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垂天

末世紀(jì)

秋天，他們收完果子

然后走了

那些金色葉片，無人理睬

夕陽下，秋風(fēng)里，它們變啊，變啊，變成人，跳下來，一群群，往城里走

我腰掛寶劍

追啊追。她在前面飄

我們不搭話

飛過車場，穿過超市。我坐在工地上哭，我坐在腳手架上吃飯。我看見她

走入一棟樓，一道門

一本書，一個字，一盅茶

她不想再回去了

抖抖身上雨點(diǎn)，拔出寶劍，分開廣場上，跳僵尸舞的人

今晚，在雨停之前

她一身筋骨，在他愛里，透明無比

阿難的馬桶滿了

阿難早起，睡夢里，有只蒼蠅，在房間里轉(zhuǎn)悠

他推開窗戶，放了出去

外面晨風(fēng)，多干凈啊

阿難早課結(jié)束，回到房間，那只蒼蠅停在窗戶玻璃上

仿佛一逃犯，在玻璃上

正與虛空拼命，奪路而逃

阿難推開窗，看蒼蠅奔逃而出，歡呼而去

若有所思。該午睡了

阿難，躺床上，鼻觀心

尸思不思，阿難醒來，瞅見玻璃上，又兩只蒼蠅

他再次推開窗戶，把它們放了出去。外面陽光，一片和麗

“甚好，它們原來只是打我這兒經(jīng)過”

阿難不再把窗子關(guān)起

有風(fēng)，打那頭門頭上進(jìn)來，又打這頭出去了

回鄉(xiāng)記

他用一份紅頭文件

包了自己衣冠

像包一條白胡子江鰍。他發(fā)現(xiàn)，這并不能阻止它

繼續(xù)朝外泄漏

投湖石子，走在陰間探底路上

貢獻(xiàn)出雙腳的人

在大街上，用屁股走路

廣場上，到處都是頭頂落葉的人

他們跳舞

他們，被風(fēng)吹散

錯認(rèn)親人，無語，搖頭

他們，挪挪位置，給他讓出一抔紅土

好天氣——致維庸

這樣的下雪天

會有很多魂靈上路

他們結(jié)伴而行。老的，少的，男的，女的

通往天堂，高速路已被封閉

機(jī)場正停運(yùn)

活著的人躲屋子

守火塘

雪花，在窟窿里飛揚(yáng)

多好天氣

除了雪落聲音。什么也沒有

夜幕是個瓶子

他扭開瓶子，嗅嗅那香氣

——讓他不能自已

“要不？你出來，換我進(jìn)去”每次他都這樣說，帶著狂歡后的滿足和得意

螢火蟲，在城市荒原，閃爍

夜幕下，每個人都是個易碎瓶子

在酒肉和謊言中

不可長出芝蘭

隔著塵世，我看見他桀驁不馴，還有他的孤寂，憂傷。被他一口氣，噴散在無人街區(qū)

沒有我，他寫不下這些文字

向詩會教堂

打鐘人，不見了蹤跡，我該問誰

聽?wèi)T鐘聲的墻石，很久沒有感動了

它們，在天穹下

——松垮下來

向詩會教堂烏鴉的一個后代，站在廢墟石堆上，披黑風(fēng)衣

背上背著那桿著名的火藥槍

它看著我

在廢墟中轉(zhuǎn)悠

我不知，是否該向它問好

它的祖先哪去了

難道隨著末世鐘聲，飄散在無盡蒼穹里

有人說，在公墓盡頭，看見過打鐘人的骸骨，他日夜抱著一枝濕漉漉的玫瑰

就像曾經(jīng)他

抱過的鐘

黃昏，冷風(fēng)拂過廢墟上，石縫間，蔥郁野草

天空，烏云密布

可能要下雨了，我回頭看了看那最后勇士，殘損門檐上

它依然，一言不發(fā)

炸米花的人

他，扛著黑漆漆的炮膛

而來

他背著金黃飽滿的苞谷，和潔白無瑕的米粒而來

他在城市工地的

曠野

挖坑，埋灶

他，一炮又一炮

放響節(jié)日的禮花

我們聚攏在他周圍。苞米花，又香又甜，像雪般飄下

我們很久很久沒有這么快樂了

我們，被他一個又一個請進(jìn)炮膛

他是個英俊瀟灑的男人，他老婆，憨傻憨傻地笑著，看著我們，幫他拉火

我們知道他們很相愛，非常，非常的，相愛

一個人，能在百米高空開放

讓全城人都看見

這是種多美妙的感覺。你看，就連警車

也開來了

它們，嗚嗚叫著，搖搖擺擺。警察，掏出他們小手槍

他們心里，害怕無比

那炮膛雖小，但——威力巨大

他拉著他的憨婆娘一起彎腰，一起給我們行禮

“再見，親愛的朋友！我——我喜歡

你們的城市

我們隨后——再見”

然后他們，一塊鉆入炮膛

“呯”地

一聲巨響

消失不見。只余下，小小炮膛，在我手中

多年。陪我

長大

第十九層被褥

陽光，行人，過往車輛，都沒能喚醒他的睡眠?！八莻€幸福的人”

眼含笑容，路人從他床榻旁經(jīng)過

行道樹，故意側(cè)身，讓出冬陽九點(diǎn)溫暖的手

它們，捧著這流浪男人的臉

滿臉胡須，和鍋巴，多像母親懷里吃飽奶水的孩兒，神態(tài)，安詳

他睡十五層被褥之上，像個高傲皇帝

他身上蓋有四層厚厚被褥

昨夜北風(fēng)也拿他沒法

一層被褥，藏有一個死者的亡靈

他們整夜，吵吵嚷嚷，非要分出過先來后到

“他會是第幾來報(bào)到的呢？”

沒人知道。反正有了這些被褥和它們中的亡靈，這

個寒冷冬天即將過去

這些亡靈隱去前，把生前體溫，集中在他身上

這條大街便仿佛溫暖了許多

慢慢，熱鬧起來

我和我魚的手

它把手，長我身上

我背著它，在人世閑逛

它在水中吹泡，嘆氣

走近水面，我想告訴它

我是——真郁悶

四十年，我握過

我母親乳房

可如今，她碰都不讓我碰

這死老太，她是我親娘

卻整日背著我兒子

還把她黝黑的長癟奶

扔他嘴里

給，小癟犢子咂

我只能悲催，含細(xì)了我的大拇指

我老婆，在人前，學(xué)我樣子

她狠狠逗樂了他們

他們一個個，捧腹大笑

他們不知道，這不是我的

大拇指。它原本，就不屬于我

我管不了它。我用它

捧過一捧水，跑了整整三千里路

可它，就這樣渴死在我面前

我想把它的手

——還給它

累贅啊，我背著它

在人世，無聊透頂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