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強
一
盡管火車像一道閃電,劃破大地,撕裂大山,截斷河流,可是根據(jù)歷年來,我乘火車的經(jīng)驗,節(jié)奏總是舒緩而抒情,悠哉來去。偶爾見它將身子搖晃兩下,像一個衣食無憂,頂著膨脝大腹的自在客。下面兩根寒光錚錚的鐵軌,小心翼翼地將它牽引,我在車廂里或坐或躺,絲毫感覺不到它的剽悍。
可是,出行如果自駕,情況就迥然不同,車輛簡直是無羈之馬。每當前方有蝸牛爬的大車堵住去路,我們輕巧地從超車道繞行過去,繼續(xù)踩油門,疾馳。身段矯捷,勝過猴猿,正如擺脫了人生路上的一次森嚴圍剿。在這種情境之下,駕駛者與乘客無一不感覺驚險而歡喜,因為路線隨時可以改變,仿佛從身體里直接延伸出來。
銅陵和南昌之間,自駕約莫一個下午,特別喜歡隔在中間的高速路、大橋,還有鄉(xiāng)村馬路。它們衍生出的許許多多風景充滿視野,譬如公路兩旁私人家蓋的兩三層矮樓。門洞面朝馬路,傍晚時分,它們黑漆漆地對外開放,時不時地會有人從那個黑乎乎的門洞里跑出。趿拉拖鞋,頭發(fā)披肩,衣服上有碎花圖案。腳步聲拍打路面很響,蕩出雙倍響亮的回聲。還有土黃狗在路上逛蕩,看樣子沒吃晚飯,正在尋找歸路。盡管這些風景,在車窗上很快就消逝了。但是我覺得自己仿佛從一個巨大的、生動的、新鮮的生活現(xiàn)場筆直穿過。與坐火車比較起來。我覺得這一切,自己都參與其中,而非一個無關要緊的過客。
因為目的地在銅陵,所以沿途遭遇的那些風景,潛意識里,暫時都被劃到了銅陵的管轄范圍?,F(xiàn)在,它們都歸屬銅陵了,至少,在我腦子里它們是與銅陵無法分割的一部分。
在九江長江大橋,路堵,時間耽誤了半個鐘頭。到時,天色已晚。這時風開始把夜色驅(qū)趕過來。身體融入夜色,我深深地向胸腔里猛烈地吸幾口冷氣。銅陵于我來說,完全陌生,在空氣中,我伸長嗅覺,試圖找出一些特殊元素,設法將它與南昌做些區(qū)別。但結果,我既沒有聞到銅銹味道,也沒有聞到類似于許多新型工業(yè)城市身上的汽油味。風中隱隱的氣息,讓人觸摸到周圍的泥土還有植物的妖嬈身體。土地肥沃,物產(chǎn)豐饒,植物們在空氣里張牙舞爪。
沒料到又是一座與礦產(chǎn)有關的城市。春天里,在黃石住了兩天兩夜。黃石與鐵礦有關。白天跟著一群作家朋友,在外面東奔西跑。酒店對面——就是當年張志和詩歌里詠唱的西塞山。長江旁邊的油菜花,像風一樣朝四圍鋪展。滿鼻子都灌滿了油菜花的香氣,但凡鼻子容易過敏的人,在這個環(huán)境中總是噴嚏不斷。黃石城中,許多廢棄的電車軌道從馬路中間筆直穿過。隨處可見到由煤渣隆起的小山包,在一座春秋時代的鐵礦山遺址面前,我腦子里剎那間閃現(xiàn)出了幾個曾經(jīng)與鐵有關的碎片:一個是印在語文書里的《天工開物》木版畫,油墨很深,浸潤到了紙背,還有就是小時候時??梢钥吹降某禹取K鼈兂脸恋貕涸谑中?,細聞有鐵銹味。
銅陵與黃石的緯度相差無幾,開始我以為它們聯(lián)系的紐帶只是長江,后來翻閱資料才發(fā)現(xiàn)兩座城有許多共同點:位置都在大江南岸,出產(chǎn)礦產(chǎn),空氣里都有一雙揉軟你內(nèi)心的手,因為今年春秋對兩座城市的造訪,讓我更加堅信,由它們截取的這段半弧形的江水——從頭徹尾貫穿了我的整個2012。目前,在我的個人史上,2012年的形狀,便是這樣一道淺淺的半弧形,它擁有曲線和直線兩種不同身段。
