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永蘋
最初接觸狄金森的詩歌就是那首:
我為美而死——/但還不怎么適應墳墓里的生活。/這時一位為真理而死的人,/來到我的隔壁,她輕聲問我,/為什么而死,為了美,我說。/我是為了真理,/我們是兄弟。/就這樣,像親戚在夜里相逢,/我們隔墻侃侃而談,/直到青苔爬滿了唇際,/并把我們的名字遮蔽。
這首詩不是關于日常生活的,卻又與狄金森本人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它是關于美與真理的,是關于死亡和意義的,是關于一種玄妙的存在的,而這種聯(lián)系,通過一種建立在經(jīng)驗上的超驗的場景,兩個人相鄰的墳墓——來呈現(xiàn)。
狄金森的詩入點很小,出點卻非常的博大。入點的小,使得她的詩歌不輕率,不空洞,可感、親切。而出點的大,是其背后的巨大的詩性意義空間,是詩人精神時空的廣闊。
狄金森對于詩歌藝術有巨大的獻身精神,以及人生的修女般的自持。從狄金森那里,我找到了我詩歌當中長期缺乏的東西,不僅僅是詩歌語言上的外在,而是真正屬于自己的意象,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語言,屬于自己的一個比喻。這樣,迪金森在我的眾多維吉爾之中成為了最為親切的一個。她帶領我重新認識每一個事物,認識一個蘋果,一陣風,一次鐘聲。她不僅僅是在自己的生命中找到“自己的眼睛”,也企圖在事物之間重新建立關系——一種生疏又親近的關系。狄金森具有深刻的內省和克制的力量。這種力量,看似微小纖弱,卻強大無比。
有許多人研究狄金森的詩歌,切入點很多,例如女性主義、宗教問題、狄金森與19世紀的寫作和修辭的關系等等,我卻不在意這些。她詩歌的謎底是——為何她的詩帶有著狹小的親切和廣博的神性兩個維度?
1830年,狄金森出生于馬薩諸塞州阿莫斯特鎮(zhèn),父親是一名律師,活躍在政治領域,后來又做了州議員。狄金森最初就讀于這個州的一所私立大學,后來被召回家里。一開始狄金森從不走出自家的小鎮(zhèn),后來干脆閉門謝客,只與客人隔著屏風交談。但是,她不斷地保持著和外界通信的聯(lián)系,她有好幾個知心的通信者,其中不乏她的愛人。這一良好的方式,使得她的詩歌始終帶有一種交談的性質,即使是那種最難理解的詩歌,也像是在對于一個她長期與之交流的人傾吐疑惑。她一生沒有出過國,甚至沒有走出過小鎮(zhèn),在她的身上,能夠找到古來神性對于詩人的定義——他們是“想象之國的王”,地理學上的“腳的領土”對于詩人沒有意義,他們有屬于自己的疆域。
狄金森通過緊縮生活圈子達到內心領地的無限延展。她說“靈魂選擇了她自己的領地——(也譯作伴侶)然后關上了門”、“個人對個人就是封鎖的教堂”、“我自己的背后是自己”、“監(jiān)獄成為朋友”。但是她不由自主地深深陷入到日常生活每一處。比如良好的友情和朦朧的愛情。她關心烹飪,為父親烹調晚餐,她喜歡做家務,她把糖果從樓上用細繩吊下分給鄰居的孩子們。盡管她孤單得不同凡響,卻又不能完全拒絕所有的外在。既拒絕又接受,既固執(zhí)又妥協(xié),既封閉又敞開,這種面對外在世界的方式,使得狄金森的詩歌顯示出了與當時惠特曼式的美學方式完全不同的魅力。
相反且矛盾的修辭——迂回的策略
——我們直露是因我們太過于輕率地理解事物,而不是我們不理解或者不懂得。
