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民 關(guān)桂敏

杜牧的《阿房宮賦》一文，有兩個問句：“長橋臥波，未云何龍？復(fù)道行空，不霽何虹？”

就我見到的材料來說，從與語文教科書配套的《教師教學(xué)用書》到各種版本的《古文觀止》的譯注之類，對所引問句的翻譯大體是一樣的。這里且舉幾種看看。

①與教科書配套的《教師教學(xué)用書》（2003年版）：長橋橫臥在水面上，沒有云彩，哪里來的龍？（兩層）通道跨躍天空，沒雨過初晴，哪來的虹？

②《古文觀止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人們驚訝：長長的橋橫臥水上，沒有風(fēng)起云涌哪來的龍？高高的復(fù)道橫貫空中，沒有雨過新晴哪來的虹？

③《袖珍古代經(jīng)典誦讀》（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年版）：長橋橫臥在水面，沒有云彩怎么出了游龍？復(fù)道高架在空中，尚未雨過天晴哪里來的彩虹？

④《歷代名賦譯釋》（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長橋橫跨在清波之上，沒見云起，哪里來的游龍？復(fù)道凌架于高空，不是雨后初霽，哪里來的彩虹？

這些翻譯都是不恰切的。我們認為，翻譯時原來的語句順序須作必要的調(diào)整。怎么調(diào)整？依”未云何龍？一長橋臥波。不霽何虹？一一復(fù)道行空?！边@樣的順序來翻譯。（所謂調(diào)整順序，是就我們的理解和翻譯而言；而不是要求古人于”寫作時”，而不是認為原文有語序不當(dāng)?shù)拿」市枰{(diào)整。）

那么，我們理解時，翻譯時，為什么需要調(diào)整語序？這就是因為，只有作這樣的調(diào)整，才能真實地反映出當(dāng)時的人們見到阿房宮、見到阿房宮的”長橋”和”復(fù)道”時的猜測和驚訝：未云，何龍？(哦，原來是）長橋臥波。不霽，何虹？哦，原來是）復(fù)道行空。只有作這樣的調(diào)整，才有比喻的必要，才能更好地發(fā)揮出比喻的作用。如果當(dāng)時的人們一搭眼就看出那是長橋，那是復(fù)道，固然也可以驚訝，然而，還有猜測的必要嗎？而沒有了猜測的必要，也就沒有了先比喻的必要（注意，我說的是沒有”先”比喻的必要；認出、說出是長橋是復(fù)道之后，再比喻，當(dāng)然也是可以的，但后比喻和先比喻的效果大不一樣。）

現(xiàn)在，回過頭來再說原文何以要那樣寫。既然就人的認識過程來說，就情感變化的順序來說，就修辭手段的創(chuàng)設(shè)來說，都應(yīng)該采取先問后答的語序，那么，原文為什么那樣寫呢？為什么依情依理該先說的卻后說，該后說的偏先說呢？我的看法是：完全是出于押韻的需要。

因為這是賦。賦，是一種介于詩和散文之間的文體，是講究用韻的。這里將語序顛倒一下，為的是押上韻：這里的”龍”“虹”，還有后面的”東”“融”，都是押尾韻。為了音韻和諧，于是作了語序上的調(diào)整。

為了押韻，為了收得音韻和諧的效果而將語序或詞序改變一下，這樣的情形在古代詩文中特別是在詩歌中是屢見不鮮的。如辛棄疾詞《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江晚正愁余”是”江晚余正愁”的倒裝。為什么要倒裝？為了讓”余”和”鴣”押上韻（“余”和“鴻''，在現(xiàn)代不押韻；在古代，前者屬“魚”韻，后者屬“虞”韻，二韻相通）。

又如王維詩《山居秋瞑》：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蓬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這是一首五言律詩。第三聯(lián)（頸聯(lián)）就有個倒裝的問題?！敝裥鷼w浣女，蓮動下漁舟”的意思是：聽見竹林中的喧鬧聲，知道這是洗衣的少女結(jié)伴歸來；看見池塘里的蓮花搖動，知道那是打魚的船兒搖過來了。這兩句詩是”竹喧浣女歸，蓮動漁舟下”的倒裝。倒裝后，第一確保了上聯(lián)最后一字為仄聲，下聯(lián)最后一字為平聲；第二確保詩押［ou］韻。

其實，說倒裝，說顛倒語序、詞序，也不必舍近求遠，在本文中就可以舉出別的例子。如“髙低冥迷，不知西東”，“西東”就是“東西”。將“東西”顛倒成“西東”，也是為了押韻：“長橋臥波，未云何龍？復(fù)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歌臺暖響，春光融融?！币嗍菫榱搜喉?。再如“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戌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這里的“不敢言而敢怒”是“敢怒而不敢言”的倒裝，也是為了押韻。

所有這些，翻譯時都應(yīng)做語序的調(diào)整，才能準確反映本意。這是我們“立足歸納，準確解讀”的結(jié)果。

教材中的《屈原列傳》有這樣一句話：“上官大夫……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p>

很多人認為“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之“曰”為衍文，我們認為是沒有道理的。

事實上，古文中有很多類似的表達：

《史記·三王世家》：“陛下固辭弗許，家皇子為列侯。臣青翟等竊與列侯臣壽成等二十七人議，皆曰以為尊卑失序?！?/p>

《史記·袁盎晁錯列傳》：“及絳侯免相之國，國人上書告以為反，征系清室?！?/p>

《漢書·何武傳》：“莽故大司馬，辭位辟丁、傅，眾庶稱以為賢?！?/p>

《說文·亞部》：“亞，丑也。象人局背之形。賈侍中說以為次第也?！?/p>

此外尚有“傳以為、爭以為、諫以為、謀以為、譏以為、對以為、建以為、按以為、計以為、奏以為、上疏以為、疑以為”等多種說法。

事實上，這是古文中常用一種“動詞(表言語行為的動詞)+以為”的形式，以稱引、轉(zhuǎn)述他人的言語，意思也大致相當(dāng)于動詞+以為(“以為”當(dāng)“認為”講〕。

因此，“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中的“曰”不是衍文。

綜上所述，理解文言文中一些不好把握的句子，不要輕易下結(jié)論；而應(yīng)立足歸納，通過比較研究，準確解讀。