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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繩

      2013-08-09 07:17:48賈桐樹
      海燕 2013年3期
      關(guān)鍵詞:李花貓兒狗子

      □賈桐樹

      潘洗,本名姜鴻琦,滿族,工程碩士,1969 年4 月生于遼寧岫巖。曾在國企從事過共青團(tuán)、會計(jì)、宣傳等工作,現(xiàn)供職于遼寧鞍山供電公司。1995 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已在《山花》、《西湖》、《民族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鴨綠江》、《芒種》、《海燕》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多篇,著有小說集《香味橡皮》。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力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北2830”召集人。

      專欄主持

      1

      秋天到了,只一宿的工夫,大地上的那些繁茂,好像剛一翻過秋光的身體,就不知去向了;晴朗朗的天兒,也禁不起秋風(fēng)的冷落,轉(zhuǎn)眼就躲進(jìn)蒙蒙暮色里邊了。

      一盞枯燈點(diǎn)亮,卻被上屋的板門吱呀呀關(guān)在了門里,關(guān)在了師父和貓兒兩個人的親熱里。狗子的心,隨著門閂一聲響,一片漆黑。

      師父每次出診回來,狗子都要躲在院角的黑暗里攥一陣兒拳頭,喘一會兒粗氣。當(dāng)越來越沉的夜色壓彎了狗子的心事,當(dāng)上屋的枯燈越來越瞅不下師父把貓兒激情的身子骨壓得滾燙而滅掉的時候,狗子長出了一口濁氣,在院子當(dāng)央,動靜很大地支灶燒水。

      師父,是徒弟狗子的叫法,別人都叫先生,是給病人瞧病的先生。狗子娘的病就是先生給瞧好的,所以先生后來就成了狗子的師父。狗子把柴添得很旺,他要把這沉沉的夜色燒透,把壺里的水燒得很響,最好,能把壺底燒穿。但狗子什么都做不到,一番折騰后,他只把水燒開了,還把自個兒燒得心火旺盛。開水要提前燒好,一會兒,師父勞累過后,是要喝茶的。師父嘴急,水送晚了徒弟找挨罵。狗子機(jī)靈,很少惹師父發(fā)脾氣。

      上屋還沒喊他要水。咋還沒動靜呢?水沸沸地頂?shù)脡厣w啪啪急響,狗子索性拎起水壺去了上屋,走到門口,漆黑的板門還拉著臉子。狗子遲疑了,拍門的手剛伸出去馬上又縮了回來,便怯怯地退了腳步。他想回他的小下屋等一會兒,就順著房檐往下屋去,走過窗下時,腿卻邁不動了。他的耳朵被一種聲音拽住了,好像是喘息聲,一聲緊一聲的,又像他放牧的那頭大黑牤子正一頭扎在地河里滋滋地喝水的動靜,直喝得貓兒忽然間輕而急促地歡叫起來了……狗子14歲了,就在這個秋涼的夜晚,他那充滿質(zhì)疑的身體,開始青春蓬勃了。而更令狗子猝不及防的,是他身體的某個部位蓬勃著支起了粗糙的家織布的褲子,支得他感到了一點(diǎn)兒點(diǎn)兒痛。

      狗子記不得自個兒是咋樣回到西廂房小下屋的,只記得貓兒最后一聲尖叫把他嚇跑了?;氐较挛荩纷酉癖回瑝趑|住了似的,遲遲打不起精神來,又好像自個兒犯了啥大錯,心怦怦亂跳著把薰蚊子的艾蒿用火繩點(diǎn)著,慌忙地坐在小馬凳上,胡亂地捋了一把艾蒿搓起火繩來。師父出門前交待過,處暑動刀鐮,放?;丶乙虬锉郴貋?,吃完晚飯搓了火繩才能睡覺。全家三個屋一年下來要用十幾盤火繩呢,夠狗子忙一秋的啦!

      火繩,一年四季不滅的火種。在地河兩岸的荒草甸子上,到處生長著艾蒿,耐火,點(diǎn)燃后不起火苗,只冒香香的少許青煙,又不滅,搓成繩子盤成一盤陰干,掛在墻上,點(diǎn)著,繩頭香一樣地慢慢燒。燒火做飯時把繩頭往灶坑里的引柴一插,吹一下,滿灶坑就躥起了火苗子。要是沒有火繩,那點(diǎn)個火啥的還得拿火石和火鐮來回蹭,蹭得火星子飛濺,濺到燈芯草做的火絨上,才能取到火種,老費(fèi)勁了。自打狗子到師父家,師父就把這手藝教給他了。狗子一雙粗糙的小手熟練地搓起先生教給他的手藝,一捆艾蒿從狗子的手中一過,就順溜地擰成了一股繩兒。但今晚兒,狗子卻搓得沒斤沒兩的,他的心早飛向了貓兒尖叫著的上屋:這會兒,師父和貓兒指定還擰在一起呢,沒準(zhǔn)兒,比這火繩擰得還要緊呢!狗子心里涌上了一股辣辣的滋味兒,手一用勁兒,好懸沒把艾蒿給擰折了。

      搓火繩時手勁兒要松,手勁兒太緊反倒不容易點(diǎn)著火,點(diǎn)了火也好滅。師父教狗子手藝時沒少叮囑這些要領(lǐng)。但狗子似乎偏偏較著勁兒,好像要把這個夜晚也擰碎了似的。師父一直拿他當(dāng)孩子,但狗子啥不明白?春起放??匆姶蠛跔幽菐滋焯焯旄穷^花腰子乳牛屁股聞,聞得興起,還抻著牛脖子哞哞亂叫,叫夠了,就噼里撲啦地撂著高兒往花腰子的身上爬,爬得花腰子的屁股沫沫嘰嘰的。這要是狗子剛過來師父家那陣兒,啥也不懂,早揮大棒子啦!但狗子不能揮,他知道來年花腰子乳牛要生下可愛的小牛犢。小牛犢讓他摸,讓他抱,還拿小牛頭往他懷里蹭哪。那時候,狗子看得癡迷,看得心蕩神馳!不就那點(diǎn)兒事嗎?狗子懂,狗子只是不懂貓兒!