在狄金森的詩歌當中遍布著矛盾的修辭,而“婉轉”又是狄金森信奉的詩歌美學。好的詩歌在于“迂回”,她說。這種“迂回”體現(xiàn)在她九曲回腸的敘述方式上。她無法輕易給出一個判斷句。謙卑的狄金森選擇了呈現(xiàn)自己的游移不定,她總是避免直露,把直露看做詩歌最大的敗筆。因而閱讀狄金森的詩歌,你會感覺到一種躲避和隱藏的沖動,隱藏真實的詩意。因為一旦詩意外露,詩意就會死亡,立即會結束。隱藏起它們,就能保持住它們。這和她性格當中的過分低調和謙卑有很大關系,不過,最根本的還是她對于當時浪漫派詩風的拒絕。她曾表達過對于惠特曼的微詞。很顯然,惠特曼和狄金森的詩歌美學是不同路徑,對于狄金森這樣的詩人來說,詩歌有她自己的定義。
以下是狄金森式的修辭典型:于是,我這樣祈禱——/偉大的神啊,請你給我/一個天堂,不必有你的那樣大/只要大到,能夠容我——
如果說“偉大的神啊,請你給我一個天堂”這是浪漫派常用的句子,而狄金森“迂回”回來,回到一個“小的我”:“不必有你的那樣大,只要能夠容我?!边@樣謙卑卻又無比孤傲的句子,就是狄金森的句子。
在狄金森這里,沒有困擾更多詩人的主題和題材問題,“一切”都是詩歌。狄金森一生寫就了1775首詩。除了她焚毀和遺失的部分,最忙碌的一段時間,她幾乎每天一首詩歌。她的詩大都沒有名字,只是用編號來記錄。甚至,她的信件本身就是詩歌。(有人將狄金森的信件分行處理,編輯了一本詩集出版。)可見狄金森是用詩來記載自己的生命歷程的,詩是她的唯一的生存方式。
提升的力量——日常中的神性和無形的世界
還是先來欣賞一首詩:她在昨夜死去/那是一個普通的夜晚/除了彌留的她,這使我們/對于世界的感受變得不同。//我們注意到瑣碎的細節(jié)——/那些以前忽視的事物/在我們思想輝煌靈光下/凸顯,露出本來的面目。
這是狄金森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一條死亡陌生人的死亡訃告之后,寫下的詩。
“她在昨夜死去”,詩歌以一個陳述句開始。“死”一下子進入到我們的眼睛。接下來她加強了這個時間?!笆亲蛞埂保白蛞埂笔且粋€普通的夜晚。但是,死亡對于“她”本人卻不普通,這個夜晚對于“她”是重要的——因為“她”死在這個夜晚。而世界呢,我們呢,僅僅由于有人在夜里死亡,感受變得有些不同而已。究竟是“什么”有些不同?接下來,我們注意到細節(jié):一些東西不同了,它們是什么呢?是“被忽略的事物”。而這些事物究竟是什么,這里詩人沒有說,也不會說。這就是狄金森詩歌中的“埋伏”。一個巨大的想象力的場域形成了。一個“死”出現(xiàn),接下來,呈現(xiàn)了一些“模糊的東西”,甚至比“死”更加的難于解釋和說明。但是總之,世界會因此略微的變化它的一點點。
一場尋常的死亡,報紙上的死亡訃告,對于詩人來說,想到了一些更加廣闊的(或者并不廣闊)的東西。這種思想,呈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神奇地提升了它的維度。把讀者帶到了一片荒漠或者是更高的地帶,由此和某種神秘的事物建立了連接。
細節(jié)——對于狄金森來說,“細節(jié)”是無處不在的武器。細節(jié)在她那里使用起來似乎稀松平常,但擁有感人至深的力量。
我們等待而她死去——/時間短促——/我們的靈魂緊貼在一起,/交談/那個通知最終還是來了。//她提起,又忘記——/像一根柔弱的蘆葦/伸向水中,幾乎沒有掙扎——/滿足地,死了。
其中“靈魂緊貼在一起”,含有對抗死亡的意思,然而并不明顯(明顯就不是狄金森的修辭了),死亡卻最終還是來了。而對于死者狀態(tài)的描述默默傾吐,絲毫不顯露悲傷,幾乎是“中性地”展現(xiàn)“一根蘆葦伸向水面”那種柔弱的無法抗拒的死亡方式。
我們,我們整理她的頭發(fā)——/扶正她的頭——/然后,人們感到莫大的輕松/信念恢復常態(tài)。
