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茹
第三把鑰匙
艾佳在衛(wèi)生間里忙碌。離家一年多,衛(wèi)生間似乎從沒打掃過,鏡子上糊滿了點點的水痕,洗手池從原本的白色變得黃兮兮的,不銹鋼的水龍頭上沾滿了白花花的水銹。
從前這些事都是她做的,和張力結(jié)婚以前,家里的抹布永遠是濕潤、干凈的。
她臉上很快冒了汗,和了汗水,淚水也出來湊著熱鬧。她用袖子在臉上抹了一把,淚水卻涌得愈來愈多,她扔了抹布,將臉埋進雙手。
她聽到有人開門進屋,片刻之后,是母親喚她的聲音:佳佳,佳佳,你回來了?艾佳在衛(wèi)生間里應(yīng)了一聲,用冷水洗了把臉,開門走出去:“媽,我要在家住一陣子,你不嫌我吧?”
母親一怔,“怎么,跟張力吵架了?”艾佳搖頭。母親又問:“那是工作丟了?”艾佳仍搖頭。母親急了,“不聲不響地為啥要在家住?”
這時,門外有鑰匙插入鎖眼的聲音,艾佳搶上一步開門,是個腰圓膀闊的高個子女人。她怔了一下,脫口而出:大娥子!
大娥子是以前的鄰居,按輩分,艾佳該管對方叫嬸兒。
大娥子也怔了一下,很快喜形于色地叫道:是佳佳回來了啊!她一手拉住艾佳,一手把鑰匙拔出來揣進自個兒的兜里。
艾佳的目光追隨著那把鑰匙。家里原來有三把鑰匙,當(dāng)年離開時她把鑰匙交給了母親。大娥子用的,就是當(dāng)初她那把。
第四個人
艾佳要去坐那個原屬她的單坐沙發(fā),卻被大娥子搶了先。大娥子的屁股把沙發(fā)塞得滿滿的,海綿墊子頓時塌陷下去。
艾佳暗暗皺眉,她隨意打量房間,發(fā)現(xiàn)電視柜旁多出了個五斗櫥。拉開其中一個抽屜,里面放了兩個鐵盒子,一個盛了針線,一個盛了扣子,而盒子外面靠抽屜邊放了一把尺子、一把剪刀,還有幾塊不同顏色的粉餅。又拉開兩個抽屜,一個全是內(nèi)褲,一個全是襪子,還有個排滿了一綹一綹的毛線。
母親看到裝毛線的抽屜,轉(zhuǎn)頭樂呵呵地向她介紹:“都是你娥姨的,看我身上這件毛衣,就是她織的,還有——”母親指了衣架上的一件駝色毛衣——“你爸的也是你娥姨織的,又合身又厚實”。
艾佳放下毛線,把抽屜一個個推進去。以前住平房時,她家和大娥子的來往算不上多,但從平房搬到樓房后,大娥子就常來串門兒。有一次母親不在家,大娥子也不肯走,跟父親聊這又聊那的,還幫父親和面、搟面條,父親攔也攔不住。待母親回來,大娥子說是為了等母親,把母親高興得硬是留她吃了飯。
那時她還在上大學(xué),對這人她說不上厭惡,但絕不會喜歡。母親還在為大娥子說話,“看這里里外外的歸置,全仗你娥姨了,你要好好謝謝你娥姨。
大娥子邊笑邊搖頭,“謝什么,又不是外人?!闭f完站起身,“衛(wèi)生間我還沒收拾呢?!?/p>
艾佳淡淡地應(yīng)了一句:“那兒我剛剛收拾完了?!贝蠖鹱訁s沒停步,執(zhí)意走進去。
衛(wèi)生間里傳來了刷洗的聲音,艾佳拉住母親,壓低嗓音指了里面:這是她家還是我們家?東西往別人家放,還占了一個五斗櫥,而且一個外人,怎么能把鑰匙給她?
母親不高興了,“別人住這里,能沒有鑰匙嗎?”
艾佳愣了,大娥子不只是拿了她的鑰匙,坐了她的沙發(fā),睡的還是她房間?那她呢?這個家里她的位置在哪里?
同盟叛變
艾佳看了看母親,“我找我爸去,該做晚飯了?!?/p>
大娥子從衛(wèi)生間幾步竄出來,一把攔住她:“甭叫了,我來做。”她的手勁兒真大,艾佳的胳膊都被拉疼了,她甩開對方的手:“我喜歡吃我爸做的飯,你也該回你家做飯了!”