      上屋的門吱扭一聲,開了,貓兒探出身,說:狗子,水呢?狗子一激靈,扔下手里的活計(jì),忙說:來了!拎著水壺送過去。貓兒穿著紅肚兜披著衣服迎出來。借著灶火剩余的微弱的紅光,狗子直勾勾地瞅著貓兒鼓鼓的紅肚兜,一時忘了把水壺遞過去了。貓兒伸手輕輕地薅住狗子的一只耳朵,說:瞎瞅啥?水壺!狗子忙從貓兒的胸脯把直勾勾的目光收回來,遞上水壺。貓兒松手,拍了一下狗子后腦勺,說:小屁孩。接過水壺,甩著屁股回上屋了。小屁孩愣在那里,摸著才被掐過的耳朵,就琢磨不明白了:這么清秀的人兒,咋就有黑牤子飲水的動靜呢?想了好一會兒,忽然,好像想起來什么似的,把衣服袖子擼起來一只,低頭用嘴狠狠一裹,吱——一聲怪響,狗子懵懂的心,呼啦一下,像敞開了一扇窗。揚(yáng)起頭往回走,自說自話:誰是小屁孩?我才不是小屁孩呢。

      狗子回屋,忍不住還去摸耳朵,突然想,李花爪子說的那話是真的嗎?狗子好像摸到了自個兒越來越亂的心事……

      2

      狗子折騰了大半宿,早上沒起來,睡了懶覺。師父過來喊他,氣得嗚嗷直罵:太陽都照屁股了,還睡,養(yǎng)獠子曬蛋呢!掀起被子就啪啪兩巴掌,打得狗子疼醒,劇烈暴跳地爬起來,胡亂地穿了衣服,蹦下炕,竄出門,一溜煙地去提水、抱柴火,到上屋幫貓兒燒火做飯來了。貓兒說:挨打了?狗子沒吭聲,眼淚圍眼圈兒轉(zhuǎn)。貓兒又說:我說我過去喊你,可你師父不讓,他一生氣,九頭牛都拉不住。你說你也是,咋還睡過頭了呢?狗子低聲嘟囔:師父是對我好,嚴(yán)師出高徒,娘說過的。都怪我,昨下黑說啥也睡不著了,總有個鬼影兒在眼前晃蕩,中邪了。貓兒說:別瞎說,中啥邪?你師父生過氣就沒事兒了,別太往心里去。狗子嗯了聲,心里卻說:就怪你,你就是那個鬼影!

      先生回到上屋,不知從哪翻出個大銅鈴鐺,嘩啷一聲扔在炕上,還沒消氣兒,說:小小年紀(jì),學(xué)會睡懶覺了,長出息了,喊你嗓子都快喊破了,一點(diǎn)兒動靜沒有,我叫你睡,一會兒給你掛上鈴鐺,看你還睡不!

      整個一上午,先生上屋下屋地忙個不著消停,大銅鈴鐺掛在下屋狗子睡覺的頭上,一根細(xì)麻繩從小窗角上伸出來,拉向上屋的燈籠桿子,燈籠桿子的半當(dāng)腰釘個小鐵環(huán)兒,麻繩穿過鐵環(huán)兒,一哈腰兒就鉆進(jìn)了貓兒的屋。在貓兒的屋一拉繩,下屋就嘩啷嘩啷的像有一掛四套馬車撒歡跑起來一樣!狗子晌午頭放?;貋?,一進(jìn)他的小下屋,一陣嘩啷聲嚇了他一大跳。師父在上屋喊他過去,說:早上一拉繩,是叫你起來,麻溜點(diǎn)兒;平時拉繩,是喊你有事兒,立馬過來,記住了?狗子說:記住了師父。

      這天下晚兒,狗子先把燒好的一壺開水送到上屋,回頭忙把昨下晚兒沒搓完的那盤火繩搓完,就哈欠流星地爬上炕睡了。借著火繩火頭微弱的亮光,他睜大了眼睛瞪著懸在頭上的大銅鈴鐺,突然好奇怪地想:麻繩那頭擱在貓兒的屋,難不成師父要見天摟著貓兒睡嗎?狗子心里好堵。

      貓兒是在狗子來先生家之前就嫁過來的,但她不是嫁給先生,而是嫁給先生的兒子。那年,狗子認(rèn)師父的第二年春天,常抽羊角風(fēng)的師兄在地河里撈魚時犯了病,昏倒在了只沒膝蓋的河水里,嗆水淹死了。

      地河這地方時興賣寡婦。師兄一死,貓兒是要被賣掉的。沒想到師娘一病不起,不久就追著兒子的亡魂也撒手去了。先生家大業(yè)大,又常出診望聞問切,家里不能沒個女人料理,這樣,貓兒命好,就留了下來。后來,有好事者給先生張羅著續(xù)弦,都被先生婉言拒絕了。不明就里的人好生納悶,就憑先生這份殷實(shí)的家底兒,再續(xù)個黃花大姑娘也不在話下,為啥不呢?整不明白。身在其中的狗子那時尚小,啥也不懂,只偶爾聽人扯過閑話,說師父自打生了師兄后,就成了騾子,續(xù)弦也是白續(xù),就不續(xù)了,要認(rèn)他做干兒子,把貓兒留下,就預(yù)備著待他長大了跟他圓房。還說,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但自打狗子看懂了大黑牤子為啥往花腰子乳牛身上爬后,狗子睡不著覺時一咂摸嘴,卻覺著味道不對。

      雖然昨黑沒睡好,又挨了師父打罵,可是狗子躺在炕上思來想去,還是睡不著。好不容易迷迷糊糊有了點(diǎn)兒睡意,大銅鈴鐺卻突然間嘩啷嘩啷……長一聲短一聲地響了,狗子一激靈爬起來,扯上衣服就往上屋跑。上屋果然亮著燈,狗子剛到上屋門口,就聽見貓兒在啊啊地叫,狗子心里咯噔一下子,心想完了,貓兒一準(zhǔn)兒是得病了!

      狗子沒分想,奪門而入……門沒閂,狗子直奔里屋,里屋的門一開,他卻愣住了:師父和貓兒正緊緊地糾纏在一起,貓兒那兩條勾著先生腰身的腿正高高地翹成兩截鮮嫩的蓮藕……狗子看見,那根麻繩就纏在貓兒的一截鮮藕上……這時,先生也看見狗子了,貓兒是從先生的眼神兒里醒過來的,慌忙翻身鉆進(jìn)被窩……狗子抬了抬手,慌亂地指了指掛在貓兒腿上的麻繩,說,……繩子……又往下屋指了指……鈴鐺……響……

      3

      先生心里有事,天剛放亮,他就爬出了貓兒的被窩。敞開板門,他輕輕地拍了兩下,心里說:咋就忘閂了呢?搖著頭,往下屋去,他想看一眼狗子,哪怕是只說兩句無關(guān)痛癢的家常嗑,他也覺著心里踏實(shí)。

      貓兒也起來得挺早,她一睜眼,就向敞開的板門瞅,說:門咋開了?心里一緊,忙收回目光踅摸先生,一只敦敦實(shí)實(shí)的方枕頭覥著鴛鴦戲水的大臉偎著她。是先生開的門。貓兒松下了心,穿了衣裳下地?zé)鹱鲲垺?/p>

      又添柴又和面,貓兒一陣忙。狗子咋沒過來呢?貓兒想起了幫手,忙向外張望,可別再給師父抓住挨拾掇呀!