下面的敘述繼續(xù)“細節(jié)”的力量。兩個連續(xù)、溫柔、緩慢的動作(似乎是由于無處不在的破折號?),動作似乎是慢鏡頭一樣,緩慢和溫柔。接下來,狄金森式的驚人之語:“人們感到莫大的輕松。”死亡,非但沒有讓人們悲痛而是讓人感覺到“輕松”?“輕松”一詞令人震驚,出現(xiàn)了轉折式的迂回,意義被帶離了它的起點。同時又加強了前面的“緩慢”,把“緩慢”變?yōu)橐环N——“緊張”。對,是那種“內在的緊張”。憋住一口氣的兩個動作,無聲的動作,之后,像是輕輕的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一樣。整首詩節(jié)奏舒緩張弛,似松實緊非常別致。
謙卑的狄金森
狄金森的詩歌短小精悍,就像是一首首小型的贊美詩,但她與宗教的關系不是順從和通暢的,是緊張和沖突的。狄金森詩歌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超驗結構,就是來自于這種對于宗教的遲疑和依賴,退避和接近。所以在狄金森的詩歌當中,總有種欲求達到稱之為真理或者神性的維度,這個維度正是狄金森詩歌的開闊和廣博的秘密源泉。不同于傳統(tǒng)的宗教詩歌,或者根本沒有可比性的是狄金森的詩歌更像是一種后基督教時代的反駁。因而狄金森的詩歌當中對于上帝和神是模糊的,是遲疑的,這正造成了她詩歌的多義性。她將這樣模糊的神性引向關于美和真理的領域,即使在與上帝對話的時候,也是關注于自身存在的小小個體,一個既想要挑戰(zhàn)父親,又想決絕的拒絕、懷疑父親的女人。
“天堂”對我來說,有不同的標記——/有時,我認為中午/只是那個地方的象征——/然后黎明,又一次。
她說:“基督正把大家叫到這里,我所有的同伴都已響應……只有我站在這里反抗?!倍谝环鈱懡o朋友的信中,她卻說自己很后悔,上個學期沒有把自己奉獻給基督耶穌。另一處說愿意為基督去死,可是后來又說“我無法和上帝重歸于好”??梢?,上帝對于狄金森來說,與其說是一種存在,不如說是一種思辨。
通過詩歌流動來形成一種靜止和沉默——對于不理解的、無法解釋的世
界,不給予答案。
狄金森的詩歌通向的方向是“向下的”,而不是“向上的”,最后是“低的”,有時是“靜止的”,或者是沉默不語的和寂靜的。
比如:我們整理她的頭發(fā)——/扶正她的頭——/然后,人們感到莫大的輕松/信念恢復常態(tài)
女性式的、溫柔的、緊張的兩個句子,接著伴隨著相反方向的句子——“人們感到了莫大的輕松”。對于死亡來說,這是一種不常出現(xiàn)的體驗。這,很顯然是一種上文說到的“背離”。最后一句詩形成的是一個水面——“信念恢復常態(tài)”,就這樣,一個狄金森圓周完成了。一個水平線,并不沉郁又不悲傷,而是一種恢復。因為恢復,所以更加殘酷。
狄金森的詩歌中有一種《圣經(jīng)》似的寂靜,一種博大的虛無,但不是悲傷,而是一種“克制和冷靜”。這種虛無與神性相互聯(lián)系,構成了狄金森詩歌巨大的引力空間。
“我不明白”
我認為,與所有“因為有所表達”而寫作的人們相反,狄金森是那種因為“不理解”才去寫作的詩人。詩歌是唯一使得世界清晰的方式。因為不理解和“不再理解”,“不再清晰”,所以才開始寫作。所以她的詩歌更多的不是一種說明和表達,而是一種商榷,與未知、上帝、他人和自己商榷。這點有些類似于卡夫卡??ǚ蚩ǖ呐衙苓B娜評價卡夫卡時說過:“他對于哪怕是最平常的事物,股票證券交易甚至最常見的東西,他也不理解,他不能提供解釋?!蓖瑯拥?,狄金森的詩歌也不是提供解釋的詩歌,它是那種尋找式的,是與“未完成的自己”在一起,一同去尋找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