她正在排練樣板戲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她對音樂的敏感,對片段處理的得當(dāng)純熟,甚至認真刻薄,都令我印象深刻。及至后來,她對我工農(nóng)兵身份的認可,對我的解釋的認真聆聽,以及因此下的判斷,都沒顯得傲慢的事實,在書中,我一一做了詳述。
編輯說,這段文字,寫出來的是貼心貼肺的真。一個政治人物,盡管后來成了眾矢之的,也始終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對她任何一個側(cè)面或者既定判斷的放大,都無益于解讀一個“真”字。而我在書中不夸大、不偏頗的描述,很打動她。當(dāng)然,這也是她的個人之見,文字是不是有力量,還有待讀者自己評說。
這本書,也許有許多力有未逮的地方,然而,真實一直是我在寫這部書時的自我要求。本書所有情形、所有談吐、所有情景,都是冷靜客觀的敘述,努力還原當(dāng)時的狀態(tài)。我在行文中,一直小心謹慎把握分寸,生怕涉及的重要人物的言行,與當(dāng)時的情狀不符。這種力圖簡樸的還原,既是為了對得起在藝術(shù)之路上給我指導(dǎo),對我?guī)椭醵嗟牧紟熞嬗?,也是為了再現(xiàn)人性的復(fù)雜。
萬變不離其宗。大至歷史,小至人性的微末,概莫如是。藝術(shù)源于真實,真實的傳奇,比舌燦蓮花的演繹,更加動人。
她說,第二處令她印象深刻的,是關(guān)于郭小川委托我千里送一壺?zé)崴那楣?jié)。她說,這樣的細節(jié),叫人感慨萬分,非詩人,做不出這樣的表達,非那個年代,滋養(yǎng)不出這樣的任性和這樣高貴的詩意。
當(dāng)時,我所在的河南省輝縣,老百姓在時任縣委書記鄭永和的帶領(lǐng)下,開山鑿洞、架橋修路,手舞鋼锨鐵錘戰(zhàn)天斗地,成為與當(dāng)時時代風(fēng)氣區(qū)別甚大的“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先進縣。一部由中央新聞電影廠拍攝的電影《輝縣人民干得好》,轟動了全國。從此,輝縣成了一方輝煌的土地,川流不息的車隊載著川流不息的人群,從全國各地來這里學(xué)習(xí)取經(jīng)。于是,輝縣成了上級安置“牛鬼蛇神”的地方。
郭小川也因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來到了這里。初來乍到時,他蒼白、清瘦、沉默,除了幾乎不與任何人交流,還處處留心,生怕被上級區(qū)別對待了。待與我熟悉了之后,我才看到他枯索而又倔犟的外表下面深埋的戰(zhàn)士性格:不怕污蔑,不怕恫嚇,沸騰的生活對他有著強大的吸引力。他隨著我們上山采風(fēng),在偏僻的地方住下,寫出滾燙的詩句。個人的榮辱沒有遮住他的視野,不公正的磨難沒有萎縮他的胸懷,他詩人嘹亮的歌喉,從來沒有喑啞過。
后來有一天,我因為辦公差,需要奔馳六百余公里去北京一趟。郭小川聽說了之后,說是想求我捎點東西,我自然沒有推托。臨行前,他拿出一個鐵皮暖水瓶遞給我,大紅色的,印有一枝梅花兩只喜鵲的圖案,暖瓶沉甸甸的,裝滿開水。他還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有地址和收件人的名字。我鄭重地將他拿給我的東西揣到懷里,并保證送到。然而,到了地方,敲開的是半條門縫,說明了來意,卻吃了閉門羹。人找對了,但是人家否認認識郭小川。于是,我只得帶著暖瓶,千里迢迢,怏怏而歸。對郭小川說明了情況,他腰桿竟然彎了下來,雙手接過暖瓶將之緊緊擁在懷里,眼圈浮出濃重的潮紅,嘴唇哆嗦,嘶啞著說:她還是不能理解我。后來,他解釋說,我去北京的那些天,剛好是對方,也就是自己妻子的生日,送暖瓶是為了傳情達意。暖瓶看上去外表是鐵,冷冰冰的,內(nèi)里卻是熱的,一腔沸騰的熱血啊。