      一會兒,先生回來了。貓兒說:狗子呢?先生說:牛欄空了,指定是早早放牛走了,這孩子。貓兒心一抖,手一慌就把餑餑貼歪了。

      吃過早飯后,先生就給北坑的李花爪子拽去喝酒了,留下貓兒孤零零一個人等狗子圈牛。貓兒就坐在門口的小馬凳上納鞋底,她不敢在屋里囚著,怕狗子冷不丁闖進(jìn)屋,嚇著她。她就這么敞敞亮亮地坐著,敞敞亮亮地看著狗子圈牛。其實(shí),狗子要到中午才能回來,但貓兒坐在那,心不在焉地一針慢似一針地納,卻總是忍不住往大門口看過一眼再看一眼,老覺著狗子突然就能從什么地方鉆出來,盯著她。她在等狗子,但內(nèi)心里隱隱地好像還怕著狗子回來。

      狗子確實(shí)不是小孩子了!也不知從啥前兒起,貓兒就有一種不大對勁兒的感覺了,只是粗心,沒太在意。狗子平時不聲不響的像個悶葫蘆,也不知葫蘆里藏著啥?忽明忽暗的眼神兒就更叫人難以揣摩了。狗子從前可不是這樣的。那時,狗子雖然也不大吱聲,但至少還有些孩子氣,最起碼,眼神兒是透明的。可昨兒下黑發(fā)生的那一幕,貓兒把自個兒藏進(jìn)被窩兒里,不敢看狗子,她知道她是咋整也藏不住自個兒的緊張和慌亂了。這會兒,她最想知道的,是狗子還會用什么樣的眼神兒看她……都怪先生,非要點(diǎn)上燈,還說就愛瞅著她折騰……狗子咋想的呢?他為啥早早地就趕上牛,涼鍋貼餅子,溜了呢?

      晌午了,貓兒還是沒有等回狗子。貓兒有些發(fā)毛,坐不住了,扔了鞋底,到門口張望。街面上,闃無聲跡,只有幾只小雞兒在樹蔭里打著抱窩。忽然間,貓兒像想起啥似的,折身返回院子里,徑直去了下屋。貓兒長出了一口氣,果不其然,火鐮火石燈絨草啥的,都給狗子拿走了。初秋的季節(jié),苞米新熟,狗子燒苞米吃,晌午就不用回來了。一口氣吐出來,貓兒啥都不想再想了,直覺著渾身綿軟無力。

      晚上,先生還沒回來,但狗子終于回來了。貓兒默默地上前幫狗子往牛欄里截牛,也不上趕著搭訕,她在等狗子先開口。可是狗子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只一個勁兒地?fù)]鞭抽著大黑牤子,一邊大吵白嚷地罵:抽死你,抽死你算了!貓兒扶著欄桿,看著狗子沒好氣地把牛噼啦撲楞地趕進(jìn)圈,卻發(fā)現(xiàn)狗子今兒個沒背艾蒿回來,找到話茬兒,說:艾蒿放在山上曬著呢?狗子說:沒有,今兒個沒工夫割,這敗家的大黑牤子,一整天沒消停,盡爬扯花腰子,我收拾它來著。貓兒努了努嘴兒沒說出話來。牛是春起發(fā)情,這都秋天了,大黑牤子還能爬花腰子?狗子明明是在指桑罵槐!貓兒的心被扎了一下,一疼,轉(zhuǎn)頭走了。走到上屋門口,想起了啥,回頭喊狗子:圈了牛把灶坑里的灰扒了,抱柴火燒火!話頭里窩著火。狗子說:啥,扒灰?狗子突然提高了聲調(diào):我不扒灰!旋即惡狠狠地,但壓低了聲音嘀咕了一句:留著師父扒吧。貓兒聽不見。

      晚飯吃得很別扭。狗子低著頭,凸出的大腦殼兒把他忽明忽暗的眼神兒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貓兒生著悶氣,只吃了幾口,撂下,回屋了。狗子吃完,也不像往常幫著拾掇碗筷,走了。

      先生很晚才醉醺醺地回來,貓兒似睡非睡。摸著黑兒,先生沒看見貓兒臉上的淚痕,鉆進(jìn)被窩就緊緊地貼住了貓兒,并未發(fā)現(xiàn)貓兒的異樣。那會兒,貓兒好像聽到了窗外有什么動靜,從先生懷里掙扎著仰頭瞅向窗戶,悄聲說:別是有人吧。先生說:昨個晚上嚇著你了吧。也別過頭去瞭了一眼,窗戶紙上,盡是秋夜淡淡的月光撒下來的慘白……

      明個兒,貓兒起個大早,她要到屋外窗下看看究竟,她不信自個兒的耳朵聽驚了。窗臺下,是春起夯實(shí)的地面,她也知道看不出啥子午卯酉來,但還是忍不住要看。貓兒沒看到狗子的腳印兒,但她相信狗子昨晚就站這兒了!她有點(diǎn)兒掃興,返身正要回屋,不經(jīng)意間掃了一眼窗戶扇兒,突然看見窗戶紙上有個拇指大的窟窿,好像是被舌尖舔破的!貓兒的心一陣狂跳,兩腿一軟,險些癱在地上。她勉強(qiáng)支撐著雙腿靠在墻上,努力地側(cè)過頭望向下屋,她真恨不得跑到下屋,揪著耳朵把狗子揪起來,質(zhì)問他……但是,問他啥呢?貓兒扶著墻,臉色蒼白地挪步回屋,癱在了炕上,她想就這樣癱上一輩子吧。

      4

      跟貓兒好在一起,是在一次酒后,也是去狐朋狗友李花爪子家喝的。李花爪子慫恿先生續(xù)弦,要給他介紹個小寡婦,他拒絕了。現(xiàn)在想來,先生也說不清為啥要拒絕,只是清楚,因?yàn)榫芙^,他喝了很多酒,酒醉回家,是貓兒圍前圍后地伺候他。他趴在炕沿上吐得一塌糊涂,貓兒給他收拾,喂水漱口,切酸菜心醒酒,沏茶,捶背……不知咋搞的,醉意朦朧中,他就抓住了貓兒的手。不想,也就抓住了他掙扎著的幸福和痛苦。好在狗子還小,借李花爪子的破車嘴,狗子倒成了一塊嚴(yán)絲合縫的遮羞布,只要狗子在。

      在先生的眼里,狗子畢竟才十幾歲,不懂風(fēng)情的年齡,還能遮擋一陣子。

      先生小瞧了狗子。

      貓兒的看法恰恰與先生背道而馳。她一直糾結(jié)著,她已不止一次地跟先生說:我咋老覺著狗子越來越不對勁兒了呢?先生說:咋不對勁兒了?貓兒說:我也說不好,反正就是不對勁兒!先生笑了,說:你別一驚一乍的,他還小呢,能懂啥?貓兒就把先生拽到窗戶旁邊,說:不信你過來瞅嘛……貓兒指著窗紙上的窟窿:這準(zhǔn)是那天下黑狗子用舌尖舔的。我說我都好像聽到動靜了,你就不信,只顧著忙乎了,尾后出事都怨你!先生哈下腰瞅瞅,說:不可能的事兒,這準(zhǔn)是野貓撓的,能出啥事?你就把心放肚里吧!