銅陵,當然與銅有關,加上它周圍山陵綿亙,此稱謂更是如象形文字般地詮釋了它的存在。因為地下富有的礦藏,曾經(jīng)讓許多的人的面目接近瘋狂,結果,在鑿子和鐵錘下,這塊土地就被糟蹋得面目全非了。歷史上,有人被無辜葬送性命,原因是肚子里的墨水太滿,滿溢出來,譬如嵇康與楊修。銅陵地下的礦藏太富,因此也把禍水沾染上身。當年李白的銅陵便被熊熊的爐火照耀,群星亂紫煙,空氣被濃烈的煙火味包裹著。不過現(xiàn)在我所看到的這個銅陵卻秀氣十足。尤其是拿美酒敬客的幾位男士,儀表優(yōu)雅,風度翩翩,面容清秀,眼睛里仿佛含著一口泉水。這些眼睛里的泉水,直到第二天清早,我才把它們的源頭找到,它們來自于酒店前面的兩塊湖面,湖面的水岸很曲,岸邊植滿了大樹。那些樹都不大愿意筆直地向上生長。一律像裙擺似的貼近水面。湖水被綠色籠罩,顯得有些油膩了。尤其是湖上籠著一層青煙,加上遠近的幾座亭子,立馬給人制造出一種奇怪的錯覺——這里該不會是杭州的西湖?我如是想,因為,我時常借助種種錯覺,打通某些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彌補彼此身上的不足,譬如當我還在贛州居住的時候,時常光顧北門前面兩方大小不均的水塘。水塘一側種了許多翠竹,很有林黛玉住的瀟湘館的味道。想象可以說是實現(xiàn)所有可能的捷徑,并非每個風景優(yōu)美的地方,都有豐厚的文化蘊涵,也并非每個地方的文化景觀,都有西湖那般密集,可是,我們不妨把它們身上種種欠缺的元素坐地假想出來。只要你認為假想是對的,那么,它就和真的沒有絲毫區(qū)別。
二
鳳凰山下的一個村子,盡管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用做旅游觀光,但里面那種純天然的氣氛,一點也沒有被破壞,沿途,相機不斷地在對各種事物施加暴力。我們被它推到一株千年的相思樹下面合影,對面正好過來了一位農(nóng)戶,肩膀上緊壓一支扁擔,兩只木桶裝滿肥料,前前后后,晃晃悠悠。難聞的氣味在空氣中堆聳得近似于一座山丘的模樣,可是沒過多久,那個背影就消失在綠色里了,聳起的土丘又給削平了。
看樣子,村子里的居民對外面的事物已經(jīng)徹底麻木,我始終不認為這是在裝扮演戲。大家埋頭做事,面對紛至沓來的游客,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老人家在院子里剝黃豆,有個女孩——扎著兩根粗大辮子,對我們的到來無動于衷,她端著一只白瓷大碗,蹲在泥巴地里吃飯,有一隊螞蟻正浩浩蕩蕩地從她的腳跟下繞過去。屋檐下,年紀稍長點的婦女,正拿著棕帚刷一只油跡斑斑的鐵鍋。村子里,屋舍夾道,那些墻體多半是裸露的,裸露著各個時代的臉,在這些臉上,你可以看到泥巴茅草,青磚,水泥塊,它們很真實地把屬于那些時代的氣息哈吐到空氣里,讓人誤以為闖入了一個時間的保鮮柜,許多墻體破敗了,破損的地方只是稍作修葺,并沒有做過多的篡改,門墻上,草葉葳蕤,這些寄人籬下的植物見風點頭哈腰。村子里,遠近種了許多牡丹,可惜葉子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枯敗了。因為這個極其具備煽動性的現(xiàn)場,促使我們都有了回歸田園的沖動。我同行的領導甚至很想在明年春上,在家里陽臺上種上絲瓜苦瓜,想象中,藤本借助于木架生長,妖嬈的藤蔓裝扮起夏天,整個窗臺蔥蘢可愛,風姿綽約著。