深情如斯,婉轉(zhuǎn)如斯。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的心音,只有這樣的詩人,才能發(fā)得出來吧。
她說,書中令她印象深刻的第三處,在我寫與啟功老人相處的片段里。
因為輝縣聚集了一批“牛鬼蛇神”的機緣,我得以認識了“混跡”其中的《人民中國》雜志記者韓瀚。他是一位胸懷天下、眼界開闊、性格不羈、學(xué)養(yǎng)深厚的詩人。與他相交日篤是我最大的幸運之一。在他的帶領(lǐng)下,我獲得了一個嶄新的世界,他帶我走過的歷程,讓我從一個洋洋自得的縣城才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因為韓瀚在輝縣采寫的長篇報道要送回北京發(fā)表,為了應(yīng)付文章的臨時改動,熟悉輝縣一草一木的我,被他帶到了北京。實際上,是我的諸位良師益友們,共同商定,覺得我應(yīng)該出門見識一下,開闊眼界。
因為對金石、器皿、繪畫都有研究和鑒賞的眼光,韓瀚發(fā)掘了許多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第一流然而卻甘于沉默的一大批文藝界人才。諸如:大書法家林散之,本是鄉(xiāng)間野老,啟功、費新我、周慧珺、康殷;大畫家宋文治、戴敦邦等人當(dāng)時都默默無名,因為他的大力推介宣傳而蜚聲書壇、畫壇,成為國寶級人物。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因為這樣的眼光和號召力,韓瀚與當(dāng)世名流,多有往來,成為諍友至交。
他對文物的重視,對夫差劍的搜索,對我放任手抄本《石頭記》的消亡而痛心疾首,這種種實際行動,讓我不僅僅認識到了什么是學(xué)養(yǎng)和責(zé)任,而且知道了為什么中國經(jīng)歷種種厄運和劫難,但總是垮不了,滅不了。
有一天,他帶我去拜訪的人物,就是啟功先生。
在來到啟功先生家所在的青磚門樓,敲門之前,韓瀚甚至不同尋常地整了整衣襟,還幫我理了理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門樓木門緊合,門板油漆斑駁,腳下的青磚臺階,甚至泛著久未人至的堿花。進得門來,院子破舊,瓦房頹敗。房間的陳設(shè),也一如民宅,屋里很暗,仔細辨認,才能看到靠窗的書桌旁有一老者,老者很虛弱,說話聲音很低,屋里的暗色,更襯得他華發(fā)如雪。
韓瀚向老人鞠躬,并介紹了我,老人謙和地應(yīng)著,卻并沒有轉(zhuǎn)身轉(zhuǎn)頭。兩人一番對答的間隙,我才辨清,原來老人脖子上戴著三寸多高的不銹鋼鋼圈,他被牢牢卡在那里不得動彈。老人面前的書桌上放有書卷、手稿、文房四寶,但是都平常、普通,毫無大學(xué)問家的鋪張和派頭。
天色漸晚,屋里的光線也越來越暗,老人也不開燈。韓瀚也沒有什么反應(yīng)。我只得在一旁呆坐。后來,韓瀚拿出一套冊頁,恭敬地放在老人面前,并一頁頁翻開,讓老人過目,共計十二幅,畫的都是花鳥,筆墨酣暢,意趣高古。他說,這是朋友之物,有轉(zhuǎn)讓之意,且要價不高,很想買下來,請啟先生過目,是否出自石濤之手?老人自己翻著冊頁,又看了一遍,輕輕合上,用細弱的聲音說:“畫得很好?!甭砸煌nD,又接下去補充:“不過,這不是大滌子的手筆,是張大千畫的。”韓瀚從提包里又拿出一部冊頁,說:“我還帶了一件東西,是文徵明的小楷,一并請您掌眼?!彼褍皂摲诺嚼先嗣媲?,剛剛翻開看了三兩面,老人便很干脆利索地說了兩個字:“假的?!表n瀚把冊頁收起來,誠懇地向老人討教:“啟老,我毫不懷疑您法眼高深,但我想知道為什么您只看一眼便下斷語?”