      貓兒說不服先生,但她也不信先生,她一直偷偷地注意著狗子。

      那天,先生出診了,說好了過晌回來,可黑天后也還沒見人影。都快半夜了,仍不見動靜。貓兒坐不住了,就去下屋找狗子,說:你師父說過晌就回來的,都這晚了,咋還沒影呢?狗子悶頭搓火繩,沒聽見似的,不搭茬兒。貓兒又說:狗子,你師父不會貪杯出啥事兒吧?狗子說:興許病人重,不得早回。貓兒說:你師父走時說了,就是個長疔毒的,截截根吃頓飯就回。狗子打個遲疑,說:也興許碰上別的病人了。貓兒說:碰上別的病人都半夜了也早該回了,一定出啥事兒了!狗子說:不會的,我去燒水了,沒準(zhǔn)說話的工夫師父就到了。狗子去燒水,貓兒心慌慌的,跟著狗子屁后嘮叨著……正這時,大門咣當(dāng)一聲被撞開了,隨即傳來喊聲:狗子!貓兒!是先生!貓兒應(yīng)聲跑了過去。狗子卻愣住了,拔不動腿。大門口,傳來貓兒的驚呼:咋了?這到底是咋了?!先生還在喊:快去找繩子,救人!狗子,快去喊鄰居,晚了人就沒命了!狗子終于愣不住了,也跑了過去迎師父。

      5

      在地河兩岸,人們在儲藏越冬的糧食和青菜時,要挖地窖,儲糧的叫糧窖,藏菜的叫菜窖。還有一種窖,挖得更深,是用來窖大型動物的,像野豬啦,傻狍子啦,黃羊子啦,就有人窖住過。先生喊狗子找?guī)褪志热?,要救的是他的朋友李花爪子。李花爪子就是被人挖暗窖窖住了?/p>

      李花爪子是去相好家喝花酒喝大了,晚上干完花活回來,半路上栽進(jìn)人家預(yù)先挖好的窖坑,大頭沖下,窖住了。也不知窖了多久,才給先生碰見,等喊人來救,抬到家,當(dāng)晚就不行了。

      后來先生跟貓兒說:指定是他相好的男人干的,窖得那個準(zhǔn)成,一點(diǎn)兒活口都不留。奪妻之仇,不共戴天呢!貓兒說:多深的窖啊,咋還能死人呢?先生說:那可老深了。我下驢貓腰往里一看,黑咕隆咚的見不到底兒,就聽見有人哼哼,也不知道誰呀?湊巧,腳踢上了煙袋,撿起來一看,我認(rèn)識呀,是李花爪子的,瑪瑙煙嘴兒,他相好給繡的煙口袋。我就沖坑里喊了幾聲,除了哼哼沒回聲,我一合計(jì)完?duì)僮恿?,就趕緊趕回來喊人!貓兒說:那要是你走在李花爪子先……那可咋整啊?先生搖著頭說:人家就瞄著他李花爪子呢,專人專窖,看是旁人,還不貓?jiān)跇淇米永锝o個動靜?咱行走江湖干的可都是積德行善的事兒呀!也是怪李花爪子自個兒,喝了那么多酒,不是作死嗎?貓兒說:那就快報官吧,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查查到底是誰干的!先生說:查啥?那不禿瓢上的虱子,明擺著點(diǎn)兒事兒嗎!貓兒說:那興許還是別人干的呢,不冤枉好人了?先生說:別人誰干?誰抱誰家孩子下井了?多大的仇呀?貓兒說:那坑……要是狗子掉下去能爬上來嗎?先生詫異地瞅瞅貓兒,說:你……他?再長幾年個頭也爬不上來呀?貓兒長長地哦了一聲,見先生疑疑惑惑地瞅她,忙說:也得告訴狗子,放牛的時候可得小心。

      貓兒有貓兒的心思,但這心思她已懶得跟先生說了,說了先生也不信。她一直放不下狗子,老合計(jì)狗子有了某種變化。那天半夜,先生滿身是土地趕回來喊人去救人,狗子把救人的人喊過來,還沒等先生告訴他到哪去救呢,他咋抱起繩子就帶著人往外跑呢?要不是有人隨口問了一聲,狗子要帶大伙往哪去呢?難不成他早知道出事的地方了?那他是咋知道的?還是一時嚇慌了,忘了問呢?貓兒狐疑,想狗子的心里興許藏著點(diǎn)兒啥,但他的眼神兒好像藏不住。

      這天,趁家里沒人,貓兒偷偷地蹽出了家門,她要去出事的窖坑看個究竟,好讓自個兒給自個兒一個自圓其疑的說法。

      6

      從窖坑那回來,貓兒心里欠了條縫,見到亮了,她相信:那么深的窖坑,狗子是挖不來的。她為她之前錯怪狗子而忍不住一陣陣心里難過。

      狗子呢?卻自打貓兒暗暗有了悔意之后,突然跟掐死了似的,蔫了巴嘰地不多吭一聲,好像知道了貓兒的心思,越發(fā)地叫貓兒煎熬了。

      但貓兒錯了,那窖坑,就是狗子挖的。

      溪谷 李策/攝

      狗子已一連好幾天都沒往家背艾蒿搓火繩了。為此,貓兒曾問過他,卻被他二八幾句話打發(fā)過去了。其實(shí),狗子是在野外搓的,搓了三大根,每根足有丈余。然后,他又把三根合起來編成了一根更粗的繩子,找個樹棵子密實(shí)的地方藏了起來。狗子自有狗子的盤算,他要干的事只他自個兒知道。他受夠了!只要天一黑,上屋的燈光一熄,他就被胸中憋著的一股邪火燒得渾身燥熱,一直把他從下屋燒到上屋的窗下……及至后來,一大清早,只要他被鈴鐺聲搖醒,一睜眼,這種燥熱就含在眼里了,一瞅見貓兒,好像都直竄火苗子。貓兒也是,怪怪的,有時還跟狗子上趕著說兩句話,有時卻半天不吭一聲,吭一聲也是先生長師父短的,或是,今兒個咋沒背艾蒿呀?問些不該問的。咋沒背艾蒿能告訴你呀?狗子編繩子等著挖窖坑用呢!狗子好像王八鉆進(jìn)了灶坑,連憋氣帶窩火!