晚上在酒店里打開網(wǎng)頁,無意間看到一則報道:現(xiàn)在中國農(nóng)村人口,無時無刻不在減少,這個銳減的速度,一度讓人齒寒,平均每天就有20個行政村在地圖上消失。這是一件很讓人憂心的事情。曾經(jīng)的歲月,我們與土地密切交流,插秧種稻,生活自給自足。土地像一具神秘的機器,它將種種廢棄不用的東西轉換成日常所需。家里有塊田地,人們坦然而自在地活著。簡單,干凈,沒有多少糾葛?,F(xiàn)在許多地方的“新農(nóng)村”難免讓人搖頭嘆息了,被石灰刷過的墻壁,儼然在一個年邁老人臉上涂滿脂粉,然后狠狠地把她推向舞臺。聚光燈放大著她的蒼老,使她很沒有尊嚴地直直地站立在舞臺的正中央。許多村子都被無辜地改造了,與工廠簡直沒有了兩樣。
無可否認,“新農(nóng)村”的趨勢固然是好,可是革新的節(jié)奏如果太躁,太急,因急而妄,如此就可能得不償失,這樣一來,很有可能失掉農(nóng)村的某些天然美好品質(zhì)?,F(xiàn)在我們不妨把這種演變的節(jié)奏稍微放慢,重視農(nóng)村本有的生產(chǎn)規(guī)律。在農(nóng)村,你看到許許多多的東西都是可以循環(huán)利用的,春秋代謝,周而復始,即使是廢棄之物也能很好地回歸土地。如果真想不枉乎“新農(nóng)村”的名分,我想就應該使這種循環(huán)利用變得更加便捷、完全、徹底才是,而非一味地撂下傳統(tǒng)。最好呢,是在革新的同時,能夠賦予農(nóng)村諸多新內(nèi)涵。千年以來,農(nóng)村作為土地最為忠實的使者,在這個可愛的范圍里——兼容、多元、共存的現(xiàn)象隨處可見,在這個圈子里,一切生物安詳而自在地完成自己的新陳代謝,所有面孔的底色都是平和的、溫良的,充滿著善意。
在鳳凰山下的一個院子,一家?guī)卓诙自邳S昏的院子里用刀子剝丹皮。大塊陽光呈一種濃稠紅色。透明、安靜,均勻落在門前的石灰地里。兩個老人,頭發(fā)稀疏得快要落光,他們把牡丹的根曬干,丹皮剝下來賣給附近的藥廠做成活血化瘀的藥物,留下的部分就拿來燒火煮飯。我覺得這個庭院里面充斥著溫暖的氣流。所有的事物都可以把自己的光與熱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所有事物各盡所能。它們作為泥土的一部分,從泥土里生長起來,變化成種種實用物品,等其用處耗竭,最終又一分不差地回歸泥土。生長與回歸,在類似的院子里成了一種美麗的景觀。
三
從九華山下來,沒想到聽力會變得那么微弱,周圍的各種聲響輕薄得仿佛是一些細小的羽片,要集中注意力才可能被耳朵搜集到。
銅陵與九華山距離80公里。我稍稍瞌睡了一會,醒過神來,誤以為九華山就在銅陵的隔壁。九華山山高林茂,遠處看到的只是山體的一層很淡的輪廓——它就像一座奇妙的剪影懸在天際。盤山公路修得十分陡峭,感覺根本不是車子在爬坡,而是通過旋轉的傳送帶把車子盤到了山頂。