她不想看到母親和大娥子親昵的樣子,仿佛她才是外人。她記得父親以前也不喜歡大娥子,只是迫于母親的壓力。大娥子侵犯到家里來,母親已被她徹底降服,父親就算不服又能怎么樣呢?
但今天自己回來了,她和父親是同盟。
在樓后的一張石桌前她發(fā)現(xiàn)了彎腰看下棋的父親,石桌前看下棋的人一個個離去,只剩了父親一個。她覺得父親老多了,那向前探著的腦袋白花花的,跟從前騎了自行車上下班的父親判若兩人。她從沒記得父親癡迷過象棋,這“癡迷”一定是大娥子的緣故。
回家的路,艾佳和父親卻走了很久。父親似乎也被大娥子降服了,當(dāng)她強調(diào)自己的看法時,父親時不時會反駁。她幾番拉住父親停下來,直到說得他點頭才又走下去。
父親不覺得自己的生活被一個外人侵犯了,“她沒有侵犯的動機啊,而且就算是侵犯,也是在空間上,從時間上說,她總在為咱們家做事,咱們家對她算不算侵犯?”
艾佳沒想到父親會這么說,“她付出時間咱們家強迫她了嗎?”父親說沒有,“可你媽需要她的幫助,我也需要她來做飯,我做了幾十年的飯,累了,想解脫了。”
艾佳有點氣急敗壞了,“她呆在咱家你就沒覺得有什么不便?”父親很中肯地回答有時會,可他馬上又給大娥子找到了理由:她丈夫死了,孩子又不在身邊,她一個人又住不慣……
艾佳打斷他的話,“那是她自個兒的事,自個兒的事自個兒解決,不能作為隨便跑到別人家、把自己也變成主人的理由。”道理是對,可人跟人遠不像道理那么簡單的。父親說完就不再爭論。
多出去的那個
父女倆等到電梯下來,打開的一瞬兩人都吃了一驚,里面竟是大娥子!
大娥子也像有些吃驚,但立刻換了笑臉說:“飯做好了,你們吃飯去吧,天還早,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一會回自己家做點去。”
父親還想說什么,卻被艾佳拉進了電梯。
大娥子做的是鹵澆撈面,她搟的面條又細又長,咬在嘴里還十分筋道。三人圍了飯桌哧溜哧溜地吃著,話卻出奇地少。艾佳想,都是大娥子鬧的,她完全可以不做這頓飯的。
她自言自語地打破沉默:“我還是愛吃爸做的晚飯,熱騰騰的南瓜粥,酸溜溜的土豆絲,最好吃不過了?!?/p>
父親卻答非所問道:“佳佳,怎么突然就回來了?”母親也說:“是啊,還沒說你為什么回來呢?”
艾佳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好像聽出了另外的意思,“你們要不歡迎我回來,明兒我就走。”
她想說,我離婚了。她本來回家聽見母親聲音的時候就想說的,可是大娥子的出現(xiàn)把一切都打亂了,大娥子會討好母親,還“解放”了父親,他們似乎更歡迎家里有這樣一個人,而不是自己。
全家人為大娥子該不該生活在這個家里爭執(zhí),爭執(zhí)到后面,她已經(jīng)沒力氣去宣布自己離婚的事了。
那天晚上,艾佳躺在床上,心里憋悶地有喘不過氣的感覺。這張床,這個房間,都不僅僅屬于自己。大娥子侵入了自己的家,奪走了父母的注意力,甚至改變了他們幾十年的生活節(jié)拍。
她想起當(dāng)年執(zhí)意要和張力走時,母親擦干凈眼淚,拉著她的手說:這個家永遠是你的,離了婚也是你的。可是,開門的那把鑰匙,他們轉(zhuǎn)手就給了一個外人,她成了客人。
屬于艾佳的鑰匙,就只有一串丈夫家的。離婚時她要交給丈夫,對方堅決沒要。她不愿意猜測背后的含義,但是一種無處可去的凄涼感似乎預(yù)示著什么。
第二天早晨,艾佳醒來時,父親和母親仍在睡著,她悄悄洗了把臉,寫了張字條放在客廳的茶幾上,又最后環(huán)視了一遍家的角角落落,毅然收拾起自個兒的東西,打開屋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