      晌午頭,天兒熱,一條快要冬眠的長蟲爬到上屋門口曬太陽,被從下屋來上屋吃飯的狗子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狗子突然一臉壞笑,假裝沒看見,去了牛欄,先卸下一根欄桿,然后喊貓兒說:誰把牛攔上的楔子拔下來了,瞧,牛欄桿掉下來了!上牛欄桿,要倆人動手才行,先生不在家,當(dāng)然是貓兒給狗子打下手了。貓兒信以為真,答應(yīng)著出來,差點(diǎn)踩著那長蟲,嚇得媽呀一聲一蹦老高,摔出好幾米遠(yuǎn)。狗子繃著小臉,找把鐵鍬,咔哧,又準(zhǔn)又狠地切掉了長蟲的腦袋。一小腔冷血噴了出來,噴得貓兒捂住眼睛哆嗦。狗子沒事人似的,用鍬鏟巴鏟巴扔墻外去了。狗子不理貓兒,進(jìn)屋吃飯。貓兒臉色慘白,喊:狗子!帶著哭腔。貓兒嚇得不會動了。狗子回身,得意地笑笑,說:李花爪子說過,騍馬上不去陣,真對。狗子抱起了貓兒,貓兒摟著狗子的脖子,喘不勻的粗氣熱乎乎地噴到狗子結(jié)實(shí)的小胸脯上。狗子渾身熱血直涌,貓兒軟軟的身子骨,再一次勾起了他少年鋌而走險的野心!

      狗子要干大事。一想起要干大事,狗子就為自個兒的想法心驚肉跳!晚上一睡不著覺,他就跟自個兒不下一遍地說:小狗子,有了機(jī)會,就全看你的了。

      那天,師父去大西荒出診,道遠(yuǎn),要貪黑才能回。狗子的機(jī)會來了。去大西荒的道最背,全是毛毛小道,平時連個人影都沒有。

      這天,狗子老早就把牛趕到離那條小道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放,把早上從家里偷偷順出來的鐵鍬抱在懷里,找個樹棵子密實(shí)的地方貓了起來,師父一過去,他就鉆出來了。

      狗子轉(zhuǎn)了幾圈選了個不易被人從老遠(yuǎn)就能瞅見的地方,揮動鐵鍬甩開膀子開挖。狗子給師父家挖過菜窖和糧窖,輕車熟路,他把窖坑挖到?jīng)]脖子的時候,爬了上來,找個高聳點(diǎn)兒的地方瞭瞭四下沒有人影,回來,把三根火繩編的粗繩子,一頭綁在坑旁的小野樹上,一頭牢牢地拴在腰上,又蹦進(jìn)了坑里。窖坑越挖越深,越挖越有形。一鍬土甩不上去了,他就半鍬半鍬地撩,再深,就小半鍬小半鍬地鼓搗,實(shí)在夠不著了,他就留個二層臺,分兩步甩土。直到把窖挖得自認(rèn)為夠深,是個窖樣了,才把二層臺處理掉,氣喘吁吁地拽著腰繩爬了上來,四下瞭瞭,除了蟈蟈吱吱叫,了無人聲,就把挖上來的土一鍬鍬散進(jìn)四外的蒿草樹棵子里。然后,又撅來一大抱青棵子,小心翼翼地把坑口偽裝好,才背起火繩子,抱著鍬,著急忙慌地圈牛去了。

      狗子人小鬼大,他趕著牛從村西悄悄地繞到村東,把繩子挖坑埋掉,這才把前幾天藏好的燒苞米找出來,美美地吃了一頓。吃完,太陽也正好壓山。

      狗子滿以為師父是逃不過這一劫了,摔他個骨斷筋折,看他還咋鉆貓兒的香被窩?

      7

      出事后,狗子老躲著人,一點(diǎn)兒動靜都不給。貓兒突然感到,咦,狗子咋了?一連多少日子了,他不老是別別扭扭指桑罵槐的,咋又乖巧了呢?貓兒剛剛透了點(diǎn)兒亮的心,呼啦一下,天兒黑了。

      這天下晚兒,貓兒重懷疑慮,悄悄地撮了鍬灶坑里的小灰,撒在了她一直覺著有鬼的窗下。她要揪出自個兒心里的鬼,徹底地踏實(shí)下來,然后,確確鑿鑿地告訴先生,狗子不是盞省油的燈,你再不給貓兒個名份,你的名聲可就叫徒弟滿大街地毀去了!

      明天老早,貓兒就爬了起來,她揣著怦怦亂跳的心到窗下察看。昨晚,她在先生的身子下面,還故意地提高了聲調(diào)多叫了幾聲。她滿以為這回指定能捉到狗子的腳印,可是,她失落了。她抬眼望望下屋,靜靜的小窗戶像一只睜大了的眼睛,正憤怒地死死地盯著她。她不禁一陣心慌,忙忙回屋。難道真的是自個兒嚇唬自個兒?貓兒悵然若失,可是,好幾個晚上,她分明聽見了狗子鬼鬼祟祟地在窗外的動靜,她甚至都聞到了狗子身上那股青澀的生瓜蛋子味兒了。

      原來,這幾天狗子一直被李花爪子的死白天晚上地折磨著,有如一只驚弓之鳥。只要大街上稍有一兩句傳言,他就忍不住心下咚咚亂跳,支起耳朵聽人們說三道四,生怕漏掉半個字。都連續(xù)好幾天了,狗子都避開那窖坑的方向到家東去放牛,而且,總是把牛從他埋繩子的地方趕來趕去,蹬飭一趟他不放心,還得再蹬飭一趟,最后,連他自個兒都找不見他埋繩子的地方了,才作罷。回得家來,他哪還有心情到上屋窗下聽聲啊。昨晚,他在下屋就聽見貓兒的叫了,他拿被子蒙了頭,把恨咬在牙根兒上了,待師父忙火得口干舌燥,拉響第一聲鈴鐺,他麻溜地拎起開水等在上屋板門口了。

      狗子恨自個兒。本來,他是想把師父窖成個生活不能自理,再也鉆不進(jìn)貓兒的被窩,才弄出這么大動靜來。可眼下,這白弄了不說,要是一旦露了馬腳,殺人得償命?。」纷踊袒滩豢山K日,貓兒卻選擇這樣的日子一探他的底細(xì),那可不是白費(fèi)工夫?