在一個向陽的拐角處,遇見一座黃墻黛瓦的大廟,大廟叫甘露寺。甘露寺在我少時也曾見過幾次,不過它被建在北固山上,與眼前的沒有絲毫關聯(lián)。大廟前面有株姿態(tài)很美的松樹。樹皮皴裂,像用禿筆皴出來的,下面,萬丈深淵,石柱加了鐵鏈做成護欄。進廟右拐,有個木頭門,輕聲叩了幾下,咚咚有聲,聽見后面有和尚在那里大聲說話。聲音洪亮,筆直推送過來,我身子頓時被愣住。踮腳,屏住呼吸,趕緊往里走,里面是條走廊,瓦盆里種了許多花草,葉子肥厚,葉面光鑒。整個寺廟依山勢建筑,拐了數(shù)個彎道,拾階而上才是方丈室。臺階上面青苔很重,步子不能太急,怕滑,朋友帶我們?nèi)タ床貙W法師,現(xiàn)在是這個寺廟的住持。字寫得很有特點,文章也很出眾。方丈室地勢較高。里面一個大桌子,墻上掛著他寫的一副大字,被釘在一個黃木上面。樸拙,富有童趣,甚至有點金石味道。很多年前,藏學師父還只是個小沙彌,在做小沙彌之前,他并沒有出家打算。1990年大雪封山,九華山萬徑人蹤滅??丈?,禿樹,積雪,寒冷如精蟲鉆入人的身體。那時候他母親已經(jīng)在這里出家多年。他覺得自己應該來陪陪母親。母親的空山有他,空山自然也是不空的。
比較起后面所去過的幾個寺廟,我更偏愛于面前這個。簡單干凈,它的身份僅僅是個禪學院,平常聚集了很多人來這里禪修,很少有人來燒香,禮拜,做法事。假設最近寺廟里不開課,此地壓根就是個閑得發(fā)愁的院子,你在里面借宿,假設運氣好,晚上下雨,清早雨水打住,開窗可以看見對面墻上水紋印子斑斑駁駁。山中好鳥相聞,不愧是個享受清福的地方。
從小天臺下來。因為怕走路,也為了躲開寺廟里的喧囂,在九華街上逛了幾圈,各種吉祥飾品店把這個街裝扮得十分熱鬧。我以前也喜歡在脖子手腕上串點珠子,一來是讓人覺得這樣精致,二來是祈求吉祥??墒亲詮姆鹬檫z落之后,內(nèi)心七上八下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就決定以后還是兩手空空,這樣就不至于再把心情攪動得烏七八糟了。天到正午,天空居然飄起了雨星子。我們索性在一個小型的信用社里躲雨。蹺二郎腿,一邊翻閱著報紙,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話。門外斷斷續(xù)續(xù)有人打傘經(jīng)過。信用社里的營業(yè)員把這當作了自己家:帶飯來吃,一口一口,隨便適意。我抬眼看了一下門外,發(fā)現(xiàn)這個中午的雨——它們降落的線條呈現(xiàn)出一種很特別的弧線,在空中逍遙自在地畫著各種樣式的圖案,它們把空氣中的所有事物弄得蓬松的,閑態(tài)十足。恰在此時,我突然發(fā)覺朋友那兩片平時用來傳達命令的嘴唇也變得很美了,像一種在春天才能見到的很美的花瓣。世界因為過于躁動總是太熱了,需要用冷雨來澆滅一些浮躁,后來我們在一個空曠的地帶會合,車輪碾起積水,水流沿著山道安靜地滑落下來……
下山的時候,車廂里多了一個人,一個頭皮青青的小和尚。他正好搭順風車去山下見同學。小和尚鼻梁上架副眼鏡。眼睛被擋在厚厚的鏡片下面,口齒伶俐。聽他說話滿滿的蘇北口音,居然是藏學法師的秘書。他說自己每天過得逍遙自在,早晨四點起床做早課,接著早飯,然后自由活動,吃完中午飯?zhí)幚硗臧割^工作,又可以自作主張。他覺得這樣活著挺好。生活簡單清凈,不愁吃穿,至少比外面的人整天計較來計較去自在。他還有個弟弟,他父母開始并不贊同他來修行。后來實在找不出來勸他回去的法子,也只好妥協(xié)了,安慰自己算是替菩薩生養(yǎng)了這么一個兒子。