老人說:“我打個比方,就拿一個人來說吧,比如我,在你跟我不熟識的時候,只聽說我長得什么什么樣,打扮,或者只見過一兩面,并不熟稔,只留下一個大概的印象。忽然有個人,與我長相略似,打扮相仿,到你面前自稱啟功,你就可能受騙?,F(xiàn)在,你不僅對我的長相,連我說話的聲音,走路的姿勢甚至性格、脾氣都熟了。如果再有一個人,哪怕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穿上我的衣服,再拿上我的證件,自稱是真正的啟功,你也會立刻指出他是贗品?!?/p>
這深入淺出的話語,讓我頓時豁然開朗,明白了一個久久困惑而又深不可測的道理,也對鑒定這門學(xué)科有了明晰而形象的認識。能把深奧的道理簡單化,是高人才能具備的品質(zhì)。而后經(jīng)解釋,我才知道,啟老家之所以入夜也不肯開燈,是因為他僅有的家產(chǎn)——書籍,被抄光了,他不愿在朋友面前暴露他的清貧苦寒,也怕在燈光下面對空空如也的四壁。
近大師如近寶山,他們學(xué)問可以牛車拉、汽車裝,他們胸有丘壑、虛懷若谷,與他們的相處,令我終生受益。
除了這些,還有一個人物不能不談到,他對我來說如師如友,對我的人生影響甚深,他就是河南籍作家——李準。
因為在北影招待所寫劇本,我得以與李準毗鄰而居。他寬厚、和善、談吐睿智而幽默;既家常,又風(fēng)趣誘人、樸實無華,言語中還常含哲理。聽他說話,對我來說,是一種享受。他講過自己為文的訣竅:當(dāng)一個作家,要有三分鐘內(nèi)征服讀者的本領(lǐng),寫電影,更得有讓觀眾三分鐘進戲的功夫。不是靠作者的自我表白,而是靠作者筆下人物的行動。作家不僅賦予筆下人物以性格,還要牢牢把握讀者或觀眾的心理,讓他們一起介入故事,產(chǎn)生共鳴。
李準不僅僅是寬厚的,他身上,還有河南人的精明和睿智。許多在別人看來高妙無比的事,在他,往往是信手拈來,十分隨意和自然。在日常生活中,他也很輕松地就能營造出自己想要的氛圍,掏出自己想要得到的信息,得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與他相處,我得益匪淺。我們互相介入彼此的生活也是很多很深。所以,我敬佩他,是因為他的才華,信任他,則由于他的坦誠;崇敬他,是由于他的博大寬厚;熱愛他,則是由于太熟悉他的情愛、隱忍與悲傷。
當(dāng)時與有緣讓我接觸到的人物,除了詩人郭小川、大學(xué)問家啟功、詩人韓瀚、作家李準,還有畫家黃永玉、吳作人、許麟廬、王明明,版畫家莫測,著名演員趙丹,導(dǎo)演崔嵬、水華,作家浩然……在書中,我按照接觸他們時間為軸,將我與他們相處的點滴,盡可能傾囊呈現(xiàn)。
這些人,都是當(dāng)時,也幾乎是當(dāng)世,最優(yōu)秀的人物。在上世紀70年代那個特殊的時代里,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被置于時代邊緣,或生活拮據(jù),或生存艱難,或?qū)以鈧Γ驇缀鯖]有辦法看到細微的希望,但是他們在這樣鹽腌水泡的日子里,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的理想。艱難的時代,終于成為他們的人生財富,讓他們得以把自己和自己的藝術(shù)鍛造得更加完美。
對于我來說,這本書是一段不能磨滅的歷史。是那段非常時期、特殊歲月里,一群文化精英們給予我的一份特殊的饋贈,刻骨銘心而不敢忘卻。在這段歷史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背影,對整個中國的藝術(shù)史、文學(xué)史都產(chǎn)生過影響。在我的記憶里,他們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不能被湮滅的。這樣一段歷史,我不書不快,不書難能心安,不書難以面對先賢。書中所述的這段歷史,影響了我的整個人生。我抱有美好的愿望,希望讀到這本書的人,能夠與我共同收獲啟迪,分享智慧,印證人生,獲取堅持自己理想的勇氣和果敢,獲得一點點開拓前路的教益。
最后,我還想替我的家鄉(xiāng)——太行山下的輝縣人民表達一份誠摯的謝意,在那段極端兇險的歲月里,那里的人民敞開善良、寬厚的胸懷,保護了一大批中華民族的文化精英,使得他們平安地度過了災(zāi)難,平安地回到他們應(yīng)有的軌跡上,散發(fā)出璀璨的光芒。輝縣人民作出了平凡而又卓越的貢獻,我為我的家鄉(xiāng)驕傲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