      但貓兒還是心有不甘,那天下晚,趁先生出診沒回,她去了下屋。狗子正搓火繩,見貓兒進(jìn)來,忙順手遞過來個小馬凳。貓兒坐下,瞅著狗子麻利地干活,先沒吭聲。狗子心里藏惶恐,不敢搭茬拉話,只手上忙著,好像氣兒都喘不勻了。貓兒說:狗子,這幾天咋蔫了巴唧的呢?狗子怯怯地說:沒,沒有呀。貓兒說:沒有?那你前些日子咋那多三七疙瘩話呢?狗子的心怦怦跳,要冒冷汗。貓兒說:你以為我聽不出來呀!哪有大黑牤子都秋天了還爬跐乳牛的?人小鬼大,還學(xué)會指桑罵槐了。我問你,你為啥秋說春話?今兒個,你得跟我嘮明白,不然,老這樣不明不白的,我可受不了!狗子冒汗了,一句話說不出來。貓兒說:要不這樣,你現(xiàn)在不說也行,等哪天你師父有空,咱一家三口人六只眼到一塊兒,再嘮明白也不遲。貓兒雖然輕聲細(xì)語,娓娓道來,可句句咄咄逼人。狗子突然仰起淚流滿面的臉,哽咽著說:……別逼我……哭了。貓兒心里一驚,忙挪過小馬凳湊到狗子跟前兒,伸手摸著狗子的大腦袋瓜子,語氣緩和下來說:狗子,你,咋了?狗子抽動著肩膀,終于把憋在心里好久的話說出來:是師父騙人先……貓兒愣住了,說:啥,師父騙你了?狗子,可不能胡說!狗子忍住淚,兩眼瞪瞪瞅著貓兒,瞅得貓兒心里直發(fā)毛。貓兒說:狗子,你干嗎呢這么瞅我?有話就說,有嗑就嘮。狗子說:我說的話,可不許你告訴師父,你要告訴師父,打死我也不說了!貓兒連連點(diǎn)頭,說:嗯,放心好了,狗子。狗子就說:師父就是騙人,我恨他。狗子的目光幽幽的,聲音突然變得沉重:他到處說要認(rèn)我做干兒子,把你留給我當(dāng)媳婦,可是死鬼李花爪子早跟我說過,師父他陰一面陽一面,背著大伙人們搶走了你……貓兒像突然聽到了一聲驚雷,頭被炸得嗡嗡叫,忙說:你聽他瞎掰,哪有的事兒,這不可能,我咋沒聽說?你師父一直要給我名份的……狗子說:李花爪子沒瞎掰,師父跟俺娘也說過!貓兒說:這不是真的!我從沒聽說過!狗子說:就是別人撒謊,俺娘也不能唬弄自個兒的兒子。貓兒搖著頭,潸然淚下:這都是真的?都是真的……我說呢……貓兒好心酸:狗子,難為你了……貓兒的話音兒里充滿了凄涼,她忍不住把狗子摟在懷里:狗子,真的難為你了……狗子的頭依偎在貓兒起伏柔軟的胸脯上。貓兒用雙膝夾著狗子。狗子心里涌上一股熱血,他直覺得喉嚨里發(fā)咸,喘著粗氣,大腦袋瓜子揉擦著貓兒胸口上那兩只要飛的鳥,突然,他拼力把貓兒拱倒,壓在了貓兒的身上。但在被拱倒下的一瞬間,貓兒卻突然像從噩夢中醒來似的,說:不能這樣,不能,狗子,快放手!一面拼力地推開狗子,踹狗子,一骨碌爬起來,氣喘吁吁地說:狗子,你瘋了!我和你師父都這樣了,你還敢欺負(fù)我!貓兒轉(zhuǎn)身,噔噔噔,跑回了上屋。

      這一夜,狗子沒咋睡覺,聽窗外的秋風(fēng)一陣緊過一陣,刮得樹葉子嘩嘩作響;嘩嘩的,像刮落了好多茫然的時光。也就是這一夜,狗子的肚皮上,第一次涂上了一灘黏乎乎的東西,他夢見了他還壓在貓兒軟軟的身子骨上。

      8

      秋一收完,地里沒了作物,牛就散煙了。這時候,狗子才從牛屁股后面解放出來,跟著師父屁股后面學(xué)手藝了,直到來年春天。今年秋后,狗子跟師父第一次出診,卻是給自個兒娘去瞧病。瞧完病,他是比師父晚了幾天才回來的。他回來時,只貓兒一個人在家,師父又出去了。

      見到狗子,貓兒表現(xiàn)得格外的親近。她盼狗子回來都盼好幾天了,她有話要問狗子。狗子沒看出貓兒的心事,更沒覺察出貓兒圍前繞后是有話要跟他說的意思,他只感到有貓兒在身邊,心里就敞亮。在家,他一邊侍候娘,一邊也忍不住想貓兒;回來,貓兒一改往日躲躲閃閃的態(tài)度,反倒叫狗子不好意思了。貓兒只一心要說話,跟著狗子一邊轉(zhuǎn),一邊見縫插針,說:你娘病咋樣了?狗子說:嗯,差不離兒了。貓兒說:聽你師父說,你娘病得挺邪乎,還抓藥了?狗子說:嗯。貓兒說:你去集鎮(zhèn)上抓的藥唄?狗子說:是爹去的。貓兒哦了一聲,繼續(xù)說:那你陪著師父給你娘看病了?狗子又嗯了一聲。貓兒抿住嘴,想著什么,又說:你娘病得可真夠嚇人的了,你們師徒倆一會兒都不敢離身兒吧?狗子還是嗯了一聲。貓兒有些不耐煩,說:狗子,我身上長瘆人毛了咋的?你瞅你囁囁嚅嚅的樣子,咋回了趟家說話倒含冰吐不出水來了呢,想急死誰呀?狗子抬頭看見貓兒臉漲得微紅,納悶,也不知貓兒怎么了。貓兒嗔怪了兩句,還得言歸正傳,她努力地擠出一點(diǎn)兒笑,說:狗子,要是你師父欺負(fù)我,你幫我不?狗子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呢,給貓兒冷丁這一問,心里隱隱的痛,突然間被勾了出來,他漸漸睜圓了一雙小眼睛,悄悄地攥著拳頭,說:幫!揮了揮拳頭。貓兒看見狗子目光,嚇了一跳,忙說:你師父沒欺負(fù)我,我是打個比方,打個比方你不知道嗎?瞧你那兇巴巴的樣子!貓兒這么一說,狗子一下子泄了氣,松了拳,低了頭。貓兒說:我是說,我怕你師父有啥事瞞著我,唔……就像認(rèn)你做干兒子的事瞞著咱倆一樣,所以才想問你的。狗子說:你問吧!貓兒說:你好好想想,你師父有單獨(dú)跟你娘在一起的時候嗎?狗子不解其意,突然不好意思了,說:有。貓兒心里咯噔一下,疼,但她忍著,說:瞅你,你不好意思個啥?狗子說:娘和師父說咱倆的事了。貓兒說:咱倆?你聽見了?狗子說:沒,娘說的。貓兒臉色難看,說:哦,知道了,我一尋思就是這回事兒,老不正經(jīng)的。再也不問這問那了,轉(zhuǎn)身就回了上屋。