依我看來,其實這也并沒有什么好與不好,生活與人而言,本來就是雙向選擇,年輕人一旦從學校解放,血氣方剛,雄心壯志。理想橫空出世,然后,大家朝確立的理想奮斗多載,光陰忽忽逝去,頭發(fā)花白才恍惚過來,自己不過是被人甩進了一個預先設定好的游戲規(guī)則里,青春歲月被一個巨大的力量拽進去,可憐,弱小,無奈,都是那樣明顯。命運本來就該由自己決定?,F(xiàn)在,小和尚選擇了自己喜歡的生活,我很替他高興。我的一個朋友,喜歡唱歌,碩士文憑,三十好幾還是單身。有人懷疑他思想中毒,靈魂出竅,不然怎么會把大好青春埋沒在一個私人開的茶社,十幾年過去了,他每天工作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唱歌,除草,沏茶,生活在他手上,刪繁就簡,只剩下時間以及一個空靈的院子,你怎么就能口口聲聲地說這就是埋沒?當時,我們在山下的一個酒店門口分手,小和尚已經(jīng)在山上吃過午飯,出家人吃飯時間早,過午不食。他走路的時候身子弓曲,單薄的,像道弧線。手上拎把黑色雨傘,手臂大幅度前后擺動,背影從面前的這條柏油馬路逐漸變淡,淡得幾乎與周圍的空氣融成一片,我內(nèi)心空空。雨后的柏油馬路洗刷得格外黑亮,被周圍的綠樹用力環(huán)抱,有點像支撐大地的脊骨。等轉下山來,耳朵里響聲嗡嗡哼哼,像有蚊子在耳朵里亂轉,聽力瞬間跌落,在接近無聲的背景里,腦子里剛才搜集到的這些美麗影像,一時間,居然占據(jù)了我感官世界的全部。
返回時,我們改變了線路,并沒有把車開向江北。行駛的軌跡始終在長江南岸的幾個小城市間上下浮動。銅陵向南是池州,再岔道東至,從彭澤跳過九江。這其中,需要穿過一段鄉(xiāng)村公路。這種公路對外開放,電動車,腳踏車,互相追逐的孩童隨時涌入到我們的視野。我有意把車窗搖開,盡量讓外面的世界與我的感官締結友誼。有一個女人剛剛洗浴完畢,頭發(fā)濕漉漉的,河風吹拂,滿路都是她的洗發(fā)水香味,她踩一輛半舊不新的腳踏車,一邊用力踩,一邊拿手翻弄后面被風吹起的發(fā)絲,整個身體扭來晃去。座下的腳踏車像匹性格倔強的馬,整個動作,讓人以為她在玩一個自創(chuàng)的雜技。還有個中年男子,身份應該是小鎮(zhèn)上的公務員,想必是午休因為鬧鐘遲遲不響——耽誤了下午的會議,拎著一個黑色公文包,從桌子上隨便抓取一件外套,對準門洞,逃難似的直沖出來?;呕艔垙埌咽稚爝M袖子,結果左右弄錯,又拉出來,重新放進去,直到他把兩只手都正確放進袖子才開始像模像樣行走。我覺得鄉(xiāng)村公路就是一個生動舞臺,這個舞臺的精彩程度,一點也不遜色于南昌公交站臺我所捕獲的那些景色。
路一直向西,向西,夕陽印在前面的擋光鏡片上,圓滿而溫暖,像流紅油的咸鴨蛋黃,沿途綠樹夾道,田野像切割平整的蛋糕,每走一段路,就能看見藍底白字的公路里程牌,它們從路的一側橫伸出來,上面顯示了到南昌的距離,路牌的數(shù)字每隔一段,都在縮??;從100直線降至80,50,20……它們像一組精準的水位刻度,水位急速回落,我們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托舉著——從深水區(qū)不斷上升,身體仿佛從幽深的夢境里浮出。最終,將在抵達城市的一刻,與水完全脫離,那時,脫離水面的身體被涼意與恐懼裹挾,再也無處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