      回到屋,貓兒一頭扎在了炕上。她就想知道先生跟狗子娘有沒有在一起待過,知道了,心里反倒更疼了。整整一過晌,貓兒沒出屋。狗子還納悶?zāi)?,咋了?不就嘮幾句嗑嗎?忍不住去上屋張眼,卻見貓兒頭沖炕里躺著,想過去問問,又怕問惱了人家,于是就回了。晚上,該做飯的時候,狗子抱柴火,卻還不見貓兒出來,去喊,剛到門口,貓兒還是背對著門口躺著,沒動,但卻說話了:狗子,今兒個我不舒服,你自個兒將就一口吧!狗子沖著背影哎了一聲,心里惴惴地走了。

      下晚兒黑,狗子在下屋還想著白天的事,想得頭疼,也想不出這到底是咋了。突然,大銅鈴鐺響了!狗子一個鯉魚打挺跳下炕,跑去上屋。板門虛掩著,狗子放輕腳步,吱扭推開門,只見貓兒已躺進(jìn)被窩里,眼巴巴地望著房笆,一動不動。狗子站在門口,心怦怦亂跳,張了兩下嘴卻沒整出動靜來。貓兒說:關(guān)上門吧。狗子回手關(guān)上了門。貓兒說:你過來吧!狗子就木頭人似的過去了。貓兒說:上炕吧!狗子就后脖梗子冒著涼風(fēng)爬上了炕。貓兒說:幫我掖掖被角吧!狗子被貓兒的樣子嚇得大氣兒不敢出,慌忙去給貓兒掖被角。冷不丁地,他伸出的手卻被貓兒拽住了,狗子看見了貓兒白皙的胳膊,白皙的胸,胸脯上兩只他夢中的鳥……貓兒已淚流滿面,眼泡已經(jīng)腫了,但狗子根本沒看見。貓兒說:狗子不是想要貓兒嗎?今兒個下晚兒貓兒都給你。貓兒把狗子拽倒在自個兒身上。隔著被子,狗子感到了軟,感到了喉嚨里突然間燃燒的火,他瘋了似的扒自個兒的衣裳。貓兒說:狗子,你得先咬貓兒膀子一口,用點(diǎn)兒勁兒咬……

      狗子失聰,根本沒聽見貓兒說什么,只顧得把自個兒弄得夢一樣飄上了云端,就嚇得慌里慌張地骨碌到地上,跑回下屋心驚肉跳去了。

      先生是明天的下晚兒回來的。貓兒躺在被窩里沒動靜,先生以為她睡著了,就沒驚動她,拉了鈴鐺,等著狗子燒開了水送過來,沏了茶,喝透,才爬上炕來鉆進(jìn)被窩。剛往貓兒的身子一貼,就發(fā)現(xiàn)貓兒原來沒睡,說:沒睡呀?這個老實(shí),真沉得住。貓兒還沒動靜。先生說:今兒個又咋了?掀開被角去扒拉貓兒的臉,卻看見了貓兒一只胳膊靠里側(cè)有個血牙印兒,驚訝地抓起來細(xì)瞧,心疼地說:這是咋整的?貓兒依然不給動靜。先生有些急,說:你看你悶葫蘆似的,到底咋了?貓兒終于忍不住,說:我犯賤,想求人幫我咬,沒人稀罕,自個兒咬的。先生說:咋還想起作踐自個兒了呢?貓兒說:我自個兒作踐自個兒也比你叫別的臊貨作踐強(qiáng)??!先生說:今兒個你到底咋了?貓兒說:沒咋的,就是看見有人膀子上的牙印兒想死!忍不住的淚水,再一次汩汩流了出來。

      一從狗子家回來,每天下晚兒,先生都老加小心了,他都是剛脫了下身就鉆被窩,然后邊脫上衣邊吹燈,生怕貓兒發(fā)現(xiàn)那敗家娘們兒的狗牙印兒!只今兒個,他以為貓兒睡了才沒吹燈。貓兒啥時看見的呢?他趕緊摟過貓兒,他要編個連自個兒都要相信的瞎話,把貓兒安撫下。他的腦袋像花轱轆車似的轉(zhuǎn)了起來……狗子娘呵,你這個老梆子,可把人坑苦了,你說你沒病裝啥病呢?不就是你兒子這點(diǎn)兒破事嗎,非得讓人晚節(jié)不保!

      9

      先生終于答應(yīng)娶貓兒了,明媒正娶,大喜的日子定在了臘月門兒上。但貓兒高興不起來,心情反倒變得越來越晦暗了。她不敢去想和狗子魯莽的那個夜晚,一想,就恨自個,牙根兒都直。為啥要招惹狗子呢?一個血牙印兒就自亂方寸,就糟踐自個兒……貓兒索性把門閂上,呼呼地?zé)艘淮箦佀?,調(diào)好,她坐在大盆里一邊流淚一邊洗,從上到下搓一遍,換盆水,又從下往上搓一遍,再換盆水。究竟搓了幾遍,她不記得了,直到把自個搓累了,坐在盆里,水晾得涼涼的了,才肯站起來。然后,又把那晚的內(nèi)褲、肚兜、被面兒,凡是狗子碰過的,都泡上,洗了一遍,再洗一遍,好像這樣就能把自個兒的悔恨、羞愧統(tǒng)統(tǒng)能洗掉似的。一遭遭折騰下來,心里面還是不能平靜,就找個背靜的地方半天半天地坐著,兩眼發(fā)直,人影都不想見。

      快入冬了,一家人都在忙,先生忙先生的,清理藥庫,盤點(diǎn)藥材,拾掇器具,好不容易把狗子娘的牙印兒遮掩過去,正暗自慶幸,哪有閑心過眼貓兒這邊忙啥呢?他還以為她漿洗被褥呢。狗子忙狗子的,蹬藥碾子,學(xué)做狗皮膏藥……不過,忙里偷閑,嘗到了貓兒腥味兒的他,倒是時不時抽空就往上屋撒目。實(shí)在忍不住了,就假裝上趟茅房,抻著脖子傻乎乎地踅摸貓兒,踅摸不到,就故意弄出點(diǎn)兒動靜來。貓兒看在眼里,堵在心里!狗子那顆有些營養(yǎng)不良的大腦袋瓜子,本來是叫她只看一眼就心軟的,可眼下,貓兒一眼都看不下去。尤其是狗子臉上起著的那些小疙瘩,嘴巴子上隱約見青的汗毛,一搭眼,恨不能找個刀片啥的刷刷地給他刮個溜干凈。狗子可不知一夜間的變故之大,他還一門心思地回味著那晚夢一樣短暫而幸福的時光,他恨不能像手中熬制的狗皮膏藥一樣,黏黏地貼在貓兒軟軟的身子骨上。

      狗子總是在想方設(shè)法地找機(jī)會接近貓兒,他要告訴貓兒,他長大后學(xué)成了手藝會比師父做得好,會給她一輩子的恩愛和幸福。

      但狗子著急上火了。他不知道貓兒為啥老躲著他,根本不給他說說心里話的機(jī)會。狗子想,也許是師父在家的緣故吧!狗子就盼著師父給哪個病愈的病號回請,可是,就是有了這樣的機(jī)會,貓兒卻老早就閂了門,做飯也閂,到飯時狗子去了,只見飯菜卻不見貓兒。貓兒躲里屋去了,弄得狗子一天天心急火燎抓心撓肝的 。

      一天,狗子急了,闖進(jìn)了貓兒的屋。貓兒撂下臉,說:狗子,我看你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這屋也是你隨便進(jìn)的?狗子很委屈,帶著哭腔說:你咋了?貓兒依然面沉似水,說:沒咋地,就是告訴你守規(guī)矩,我不沒拉鈴嗎?狗子大氣兒不敢出,淚在眼里轉(zhuǎn)??蓱z巴巴的。貓兒瞪著狗子瞅,呼呼生氣,說:狗子,那晚我得癔癥了,啥都忘了,你就當(dāng)自個兒做個夢!狗子一頭霧水,說:我咋了?貓兒說:你沒咋的,都是我賤,作死!你出去吧,你別站那像受氣包似的,我不是說了嗎,是我得了癔癥,作死呢,我啥也不記得了!狗子說:可是狗子忘不了!貓兒說:忘不了也得忘,你要想在這個家常待,就得忘死死的,要不……我還不如死了呢!貓兒淚光滾滾,湊到狗子跟前,推狗子,說:你出去吧,狗子,求你了,忘了我!可是,手剛碰到狗子,給狗子一把抓住了。狗子說:姐,你咋這樣?咋這樣啊?貓兒手被燙了似的從狗子顫抖的手里掙脫出來,說:我不是你姐,狗子,我跟你說,你師父說了,一進(jìn)臘月門兒,他就娶我了!狗子突然臉煞白,眼圓睜,兩道尖銳的目光射出來,說:師父說過,你是我媳婦!說著,就撲向貓兒,把貓兒壓倒在炕上,貓兒反抗,掙扎,說:狗子,不要!貓兒越是反抗掙扎,狗子就越有蠻勁兒;無論如何貓兒是擺脫不了狗子了,就身子突然一軟,嗚嗚地哭了。這時,箭在弦上的狗子一聽到哭聲,反倒弓弦繃斷了。他收住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蔫蔫地站在貓兒的跟前兒,眼巴巴地瞅著貓兒,突嚕嚕地掉淚……

      10

      狗子掐指算著日子。聽說,進(jìn)臘月前,貓兒得先回娘家住些日子,正日子那天才吹吹打打地接過來洞房花燭。隨著天一天冷似一天,狗子的心,好像一點(diǎn)兒熱和氣兒都沒了。貓兒也發(fā)現(xiàn),狗子的眼里,透著一股冷。只先生忙著聘娶的繁文縟節(jié),啥都瞅不見。

      狗子要瞅準(zhǔn)機(jī)會,搶先下手。他找?guī)煾?,說:師父,熬膏藥的三七柴胡啥的可都快沒了,還買來不?師父說:買,缺啥買啥!狗子說:誰去呀?師父說:你去,你也老大不小了,該闖蕩闖蕩了。

      狗子早等這句話呢!

      這一天,狗子從集鎮(zhèn)往回趕時,天頭起了霧,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好像要把狗子的行蹤藏起來似的。狗子心里說,鬼天氣,狗子真正要藏的,都藏在懷里了!

      狗子多買了包砒霜,掌柜的還瞪著大眼珠子瞅了他半天,問他干啥用?這不廢話嘛,干啥用?下毒!能跟他說嗎?狗子告訴他,是師父叫他買的,不知道干啥用。掌柜的問他師父是誰,狗子就報了師父的名號,掌柜的連連點(diǎn)頭說知道了知道了,就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亟o拿了砒霜,不過臨了,還是上下左右地又打量了他半天。哼,是師父的名聲害了他自個兒,活該!狗子暗自慶幸,說不上是哪里來的智慧和鎮(zhèn)定,三言兩語就過了關(guān)卡,指定是朗朗乾坤有神靈看清了師父丑惡的嘴臉,在暗中幫助他。剩下的事兒,他早合計(jì)妥妥的了。他不會笨到把砒霜直接投到飯菜里,師父死了,官府一來人,一勘驗(yàn),豈不露餡了?這么明睜眼露的傻事他不干!他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在火繩上打主意。

      整個秋天,他打了十幾盤火繩,全堆在倉房里,摞在底下的,都招了耗子絮上窩過起小日子了。每年,一到冬天,他都要清一遍,把耗子嗑壞的,要重新用水浸泡過,接好。這個過程,他可以把砒霜泡在一截火繩里,大點(diǎn)兒劑量,然后就掛在師父的屋里,想娶貓兒?做夢吧!人熏死了,報官,官府來人了,可泡過藥的火繩早燒過去了。

      師父,別怪徒弟不義,是您老人家騙徒弟先!

      狗子一直被自個兒充滿殺氣的信念鼓舞著,好像渾身的汗毛孔都隨著透汗透著血腥味兒!他的腳下生了風(fēng),在大霧里,就好像駕著霧,背上背簍里的藥材輕得都成了他的翅膀,他要飛呀!

      從集鎮(zhèn)到師父家有人走的抄近小道,要路過個大水泡子,當(dāng)?shù)厝私猩徎ㄅ葑?。冬天一封凍,繞過泡子的小路就改道冰上直行了。如果不是大霧把打魚人新镩出來的冰窟窿擋在了狗子的視線之外,如果,狗子不是小孩子,上了冰面不跑著打滑出溜……

      狗子掉進(jìn)了冰窟窿!

      狗子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是第二年春天的事了。

      狗子掉進(jìn)冰窟窿后,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人們到處尋找的那些日子里,據(jù)貓兒后來講,她天天去狗子的下屋傻呆呆地待上幾個時辰。有一天,她突然看見掛在墻上的火繩頭閃了幾下,噼啪地爆了兩聲,滅了。她就知道狗子已經(jīng)走了……那會兒,貓兒已沒了眼淚,在她走出充滿了狗子生瓜蛋子味兒的小屋的剎那,她的心,突然給那熄滅的火繩頭燒了個大窟窿,永遠(yuǎn)也愈合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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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月刊(2014年11期)2014-04-18 14:1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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